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之愛”選粹以愛情為主題的小說系列,愛情是人類最美好、最神圣的情感,是文學(xué)最有魅力的敘述。在當(dāng)代社會,愛情越來越不被人們珍惜,但唯有文學(xué)始終與愛情相伴。愛情在現(xiàn)實(shí)中被稀釋,但它仍然是文學(xué)中最生動的一股清泉。我們尤其不能忽略女性作家對愛情的書寫,她們是愛情最真誠的守護(hù)人。 《三戀》是王安憶最具代表性中短篇小說集。收錄了王安憶成名作“三戀”——中篇小說《小城之戀》、《荒山之戀》、《錦繡谷之戀》。 《荒山之戀》是殉情故事。敘述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江蘇北部某座小城四個男女之間的愛戀故事。一個敏感、體弱和拉大提琴的男人為兩個女人(原女知青和金谷巷的女兒)所愛,又被狂熱地爭奪,通過第一個女人,“他”得到了家庭,而第二個女人則使他終于愛情猛醒。這種大膽、熱烈的婚外情,自然不為小城閉塞傳統(tǒng)的道德習(xí)俗所容,兩人郊外殉死結(jié)局的慟天驚地,著實(shí)令人扼腕。 《小城之戀》則是無愛的悲劇。兩個一同成長于劇團(tuán)的青年男女,因?yàn)榫毠κ ⑸眢w變形,而從藝術(shù)中心舞臺轉(zhuǎn)到兩人縱欲角落。未知想,這一缺乏愛情之基礎(chǔ)的個人生命狂歡并未延續(xù)下去而各奔東西,小說最后被敷衍成了潦草粗糙然而值得深思的人生故事。 與前面兩篇小說以“小城”為依托,以六七十年代的“封閉氛圍”為背景不同,《錦繡谷之戀》是婚外戀的柏拉圖夢想。取材于80年代的“省城”,且是社會風(fēng)氣初開的歷史轉(zhuǎn)折點(diǎn)。像是經(jīng)歷了一個歷史的“三級跳”,前“兩戀”的婚外情壓力、無愛苦果不再是主人公女編輯追求“生命欲望”的社會羈絆和生存威脅,她幻想在單調(diào)的家庭和雜志社之外的廬山尋找個人的浪漫。到結(jié)尾,女編輯與那位男作家的“婚外”情感旅行隨著會議的結(jié)束而終結(jié),演繹了一出愛情的泡沫喜劇。 三篇小說是王安憶的代表作,三個故事代表了三種不同的愛情模式,雖然年代不同,但愛情的規(guī)律是一樣的,能引起對現(xiàn)當(dāng)代愛情的反思。 作者簡介: 王安憶,中國當(dāng)代著名女作家,現(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被視為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之后,自1980年代中期起盛行于中國文壇的“知青文學(xué)”、“尋根文學(xué)”等文學(xué)創(chuàng)作類型的代表性作家。王安憶是繼張愛玲后,又一海派文學(xué)傳人。王安憶多次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中篇小說獎,《長恨歌》獲得了“第五屆茅盾文學(xué)獎”。1998年并獲得首屆當(dāng)代中國女性創(chuàng)作獎。2001年獲馬來西亞《星洲日報(bào)》“最杰出的華文作家”稱號等。 目錄: 序 荒山之戀 小城之戀 錦繡谷之戀作者想要表達(dá)的是,哪怕是低層次的精神之戀,也會超越純粹的性愛。沒有精神之愛,他們寧愿選擇死亡。這是女人的選擇,男人是糊里糊涂地跟著女人去死的。在此,我們再一次看到了王安憶的女性意識,女性不僅能夠超越純粹的性,而且,與男性相比,有較強(qiáng)烈的精神追求。在文化沙漠時代,這種精神的力量又是渺小的有限的,是女性不自覺的一種本能,除了死能實(shí)現(xiàn)這種追求,別無他途。小說命名為“荒山之戀”是有特殊用意的,荒山指的不僅是小說中描寫的那座光禿禿的花果山,更是那個年代荒蕪的精神資源。 從新時期以來的每一個文學(xué)潮流中,王安憶都有位居潮頭的作品,所以很難從一個理論視角對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進(jìn)行歸納。但無論如何作為一個女性作家,王安憶其寫作中還是透露了較為鮮明的女性意識和女性視角。同時我也發(fā)現(xiàn),純粹以女性視角來描述王安憶是不夠的,因?yàn)橥醢矐浽趯懽髦杏幸环N自覺的意識,她對性別局限保持著高度警惕,她在寫作中力圖超越性別的立場,這使得她的小說具有更為豐富的精神空間。 ——賀紹俊荒山之戀 第一章 一 那時候,一曲《新疆之春》便可考入中央音樂學(xué)院小提琴專業(yè)了。 二 一個頎長纖弱的少年,肩上斜背了一個大行李袋,跟著早年就離家出門的大哥,進(jìn)了上海,將一所高大而陰森的宅子,留在了身后。 中午的太陽刺痛了他的眼睛,那是一雙長久地呆在黑暗中的眼睛,在暗處貓似的發(fā)亮,到了明處則黯淡并且惶惑了。臉很蒼白,太陽不均勻地留下痕跡,紅暈得病態(tài)了。 高大魁梧的大哥直向前去,人群到了他面前便會自動讓開似的。他卻總是和別人碰撞,在碰撞中永遠(yuǎn)成不了勝者,而最終被擠開,讓在一邊。于是他便永遠(yuǎn)走不了直線了。大哥回頭找不見了他,待到找見了,便抓住了他的手。他纖長的手指被大哥寬厚而溫暖的手掌緊握著,方才有了安全感。他很感激地看著大哥,心里有許多謝意,卻因?yàn)楹π,一句也沒有說出,那手在大哥暖和的掌握里,又是幸福又是發(fā)窘,微微地出了汗。 大哥憐惜地捏著兄弟的手指,細(xì)長卻結(jié)實(shí),手指肚圓圓的,包住了剪得短短的指甲!笆且浑p拉琴的好手!彼睦镎f道,又將那手緊緊地捏了一下,那手謙卑而羞怯得一動不動。他不由感動了。他想起老家那所森嚴(yán)的宅子,堂屋正中永遠(yuǎn)端坐著的祖父,眼睛在鷹鉤鼻子的兩側(cè)射出犀利的光芒;高墻深深圍起的天井里,父親像風(fēng)一樣沒有聲息地飄過;母親被辛勞壓彎的身影,活動在每一個最陰暗的角落;一群或是緘默或是嘈雜的弟妹,全有著貓一樣夜里明亮、日里黯淡的眼睛…… “累不累?”他回過頭問兄弟,聲音極其洪亮,驅(qū)散了四下里卑微瑣細(xì)的噪音。 “不累!彼p輕地回答,鄉(xiāng)音如歌似地掠過。 大哥微笑了:“累就說話! “好的!彼怪劬卮穑瑑芍淮┲鴪A口黑布鞋的腳努力交替著,以跟上強(qiáng)壯的哥哥。 他們搭上了電車。電車沿著軌道,熱熱鬧鬧地開走了。他和大哥分開坐著,隔著過道。后來,大哥旁邊空出一個位置,他極想過去,和大哥坐在一起。可他下不了決心,他怕還沒到達(dá)那里時,車子又開了,他怕自己會站不穩(wěn)跌倒,并且,他很害羞。大哥離家的時候,他僅三歲,只知道大哥去上海學(xué)美術(shù),不知怎么又去了蘇北,到了新四軍,在了新安旅行團(tuán),后來又去了上海,卻拉小提琴了。再后來,就回了家,在家只住了三天,將他帶了出來。大哥于他,像是個陌生人,可是,也許是血緣的關(guān)系,他從心里愛大哥,想和他親近,卻又膽怯。他不敢看大哥,偏過大哥的肩膀看對面窗外的景色。那么多的人和那么多的東西,眼花繚亂,他的眼睛抓不住一件實(shí)物,所有的人和東西匯成一條五彩繽紛的河,從他眼睛里流過。太陽閃爍得目眩。雖只隔了一個夜晚和一個早晨,可那大宅子和里面的一切,就如上一世的事情了。他如同回想上一世那樣恍惚卻清明地看見了祖父的鷹鉤鼻,總好像要啄著什么似的,它離間了兩只本是接近的眼睛,那眼睛便各自活動著,再也親善不起來了。他看見了媽媽,媽媽將一個小布袋掛在他的脖子上,里面裝的是五塊錢。她的手觸到了他尖銳的鎖骨,尖銳的鎖骨觸到了她柔軟的手。他再也拂不去那觸摸了。 “下車了!贝蟾绲穆曇舸┩噶宋米由胍靼愕脑胍,使他哆嗦了一下。 他站在大哥墻似的背脊后面等候車停,心里微微地緊張,生怕來不及在車門關(guān)上之前跳下車。他注視著車門,拽緊了斜在肩上的行李背帶,那背帶正橫過母親觸摸的地方。 車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了,他還未喘出一口氣,大哥已經(jīng)開步了。沒有人能阻擋大哥,卻永遠(yuǎn)有人碰撞他?吹接腥顺@里徑直而來,他預(yù)先就作出了退讓的姿勢,那人便理直氣壯地將他撥開了。他躲閃地走著一條彎曲的路線,還怕丟了大哥。而大哥永遠(yuǎn)那么觸目地走在前面,即使和他一般高的人,看起來也矮了。大哥已經(jīng)等在一條巷子口了,正朝自己這里張望,眼睛里流露出焦灼和關(guān)切。他卻鼻酸了。 三 與東海相連的黃海,有一個風(fēng)平水淺的灣口,座落了一個城。城臨著海,背著山,山不高,也不大,卻頗有故事。城里的人知道,《西游記》里孫大圣的家鄉(xiāng)便是此山。城里都傳說,那一年,有個書生進(jìn)京趕考卻名落孫山,回來途中,終覺無顏見江東父老,便在此山隱居了。此人長得奇丑,有一臉的麻子,羞于見人,日日在山上,吃野果,喝山泉,石頭上刻了棋盤獨(dú)自下棋解悶,仍然排遣不了時光,不由胡思亂想,作了這空前絕后千古傳奇的《西游記》。書是作在紙上的,隨風(fēng)就傳遠(yuǎn)了;山卻生在地里,寸步難移。因此,人多以為那花果山水簾洞是文人胡謅出來的,卻不料山是座實(shí)山,被撂荒在黃海邊上一個小凹子里,只通小小的船。火車須坐到北徐州,才可四面八方地出去。少有人出,少有人進(jìn),一城的人,傍山臨水,繁衍得很熱鬧,生得多,死得少,養(yǎng)男又養(yǎng)女,男男女女出落得花似的。只是衣著總不時新,憑著北徐州來客的樣子,千差萬錯地打扮自己。 城東金谷巷里,早些年落生了一個女孩兒:哭聲又響又脆,唱歌似的。小臉兒粉紅的一塊云,都說少見這么美的嬰兒。卻又說,那樣的地方,那樣的女人,生下這樣妖嬈的女兒,也不意外了。 女孩兒只是唱似地哭。 四 從那名符其實(shí)的花果山朝西去三百里,有個新新的小城。小得只算得上個縣,卻是個新縣。外幫人極多,南腔北調(diào)地說著普通話,普通話成了南腔北調(diào)。明明是離黃海近,偏偏叫了個青海,與那大西北的青海省重了名不說,也名不符實(shí)啊。 城里有個劇團(tuán),唱的是南梆子,吃的是自負(fù)盈虧,住的是一個小雜院,吹拉彈唱,吃喝拉撒,全在里了。 小雜院北面有片雜樹林,樹林里日日有把二胡,哭似地唱。 五 大哥天天給他上一小時樂理和視唱練耳課。樂理他記得很快,只要說給他,他便再不忘了,一串串拉丁字母的術(shù)語,全背了下來,倒叫大哥吃了一驚。耳朵也好,兩個月下來,再沒有逃過他去的和弦,失手摔了個碗,也能在鋼琴上按出碗碎的音高。就是不肯開口唱;把張臉憋得通紅,眼淚都涌了上來,也吐不出口。唱過女中音的大嫂給他彈琴,溫存地勸他放松。他卻加倍緊張起來。大哥生氣了,對他說,要是考不上音樂學(xué)院附中,便只有回家了。他低垂著頭,纖長的手指彎曲起來,剛要捏成拳,又松了,垂了下來。手指肚涌上一股紅,又退成蒼白。然后,他只肯小小聲地唱,須屏住氣靜聽。聲音有點(diǎn)暗啞,卻絕不走調(diào),聽久了便會出神。 然后,他考上了音院附中,大提琴專業(yè)。跟了一位女老師,男人般的手,男人般的嗓音。和她比起來,他倒更像是女的了。她將他按坐在椅子上,手在他的腰脊上拍擊。意思要他坐直。他坐直了,她的手卻還貼在背上,熱乎乎的,一直滲進(jìn)了肌膚。他直直的不敢動,心里卻有幾分歡喜,他歡喜她是個女的,卻又不像是女的。她將琴交給他,斜倚在他的膝上。琴直往下溜,一溜到底,她卻不許他用手抓住,也不許用膝蓋去夾,只允許他的左手指輕輕抵著琴頸和指板的背面。她早已告訴了他,什么是琴頸。拇指輕輕抵著琴頸,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一排四指輕輕地放在指板上。琴往下溜,他不知該怎么阻止它往下溜?墒,第二、第三、第四天,琴漸漸的不再溜了。并沒有什么阻止它,一切都和過去一樣?可它不再溜了,它自然地倚順在他懷里。弓毛在弦上滑過。 他的弦響了。老師同學(xué)都說他音色是格外的好,紛紛看他練琴,研究他弓毛與琴弦的角度和力度。他自己都困惑,他以為一切都是極自然的,猶如風(fēng)要吹,水要流。他很愛拉琴,即使拉空弦,都有趣味。凡從弦上發(fā)出的聲音,他都珍愛,好像是琴在說話似的。他拉琴,就好像在和它對話。他的每一句問話,都有相應(yīng)的回聲,從不辜負(fù)。這大約就是他的全部秘密。和同學(xué)們奇怪他一樣,他也奇怪著同學(xué)們,竟可以一連幾個小時什么也不說,什么回應(yīng)也得不到地拉琴。他從別人的琴房走過,總是為那枯燥空洞的琴聲,厭煩得皺緊了眉頭。老師為他驕傲,大哥也為他驕傲。 他每個禮拜天的上午,到大哥家去。大嫂生了一個男孩,清秀的模樣,都說像他小時候。他將大哥給的飯錢,克扣下來買了一只小鈴鼓系在侄兒的搖床上,搖床一搖,鈴鼓便沙沙地唱。他從心里愛著大哥大嫂,和這個都說像他的侄兒,卻不知如何來表達(dá)這點(diǎn)情感。他在大哥家里,拘謹(jǐn)?shù)靡,肚子本是餓得嘰嘰咕咕叫,可一上飯桌,竟一點(diǎn)食欲也沒了。望著大嫂給搛的滿滿一碟好菜,甚至惡心起來。而飯桌剛一撤下,卻又感到肌腸轆轆。他滿心想為大嫂做一點(diǎn)家務(wù),卻不敢動手。他裝作上廁所,久久地將自己反鎖在衛(wèi)生間里,望著盆里的尿布猶豫:洗還是不洗?他極想去洗,如能動手去洗那散著奶香的尿布,該是多大的愉快。可他又極怕那專門侍奉產(chǎn)婦的保姆會來與他爭奪。他是決計(jì)爭不過她的,想象那爭奪他便發(fā)窘?伤嗝聪胂矗胱鲆稽c(diǎn)點(diǎn)小事來報(bào)答大哥一家對他的恩惠。他幾乎是痛苦地斗爭著。如不是這時候有人敲門催促他出來,他便永遠(yuǎn)結(jié)束不了這苦悶了。 他在親愛的大哥家里窘迫得毫無辦法。午飯過后就要走,任人怎么留也留不住。他像逃跑似地出了大哥住的弄堂,方才輕松下來,卻又透心地難過。他苦苦盼望了整整一周的快樂就這么結(jié)束了,下一輪的苦想又開始了。他日日夜夜苦想的快樂,臨到頭竟成了不堪承受的負(fù)擔(dān)。他不能解釋這一切,只覺得十分苦悶,苦悶極了的時候,他便想家了。 家里那樣一所黑洞洞的大宅子,待要去想,眼前便被黑暗遮滿了。黑暗深處,慢慢浮起一雙鷹隼般犀利的眼睛,穿破了黑暗直朝他逼來,他不覺打了個寒噤。一時覺得那樣的孤獨(dú)無靠,一顆充滿了溫暖親情的心,卻找不到安放之處。一整個假日的下午,他在繁華的淮海路上徘徊。他極想回學(xué)校去練琴,可又耐不了假日學(xué)校的空寂。只有一個看門的老人,必定會問他:“為什么這樣早就返校?”他將無言以答。 整條淮海路都飄著奶油蛋糕和脂粉的氣味,撲鼻的香,撩人胃口。一個小女孩手里擎著一桿彎成拐杖形的糖果,朝他走來。她的神情安詳高貴得像公主,他不由往路邊讓了讓。這里的天空碧藍(lán)得凜然起來,陽光璀璨得逼人,他失去了從小便習(xí)慣的黑暗的保護(hù),好像置身在汪洋中的一葉孤舟,時時擔(dān)憂著會被沉沒。雖然沒有目的地,他卻走得飛快,似乎要追趕什么,又似乎要逃脫什么。走過幾條馬路,他想著應(yīng)該回頭了,又怕驟然的掉頭會引起別人的猜疑,便做出忽然想起什么的樣子,回過身去,心里卻直發(fā)虛,生怕被人看出了破綻。他來來回回地走著,身上乏了,精神則越發(fā)緊張。 天,終于暗了,行人漸漸稀了,路燈卻還沒亮。他漸漸地安靜下來,腳步放慢,從容起來。暮色像一層溫暖的布幔,包裹著他,使他安心,輕松。該是返校的時候了。這時候,學(xué)校一定十分熱鬧,琴聲鬧聲交織成一片。可他卻又不想回去了。他愛這暗暗的街道,行人變得面目不清,人人都在匆忙地歸去,獨(dú)有他安閑。暮色漸濃,他幾乎有了一種醉了的感覺,忘記了一切,只是信步走著。 然而,燈光卻忽地大亮起來,櫥窗里的日光燈,樹葉間的路燈,招牌上的霓虹燈,在同一瞬間刷地亮了,將夜晚照成了白晝,這是個不夜的城。在這突如其來的光明中,他愕然了,隨即加快腳步,向?qū)W校跑去。 他直跑入琴房,才安下心來。琴斜擱在椅子上,琴面在日光燈下華麗地閃光。 六 長江邊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城里南頭有一棟高大陰森的宅子,宅子里坐著佛似的老太爺。長著一尊鷹鉤鼻子,一雙鷹隼般灼亮的眼睛。這一生他幾乎做遍了三百六十行,最終,建成了一座木柴行。后來,木柴行公私合營了,合營前,他只來得及造了一座宅子,用上好的木頭造起。然后,他便只剩了這一棟木頭宅子和無數(shù)個子孫。每早每晚,他必吩咐兒媳召集來子子孫孫,聚攏在腳下,檢閱似地看過一遍。什么也不說,也不讓說什么。很長很長時間以后,才動一動發(fā)亮的眼珠,兒媳朝孩子們一揮手,一眨眼功夫,便無聲無息,魂似地退盡了。 他手里有一根龍頭拐杖,除了拄地,還打人。不打兒子,兒子是繼他之后的一家之主,不能壞了尊嚴(yán);專打媳婦,為了給孫兒們作榜樣,也給兒子無言的警告:打你的女人,便也等于打你,雖是眾人之上,卻還是一人之下。 媳婦十六歲進(jìn)門,最愛聽江邊碼頭輪船的汽笛,那是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或是傳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她靜靜地等著,等著孩子長大,好送他們出遠(yuǎn)門。她送走了大的,送走了二的。大的成家又立業(yè)。二的卻沒了,為的一場傷寒。如今,又讓三的去了。三的是讓大的手牽手兒帶上,搭火車走的,可她總覺得是從江邊的碼頭走的。似乎,只有那白練似的長江,才將人帶得出去。 汽笛滿城都聽得到,嗚嗚的。 七 在大煉鋼鐵,大放衛(wèi)星,大吃食堂,轟轟烈烈的日子以后,饑荒的日子來了。 這饑荒餓死了數(shù)以萬計(jì)的活人,這饑荒逼得人人勒緊褲腰帶。卻有一個鷹隼般的眼睛的老人,不準(zhǔn)備接受任何天意的考驗(yàn),他依然一日三餐,外加點(diǎn)心。這任務(wù)落在了兒孫們的身上,兒孫們終于有了報(bào)答他蔭庇的時機(jī)。 大哥每月要多寄一倍以上的錢回家,只能給他必須的伙食費(fèi)。他正是長骨骼的時候,骨頭從幾乎透明的皮膚里突出。衣褲全都縮上去了兩寸,裸露出尖削的手腕與腳踝。他白天黑夜地覺著餓,饑火從內(nèi)里燃燒他,他思想里只剩了一個字:“餓”。只有練琴的時候才可稍稍忘卻一下饑餓,可是要不了幾分鐘,那饑餓便換了一種形態(tài)朝他襲來。他頭冒冷汗,十指顫抖,心跳得飛快,連琴弦都按不到底了。琴弦?guī)缀醺钇屏怂氖种,卻碰不到指板。他徒然地用著力氣,很快就筋疲力盡了。 大哥每個星期天要他回去吃一頓飯,米準(zhǔn)確地量在兩個飯盒里,上籠蒸熟,再由大嫂從中間仔細(xì)地一分為二,一人一半。他和大哥吃一盒。大嫂同侄兒吃一盒。侄兒才兩歲,卻比任何大人能吃。有一回,他竟將一小鍋面湯灌進(jìn)了肚子。這是一周里,他所吃到的最好的一餐,可卻更加激起了他的食欲。他走出大哥家,走在淮海路上,那股子香風(fēng)猛烈地?fù)鋪,他無法抑制自己的貪饞,可是卻必須抑制。他噙著眼淚,在那奶油的香味里穿行,痛苦得幾乎想一頭撞死在電線桿子上。可是電線桿子在他眼前搖晃,一旦走近,卻又陡然升高,擎天柱一般,他忙不迭地后退了。 宿舍里,同學(xué)們罵著,嘆息著,甚至哭著,細(xì)細(xì)說著饑餓的種種感覺,還有的回憶著以往吃過的美味,畫餅充饑。他聽不得這些,將被子蒙了頭,手指頭堵住耳朵,極力地不聽,極力地要睡著?墒牵亲酉袷墙(jīng)著一場戰(zhàn)爭,腸子絞痛,胃忽而膨脹成一個空洞,似要吞噬一切,忽而縮小成緊緊的一團(tuán),實(shí)心似的梗在胸口。他不知為什么,竟想起小時候看媽媽洗豬肥腸,一條長長的肚腸,被筷子頂著,整個兒地翻轉(zhuǎn)了過來。而他的視聽又變得空前的敏銳,同學(xué)們的抱怨一字不落地進(jìn)了他的耳朵,激起他無窮的欲望。口中涌上唾沫,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直咽得惡心。不由得怒火驟起。他討厭他們這樣大聲的嚷餓,他恨他們對美味的回憶、叫嚷和憧憬。其實(shí)是一種發(fā)泄和排解,就好比一個人挨打時要大聲嚎叫一樣。并且,大家在一起叫嚷,還會有一種安慰:不僅是自己餓,你也餓,他也餓,人人都在餓,于是,也就心平氣和了。而他不明白,他只是一個人孤獨(dú)地與饑餓作著斗爭。那斗爭是格外的艱苦。他咬著牙,憋著氣,將饑餓壓抑著,那饑餓便更加殘酷地咬噬著他了。 有一次,在大哥家。大哥在讀一份琴譜,大嫂在蒸飯,侄兒在小圓桌上玩積木。他搭著積木,嘴里嚼著餅干,嚼得痛快淋漓。桌上還放著一塊,是侄子的。那是一塊黑色的粗糙的玩具餅干,一部汽車的形狀,線條渾圓地凹陷著,稚拙地勾出兩只肥胖的輪子和一個車廂。他的眼睛再也移不開了,然后就伸出手抓過那餅干,很坦然地送進(jìn)了嘴里。餅干的香味頓時充滿了他的全身,卻轉(zhuǎn)瞬即逝了,那實(shí)在是太少了。這時候,他方才驚慌起來,臉色刷地白了。他立起身就要走,大哥大嫂喊他,他頭也不回,硬說有事,走了出來。他走到隔壁弄堂口大鐵門后面,哭了起來。他羞恥得無地自容,并且自覺得從此以后有了污點(diǎn)?墒撬幻靼讋偛虐l(fā)生了什么,那完全不是他想做的,他不會做那樣的事情?墒,伸手取過餅干并且送進(jìn)嘴里的一系列動作,卻那么明白無誤地刻在記憶中,再也洗刷不去了。他自以為成了一個骯臟下流的人,偷兒似的。并且,再也糾正不了了,時間是不會倒流的。他傷心地慟哭著,多日來由于饑餓、怨憤、想家、孤獨(dú),積蓄起來的所有眼淚,全在這時候流了出來。弄堂里有人進(jìn)出,見他在哭,卻并不介意,沒有人來問他一聲,由他哭了個痛快。當(dāng)他回到學(xué)校,將一天里兩頓飯票作了一次吃。嘴唇觸到了滾熱的稀飯,腳底陡然升起一股幸福的戰(zhàn)栗。他將那痛苦忘了,全身心地沉浸在進(jìn)食的快樂里。待到一切都吃盡以后,卻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萬念俱灰的心情,他沮喪得不知所措,不知在沮喪什么。饑餓,其實(shí)也像情欲一樣,渴望之后是快樂,快樂之后便是灰心?伤欢眠@一些,他只覺得非常非常的喪氣。夜里,睡在床上,他許久許久地想著,自己已經(jīng)不是一個干凈的人了。他懷念起過去來了。過去的日子是那樣美麗,連饑餓都是純潔的?赡且磺卸冀Y(jié)束了,他從此是一個有罪的人了,他將負(fù)著罪度過一生。他覺著一生是太長了,過也過不完。 好比是堤壩上有了一個豁口,他渾身調(diào)動起來與饑餓斗爭的力量與緊張,開始松弛了。饑餓,越來越變得不可戰(zhàn)勝。有一日,他在學(xué)校操場上拾到幾塊爛銅,拿到廢品收購站,賣了幾毛錢,便去買了兩個水晶包吃了。富有彈性的富強(qiáng)粉面,在牙齒的咀嚼里,幾乎有一種肉質(zhì)的快感,豬油融化了,那香甜滲透了全身。吃完過后,那幸福便驟然退去,取而代之一股懊喪的心情。他發(fā)誓再不做這種卑鄙的事了,發(fā)誓要忘記這事,重新做人,做個清清潔潔的好孩子。他躲在沒有人的地方哭著,打自己的嘴,咬自己的舌頭,覺得這一世再難改好了,無比的絕望?墒丘嚮鹨淮斡忠淮蔚厣,是那樣的不可抑制。自從那事情開始以后,饑餓的每一次襲擊都令他無法抗拒。這時候,他便忘了廉恥,在樓道、操場、教室里搜索,搜出一些可以去換錢的東西。當(dāng)他第二次拿了一包電線出校門時,他那驚慌的神態(tài)引起了看門老頭的注意,將他叫住了。沒經(jīng)老人一問兩問,他便和盤托出。 他覺得天朝著他的頭頂,直直地蓋了下來,他被天壓著,直直地陷下地里,那地是無底的深,陷不到底。 大哥在鋼琴前讀譜,大嫂在量米蒸飯,侄兒在搭積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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