作品介紹

罕井:云崗中短篇小說集


作者:云 崗      整理日期:2015-11-12 14:44:27

當代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陳忠實這樣評價云崗及其作品,他說:唐云崗是當代陜西新一代中青年作家中成績顯著的一位,他的小說作品,既秉承了陜西文學傳統(tǒng)中的厚重深沉,又具有新時代鮮活的血液。他心性豪爽,屬文學性情中人,其農(nóng)裔城籍的身份,使其鄉(xiāng)土題材的寫作具有知識分子“精神回鄉(xiāng)”的獨特體驗。其小說作品構(gòu)畫了一幅幅既有歷史縱深感,又有強烈現(xiàn)實感,豐富多彩,文學意味濃厚的鄉(xiāng)村社會人情風俗畫卷。這部30余萬字的小說集,收入了作家近年創(chuàng)作發(fā)表的12部中短篇小說,集中體現(xiàn)了陳忠實先生所說的這些特點。同時,附有他人評論文章19篇,這也正如西安市作協(xié)主席吳克敬先生所說的:“讀者在閱讀小說的同時,還能獲取一重別樣的解讀。我就在重新閱讀云崗小說的時候,因為參閱了他人的閱讀體驗,讓我便取得了以往所沒有的感受!弊鳛楸緯呢熑尉庉嫞辛岁愔覍、吳克敬兩位著名作家的評論,我便不敢妄言推薦。我**要說的是:在本書的編輯過程中,作品那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個性鮮明的人物、極富特色的語言,無不令人嘆服。
本書簡介:
  本書是唐云崗先生近年創(chuàng)作的中短篇小說集,收入《罕井》《八爺?shù)膼矍椤返绕邆短篇,《飼養(yǎng)室》《蘋果樹》等五個中篇,同時收錄他人評論文章十九篇。以質(zhì)樸淳厚、散發(fā)著黃土氣息的語言,講述鄉(xiāng)村社會的陳年往事,這是本書中多個中短篇作品的共同主題。
  作者簡介:
  唐云崗,筆名云崗,出版了長篇小說《城市在遠方》,中短篇小說集《永遠的家事》,散文集《苜!返。《城市在遠方》先后榮獲全國梁斌小說獎長篇小說一等獎、第三屆柳青文學獎長篇小說榮譽獎、北方十三省市文藝圖書獎;散文《回家》獲全國孫犁散文獎三等獎;短篇小說《罕井》入圍第六屆魯迅文學獎。
  目錄:
  看,有《罕井》《飼養(yǎng)室》《八爺?shù)膼矍椤贰短O果樹》《永遠的家事》等十多個篇章,其規(guī)模堪稱壯觀。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其中的多數(shù)篇章,還有知名者撰寫的評論文章,讓讀者在閱讀小說的同時,還能獲取一重別樣的解讀。我就在重新閱讀云崗小說的時候,因為參閱了他人的閱讀體驗,便取得了以往所沒有的感受。不過,我在此不想多說這些,而是想說我和云崗成為朋友后,受他邀約,三次到銅川參加文學活動的喜悅。我要說,除了云崗,沒有人能夠邀約我一而再、再而三到一個地方去參加文學活動。因為我自己知道,我肚子里的那點貨,是經(jīng)不起幾場活動折騰的。但我勸不住自己,只要云崗邀約我,我就說不出拒絕的話,就會屁顛屁顛地奔他而去,樂樂呵呵地胡說八道一通。我為此還生過自己的氣,覺得自己腳輕嘴賤。直到今天,我提起筆要寫云崗的時候,才突然明白,我所以如此,是因為云崗值得我學習,我一次一次地到他那兒去,既學習了他的為人,又學習他的作文。我這么說,沒有恭維他的意思,我的確不動聲色地向他學習了我想學習的一些東西。不過,我還想說,就如我坐在他組織的論壇上說的一樣,我們閱讀,我們寫作,都應永葆一種創(chuàng)新的思維,唯如此,才可能有新的吸收,才可能有新的成長。 2015年5月12日于西安曲江吳克敬 陜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西安市作協(xié)主席,著名作家,中篇小說《手銬上的藍花花》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罕井一我們公社的名字有點怪,叫什么罕井公社,一聽就知道是個缺水的地方,實際情況也的確如此。公社轄區(qū)內(nèi)有兩架山,一架在南,一架在北,南低北高。全公社的村莊便毫無規(guī)則地撒在兩架山的山腳或半山腰,唯有我們罕井村懶洋洋地躺在川道里。但不管村莊扎在哪里,卻有一個共同點,便是沒水。從東到西,從北到南,齜牙咧嘴的溝隨處可見,隨便流點水的河卻是沒有。至于地下水呢,據(jù)村里上了年紀的人說,人老幾輩,聽也沒有聽說過!有一年春天,村里來了一伙人。他們一來,就在村東二隊的地里搭了幾個帆布篷,又豎起一個鐵架子,然后“嗵——嗵——嗵——”的聲音便飄蕩在村子的上空。罕井人沒有見過世面,紛紛前去看稀罕。只見鐵架子上吊著一個長而且黑的玩意兒,嗵地砸在地面一個坑里,吱吱地鉆進去,哧哧地拔出來,又嗵地砸下來……反復往來,樂此不疲。村里人怎么也看不出個究竟!年前剛結(jié)婚的劉飛忽發(fā)奇想,便按捺不住地說:“咦,這不就是弄恁事嗎?刺激,真他媽刺激!”人們沒有反應過來,等思量明白,一個個都憋不住,便擠眉弄眼,嘻嘻哈哈笑成一片。老劉頭取下嘴里的旱煙鍋,抬起左腳,在鞋底上使勁磕了兩下,然后頭也不抬地說:“你娃的家伙有這么兇?能撲通撲通一下接一下地弄?”人們的腮幫鼓了起來,卻沒敢笑出來。劉飛紅了臉,卻不服氣,嘟囔道:“沒有電呣,身上要是能通電,我照樣撲通撲通……”人們的腮幫倏地癟了,瘋了似的笑了個上氣不接下氣。劉飛媳婦臉漲得通紅,像剛下過蛋的母雞,忙低著頭,一溜煙離開了人群。人們越發(fā)笑翻了天。約莫過了兩個月,帆布篷不見了,鐵架子拆除了,那一伙人也不知哪里去了。罕井人不知道他們來干什么,對他們的離去自然也不大在意。在意的是老劉頭!這一天,老劉頭嘴咬著旱煙管,甩開兩手走得飛快,仿佛要去和誰玩命。村里人一看,忙悄悄地跟了上去。老劉頭是個殺豬的,是他爺手里傳下來的手藝。老劉頭殺豬很有韻味。殺豬前,他先掏出家伙什,一溜兒明晃晃地擺在面前,然后瞇著眼正襟危坐,待臉上泛出一層明光,方忽地站起來,提起一根嵌著鐵鉤子的桿子,前腿一弓,后腿一蹬,很威武地在豬圈口嚴陣以待。待爬在豬圈墻上的人把驚恐萬狀的豬趕到豬圈口,老劉頭手里的桿子飛快地往前一伸,又狠狠地往上一提,鐵鉤子便牢牢地鉤住了豬的脖子。然后他身子向后一倒,那蹬著四蹄,聲嘶力竭嚎叫的豬便一下子被拖了出來。旁邊守著的人一哄而上,七手八腳地按住了豬。老劉頭卸掉鐵鉤子,順手拿起一把明閃閃的刀,伸出左手大拇指,輕輕在刀刃上拭一下。人們尚沒有反應過來,只見眼前閃電般地一亮,噗的一聲,豬脖子里的血便嘩地涌了出來。干完這些,老劉頭不緊不慢地坐在原來的位子上,點著旱煙管,接過主人遞過來的茶水,吱吱地抽一口煙,哧溜溜地喝一口茶,一副很享受的模樣。等到其他人褪盡豬身上的毛,把白溜溜的豬掛在架子上,他方慢條斯理地起來,提起刀走上前去開膛破肚。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這幾年人都吃不飽,哪還有余糧喂豬?就是喂了豬,誰又能舍得殺了吃?都交給收購站,拉到城里去了。無豬可殺的老劉頭,只好到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室當了飼養(yǎng)員,和牛驢騾馬打起了交道。老劉頭雖然是個殺豬的,卻沒有人敢瞧不起他。據(jù)傳他家的一個先人曾經(jīng)當過知縣。但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當?shù),卻沒有人說得清楚。能說清的是他的這個先人雖然千里做官,老來卻葉落歸根,葬在了窮鄉(xiāng)僻壤的故鄉(xiāng)。具體葬在哪里,也沒有人能說清,老劉頭也諱莫如深。這在方圓幾十里亙古未有,沒有見過世面的鄉(xiāng)民除了羨慕便是敬仰了。按說有這么一個先人,老劉頭家多少有一些書香門第的影子,可事實是老劉頭竟然大字不識幾升,還是個殺豬的,而且自他爺手里就開始殺豬。從知縣轉(zhuǎn)換為屠夫,經(jīng)歷了幾代人,發(fā)生了多少事,只有老天知道了。也許是遺傳基因使然,又或許是根子硬,老劉頭走路一直剛剛的,說話也剛剛的,經(jīng)他調(diào)解的是非,說和的事,可以說至今還沒有翻騰過一次,如此他在村里的威望便可想而知了。這幾年,按報紙上的話說,“批林批孔”運動開展得如火如荼,老劉頭沒有從正面理解那些犀利的批判言辭,反而感嘆道:“還有臉批判人家孔老二,讓我說如今世風日下,缺的就是人家說的克己復禮、仁義道德、禮義廉恥!”大伙聽了,咋舌之余自然又對他另眼相看了。老劉頭去的是公社,這可出乎大伙的意料,悄悄尾隨他的人只得打住步,在公社大門外探頭探腦。老劉頭氣昂昂進了公社大院,徑直奔趙書記辦公室而去。到了門口,他取下嘴里的旱煙鍋,嘭嘭地在門上敲了兩下。門啪的一聲拉開了,趙書記披著外套,雙手叉腰站在門口,鼻尖幾乎碰到老劉頭的鼻尖。老劉頭嚇了一跳,下意識向后退了半步。趙書記翻了老劉頭一眼,沒好氣地說:“啥事嗎,把門敲得咚咚咚?”老劉頭清醒過來,又恢復了適才的硬氣,說:“我夜來做夢了,我先人給我托夢說,有人攪擾了他,他睡得不安寧呢!”趙書記來了氣,嚷道:“你是不是白日做夢?你先人睡不安寧,你找公社干啥?吃飽了撐的?”老劉頭也來了氣,說:“我先人說了,就是打帆布篷的那些人攪擾了他。這些人是公社請來的,我不找你找誰?平白無故的,叫這些人用一個黑鐵家伙撲通撲通地亂砸,到底想干啥呀?”趙書記嚷道:“說了半晌你是說鉆井隊,你知道人家干啥來了?告訴你,是上面派來給我們找水的!”老劉頭泄了氣,嘟囔道:“那……找見水了沒有?”趙書記道:“找見了還能不言不喘走了,全公社敲鑼打鼓放鞭炮都來不及呢!”老劉頭一聽又來了勁,接著說道:“這不就結(jié)了,老先人早都說了,咱這地方本來就是個枯井,要不咋就叫個罕井呢?人老幾輩都沒有找見水,你叫一個雞巴樣的黑玩意兒撲通撲通往地里鉆,就能找見?水沒找見,還攪擾得地下先人不得安寧,你知道這叫啥?這就叫羞先人哩!”趙書記來了火,指著老劉頭的鼻子嚷道:“你說啥?你再說一遍!告訴你,老劉頭,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你先人不就是個縣官嗎?縣官是干什么的,說到底就是萬惡的舊社會的走狗,不開你的批斗會也就算了,你還敢來公社鬧事;厝,要不然我讓民兵小分隊把你抓起來!”說完,扭頭進了辦公室,門也隨即啪地關上了。老劉頭愣了,待反應過來,卻沒有繼續(xù)敲門,而是把那門盯了半晌,而后扭過頭罵罵咧咧地走了。大門外偷聽的人雖然沒有看到多大的熱鬧,卻知道了那伙人是干啥的,也知道了罕井真的沒水。大伙感嘆一番,而后該干啥還干啥去。二沒有水,日子還得過。為了解決吃水問題,罕井人的祖先發(fā)明了水窖。所謂水窖其實很簡單,就是找一地勢平坦處,畫一直徑一米的圓,向下挖十幾米,再向四周挖幾米,使其形狀成為球形,然后抹上水泥砂漿,干了,便可蓄積雨水,雨水沉淀后,便能做飯、洗衣了。過去水窖很少,入社后,生產(chǎn)隊在村莊周圍、田間地頭打了一些水窖。這幾年,生產(chǎn)隊每況愈下,公用水窖很少清洗、維修,村民們便各自在門前或院子打了水窖。給生產(chǎn)隊干活或洗衣服,就用公用水窖里的水,自家用,就用自家水窖里的水,可謂涇渭分明。這樣,到了罕井任何一個地方,暮氣沉沉的村莊別的很少見,最常見的就是水窖上豎立的三腳井架。井架很簡陋,用三根木頭隨便做成,卻很結(jié)實,一般上面都不見轆轤——罕井人稱之為轱轆。轆轤要么在家里,要么在生產(chǎn)隊保管室。原因嘛,很簡單:有人偷。只有打水時,沉睡的轆轤才能和孤獨的井架結(jié)合在一起。用轆轤打水多少有一點學問。轆轤軸上繞著繩索,系桶的一端有一段鐵鏈,鐵鏈上面一個環(huán)是扁的。打水時,把頭端的鐵鉤繞過桶的提梁,穿過壓扁了的鐵環(huán),向下一捋,提梁便被牢牢地扣住了。水桶下窖時,膽小的人,特別是姑娘、媳婦,搖著轆轤手柄,一下一下地把桶送下去,桶吃滿了水,又一下一下地搖上來。有經(jīng)驗的人卻不這樣,而是兩手把在轆轤軸上,讓桶帶著轆轤嘩嘩嘩地往下滾,待聽到“嗵”的一聲,即搖起轆轤手柄往上絞,水桶探出窖口后,不用看,肯定是撲沿沿一滿桶水。如此痛快倒也痛快,但有時候水桶砸在水面上,提梁經(jīng)不起考驗,一下子脫了鉤,水桶便沉了下去;有時候繩索上的鐵鉤浮上來,偷偷溜過扁的鐵環(huán),絞上來的就只留下繩索了。水桶掉在窖里,倒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這幾年,也不知道人們是因為偷懶,還是和生產(chǎn)隊有仇,水桶竟常常莫名其妙地掉進了水窖。甚至有一次,劉飛給生產(chǎn)隊打水時,一只手都不愿意把在轆轤上,沒有摩擦的轆轤只能稀里嘩啦地讓水桶帶著亂滾,最后轆轤也掉進了水窖。隊長知道后,自然狠狠地罵了劉飛一頓?闪R過之后又能怎么辦呢,按劉飛的話說,只能等老井了。老井不是井,是人。老井姓井,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方圓幾十里的男女老少都叫他老井。每年驚蟄剛過,村頭就會響起竹竿磕地的嗒嗒聲,不用問,誰都曉得是老井進村了。貧乏了一冬,沉悶了一冬的半大小子自然有景可觀了,一個個尾隨著老井,大聲喊著也不知道是誰編的順口溜:老井老井,撈桶撈桶。吊在半空,照見影影。影影一瞪,老井一拱。正想卿卿,卻是水桶。老井卻不惱,依然不緊不慢地用竹竿敲著地,一步一步向飼養(yǎng)室方向走。來到飼養(yǎng)室門口,半大小子們便一哄而散。原來老劉頭正站在門口怒目而視。有時老劉頭也罵,卻總是那一句:“看你媽恁×,老井闊的時候,你大和你媽還不知道在哪里要飯呢!”老井啥時候闊過,咋樣闊,我們一概不知。眼下的老井,卻是咋看咋像個要飯的!他剃個光頭,穿一件長過屁股的大棉襖。棉襖破爛不堪,甚至連一個疙瘩扣子都沒有,而是用一條麻繩隨便捆在腰里。棉褲是大襠褲,而且短,讓沒有穿襪子,趿拉著破鞋的一雙腳無望地展覽著。但老井不是要飯的,老井是撈桶的。老井撈桶不是因為老井祖?zhèn)鲹仆埃蛘哒f老井天生會撈桶,而是因為除了老井,再沒有人愿意撈桶。想想,一個人被繩子吊在水窖里,一手抓繩,一手提著嵌了鐵鉤的竹竿在水里毫無目標地亂攪,水窖陰森森的,繩子晃悠悠的,不說把桶撈上來,不嚇個半死就算造化大了。有一年挖水窖,劉飛在下面挖土,上面搖轆轤絞土的人小解去了。劉飛在框子里裝滿土,搖了搖繩子,上面沒有反應,又搖了搖繩子,還是沒有反應。劉飛害怕了,便站在下面喊,仍然沒有人理。劉飛毛發(fā)倒豎,情急之下破口大罵起來。待小解的人回來,劉飛說啥都要上來。上來后驚魂未定,第一個反應就是撲向適才小解的人。劉飛尚且如此,誰還愿意下窖撈桶?老井不怕。老井不怕是因為老井是個瞎子。說老井是個瞎子其實也不全面,老井好賴還是能看見一點點的。老井撈一個桶收兩塊錢,費用不算低,但老井是用命換錢,也就沒有人和他討價還價。有一年,老井撈上桶,有人和他鬧著玩,便給了他一塊錢。老井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搓了搓票子,說,這是一塊,還差一塊。旁邊的人逗他說,老井你錯了,是兩塊。老井把票子擎到眼前,對著太陽一照,生氣了,說,這明明是一塊,哄我是個瞎子呀!這樣說來老井撈桶也不全是因為眼瞎,按老劉頭的話說,老井不撈桶,干啥呀?不干啥,吃啥呀?大概這是最好的說法了。老井撈桶雖不是祖?zhèn)鳎膊皇翘焐,但老井撈桶十有八九都沒有空過,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熟能生巧。老井卻不這么認為,老井認為他撈桶有窖神保佑。每次下水窖前,老井都要兩掌合十,繞著水窖轉(zhuǎn)三圈,然后對著窖口念念有詞。至于念的什么,除他之外,誰也沒有聽懂過。便有好奇的問老井,老井,你在窖下面見過窖神嗎?老井極認真地回答,見過,咋能沒見過?又問,那你說說窖神長得啥樣?老井便說,天機不可泄露。便又說,不能說,那你給畫畫,讓我們也認識認識窖神!有一次,老井還真就在地上畫了,可畫出來后,周圍的人差點笑得背過氣去。原來老井畫的是一個女人,還一絲不掛。便有人說,老井,想女人想瘋了?老井正色道,不敢胡說,不敢胡說。大伙自然又笑成一片。老劉頭道,都被老井涮了,一個個還笑,人啊,誰比誰瓜多少!老井一進村就住在飼養(yǎng)室。老井雖然臟,老劉頭卻不嫌。老井一來,老劉頭好像有了知己,兩人總有拉不完的話。老劉頭說:“你又來了,歲數(shù)也不小了,撈桶要撈到啥時候呀?”老井嘆道:“不撈桶干啥呀?不死就得活著!”老劉頭說:“要是能給你找個屋里人就好了!”老井搖頭道:“就我這樣,嘿嘿!”老劉頭嘆道:“想當年你也……”沒等老劉頭說完,老井忙擺手道:“人的命天注定,當年我不過就是個唱戲的,甭提了,甭提了!”老劉頭嘆了一聲,說:“不說了,不說了。老井,來一段!”老井笑了笑,說:“你就愛聽我的‘封資修’!闭f著,清了清嗓子,吼道:“劉彥昌哭得兩淚汪……”飼養(yǎng)室木梁上的灰塵似乎落了下來,在射進來的陽光里舞蹈起來。正在吃食的牛驢騾馬們停止了咀嚼,支棱起了耳朵。老劉頭大喊一聲:“好!”三下午,老井就在飼養(yǎng)室院子的窖里撈桶。除老劉頭外,隊長還派了劉飛等三個人來幫忙。下窖前,老井破天荒地沒有祭窖神。劉飛提醒說,老井,你還沒有念佛呢。老井說,飼養(yǎng)室里不用念。劉飛驚奇地問,為什么?飼養(yǎng)室里沒有窖神嗎?老井說,有啊,肯定有。劉飛更加好奇了,說,那你就不怕飼養(yǎng)室的窖神了?老井翻了翻眼皮,說,有老劉頭呢,我怕什么。劉飛還要多嘴,老劉頭不耐煩了,說,就你的話多,念不念是人家老井的事,關你個屁事,快展繩去。劉飛翻了老劉頭一眼,嘟囔著展繩去了。老井下窖拴在身上的繩是牛皮繩,不能用平常打水的麻繩。牛皮繩自然是用牛皮熟的,結(jié)實倒是結(jié)實,只是有點硬,用時必須把盤著的繩展開。劉飛展好繩,便往老井身上拴。老劉頭忙走上前,說,這是人命關天的事,馬虎不得,還是讓我來吧。劉飛不高興了,說,啥時候都不放心人,你們能干一輩子嗎?我拴不好,你檢查一下嘛。老劉頭臉上有點掛不住,心里卻覺得劉飛說得對,便回過頭端起地上的茶壺,咕嘟嘟地喝了一氣。劉飛把牛皮繩在老井腰里纏了三圈,又勒了勒。老井齜了齜牙,說太緊了。劉飛說,人命關天,馬虎不得。又回頭對老劉頭說,好了,叔,你檢查吧。老劉頭走過來,仔細地摸索了一遍,然后對劉飛說,看來你娃出息了。劉飛愈加殷勤了,忙取下轆轤上的麻繩,又把拴在老井身上的牛皮繩繞上去。老劉頭贊許地點了點頭。老井開始下窖了。在老劉頭攙扶下,他先坐在地上,讓兩條腿伸進窖口,待劉飛三個人把住轆轤把,他左手接過老劉頭遞過來的竹竿,右手握住頭頂上垂直了的繩子,然后屁股一下一下往水窖里溜。隨著轆轤吱嚀吱嚀的聲音,老井的上身沒入了窖口,光頭沒入了窖口,握繩子的右手也沒入了窖口……終于,水窖里大喊一聲“好了”,劉飛三個人忙停住轆轤,手一動不動地把在轆轤上。劉飛說,老井那么個人,吊在窖里咋死沉死沉的。坐在一旁的老劉頭射了劉飛一眼,威嚴地說,不會說話把嘴閉上,沒人說你是啞巴。劉飛吐了吐舌頭,一副說錯了話的神態(tài)。便有人笑道,劉飛,你娃×嘴不是能翻得很么,今兒個咋像驢踢了,哼也不哼一聲。劉飛嘿嘿笑笑,說,那要看誰說我呢,說實話,罕井我誰也不尿,就尿劉叔一個人。老劉頭心里美滋滋的,把旱煙鍋在地上磕了兩下,說,別磨閑牙,老井還在窖里呢。半個小時過去了,老井還在窖里嘩啦嘩啦地撈桶。劉飛騰出一只手,使勁在腰里捶了幾下,說,這樣下去不是個事,不如用繩子把轱轆把反方向拴在柱子上,咱們坐在一旁等。老劉頭斜了他一眼,說,就你的鬼點子多,出了事,你負責?劉飛嘟囔道,哪有那么邪乎,沒事。老劉頭斷然道,不行!話音未落,劉飛卻“哎喲哎喲”了兩聲。大伙忙問“咋了咋了”。劉飛痛苦地說,肚子有點不舒服,疼。老劉頭翻了他一眼,說,你娃是不是想耍奸溜滑。劉飛可憐巴巴地說,哪能呢,叔,你替我一會兒,我去屙一泡或許就好了。老劉頭替換下劉飛,說,懶驢懶馬屎尿多,快去快回。劉飛做了個鬼臉,捂著肚子一溜煙出了飼養(yǎng)室。過了大半天,劉飛才回來。老劉頭不滿地說,你娃屙吊水繩啊,去了這半天。劉飛不好意思地說,沒辦法,蹲半天沒有結(jié)果,提起褲子卻又不行了,折騰了好幾次才有了點結(jié)果。說著換下了老劉頭。老劉頭捶了捶腰,說,今天這桶咋撈了這么長時間。劉飛笑道,不長,一天撈一個就行了,這樣我們也能多混幾個工分。老劉頭說,你混工分了,老井待在窖里好受嗎?正說著,老井在窖里喊道,好了,鉤住了,怪不得……老劉頭一聽,忙把麻繩放進窖里。一會兒,桶出了窖口,卻沒有了提梁。老劉頭釋然道,怪不得呢,我絞了一輩子水,還能讓桶掉在窖里!老井從窖里上來,臉煞白,嘴烏青。他長長地呼吸了兩口,一屁股坐到地上。老劉頭忙把自己的茶壺遞給老井。老井哧溜溜一氣喝了個壺底朝天,臉上這才活泛起來。老劉頭掏出五元錢,塞進老井手里,說,隊長沒零錢,讓你找三塊。老井便去棉襖里面掏錢,掏著掏著手沒有出來,人卻忽地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也怪異不堪,仿佛一個大大的“!”。老劉頭忙問,咋了咋了,你咋了?老井呆了半晌,方喃喃道,我的錢,我的錢!老劉頭說,錢咋了,你的錢咋了?老井欲哭無淚,說,我的錢不見了!劉飛一聽忙走過來說,老井,我們可沒有見你的錢,說著把上下口袋全拉了出來。其他人見狀也學劉飛的樣子。老劉頭嚷道,誰說你們拿了,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待劉飛幾個人離開飼養(yǎng)室,老劉頭對老井說,你會不會把錢擱家里了?老井說,不會的,這是我這幾天撈桶掙的,二十多塊呢!老劉頭說,那會不會是你低頭時掉進了窖里?老井說,不會的,我眼睛看不見,低頭干什么?老劉頭說,那……會不會有人掏了你的包?老井沉思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老劉頭跺了跺腳,說你和我還有啥不能說的。老井便壓低聲音說,劉飛給我拴繩時,我覺得他在我胸口摸了一把。老劉頭哦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怪不得他娃今天那么溫順,我還以為學好了。便對老井說,你等著,我去去就回來。一邊說,一邊咚咚咚地走了。劉飛正蹲在門檻上吃飯,見老劉頭進來,忙站起來說,叔,給你也來一碗涼攪團!老劉頭一屁股坐在院當中的臺階上,抖抖索索從旱煙袋里挖了一鍋煙,點著,狠吸了一口,說,你能吃下,老井吃不下,我也吃不下。劉飛紅了臉,說,老井丟了錢吃不下我相信,可你為啥吃不下?老劉頭盯了劉飛一眼,說,老井的錢是在飼養(yǎng)室丟的,我是飼養(yǎng)員,如何脫得了干系?老井吃不下,我哪有臉吃得下!說著便拐到老井如何恓惶,老井掙倆個錢如何艱難之類的話題上。劉飛聽著聽著急了,說,老劉頭,你啥意思,莫非懷疑我偷了老井的錢?老劉頭攤著兩手說,沒有,沒有,沒有啊,我啥時候說你偷老井的錢了?劉飛冷笑道,那你給我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干什么?老井恓惶,老井掙錢艱難,這關我屁事!老劉頭也冷笑道,我就是想提醒提醒你娃,做人不能昧了良心。劉飛火了,指著老劉頭的鼻子說,用不著你來教訓我,出去!兩人正不可開交,劉飛媳婦低著頭從房子里出來了,她翻了劉飛一眼,然后重重地把一沓錢摔在地上,狠狠道,還說是拾的呢,傷天害理的事你也敢干,我看這日子過不成了!說著,扭頭進了房子。劉飛愣了,老劉頭也愣了。等清醒過來,劉飛的頭一下子耷拉下來。老劉頭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說你娃應該知道怎么辦。說完剛剛地出了門。老井正坐在地上長吁短嘆,老劉頭回來了,工夫不大,劉飛也匆匆忙忙來了。一進門,便問錢找到了沒有。老井頭搖得似撥浪鼓。劉飛說,不會是你撈桶時掉進了窖里?老井說不會不會。劉飛說,好好想想你還在什么地方待過。老井說,我就在老劉頭的炕上躺了一會兒。劉飛便去了老劉頭住的地方,很快又出來了,說,是不是錢在手帕里包著?老井說是啊。劉飛說,掉在炕上了,給!老井喜極而泣,說,是我的,就是我的!老劉頭贊賞地點了點頭,劉飛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夏收忙罷,大隊抽調(diào)一些勞力栽電桿。劉飛也在其中。電桿栽到村東二隊地里時,老劉頭坐不住了,一天三次噙著旱煙鍋在工地轉(zhuǎn)悠。劉飛他們該干活便干活,該耍笑便耍笑,該歇息便歇息,一副沒心沒肺混工分的樣子。老劉頭放心了。這一天大清早,遠遠看見栽電桿的地方圍了一圈人,老劉頭的毛發(fā)唰地豎了起來,急忙忙奔了過去。撲到跟前,但見平地上已被挖出一個大坑,松散、腐朽了的棺材板亂七八糟地拋灑在坑底,令人慘不忍睹。老劉頭眼前一黑,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清醒過來時,眼前圍了一圈猙獰的頭顱,再一睜眼,趙書記正蹲在面前,臉上一會兒憂郁,一會兒憤懣。老劉頭長嘆一聲,說,傷天害理!趙書記點了點頭,問道,能肯定是你那位先人嗎?老劉頭反問道,不是,別人挖墓干什么?趙書記說,那要是挖錯了呢?老劉頭有氣無力地說,挖錯了?挖錯了那也不是人干的事!趙書記點頭道,倒也是,你放心,我會讓民兵小分隊查個水落石出。老井敲著竹竿,高一腳低一腳趕來了。他憑嗅覺找見老劉頭,顫顫巍巍摸著他的頭,不愿睜開的眼睛飽含了渾濁的淚,說,老哥,你別傷心了,傷心有什么用啊!老劉頭拉住了老井的手,說,我不傷心,也流不出眼淚。老井連連說,好,好。又回過頭喊道,龜茲得得呢,龜茲得得來了嗎?得得忙在人群中應了一聲。老井大聲嚷道,瓷在那里干什么,吹!得得卻盯著趙書記不吭聲。趙書記用眼光鼓勵了一下得得,背著手走了。得得從腰里摘下嗩吶,問老井道,吹啥?老井神情肅穆,說就吹《百鳥朝鳳》。得得為難地說,老井,你糊涂了,《百鳥朝鳳》是喜慶的曲子,這場合如何能吹?老井說,讓你吹你就吹!嗩吶滴滴嗚嗚地響了起來,老井從地上拉起老劉頭,說,兄弟,我來一段《祭靈》吧!老劉頭點了點頭。老井攙扶著老劉頭,邊走邊吼道:滿營中三軍齊掛孝,風擺動白旗雪花飄。白人白馬白旗號,銀弓玉箭白翎毛!倪@一年的春天格外冷,三月竟然下起了雪。雪融化后,才漸漸有了些暖意。天冷,老井沒有來撈桶,村頭的大槐樹下卻來了個女人。女人四十開外,身子單薄得風能吹倒。一到大槐樹下,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罕井人嚇了一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紛紛圍上去看。女人臉紅了,上牙咬住了下嘴唇,卻沒有起來。有人問,咋了咋了,你這是咋了?女人低著頭,不吭聲。劉飛擠進去一看,一臉的鄙夷,說,要飯的,有啥看頭。圍觀的人哦了一聲,散了。要飯的我們見多了,但大都是臟兮兮的老人,且伸著手上門去要。有一年,一個滿臉稚氣的小孩上門要飯,大叔大嬸們見娃可憐,便給一個或半個饅頭打發(fā)他。小孩卻不吃,拿著饅頭一溜煙跑到了大槐樹下。大槐樹后面轉(zhuǎn)出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接過孩子遞過來的饅頭,裝進手里的白布袋里。村里人看見了便來了氣,說,一個大男人不好好下苦養(yǎng)家糊口,竟然指使娃來要飯,啥貨嗎!便不再給,那男人只得拖著孩子走了。這女人干干凈凈的,可能覺得自己不像個要飯的,便玩了這么一招。村里的老太太于心不忍,便給她送去了饅頭。女人有點怪,不但不吃,竟接也不接。老太太們只得把饅頭擱在她面前。罕井人越發(fā)覺得稀奇了。老劉頭知道了,便佝僂著腰往大槐樹下走。自從那個墓被挖之后,老劉頭的腰再也沒有直起過,走路也不再剛剛的。蹣跚到大槐樹下,坐在石頭上,老劉頭咳嗽了一聲,說:“大妹子,你先起來!迸饲忧拥乜戳死蟿㈩^一眼,依然低了頭跪著。老劉頭嘆了一聲,連聲問:“你是哪里人?干什么的?為什么這么跪著?想干什么?”女人吸了吸鼻子,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也終于開口了,卻是河南腔!按笫,我想要點錢!迸苏f。老劉頭一聽忽地站了起來,連聲說,啥,啥?你再說一遍!女人便又小聲重復了一遍。確認自己沒有聽錯,老劉頭差點暈倒,心想,瘋了,瘋了,這年頭人都瘋了,連要飯的都敢向人要錢!便跺著腳說:“你吃人呀,這年頭誰有錢給你?”女人直了直腰,小聲道:“我不信罕井人的心比石頭還硬!崩蟿㈩^的胡子撅了起來,嘴里噴出了唾沫星子,說:“不是罕井人的心硬,是罕井人和你一樣,缺的就是個錢!”女人執(zhí)拗地說:“總有人有錢!”老劉頭咳了一聲,扭頭走了。坐在飼養(yǎng)室思量了半天,老劉頭又去了大槐樹下。女人仍然直挺挺地跪著,面前除幾個饅頭外,一個鋼镚兒也沒有。老劉頭點著旱煙鍋,狠狠吸了一口,說:“大妹子,你還是起來吧!”女人想了想,站了起來,卻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老劉頭趕忙扶住了她。兩人在石頭上坐定,老劉頭問道,大妹子,能告訴我你要錢干啥呀?女人說有用。老劉頭說,我知道有用,可用在哪里呀?女人看了老劉頭一眼,卻沒有回答。老劉頭便又問,你男人呢?女人說死了。其他人呢?就我一個,沒有了。老劉頭心里暗喜,一時卻不知道該如何說話。半晌,方說:“大妹子,我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女人愣了愣,說:“大叔,有話你就說。我相信你是個好人!崩蟿㈩^正色道:“這一點你盡管放心,我老劉頭是啥樣人,你可以在方圓幾十里訪一訪。”女人點了點頭。老劉頭說:“是這樣,我有個兄弟,過去是個唱戲的,現(xiàn)在給人撈桶,這些年倒是攢了些錢,假如你和他……”女人臉紅了,卻沒有回答老劉頭的話。老劉頭臉火辣辣地燒,似乎被女人扇了一耳光,忙說:“權當我沒說,權當我沒說!迸藚s說:“要是像你說的那樣,人家能看上我?”老劉頭忙說:“能,能,肯定能,我說話他肯定聽。不過,他的那個眼睛……有點問題!迸苏f:“他在哪里?”老劉頭說:“不遠,要不咱們?nèi)ヒ惶,成,你們一起過,不成,各走各的!迸讼肓讼耄c了點頭。兩人一前一后來到山腳一個村莊兩間破爛不堪的房前,老井正坐在門檻上曬太陽。見有人過來,老井忙站起來,說,是老劉哥嗎?啥風把你吹來了?撈桶嗎?老劉頭高興地說,不撈,不撈,來看看你;剡^頭又對女人說,老井眼睛不行,可瞅人瞅得準著哩。女人皺了皺眉頭,說:“大叔,你不是騙我吧,就這么個狀況!”老劉頭忙說:“不是,不是,老井真的有錢,就是缺個屋里人,你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崩暇畣柕溃骸袄蟿⒏,你和誰說話呢?”老劉頭對女人說,你先在院子待一會兒,我和老井商量商量。而后把老井拉進屋,說明了情況。老井吃了一驚,卻問,那人長得咋樣?老劉頭說,還可以,就是有點瘦,可能因為吃不飽吧。老井說,那人家能看上我?老劉頭說,所以你現(xiàn)在該亮寶了。老井嘿嘿笑道,哥,你笑話我,我哪有什么寶?老劉頭說,錢啊,錢就是你的寶!老井說,這幾年辛辛苦苦就攢了三百來塊,人家能看上?老劉頭說,不少了,不少了,夠富農(nóng)的標準了。趕緊拿出來,我拿給人家看。老井揭開炕席,抖抖索索拿出一個存折,交給老劉頭。老劉頭拿上存折,匆匆忙忙走到院子,對女人說,大妹子,你看,叔騙你了沒有?女人接過存折,看了看,一臉的復雜。這一年,老井找上女人的事成了罕井的頭條新聞,好長時間人們都津津樂道,但異口同聲的是,狗日的老井摔了一跤,卻撿了個金元寶!老劉頭聽了,美滋滋地咳咳了兩聲。五冬天又來了,雖然還沒有下雪,卻冷得出奇,像要揭去人的皮。老劉頭給牲口拌好草料,剛坐下來烤火,飼養(yǎng)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隨著一道光亮,一股冷風嘩地涌了進來。心想大概是村里的閑人來烤火,老劉頭便沒有抬頭,只說了句“把門閉嚴了”。又吱呀一聲,光亮消失了,隨后“嗒嗒嗒”的聲音自門口而來。老劉頭有點詫異,忙抬頭去看,卻是老井!等老井在火爐邊坐定,老劉頭埋怨道:“這么冷的天,你還跑出來干啥?”老井吸溜著鼻子說:“我能干啥,撈桶嘛!崩蟿㈩^嘿了一聲,說:“你掙錢掙瘋了,這么冷的天還下窖撈桶,不想活了?”老井大姑娘似的有點羞澀,說:“想活呀,我正活得有滋有味呢!崩蟿㈩^上下打量了一遍老井,只見老井頭戴一頂灰色鴨舌帽,穿一件新棉襖,棉襖上面套了件黑中山裝,中山裝雖舊了點,卻洗得干干凈凈。下身沒有套單褲子,藍棉褲厚厚的,顯得兩條腿有點臃腫。腳上穿了白布襪子,襪子外面蹬著黑條絨窩窩。穿著打扮干凈、整潔了不說,人也明顯胖了,臉上也泛上了紅暈。老劉頭哈哈一笑:“人都說你撿了個金元寶,看來你還真活得滋潤了。就現(xiàn)在的樣子,誰看了都會以為你是個老工人呢!”老井嘿嘿笑道:“滋潤倒是滋潤,可負擔重著呢!”老劉頭笑道:“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就一個女的,能添多大的負擔?”老井搖著頭說:“你不知道,她還有三個娃哩!”老劉頭吃了一驚,連聲問道:“什么什么?你說什么?她明明說就她一個人嘛!”老井便說了原委。原來,女人的丈夫是縣辦煤礦的工人。她和三個孩子來到礦上后,一直沒有戶口。日子雖過得緊巴,一家人生活的倒也融融。不料礦上出了事,男人被壓在了下面。礦上鑒定說是男人操作不當造成的,便沒有怎么管。女人沒臉回老家,靠拾煤渣、爛菜葉生活。實在過不下去了,便對大女兒說,你別上學了,就在家里管好弟妹,我出去想想法子。大女兒眼里流著淚,懂事地點著頭。這樣,女人來到了罕井。女人給老井講了這一切,老井低頭沉思了半天,說,你跟我不是為了我這個人,是為了錢。我配不上你,也不想為難你。錢嘛,你可以拿走,權當我做了一回好事。女人哭了,說,我是需要錢,因為三個娃眼巴巴等著我呢,我不想讓娃在人前說不起話。你要是放心,我過兩天就回來。老井擺了擺手,說,你走吧,走吧。兩天后,女人氣喘吁吁地回來了,背上還背了一個大包袱。老劉頭嘆了一聲,說:“天上還真沒有掉餡餅的事,兄弟,苦了你了!”老井正色道:“哥,話不能這樣說,自從她進了門,我覺得才活得像個人樣。苦嗎?苦,可心里甜著呢!”老劉頭說:“那也不能大冬天撈桶呀!”老井笑道:“不撈桶他們娘幾個咋辦?眼下一天不撈都不行啊。哥,你放心,冬天雖冷,窖下面卻是溫的,你就給我找活吧!”老劉頭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不知說什么好。當天下午,老井給兩家人撈桶。說也怪,下到窖里只一會兒,老井就把桶鉤住了。有人戲謔道:“老井有了女人,不再放空炮了,撈桶也彈無虛發(fā)。”老井笑而無語。幾天后,老井到打麥場邊的水窖撈桶。下窖前,老井脫下新棉襖、棉褲、窩窩,換上過去的破衣服,然后雙掌合十,嘴里念念有詞,繞著窖口轉(zhuǎn)了三圈。劉飛給他拴好繩子,老井卻說:“今兒這是咋了,我的左眼跳了起來。”劉飛嬉皮笑臉道:“左眼跳財,老井,你要發(fā)財了,這個窖里掉了三個桶呢。”老井一聽來了勁,說:“是嗎?那我就把這六塊錢發(fā)了。”半個小時過去了,老井還沒有鉤住桶。窖邊的柿子樹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不時發(fā)出瘆人的叫聲。劉飛跺著腳說:“狗日的老井,自己掙錢不要命,大冷天還害得老子喝西北風!碧ь^看見柿子樹,又說:“有了,把轱轆把用繩子拴在樹上,咱們就可以去那邊的窯里避風了!逼渌讼肓讼,沒有說什么。老劉頭放心不下,佝僂著腰來到打麥場,卻見轆轤把拴在樹上,窖邊沒有一個人。老劉頭罵了一句,下意識地提了提繩子,不想竟一下子提了起來。老劉頭急了,大聲喊道:“人呢,人都死哪里去了?”劉飛幾個人從窯里躥了出來,一邊往窖邊跑,一邊應道:“在哩,在哩,在這兒呢!崩蟿㈩^嚷道:“老井呢?”劉飛嘟囔說:“窖下面嘛,還能在哪里?”老劉頭一把把繩子從窖里拉了上來,說:“你看看還在窖里沒有?”劉飛幾個人倏地傻了眼,卻強辯說:“轱轆把好好拴在樹上,沒有翻下去呀!崩蟿㈩^撲過去扇了劉飛一摑,說:“肯定是你娃出的餿主意,下窖撈老井去!”劉飛往后退了兩步,老劉頭不由分說把繩子往他身上捆。老井被撈上來了,肚子脹得像吃了碌碡。老劉頭跪下去,忙給他按。按一下,老井嘴里噴出一股水,再按一下,老井嘴里又噴出一股水。老劉頭便飛快地按,按著按著,圍觀的人驚呼道:“開了,開了,老井眼睛睜開了!”老劉頭扭頭一看,老井眼睛果然睜開了,卻不見眼珠,也一眨不眨。老劉頭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上。醒來時,老劉頭已躺在自家炕上。睜著眼發(fā)了一會兒呆,老劉頭艱難地爬起來,抖抖索索打開柜子,拿出殺豬工具,然后坐在門檻上,一下一下磨起了刀。老伴嚷道:“你這是咋啦?磨刀干啥呀?”“殺豬!”老劉頭從嗓子眼里擠出了兩個字。老伴糊涂了,問:“殺啥豬?”老劉頭頭也不抬地說:“咱圈里的!”老伴急了,嚷道:“不年不節(jié)的殺哪門子豬?再說咱家的豬還沒有肥呀!”老劉頭翻了老伴一眼,眼睛里射出一束駭人的冷光,說:“別吱哇了,快去喊人幫忙!”老伴后退了一步,小聲嘟囔著出了門。幫忙的人進門時,老劉頭已握著竿子站在豬圈口,幾個人忙爬在豬圈墻上吆喝豬。待豬驚慌失措地沖到豬圈口,老劉頭手里的竿子往前一伸,往上一提,又往后一拉,不想豬非但沒有出來,老劉頭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周圍的人哧哧地笑了。老劉頭抬起頭,兩顆渾濁的淚水順著蒼老的臉頰慢慢地往下滾,往下滾……六又是一個春天。這個春天終于像個春天,陽光明媚,和風習習,罕井人一時被熏得懶洋洋的。不知誰提起了老井,大伙兒一時卻沒有話說。這一天上午,一個女人手拿竹竿走進了飼養(yǎng)室。老劉頭盯著女人看了半天,方認出是老井的女人。老劉頭嚇了一跳,忙問道:“大妹子,你來干什么?”女人揚了揚手里的竹竿,苦笑了一下,說:“還能干啥,撈桶。”老劉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道:“撈桶?撈啥桶?”“水桶啊,就是老井撈的那個桶!崩蟿㈩^呆在了一旁,喃喃自語道:“你不是說夢話吧?一個女人家撈什么桶?”女人黯然道:“不撈桶干啥呀?后面有三張嘴張著呢!”老劉頭清醒過來,斷然說:“不行,你不能撈桶,那不是女人干的活!”又說,“這樣吧,過幾天我再給你找個人,一定比老井強。”女人嘆道:“我這么個狀況,除老井外,誰還會要我,還是靠自己吧!”老劉頭說:“那就找公社,公社肯定管!薄肮缯f了,我戶口不在罕井,管不了。哥,你就給我聯(lián)系活吧,我肯定不比老井差!崩蟿㈩^的胡子翹了起來,說:“都啥時候了,公社的人還這樣絆屁(方言,‘胡說、扯淡’之意),我去找趙書記!”老劉頭徑直出了飼養(yǎng)室,腳步也不自覺地剛剛起來。他邊走邊長嘆道:“都是人啊,我就不信沒有人管!”2012年6月24日于六然齋2012年9月9日二稿打撈往昔歲月里的人性之美——讀云崗短篇小說《罕井》□ 楊柳岸云崗的短篇小說《罕井》(原載《天津文學》2013年第1期,入圍第六屆魯迅文學獎),小說題目是一個地名。當然這個地名是很特別,很有特點的,如小說中說的,“一聽就知道是個缺水的地方”?梢哉f缺水是這個地方的人生存環(huán)境的最大威脅,而水又是人們?nèi)粘I畋夭豢缮俚臇|西,所以這篇小說就圍繞找水、水窖、撈桶等與水有關的事物來展開情節(jié)。生存環(huán)境之劣,也正顯人的生命力之強。這篇小說有古代筆記體小說的意味,小說一開始用較多筆墨寫了這個地方的地理環(huán)境,鄉(xiāng)土民情,逐漸寫到這塊土地上生活著的幾個“奇人”及其“軼事”。我注意到,小說以地名為題目,似乎要著意于風土人情,寫人物也多是由事自然帶出,并無太多刻意,作者在這里似乎要寫一群人。當然,寫得最為鮮活,著墨最多的還是老劉頭這個人物。他祖上有文化,有著高貴的血脈,到他這輩淪落為一個殺豬的,后來由于社會生活環(huán)境變化,他已經(jīng)無豬可殺。說他是“奇人”,就是他“大字不識幾升”,卻很有識見,有文化,“走路剛剛的,說話也剛剛的”,在村中很有威望。針對“批林批孔”運動,他竟然還說出這樣深刻而有水平的話:“還有臉批判人家孔老二,讓我說如今世風日下,缺的就是人家說的克己復禮、仁義道德、禮義廉恥!” 小說寫老劉頭的幾個情節(jié):責問公社趙書記,接待老井與老井結(jié)下友誼,追回老井被偷的錢,解決老井的婚姻大事,老井死后又幫助他的女人一家四口。可以看出,這些關于老劉頭的情節(jié),幾乎都與另一個“奇人”老井相關。說老井也是“奇人”,不只是因他現(xiàn)在是半盲人卻有著“撈桶”這絕活,也是因為,他這形似乞丐的半流浪人,當年也有過“闊的時候”,至于怎么個闊法,小說中沒有寫,只讓他自己低調(diào)地說出“當年我不過就是個唱戲的”。而他又是如何淪落到現(xiàn)在這步田地的,小說也沒有寫,“人的命天注定”,以幾句感嘆帶過,并融入那悲涼、高亢的秦腔中?梢哉f他和老劉頭成了知音,同是天涯淪落人。小說中有一情節(jié),老井死后,老劉頭突然要把家里那頭還沒有長大的豬殺掉,這是為什么?是他多年沒有展示自己的手藝,這時候要展示一下?還是要在老朋友離世時享受一下難得的美食,曾經(jīng)高貴的兩個人也要享受一下高貴的生活?小說也沒有明寫,耐人尋味。幾個次要人物也寫得讓人印象深刻,特別是兩個女人。劉飛的女人善良,當他得知劉飛那錢是偷老井的,立即斥責丈夫把錢還給老劉頭,“傷天害理的事你也敢干,我看這日子過不成了!”聞其聲如見其人。而老井的女人,堅強而有心計,她和老井這一段短暫卻充滿情誼的婚姻,算是一段奇緣。同是天涯淪落人,這樣奇特的婚姻在那個年代似乎也尋常,比如電影《牧馬人》中類似的情節(jié)。而當老井意外去世后,她向老劉頭要求要操老井之舊業(yè)去“撈桶”:老劉頭呆在了一旁,喃喃自語道:“你不是說夢話吧?一個女人家撈什么桶?”女人黯然道:“不撈桶干啥呀?后面有三張嘴張著呢!”老劉頭清醒過來,斷然說:“不行,你不能撈桶,那不是女人干的活!”又說,“這樣吧,過幾天我再給你找個人,一定比老井強!迸藝@道:“我這么個狀況,除老井外,誰還會要我,還是靠自己吧!”一個女人要養(yǎng)三個孩子,為撐起這個家,她要撈桶掙錢,這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她為什么要拒絕老劉頭為她再介紹一個男人呢?這里的她,有情有義,她難忘與老井的恩愛。如小說所描寫的,小說開頭有這樣的時代信息,“這幾年,按報紙上的話說,‘批林批孔’運動開展得如火如荼”,而小說結(jié)尾寫到的“又是一個春天。這個春天終于像個春天”,據(jù)此筆者推想,小說所寫的事大致發(fā)生在1974年到1977年這幾年間。雖然是特殊年代,但小說所寫的,卻是人性之常,是老百姓亙古不變的“過日子”,是那種真善美的價值觀念在人性深處的沉淀。如果說生活歲月是河流、是井的話,那么文學藝術家們就是“撈桶”者,他們更多的不是所謂向前看,而是向后看,沉到生活深處,回望、打撈那些被遺忘的記憶,為世間那些容易被忽略的真善美代言。小說中幾個平凡的小人物,他們或有著高貴的身世,或有著善良的心性,他們在艱難的歲月里相互扶助,卑微中顯示著一種生命的尊貴與自強。這種自遠古生生不息流傳下來的傳統(tǒng)精神文化,其實就是一種生命之水,生命之源,即便在缺少水的“罕井”這樣的地方。 楊柳岸陜西楊凌人,陜西省殘疾人作協(xié)副主席,文學評論家。后記有時候,我說話真的不算數(shù)!冻鞘性谶h方》殺青后,我曾經(jīng)對自己說:不寫了,再也不寫了!可待一切塵埃落定后,我的創(chuàng)作欲望卻又不可遏制地涌了上來,而且越來越強烈,于是便有了《罕井》《飼養(yǎng)室》《蘋果樹》《惴栗》等十幾部中短篇。現(xiàn)在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要以《罕井》為名結(jié)集出版這十幾部中短篇小說了,我雖認為自己的食言有些好笑,但欣慰之情還是滿滿的,因為我終于沒有辜負好多人的期望。我的故鄉(xiāng)是蒲城縣西北的大孔寨——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不大不小的村,每次人家問我是哪里人,我便回答說大孔,問者卻仿佛聽天書,一臉的茫然。我不得不補充說,離罕井不遠。聽者方哦一聲似恍然大悟。罕井是個大鎮(zhèn),其名稱由來似與南宋時金兵南侵有關,又因蒲白礦務局駐扎而有名。大孔離罕井的確不遠,也就十公里左右,兩地的風土人情自然如出一轍。寫短篇小說《罕井》時,一時想不出個好名,因內(nèi)容涉及缺水、撈桶,不知怎么著就想到了罕井,一琢磨竟覺得十分切題,便欣然命名為:罕井,F(xiàn)在又要以“罕井”作為書名,有必要向讀者解釋一下。讀小說,寫小說是我的愛好,但我的思考是自己的,自然不可能迎合每個人的口味。感謝《天津文學》《延安文學》等刊物讓這些經(jīng)過陣痛呱呱落地的“孩子”走到了人前。感謝張映勤、魏建國、侯波、楊榮先生對我的厚愛。感謝眾多評論家、作家同人的評論,特別一提的是楊柳岸先生,我每發(fā)表一篇小說,他的評論便跟蹤而至,不愧為陜西文學的“守望者”。特別感謝像慈父一般鼓勵和教誨我的陳忠實先生,自然也要感謝許許多多關心、支持我的朋友們,沒有你們,我的作品只能束之高閣。每出版一本書,我的心里總有許多虧欠,但我真的沒有什么可以報答的,唯有繼續(xù)努力寫作!接下來,我將俯身寫作長篇小說《大孔寨》,水平如何我不敢妄言,但我一定會努力!還要說一句:書中的內(nèi)容純屬虛構(gòu),萬莫對號入座!云 崗2015年6月21日于六然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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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井:云崗中短篇小說集的作者是云 崗 ,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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