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在醒來的土地上


作者:葉辛     整理日期:2014-08-26 11:36:27

這是葉辛1982年創(chuàng)作的第四部知青題材的長篇小說。
  在文壇初露頭角的青年作家嚴欣,懷著一種復雜的心情,到當年插隊落戶的村寨上,來看望他初戀的情人鄭璇。
  而當年的女知青鄭璇,已是一個孤凄的寡婦,還撫養(yǎng)著一個四歲的女兒小鶯鶯,在偏僻的沙坪寨上,過著貧窮難熬、度日如年的日子。
  一個美貌的上海女知青,一個曾經(jīng)被評為先進典型、眾人學習榜樣的標兵。是如何淪落為頗有心機的農(nóng)民漢子的妻子,又心甘情愿當一個農(nóng)婦呢?
  心中始終惦念著她的嚴欣要解開這個迷,他還要動員她帶著女兒跟著他一起到省城里去,徹底地改變他的生活狀態(tài)。
  可鄭璇有顧慮,她顧慮自己的寡婦身份,顧慮已和老農(nóng)生下了一個女兒,顧慮給前程遠大的嚴欣增添麻煩。而更主要的,是她心里有著沉重的負擔,精神負擔。
  嚴欣執(zhí)著而頑強地希望她醒悟過來,覺醒起來。她會跟著嚴欣走嗎?
  作者簡介:
  葉辛(1949-),1969年赴貴州山鄉(xiāng)插隊10年,后在貴州省作協(xié)工作近11年,其間擔任省作協(xié)副主席、《山花》雜志主編。1990年回到上!,F(xiàn)任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上海作協(xié)副主席、上海市文聯(lián)副主席、上海市人大常委、上海大學文學院院長、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1977年發(fā)表
  目錄:
  總序:永在流動的青春河
  在醒來的土地上
  代后記:讓文學和生活一同前進愿葉辛在同行和讀者面前,永遠保持“謎”一樣的狀態(tài)!Y子龍有人說,知青是最幸運的一代,因為知青的經(jīng)歷是罕見的,荒謬的,以后再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了。而正是偏遠山村的鄉(xiāng)愁,密密的樹林、連綿的雨季和日復一日的繁重農(nóng)活,給了知青在醒來的土地上
  一
  烏云重重地壓著山頭,峽谷里的冷霧和山野間的寒氣凝成了濃濃的暮靄,籠罩在沙坪寨的上空。晚秋的風寒冽冽的,吹得細毛雨都飄斜了。一眼望出去,山嶺、坡地、村寨、峽谷顯出一種蕭條凄涼的氣氛。枯萎了的包谷葉,在風聲里發(fā)出“啪啦啪啦”單調(diào)的響聲。
  沾腳的泥濘道上,愈加幽暗難行。
  一個人影踏著牛蹄子踩爛了的稀泥漿路,肩背一只黑色人造革兩用包,踉踉蹌蹌地走進了沙坪寨。腳踏上麻石鋪的寨路時,他略停了一下,顯然是不想遇見寨上人:他顧不得抹一下被細毛雨淋濕了的頭發(fā),更顧不得絞一絞濕透了的“滌卡”上衣,拐彎走進一條窄弄,朝原先是老光棍羅德益住著、后來是羅德益的女人、現(xiàn)今守著寡的鄭璇家匆匆走去。
  在這擦黑時分,沙坪寨上又靜悄悄的,沒見到個人影,他總以為自己的行蹤沒被人看到。
  哪曉得,就在他踏進鄭璇家院壩之后,沙坪寨上就爭相傳開了
  “原先在寨上插隊的嚴欣,鉆進小寡婦屋頭去羅!”
  天快黑了,小伙子嚴欣走進孤家獨戶的鄭璇屋頭,怎不叫人心奇,不叫人猜疑嘛!一些撐飽了肚皮沒事干的懶婆娘和起哄小伙,悄悄地踅到了鄭璇家壩墻后頭,來偷聽壁角,偷看“西洋鏡”了。
  嚴欣一腳踏進鄭璇家的泥院壩,就收住了腳步,鎖緊眉頭,驚懼地瞪大了雙眼。
  泥院壩里坑坑洼洼的,這里一灘污水,那里一堆爐灰,雞屎、豬糞滿院壩都是。干枯的黃豆稈、給四季豆爬藤的細樹棍,胡亂堆在發(fā)黑的屋檐下。一挑斷了箍的糞桶,口朝外斜倚著墻。一大串倒干不于的蕃薯藤藤。垂吊在山墻那兒的椽子上。
  嚴欣的呼吸急促了。他曾在沙坪寨插隊多年,心里很明白,即使再窮的人家戶,也會有個三合土院壩;家里稍稍有點勞力的,都能整幾塊青石板,鋪砌成一個石院壩,用來曬谷子、曬養(yǎng)麥。鄭璇家連個三合土院壩也沒有,可見她貧困到啥程度了。
  從半開的薄杉板門里,傳出一個女娃兒尖厲的哭聲,打斷了嚴欣的思索。
  嚴欣抬起頭來,借著尚未黑盡的天色,望著面前的那幢房屋。按說,這幢破爛茅屋是他認識的。當年羅德益住在這里,他作為一個知青,也來串過門。下半截是黃泥巴沖出的干打壘厚墻,上半截是薄杉木板子拼湊起的板壁,頂上蓋的是麥草。不是嘛,朱福玲告訴他時,他就是這樣想到眼前這幢屋子的?涩F(xiàn)在走近了一看,嚴欣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下半截的泥墻已經(jīng)裂了好些縫縫;有一道大縫,伸得進一只拳頭去。泥墻上的黃泥,經(jīng)風吹日曬,脫落了好多,以致墻上顯出一個個的坑坑。上半截拼起的杉木薄板子,已經(jīng)歪斜了。最駭人的是屋頂上的麥草,都已經(jīng)發(fā)酥發(fā)黑。在集體戶茅屋住過的嚴欣,心里很清楚,這樣的屋頂,一下雨滿屋都漏。
  嚴欣的心揪緊了。在這樣的屋頭,鄭璇是在怎樣生活啊?
  他慢慢地移動腳步,朝鋪著一小塊石板的屋門口走去。
  女娃兒的哭聲愈加響了。嚴欣的心中很是疑惑,黑洞洞的屋里,怎么不開電燈呢?鄭璇不在家嗎?
  他正要張口問話,忽聽到屋里傳出低微的、喃喃自語般的哭訴聲:
  “老天爺,菩薩啊,叫我咋個活下去!求求你顯顯神靈吧!”
  這是鄭璇,是她的聲氣。
  嚴欣渾身通了電一般直僵僵地站著,頭腦“嗡”一聲熱了起來,心也跟著“砰砰砰”驟跳著。哪怕離別的時間再長再久,他也能在一剎那間辨別出她的聲音!
  他吸了一口氣,嗓音顫抖地朝著屋頭說:“怎么不開個燈呀?”
  說著,他把半開的薄杉木板門推開,一步走了進去。
  一陣腳步聲慌亂地響到門前來了,小女娃兒還在哭,鄭璇的聲音惶恐地問:
  “你……你找誰?”
  “我找你,鄭璇!眹佬辣M可能鎮(zhèn)定地道。
  “啊……”
  嚴欣看見沖到他跟前來的身影,隨著一聲驚呼往后連退了好幾步,他連忙解釋:
  “是我哪,鄭璇,我是嚴欣……”
  “嚓”地一聲,一根火柴劃燃了,嚴欣看到鄭璇那只抖抖索索的手,移到小方桌上那盞油燈旁。
  油燈點亮了,鄭璇用熄了的火柴桿撥動了一下燈芯,火焰往起躍了一躍,屋內(nèi)更亮了些。
  油燈搖曳躍動的光影里,嚴欣絞著十個手指,盯著鄭璇。
  這難道是她嗎?這難道是嚴欣當年熱烈地愛過的鄭璇嗎?
  她的臉龐瘦削,臉色青黃,下陷的眼睛四周黑黑的一圈,呈現(xiàn)出極度的憔悴、疲乏。無論是她微見蓬亂的頭發(fā),無論是她尖尖的下巴,無論是她額頭上的那些抬頭紋,都掩蓋不了她那股秀氣。即使她穿著山寨婦女的斜襟衣衫,即使她的布褲上打著好幾個補丁,即使她腳上套著圓口的布鞋,她給嚴欣的印象仍是羞澀的、恐懼的。
  嚴欣發(fā)現(xiàn),在自己注視她的當兒,鄭璇一眼也沒望他。她垂著眼瞼,眼皮蟬翼般抖顫著,雙手扶著膝蓋,兩肩怕冷似地縮得窄窄的。
  屋里出現(xiàn)了一個難堪的局面。
  許是點亮了油燈,許是屋里走進了一個陌生人,女娃兒不哭了。嚴欣看到小女孩坐在床上,臉頰上掛著淚珠,正眨巴著雙眼瞅自己。
  小女孩很漂亮,在她臉上的那股靈秀之氣中,還能看到些羅德益的痕跡。嚴欣的目光從疊著一條被子的木床移到屋內(nèi)的各個角落。
  屋子里實在太簡陋了。除了那張墊得很薄的床,一只小方桌,幾條長板凳,鐮刀、鋤頭、背兜等農(nóng)具,唯一與農(nóng)家有些不同的,是靠墻用磚墊著兩只箱子,一只是漆成紅色的木箱,嚴欣認識,那是當年憑上山下鄉(xiāng)通知才能買到的十二元一只的薄板箱;一只是用工業(yè)包裝箱改釘成的堅固的小木箱。
  “你、你來干啥?”
  嚴欣正在打量著屋頭的陳設,不防鄭璇疑懼地問了他一聲。他聽得出,在她的口音里,已經(jīng)絲毫沒有當年的上海腔了,一口地道的山旮旯土話,冷冷的,既無柔情,更無熱情。嚴欣舔了舔舌頭,他覺得喉嚨里干得要冒煙,說話費勁極了。
  “是這樣的,我寫了幾篇短小說、散文,發(fā)表在報紙、刊物上!眹佬罉O力想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你看過嗎?”
  “沒得看到過。”回答的聲氣是極其冷淡的。
  嚴欣本想順著這個話題往下講,不料剛開了個頭,就被她堵住了。該怎么往下說呢?
  屋里冷了場,空氣似乎僵滯了。從寨子的另一頭,傳來幾聲汪汪的狗咬,泥土院壩外頭,又有幾聲耗子咬一樣的嘁嘁喳喳聲。風刮得更兇了,在寨路上忽隆隆撞著壩墻。破爛的茅草板屋也像破風琴般嘶叫起來。天急逮地黑下來了。
  主人決沒有半點留客的意思,她仍泥塑木雕般呆坐著,大概是感到僵持下去實在無趣,才又勉強補充了一句:
  “不過,我聽人說過的……”
  “是啊,就是那么回事!睂擂蔚膰佬揽偹阕サ搅嗽掝^,“我現(xiàn)在干的就是這個工作,到處走走,在生活里泡一段時間,寫點東西。這回,又有了下來生活的機會,我想到當初插隊的沙坪寨,報了個規(guī)劃,就來了……”
  “噢——”鄭璇聲調(diào)拖得長長地應了一聲,再也沒說第二句話。
  嚴欣簡直對自己惱怒起來了,事情真是那么簡單嗎?決不是的!他要是不在上海的馬路上碰到朱福玲,要是沒從朱福玲嘴里聽說羅德益已經(jīng)死了,鄭璇一個人拖著女娃兒貧困地生活在沙坪寨上,他會想到來嗎?決不會的,他有很多的地方可以去,有一位老作家就勸他到離上海很近的洞庭東山去,說那兒有特色,條件又好,下去生活就像去療養(yǎng)……可一站在鄭璇面前,這些梗在喉嚨頭的話,他一句也說不出來了。他生怕自己說錯了話,傷害了她,那么局面就更窘了。
  嚴欣仍站著,神色沮喪。趕了好幾里山路,他的腳早就酸痛難忍了,但他沒敢自說自話坐下去。鄭璇既不倒水,又不問他吃沒吃晚飯,他都不在乎。他暗暗懷著希望等待著,他相信她會說出幾句客氣話來的。
  嚴欣把右腳的重心換到左腳上來,沒話找話地說:“走進寨子時,我看到好些人家戶都亮著電燈,你為什么不開電燈呢?”
  難耐地等了好一陣,鄭璇才嗓音干啞地說:“電燈線斷了……”“斷在哪里?”嚴欣又來了興致,“我?guī)湍憬悠饋怼?br>  “那是被人鉸斷的!”鄭璇突然生了氣一般打斷了嚴欣的話,提高嗓門道。
  “為什么?”
  “為什么,只為我前一段沒錢付電燈費!”
  “……”嚴欣的嘴巴張了兩張,再也沒說出話來。他陡然間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屋外的黑暗仿佛正抖開它的大幕,要把那小如黃豆般的燈焰包裹起來。
  因為當年在沙坪寨生活過,來之前,嚴欣做好了種種艱苦的思想準備。坐散發(fā)著汽油臭味和暈車人的嘔吐穢物的長途客車,暈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他忍了;下車后冒雨踏著泥濘道趕進沙坪寨來,渾身衣服打得透濕,牛皮鞋里浸透了水,他也忍了!走進骯臟的泥院壩,站在破爛得散發(fā)霉味的屋子里,他也忍了。他知道,插隊時,所有這些,都是司空見慣了的,沒啥可大驚小怪的。偏僻閉塞的山寨嘛,就是這個樣子。唯有鄭璇的貧窮,唯有鄭璇近乎癡呆的模樣兒,他忍受不了。難道當年自愿報名上山下鄉(xiāng),舉著紅旗來插隊落戶,十年之后,換來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嗎?鄭璇追求的,就是眼前這種不忍目睹的遭遇嗎?
  想到這里,嚴欣憤怒起來了。他在自責,我還站在這兒磨蹭什么呀,我到這兒來是干什么的呀,不就是來找鄭璇,來告訴她,甚至準備好來求她離開沙坪寨的嗎?嚴欣激動起來了,他往鄭璇跟前走了兩步,由于動作太猛,小油燈的光焰急速地晃動了幾下,把他那巨大的身影投到板壁上。
  “鄭璇,事情是這樣的。我碰到了朱福玲,聽她說了你的情況。我決定來,到沙坪寨來……”嚴欣講得太局促,太激動了,他舒了一口氣。這當兒,他發(fā)現(xiàn),鄭璇的臉仰起來了,油燈的光從側面照著她線條明晰的臉,啊,這張臉盡管憔悴,盡管飽經(jīng)了憂患,還是那么有特點,還是那么清麗嬌俏,叫望過一眼的人久久難忘。你看她那雙眼睛,凄婉中透著驚懼,瞪得那么大、那么大!這不就是那雙嚴欣時常夢見的眼睛嗎?嚴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放緩了語氣,接著說:“鄭璇,你不能這樣生活下去!實際上,你過的根本不是正常生活,你這些年來過的是被壓抑的、扭曲了的、自己也不愿過的生活。你的生活是勉強地、艱難地維持下來的。往后,連你想維持也維持不了,你必須離開這兒,去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到嶄新的天地中去……”
  鄭璇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怎么離開。俊
  “帶上小娃娃,坐上車,就能走!”
  鄭璇苦笑笑:“真簡單?蓱艨谀,誰同意我遷走?哪個接受我?離開這兒,到哪兒去?”
  “回上海!”
  “你是在說笑話吧?”
  “不,鄭璇!眹佬绤s鄭重其事地走近鄭璇身旁,勸慰般道,“把你的情況向知青辦反映,他們會……”鄭璇連連搖著頭,蓬亂的頭發(fā)一下子披散在她臉上,她聲音低弱地說:
  “該爭取的,我都爭取過了;該試的,我也都試了。朱福玲沒告訴過你嗎?不成,什么法子也不成!编嶈β暣瓜铝祟^,“還是只有認命,求菩薩保佑吧……”
  “菩薩”這兩個字,從鄭璇的嘴里吐出來,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嚴欣呆癡癡地盯著她,簡直不能相信,這就是當年那個全省出名的先進知青,這就是那個曾在許多知識青年會議上現(xiàn)身說法,巡回講用的典型。她怎么會變到這個地步的呀?
  嚴欣顧不得細想了,他眼下急著要說服她離開沙坪寨,他揮手截住了鄭璇的話頭:
  “不是求菩薩保佑,而是有一條現(xiàn)成的路!”
  嚴欣看到,那披散在顏面上的亂發(fā)后面,那雙眼睛像火焰似地閃出光來,他覺得捕捉到了鄭璇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急急地說:
  “真的有一條路!”
  “什么路?”
  “和一個上海青年結婚!
  亂發(fā)后面那雙眼睛里的火焰剎那間熄滅了,鄭璇的嘴唇蠕動著,低垂下腦殼,吶吶地說:
  “你莫忘了,我結過婚,沒得工作,還帶著一個將近四歲的娃崽。再憨的上海人,也不會笨到那種程度。哪個還會想到來找我這個老婆娘呀……”
  “我。”
  好比破茅屋外頭炸響了一個疾雷,勾著腦殼的鄭璇猛地抬起了頭,伸出雙手撩開滿臉的亂發(fā),雙眼像瞅見了妖魔般射出一片驚恐的光芒,她瘋了一般狂叫著:
  “莫在這兒給我胡扯啦!你這個神經(jīng)!你來沙坪寨干啥呀,你走你的陽關道去吧……”
  嚴欣的心怦怦亂跳,他被鄭璇這種突如其來的發(fā)作嚇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攤開雙手,壓低了聲音提醒她:
  “鄭璇,你冷靜些,冷靜些!我不是說瘋話,我是……”
  “走,你給我出去!快出去!”鄭璇神經(jīng)質(zhì)地嚷叫著,歇斯底里般伸出手臂,呼地一下指著門口。嚴欣遲疑了片刻,她便哭嚎著尖叫起來:“你再不走,我拿鋤頭挖你的眼……”一句話沒說完,她從板凳上躍身而起,跑過去抓緊了鋤把,舉過了頭頂。
  嚴欣驚駭?shù)貌患八妓,狼狽地轉(zhuǎn)過身子,踉踉蹌蹌地跑出了茅屋。慌亂間,腳在門檻上絆了一下,險些跌倒在院壩里。他穩(wěn)了穩(wěn)神,才跑到了寨路上,沒頭沒腦地向寨外走去。
  嚴欣的屁股后頭,傳來一陣放肆的、粗野的嘲笑聲。那些偷聽壁角、偷看西洋鏡的閑漢和懶婆娘,一個也沒注意,鋤頭從鄭璇的手中滑落在地,她張開雙臂,直伸著雙手,追到門邊,癱瘓般倚在門框上,臉龐立時變得黯淡無神,露出股絕望的神情。
  坐在床上親眼目睹這一幕的女娃兒,不知是受了驚嚇呢,還是稍稍有點懂事了,又拉開嗓門,“哇”一聲哭開了。
  霏霏的細毛雨越下越密了,遠山近嶺都籠在漆黑的夜幕之中,啥也看不清晰。
  嚴欣頭上的神經(jīng)在“別剝”跳著。他的腦子里發(fā)熱,喉嚨里在升火,深一腳淺一腳不顧一切地胡亂朝前走著,也不管前頭是路、是田土還是水洼。直到一頭撞在粗圓筆直的柏樹干上,額頭上隱隱作痛,他才收住了腳步。
  可以說,來之前,什么樣的后果他都設想到了,唯獨剛才那種后果,他沒有想到。氣惱、懊喪、失望、激忿,好幾種感情交織在一起,各自伸出了利爪,在撕扯著他的心。他失神地站在柏樹干旁邊。此刻該怎么辦呢?拔腳離開沙坪寨,打回轉(zhuǎn)么,不說他不甘心,就是他再急,也得等兩天,等班車把他帶到縣城,再由縣城回省城去?墒窃谶@烏漆墨黑的山野中過夜,根本不可能。唯一的辦法,只有硬著頭皮,再回到沙坪寨去,找到過去相處較好的社員,借個宿處,吃上幾頓沙坪寨的包谷飯。細毛雨飄灑在頭上,清醒是清醒些,可濕膩膩的,實在不舒服。嚴欣想轉(zhuǎn)過身,朝亮著電燈光的山寨走去。陡地又想到了跑離鄭璇屋頭時,身后傳來的那陣嘲笑聲,他的臉上一陣發(fā)燒,又收住了腳步。他曉得,在沙坪寨,這樣的消息傳起來比風還快。這當兒回去,說不定還要引起眾人的取笑,說出些難聽話來哩。反正,餓也餓了,淋也挨淋了,干脆,索性到晚些時候再進寨子去。只是,老站在野地里遭雨淋也不是個事情啊,得找個地方避避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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