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惡魔大師:別相信任何人


作者:安德魯派柏,胡逍揚     整理日期:2015-06-05 01:56:02

 大衛(wèi)·厄爾曼教授是惡魔學領(lǐng)域的專家,尤其對彌爾頓所著的《失樂園》一書研究頗深,他憑此獲得了學術(shù)界的廣泛贊譽。不過大衛(wèi)本人卻不相信魔鬼的存在,也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
   一天下午,他在學校辦公室意外迎來了一位訪客——她是個骨瘦嶙峋的女人,前來轉(zhuǎn)達一份口頭邀請:他被要求前往威尼斯,去見證一個“現(xiàn)象”并提出專業(yè)意見。作為報酬,他將獲得一筆可觀的收入。此時,大衛(wèi)的生活在各個方面都陷入僵局(老婆出軌,女兒抑郁,情人患癌),為了拋開一切重新開始,他決定將這次旅行當作新的起點,于是帶著自己心愛的12歲的女兒泰絲前往了威尼斯。
   在威尼斯發(fā)生的一切將大衛(wèi)送上了一段難以想象的旅程,他開始相信惡魔可能真正存在,并最終從懷疑論者變成了真正的信徒。在《失樂園》字里行間所提及的符號及謎語的引導下,大衛(wèi)開始了一段可怕的追尋,試圖將女兒從無名者手中救回。而這個無名者就是被魔鬼附身的實體,正是它將大衛(wèi)選作了自己的信使,讓大衛(wèi)成為了惡魔大師……
  作者簡介:
  安德魯·派柏是五部廣受贊譽小說的作者,其中包括:《消失的女孩》(LostGirls)——全球暢銷書,并入選《紐約時報》年度值得關(guān)注作品;《殺人圓環(huán)》(TheKillingCircle)——入選《紐約時報》年度最佳犯罪小說。他的幾部小說正在被改編為電影劇本,并投入拍攝,其中包括《惡魔大師》,其將由羅伯特?澤梅基斯的ImageMovers和環(huán)球電影公司共同制作。
  譯者胡逍揚,北京大學學士、碩士,留學意大利,現(xiàn)為文學翻譯與自由撰稿人。
  目錄:
  第一部尚未創(chuàng)造出的夜晚
  第二部燃燒的湖泊
  第三部穿越伊甸園 “故事中所描寫的魔鬼和惡魔幾乎觸手可及,讓人根本無法抗拒。但閱讀本書最大的快感來自于男主人公厄爾曼對恐懼的分析……它把魔鬼直接帶到你眼前!薄都~約時報》“蠱惑人心且充滿憂郁的敘述方式,讓人毛骨悚然,并使這部杰出的超自然作品,在情節(jié)上擁有極高的可信度!薄冻霭嫒酥芸贰耙徊苛钊四康煽诖舻目植佬≌f,文字優(yōu)美、充滿智慧且動人……優(yōu)雅的敘述方式,對‘邪惡’意義的掌控,使你在讀完后仍久久回味。”——《每日郵報》“最佳恐怖小說!一場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索,告訴我們每個人如何與深藏內(nèi)心的惡魔交戰(zhàn)!薄缎瞧谌锗]報》 “這本書必定會大賣,也必定會受到讀者追捧,而且絕對不負盛名。你應該買它,讀它,然后任由它把你嚇傻……我得這么說:我讀過那些帶有‘文學作品’標簽的書——說到這里,意味深長地停頓一下——但其中的句子完全無法和《惡魔大師》中那些仔細雕琢的句子相比。派柏很會寫,他能傾聽生活中的對話,對韻律有著美妙的控制。派柏抓住我們恐懼細胞的方式很有趣,因為它是前所未有的……我打賭你會喜歡它!稅耗Т髱煛放d許能激發(fā)出你的文學細胞呢!薄R修?J?特拉福德,《全國郵報》金牌書評人第一章座位上的一排排面孔一學期比一學期更年輕。當然,這不過是因為比起那些來來去去的新生,我在一年年變老。這種錯覺,就像從轎車的后窗向外看,你會覺得是風景在離你而去,而不是你在離它而去。
  我教授這門課已經(jīng)太久了,久得可以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大聲給二百來個學生講課,F(xiàn)在該是總結(jié)的時候了。我差不多把畢生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對這首長詩的研究中,現(xiàn)在是時候進行最后一次嘗試,看看能不能讓幾個把臉貼在筆記本電腦上的孩子體會到它的優(yōu)美。
  “現(xiàn)在,我們進行到了最后一部分,”我對大家說,并停頓了一下,等著他們把手指從電腦鍵盤上移開。像往常一樣,我深吸了一口教室中流通不暢的空氣,以便讓自己能夠應付在背誦詩歌最后幾句時流露的巨大悲傷。他們落下了一些自然的眼淚,
  但是立刻把來揩去;
  世界全在他們面前,
  在那里要選擇他們休息的地方,
  神意是他們的導者:他們,手挽著手,
  以彷徨和遲緩的腳步,
  穿過伊甸走他們的孤寂的路程。伴著這些詩句,我感到女兒就在身邊。從她出生以來——甚至在她出生之前,我就在想著自己希望擁有的這個孩子——我就在不可避免地想象著,泰絲就是和我相攜走出伊甸園的那個人。
  “孤獨,”我接著說,“是整部作品的主題。不是善與惡的交鋒,也不是在宣揚‘上帝對人類做出的公正判決’。這是最有力的證明——甚至比《圣經(jīng)》本身還要有說服力——證實地獄是真實存在的。地獄不是一個火坑,也不是一個存在于天上或地下的地方,而就在我們之中,在我們心里的某處。在那里,我們了解自己,知道必須忍耐永恒的孤獨,忍耐被驅(qū)逐,忍耐獨自流浪。原罪真正的果實是什么?是自我!我們這對可憐的新婚夫婦被留在了自我之中,雖然相互陪伴,但永遠會在自我意識中感到孤獨。他們現(xiàn)在能流浪去何處?蛇說:‘哪里都可以!整個世界都是他們的!’但他們只能選擇一條‘孤單的道路’,開始一段令人害怕、甚至充滿恐懼的旅程。但從那時起到現(xiàn)在,這都是一條每個人必須面對的道路!
  在這兒我又停頓了一下,比上一次時間更長,恐怕有些人會以為我講完了,會站起身來,合上電腦,或者開始咳嗽。但這些都沒發(fā)生。
  “問問你們自己,”我接著說,并在想象中握緊了泰絲的手,“伊甸園的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現(xiàn)在該何去何從?”
  一只胳膊立刻從人群中舉了起來。那是坐在后排的一個孩子,我之前從沒叫過他,甚至沒注意到過他。
  “你說!
  “這個問題會出現(xiàn)在考卷上嗎?”我叫大衛(wèi)?厄爾曼,在曼哈頓的哥倫比亞大學英語系任職,是神話學、基督教與猶太教宗教故事方面的專家。但我的看家本領(lǐng)——讓我在常春藤中擁有終身教職,并被邀請參加世界各地無用學術(shù)會議的憑借——是彌爾頓的《失樂園》,是對墮落天使、來自蛇的誘惑、亞當和夏娃以及原罪的研究!妒穲@》是一首十七世紀的史詩,當中重述了《圣經(jīng)》中的故事,卻有著一種狡猾的偏頗。它表達了對撒旦的同情,把它描述為一群叛亂天使的頭領(lǐng),它們厭倦了上帝的暴戾和獨裁,逃離出來,以在人間制造麻煩為業(yè)。
  這是個滑稽(那些虔誠的宗教信仰者甚至可能將之稱為偽善)的營生:我一生都在教授一件我并不相信的事情。我是一個持無神論的圣經(jīng)學者,是個研究魔鬼的專家,但卻相信惡魔只是一種人造產(chǎn)物。我寫過眾多關(guān)于神跡的論文——痊愈的麻風病患者、水變成葡萄酒、驅(qū)魔等等,但卻從未看過任何一場讓我猜不透的魔術(shù)。我對這種矛盾所做出的解釋是,一些事雖然不真實存在,但卻擁有文化上的意義。魔鬼啊,天使啊,天堂啊,地獄啊,都是我們文化生活的一部分,雖然我們從未,并且也不會看見、觸摸或是證實它們。它們是我們頭腦中激蕩的一些想法。心是它自己的地方,并且在它自己里
  能把地獄做成一個天堂,天堂做成一個地獄。這是約翰?彌爾頓通過撒旦所說的話。我碰巧相信這個老家伙——這兩個老家伙——說的沒錯。哥倫比亞大學莫寧賽德校區(qū)的空氣聞起來很濕潤,混雜著考試前的緊張氣氛和紐約一場只下了一半的雨。我剛上完春季學期的最后一節(jié)課,心里有種又苦又甜的寬慰感。甜是因為知道一學年終于結(jié)束了(備課、辦公時間和學生評估基本都完成了),苦是因為又一年過去了(個人里程表上令人沮喪地又前進了一格)。但是,和那些在教員大會時纏著我嬌嗔抱怨的同事不同,我還是挺喜歡教書的。我喜歡看學生第一次讀到成熟文學作品時的反應,雖然我知道,大部分人來這個學校的目的是為掙大錢、做醫(yī)生、做律師或者嫁個富翁做準備,但他們并沒因此變得完全無藥可救。不是被我,但至少是被詩歌拯救。
  剛過下午三點,是時候穿過鋪滿石磚的小院,回到我位于哲學樓的辦公室去了。有人把一摞遲到的期末論文偷放在了講臺上,我準備把它們撂在辦公室,然后就去中央火車站和伊萊恩?奧布萊恩會合。我們會到牡蠣酒吧喝一杯,慶祝學期結(jié)束。
  雖然伊萊恩在心理系教書,我和她的關(guān)系卻比和英語系的其他同事要近。說白了,在全紐約我就和她最親近。她和我年齡相同——四十三歲,恰好是壁球場的長度,半程馬拉松的距離。在我四年前到哥倫比亞大學時,她丈夫被一場莫名其妙的中風奪去了性命,留下她做了寡婦。她擁有被我稱之為“嚴肅的幽默感”的東西:不是說她常講笑話,而是說她能夠用智慧體察世界的荒謬,讓人充滿希望,又倍覺難堪。我得承認,她是個不言不語的美人,雖然這么說可能有悖于和我已婚男人的身份。而且,根據(jù)《學校行為規(guī)范》,對一位女同事表達這樣的贊美,并且時不時和她喝上一杯,雖然像其他一切人類的交往一樣,但卻是“不恰當?shù)摹薄?br/>  可我和奧布萊恩之間的確沒發(fā)生過任何不恰當?shù)氖虑。在她跳上紐黑文線列車回家之前,我從沒偷吻過她。我倆也從沒用調(diào)情的方式猜想過假如把我們放到市中心的一家旅館房間里去,到底會不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我們不是在壓抑自己——至少我不這么覺得,也不是在對我的婚姻表示尊重(而且我倆都知道,我妻子一年前已經(jīng)為了物理系那個得意洋洋的變態(tài),那個假笑的字符理論家威爾?約格爾,拋棄了我們的婚姻誓言)。我相信,奧布萊恩(我只在三杯馬蒂尼下肚后才開始叫她伊萊恩)和我沒讓事情往那個方向發(fā)展,是怕它會破壞我們現(xiàn)在擁有的東西。我們現(xiàn)在擁有的又是什么呢?那是一種我從童年結(jié)束后就沒有體會過的、深沉的、無涉性別的親密關(guān)系,而且大概在童年時候我也沒和誰有過這種關(guān)系。
  不過,我感覺在我和奧布萊恩的關(guān)系中有一部分還是超越了友誼,形成了某種程度上的婚外情。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會談論一些我從未和黛安談過的事情。奧布萊恩會談談自己未來所面臨的困境:一方面,她害怕自己會成為一個單身的老女人,另一方面,她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習慣了凡事靠自己,而且也挺享受這種任性和放縱。按她自己的話來說,她是個“越來越無法談婚論嫁”的女人了。
  而我,會談談一直以來籠罩著我的抑郁愁云。我很不情愿把自己定義為抑郁癥——因為好像半個地球的人都對自己做出了類似診斷,抑郁癥也沒法很好地概括我的情況。我的事業(yè)運不錯,婚姻一開始也充滿希望,還擁有一個被我視為最大珍寶的孩子:她是個快樂且心腸柔軟的小女孩,在她出生前,所有醫(yī)生都診斷那次懷孕會以流產(chǎn)結(jié)束,但她卻成了我見證過的唯一神跡。拋去這些,我一生卻都在被一只無明憂郁的黑狗追逐著。泰絲降生后,黑狗消失了一陣。但當她結(jié)束嬰兒期,成為學齡兒童后,黑狗帶著更兇猛的饑餓回來了。雖然我很愛泰絲,雖然她會在睡前在我耳邊低語“爸爸,別悲傷”,這都無法拉住黑狗的韁繩。
  總有種模模糊糊的感覺在提醒我,我在某些方面不太對。不是什么可以從外表上觀察出來的東西——說實話,我乍看上去非!坝薪甜B(yǎng)”,起碼黛安在我們最初開始約會時是這么驕傲地形容我的。她現(xiàn)在還是這么形容我,只不過語調(diào)中充滿了尖酸的內(nèi)涵。從個性上來說,我也不像一個非典型的終身教授那樣,總是自怨自艾,或是充滿了難以實現(xiàn)的野心。不,我心里的陰影來自一個難以捉摸的地方,不是用課本就能輕易解釋的。至于說我的癥狀,有時坐地鐵,我能看見車廂門上方貼著精神健康公共服務宣傳單,上面列出了一些危險癥狀,旁邊還留出讓人打勾的方框,我覺得我一項也不吻合。易怒或具有侵略性?只是在看新聞的時候會這樣。沒有胃口?不會。從大學畢業(yè)開始,我就在試著減掉十磅肉,至今還沒成功。無法集中精力?我可是靠讀“死白男”的詩和批改大學生論文為生——集中精力是我份內(nèi)的事。
  確切點兒說,我的病癥不是因缺失快樂引起的,而是由于感受到了一種無法定義的東西的存在。我能感覺到,有一個看不見的同伴一整天都跟隨著我,等待一個機會,好和我建立一種更親近的關(guān)系。童年時,我曾徒勞地試圖賦予它一種個性,把它當作其他孩子也會提起的那種“想象中的朋友”。但我的這位跟隨者所做的,就僅僅是跟著我——它從不和我玩,也不保護或者安慰我。到目前為止,它唯一的興趣就是在暗處陪著我,沉默中充滿敵意。
  這聽起來可能有點咬文嚼字,但它帶給我更多的是一種憂郁,而不是醫(yī)學診斷的抑郁所伴隨的那種化學物質(zhì)分泌不平衡。在《憂郁的解剖》(四百年前出版,那時彌爾頓還在草稿上描繪他的撒旦)一書中,羅伯特?伯頓將其稱為一種“精神的煩躁”。那種感覺就是,我將終其一生受它折磨。
  奧布萊恩已經(jīng)放棄勸說我去看心理醫(yī)生了。她已經(jīng)對我的答復見怪不怪:“我已經(jīng)有你了,干嗎還去見他們?”
  我想著這些,允許自己不自覺地笑了出來,但當我看見威爾?約格爾沿著舊圖書館的石頭臺階下來的時候,笑容立刻消失了。他沖我的方向揮揮手,就好像我和他是朋友似的。他似乎患了暫時性失憶,忘了自己在過去十個月里都在干我老婆。
  “大衛(wèi)!能跟你說句話嗎?”
  這個男人看起來像什么?像一種極端狡猾的肉食動物,長著爪子的那種。
  “又是一年。”一站到我跟前他就開口這么說,戲劇化地喘著粗氣。
  他斜眼看著我,露出他的牙。大概這就是被黛安稱為“迷人”的那種表情了吧,他們第一次在瑜伽課后喝咖啡時,她就被他這副樣子迷住了。當我像所有戴綠帽子的丈夫那樣不能免俗地問出那個沒用的問題:為什么是他時,黛安就告訴了我這么一個詞。她聳了聳肩,好像挺奇怪我還要問出個緣由!八苊匀!弊詈笏f,像蝴蝶選擇花朵一樣,她最終落在了這么一個詞上。
  “聽著,我不想把事情弄得太糟!蓖栭_始了,“我很抱歉事情變成了這樣。”
  “什么樣?”
  “不好意思,你說什么?”
  “我是說,事情變成了什么樣?”
  他扯平了下嘴唇,擺出副受傷的表情。他教授的內(nèi)容是弦理論,我猜他在和黛安滾完床單后給她講的也是這套東西。把任何物質(zhì)層層剝開,會發(fā)現(xiàn)它們都是由難以置信的細小線狀“弦”組成的。我對物質(zhì)一竅不通,但我覺著這理論說的對,威爾?約格爾的確是由弦構(gòu)成的:一些看不見的線在牽著他的眉毛和嘴角往上抬,讓他看起來像是被大師操控的木偶。
  “我只是想表現(xiàn)得像個成年人!彼f。
  “你有孩子嗎,威爾?”
  “孩子?沒有!
  “你當然沒有,而且永遠不會有,因為你就是個自私的孩子!蔽疫呎f邊大口吸著濕潤的空氣。“想表現(xiàn)得像個成年人?去你媽的。你以為你是在演文藝片,把我老婆帶到村里去嗎?你以為你能像《泰晤士報》那幫人一樣紅口白牙地說謊嗎?在真實生活里我們都是糟糕的演員,是真正會受傷的笨蛋。你感覺不到,你當然感覺不到,但是你給我們——給我的家庭帶來了痛苦。我們的生活讓你給毀了,一切都是過去式了!
  “聽著,大衛(wèi)。我……”
  “我有個女兒,”我碾過他的話繼續(xù)說,“這個小女孩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事情有點兒不對頭了,她開始把自己封閉起來,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幫她。你知道看著你的孩子——你生命的全部——變得四分五裂是種什么感覺嗎?你當然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個享有最高榮譽的混蛋,靠空談混吃混喝。什么看不見的弦!你就是個一無所知的專家,一具行尸走肉!
  我沒料到自己會說這么多,但很高興自己說出了這些話。不久之后,也許我會希望跳上時間機器回到剛才這一時刻,發(fā)表一通更為精心雕琢的羞辱。但是現(xiàn)在,我對自己的發(fā)言還算挺滿意。
  “你這么說我其實挺可笑的!彼f。
  “可笑?”
  “挺諷刺的。也許這么說更恰當一些!
  “‘挺諷刺的’永遠不是個更恰當?shù)脑~。”
  “順便說一句,我來找你聊聊這件事是黛安的主意!
  “你這個騙子。她知道我是怎么看待你的!
  “但你知道她是怎么看待你的嗎?”
  木偶線被提起來了,威爾?約格爾露出個勝利的微笑。
  “你不在這兒!彼f,“她是這么評價你的!笮l(wèi)?我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不在這兒。’”
  我無言以對,因為這是實話。這給我們的婚姻判了死刑,而我卻無力修正自己的錯誤。把我們分開的不是對工作的狂熱,不是第三者引起的分心,不是一個過分著迷的愛好,也不是男人進入中年后企圖退回自我世界所引發(fā)的距離感。我的某個部分——恰恰是黛安需要的那個部分——已經(jīng)不在這兒了。最近,雖然我倆同處一室,同睡一床,但當她伸手想抓住我時,卻感覺如同想抓住月亮那么困難。如果禱告有用的話,那我真想用禱告來得知我丟失的一部分究竟在哪里。我把什么丟在了身后?抑或我其實從來沒擁有過?那個在不知不覺中吞噬我的寄生物到底是什么?
  太陽出來了,整個城市開始沐浴在水蒸氣當中,圖書館的臺階閃閃發(fā)光。威爾?約格爾皺皺他的鼻子。我終于想明白了,但一切已經(jīng)太晚了:他是一只貓,是路過我面前的一只黑貓。
  “估計又是炎熱的一天!彼f道,隨后消失在陽光里。我路過羅丹的思想者銅像(“他看起來像是牙疼!碧┙z有一次正確地指出),進入了哲學樓。我的辦公室在三層。此刻我沿著掛在扶手上的臺階向上走,感覺像是虛脫了一樣。
  當我拐了個彎,準備走向自己的辦公室時,一陣強烈的暈眩突然襲來,我趕快扶住了墻,身子貼在墻磚上。時不時,我會被焦慮襲中,變得暫時無法呼吸,用我母親的話來說就是遭受了“暈眩咒語”。但這回不太一樣。我有種正在墜落的感覺,不是從高處,而是在落入某個沒有邊界的空間里,像是在被深淵吞噬,整棟樓——甚至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張無情的血盆大口。
  然后這感覺消失了。我暗自慶幸剛才沒人看見我抱墻的可笑舉動。
  的確沒人看見,除了那個坐在我辦公室門外的女人。
  她歲數(shù)挺大,不可能是學生;穿著太考究,也不太像學者。我一開始覺得她大概三十五六歲,但走近之后發(fā)現(xiàn)她顯得更老一點。她的一把骨頭讓她看起來很像個提前衰老的飲食紊亂癥患者。說實話,她看起來好像餓壞了,制作精良的套裝和染成黑色的長發(fā)都無法遮蓋住她的脆弱。
  “厄爾曼教授?”
  她帶有某種歐洲口音,可能來自法國、德國或是捷克。這種口音完美地掩飾了她的國籍。
  “我今天沒有辦公時間。”
  “當然,你門口的卡片上寫著呢。”
  “你是為哪個學生來的嗎?你孩子選了我的課?”
  我已經(jīng)對這種情景習以為常了:一個直升機家長,為了讓孩子進個好學校不得不貸第三份款,還得替自己不上進的“希望之星”求情。雖然我這么問她,心里卻知道她不是為學生來的。她是為我來的。
  “不,不是!彼贿吇卮,一邊把誤入嘴中的一縷頭發(fā)撫到一邊,“我是來替人發(fā)出邀請的!
  “我的信箱在樓下。你可以把要交給我的東西留給看門人!
  “一個口頭邀請!
  她站起身來,比我想象中要高一些。雖然瘦得讓人擔心,但骨架子看起來卻并不柔弱。她的肩膀?qū)掗焾A潤,尖尖的下巴指向天花板。
  “我在市中心有個約會!彪m然這么說著,我的手已經(jīng)伸向門把手準備開門,她也已經(jīng)湊近過來,準備跟著我進去。
  “就耽誤您一會兒時間,教授!彼f,“我保證不讓您遲到!蔽业霓k公室本來就不大,成摞的論文和塞滿書的書架讓它看起來更小了,但這反倒使它挺舒服,看起來像個學者的老巢。但這個下午,當我坐在書桌后面,而那個瘦女人坐在一個古董板凳上時,屋里的氣氛讓人窒息。通常情況下,我的學生會坐在同樣的地方求我給論文延期,或者打高一點分數(shù),但今天屋里的空氣變得稀薄,好像突然被搬到了一個高緯度地帶。
  女人理理她的裙子。她的手指很長,佩戴的唯一首飾是大拇指上的扳指,可它太松了,手一動就跟著旋轉(zhuǎn)起來。
  “按常理來說,您此刻應該自我介紹一下!蔽艺f道,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語調(diào)里充滿敵意。我意識到這不是一種充滿力量的挑釁,而是出于自衛(wèi),就像一只小動物會在天敵面前營造一種兇猛的假象。
  “很不巧,我不能提供給您我的真實姓名!彼f,“當然,我可以告訴您一個假名。但是任何一種方式的謊言都會讓我感覺不舒服,哪怕是出于社交禮儀的善意欺騙!
  “這讓您占了上風!
  “上風?但是教授,這并不是一場比賽。我們是一邊的!
  “我們是哪邊的?”
  她笑了出來,發(fā)出一種病態(tài)的格格聲,聽起來很像一聲沒控制住的咳嗽。她迅速用雙手捂住了嘴。
  “您的口音,我聽不出來是哪兒的!彼V拱l(fā)笑,扳指也停止轉(zhuǎn)動后,我說。
  “我在很多地方都待過!
  “一個旅客?”
  “一個流浪者。這么說也許更恰當一些!
  “流浪意指缺乏目的!
  “是嗎?不太可能吧,因為流浪把我?guī)У搅四@里!
  她向前滑了兩三英寸,坐到了板凳邊緣,但感覺上她好像坐在了我桌子上一樣。我們之間的距離近得讓人不舒服,我甚至都能聞到她的味道。那種味道讓人想起塞滿稻草的谷倉,以及擁擠在一起的牲口。有一秒鐘我甚至覺得再聞下去我就該惡心了。這時她開口說話了,聲音雖然沒能遮掩住味道,但多少讓我覺得氣味不再那么濃烈。
  “我是代表一位十分謹慎的客戶到這里來的。在這種特殊的情形下,我只能向您透露一些最必要的信息。我想您將來會贊許這一點的。”
  “就像原則須知一樣!
  “是的。”她揚起頭,好像從沒聽說過這個詞一樣,“只能告訴您您需要知道的事情!
  “那是……?”
  “我的客戶需要借助您的專業(yè)知識,去弄明白一件正在發(fā)生的事,這件事目前是我客戶的首要興趣。這就是我到這里來的原因。我們想邀請您做顧問,向我們提供您的專業(yè)知識、視角,或者任何您覺得相關(guān)的東西,來幫助我們弄明白……”說到這兒她停住了,好像是在尋找一個恰當?shù)脑~,并最終在有限的選項中做出了選擇,“一種現(xiàn)象!
  “現(xiàn)象?”
  “我為我的含混不清而抱歉!
  “聽起來挺神秘的嘛。”
  “如我所說,非這樣不可!
  她看著我,好像是我來向她提問的一樣。她在等待我繼續(xù)這場談話,我只好照做了。
  “您提到一件‘事情’,它具體是關(guān)于什么的?”
  “具體?這超過了我能說的范圍!
  “就因為這是個秘密?或者還是連你自己也搞不明白?”
  “這個問題提得很公平。但如果回答了您,我就背叛了對客戶的承諾!
  “可您幾乎什么都沒說。”
  “冒著越權(quán)的風險我也必須告訴您,那就是我真的沒有什么可告訴您的了。教授,您是這方面的專家,我可不是。我來這兒是向您尋求答案、征求意見的。我自己可沒什么看法。”
  “您親眼見過這種現(xiàn)象嗎?”
  她咽了咽口水,頸部的皮膚緊繃起來,我都能看見她喉嚨的蠕動,就像一只老鼠鉆過床單。
  “是的,我見過。”她說。
  “那您的觀點是什么?”
  “觀點?”
  “您怎么形容它?不要從專業(yè)角度,就從您個人的角度,您是怎么想的?”
  “哦,這我不能說!彼龘u搖頭,眼光低垂,好像我是在和她調(diào)情,我的關(guān)注讓她覺得很尷尬似的。
  “為什么不能?”
  她抬眼看著我!耙驗槲覠o法給它一個確切的名字!彼f。
  我應該讓她離開。雖然最開始看見她在我辦公室門口時我有點好奇,但現(xiàn)在這種感覺全消失了。這樣的交談最終只能以一種更深的古怪感覺結(jié)束——不是在聽到一則有趣逸聞后會有的那種,不是你能事后在晚宴上和人講起的那種,說有個瘋女人曾經(jīng)向我提出過一個瘋狂的建議。因為我知道她沒瘋。通常在和傷害不了你的怪人進行簡短交談時,你能感覺到有一層面紗在保護著你,但此刻,這個面紗被撩起來了,我有一種暴露在外的感覺。
  “為什么你需要我?”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繼續(xù)發(fā)問,“有那么多英語系教授呢。”
  “他們中間可沒什么人是惡魔大師。”
  “我可不會這么形容自己!
  “不是嗎?”她咧嘴笑了,似乎想用這種輕浮的幽默感來緩解她的嚴肅。“您是著名的宗教故事、神話學還有諸如此類事物的專家,不是嗎?你難道不是專門研究《圣經(jīng)》中提到過的魔鬼的嗎?尤其是關(guān)于古時候魔鬼活動的可疑記錄。我的調(diào)查有錯嗎?”
  “你說的都對。但在課本之外,我對魔鬼和諸如此類的人造產(chǎn)物一無所知!
  “這是當然!我們可沒指望您有親身經(jīng)歷!
  “誰會有呢?”
  “可不是,誰會有呢!不,教授,我們需要的只是你的學術(shù)造詣!
  “我覺得你可能沒聽明白。我不信那些!
  她皺起眉,明顯沒理解我的意思。
  “我不是牧師,也不是神學家。我不相信魔鬼存在,就像不相信有圣誕老人一樣!蔽医又忉專拔也蝗ソ烫,也不認為《圣經(jīng)》或者其他神圣書籍中記錄的事件真正發(fā)生過,尤其是其中超自然的部分。你想找個惡魔大師,我建議你聯(lián)系一下梵蒂岡,也許他們那兒還有在認真對待這種事情的人。”
  “沒錯,”她又咧嘴笑了,“他們那兒的確有!
  “你是為教會工作嗎?”
  “我為一家機構(gòu)工作,他們有大量預算,而且被賦予了廣泛職責。”
  “那我就當你給了我肯定的回答!
  她身子前傾,尖尖的胳膊肘碰到了膝蓋!拔抑滥袀約會。您現(xiàn)在還有時間趕到中央車站去。所以,我現(xiàn)在可以開始把我客戶的邀請轉(zhuǎn)述給您了嗎?”
  “等等,我沒告訴過你我要去中央車站。”
  “對,您沒有!
  她一動不動,好像在用靜止強調(diào)些什么。
  “我可以開始了嗎?”在感覺過了整整一分鐘后,她再次問道。
  我靠回椅背,示意她繼續(xù)。不用再假裝了,在這件事上我好像沒的選擇。在最后這幾分鐘內(nèi)她成功地擴大了自己在屋子中的存在感,堵住了門,好像夜店的門衛(wèi)一樣。
  “我們會在您最快能找到的方便時刻讓您乘飛機到威尼斯,最好是明天。您將住在老城最好的酒店里——順便插一句,這家店是我的最愛。一到那兒,您會得到一個地址。不需要您提供任何書面的文件或報告,事實上,除了當時在場的人以外,我們要求您不要向任何人泄露您看到的東西。大概就是這樣。當然了,全部花銷由我們提供。公務艙往返,您還將得到一筆希望能夠令您感覺合理的咨詢費!
  說完她站起身,跨了一步走到我桌子前,從咖啡杯中挑出一只筆,在電話旁的便簽紙上潦草寫下一個數(shù)字——超過了我年薪的三分之一。
  “你們付我這樣一筆錢,而我要做的就是飛到威尼斯,拜訪某人的家,然后轉(zhuǎn)身飛回來?就是這樣?”
  “大體就是這樣!
  “這真是個爛故事!
  “您質(zhì)疑我的誠意?”
  “希望您不會感覺受到了傷害!
  “一點兒不會。我有時候會忘記,對于一些人來說,得有真憑實據(jù)才行。”
  她把手伸進外套的內(nèi)兜,掏出一個白色公函信封放在我桌子上,上面沒寫姓名地址。
  “這是什么?”
  “機票,預付的酒店預訂函,保付支票,里面有我們所談的那個價錢的四分之一,剩下的要等您回來之后付清,還有您要去的那個地方的地址!
  我的手停留在信封上方,好像一觸碰它將開啟某種“關(guān)鍵時刻”。
  “當然,我們很歡迎您帶家人一起前往,”她說,“您有妻子?有個女兒?”
  “有個女兒沒錯,妻子我就不好說了。”
  她抬頭看向天花板,接著閉上眼睛,背誦道: 歡迎呀,結(jié)婚的愛,神秘的法律,
  人類子孫的真正的源泉,樂園里的唯一的禮儀,
  否則在一切的事情里共通!“你也是個研究彌爾頓的學者?”當她重新睜開眼時我問。
  “和您沒法比,教授。我只是他的崇拜者罷了!
  “沒多少崇拜者能背誦他的詩!
  “過目不忘,這是我的天賦。雖然我從沒體會過詩人所描寫的東西。人類繁衍。我沒孩子!
  最后這句坦白讓人詫異。在所有狡詐過后,她毫無顧忌地——甚至有些悲傷地坦白了自己最大的個人隱私。
  “彌爾頓是對的,兒女會帶來快樂!蔽艺f,“但是相信我,他把婚姻和樂園聯(lián)系在一起,這就有點兒過火了!
  她點點頭,但好像不是沖著我的評論,而是在對另外的事情表示確信;蛟S她只是說完了該說的話,在等著我的回應。所以我做出了回答。
  “我不能答應。不管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它的確挺吸引人,但又確實不在我能力范圍之內(nèi)。我不可能接受。”
  “您誤解我了,教授。我不是來這兒聽您的答案的。我是來這兒轉(zhuǎn)述邀請的,僅此而已!
  “好吧。但恐怕你的客戶要失望了!
  “這種事情幾乎從沒發(fā)生過!
  她輕巧轉(zhuǎn)身,邁出屋門。我等著她對我有所表示,說句“祝您一天愉快,教授”或者揮揮她骨瘦嶙峋的手什么的,但她已經(jīng)穿過大廳向樓梯走去了。
  當我從椅子上起身,把頭伸出門外找她時,她已經(jīng)不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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