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術》講述以這一時代為背景,從一個年輕的說書人趙學謹(趙有福)來北京闖蕩,無意中介入到兩家書場的矛盾中展開敘述。漸漸拉開中國近代一個真實武林世界的神秘面紗。主人公和他所接觸的中國近代武林人士們代表著這一時期中國的廣大武者,雖然他們不知道武術在中國還有什么意義,他們在為衣食生活而奔波,幾乎忘了武術這一技能對他們生活所具有的實在意義。但他們一直沒有放棄武術,一直在尋找中華武術的出路。最終,這個憨直的小子趙學謹(趙有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為中華武術找到了位置。 作者簡介: 張軍,生于1975年,于山西省太原市人,畢業(yè)于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曾任山西青年報財經(jīng)部首席記者,現(xiàn)為山西太原市政府機關干部。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3年開始在《山西文學》、《都市》、《西江月》、《中國故事》等雜志發(fā)表小說。歷史小說作品有《清代推理斷案名家張問陶斷案傳奇》,《清末四大奇案》等系列中篇。2003年在大陸地區(qū)著名期刊發(fā)表短篇小說的張軍,注定一輩子與武俠小說結下不解之緣。發(fā)表過的作品,除了屢獲獎項肯定外,創(chuàng)作武俠小說更被拍為電視劇,其寫作筆力老練,敘事簡潔,引人入勝。本次親自來臺,希望能在個人獲獎記錄上,再添一個全球華人大獎——溫世人百萬大賞首獎。 ——臺灣聯(lián)合早報 陳芳明盛贊以民國初年為背景的這篇作品節(jié)奏暢快、邏輯清楚,能引人入勝。尤其以說書人的角度切入,在寫作策略上是不錯的選擇! 傅月庵形容此篇是近代俠義英雄傳,像章回小說。作者對掌故嫻熟,敘事簡潔,筆力老練。事情一直發(fā)生,不斷有新的人物加入! 周芬伶認為此篇探討一個時代的拳法,用人上有人、天外有天的方式將人物一一帶出,并藉此推展劇情,很能吸引讀者! 王正方稱此篇是開場最好的一篇,有老北京的味道。序言 看過熱銷書,回憶錄《逝去的武林》之后,我突然想寫一個關于武者的小說。這應當是一個真實武林的故事。我的目的是,告訴大家這個神秘群體真正的生活狀態(tài)。 書中的那些人既沒有人能飛來飛去,干著殺人于無形之中的買賣;也沒有人能于亂軍之中殺個七進七出,一雙肉掌打遍天下無敵手。他們不是武俠小說中的俠客而只是活生生的凡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普通人。與其他行當?shù)娜藥缀鯖]有什么不同,他們靜悄悄的生活在普通老百姓之間,沒有人能看出他們都是身懷絕技,藏而不露的神秘的武林中人。 這些人有些是生活在社會最低層的貧苦人、手藝人,有些是專門做生意的買賣人,還有警察、學生。但無論是何職業(yè),一脈相傳的中華武術,早已經(jīng)深深的藏在他們的骨子里和血液里。 民國初年,中華武術進入最黑暗的時期?鞓尯痛笈谑刮湫g沒有施展之處,中國的習武者大都陷入迷惘之中:武術現(xiàn)在有什么用?老舍曾經(jīng)這樣描述:槍口還熱著,長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呢?鑣旗,鋼刀和口馬都夢似的變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車、快槍與恐怖。 《國術》講述以這一時代為背景,從一個年輕的說書人趙學謹(趙有福)來北京闖蕩,無意中介入到兩家書場的矛盾中展開敘述。漸漸拉開中國近代一個真實武林世界的神秘面紗。主人公和他所接觸的中國近代武林人士們代表著這一時期中國的廣大武者,雖然他們不知道武術在中國還有什么意義,他們在為衣食生活而奔波,幾乎忘了武術這一技能對他們生活所具有的實在意義。但他們一直沒有放棄武術,一直在尋找中華武術的出路。最終,這個憨直的小子趙學謹(趙有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為中華武術找到了位置。 精彩章節(jié)閱讀 公元一九一六年,民國五年,六月六日。民國大總統(tǒng)袁世凱在全國一片“倒袁”聲中一命嗚呼,帶著他沒有做完的皇帝夢去見了先人。 副總統(tǒng)黎元洪做了民國第二任大總統(tǒng),手握重兵的參謀總長段琪瑞升任內(nèi)閣總理,蔡鍔、唐繼堯的護國軍留在西南,李烈鈞的護國軍在廣東站穩(wěn)了腳跟,馮國璋、曹錕等袁世凱舊部也撤軍回到駐地,宣布獨立的各省又發(fā)電表示取消獨立擁護中央。一場幾乎燃遍全中國的戰(zhàn)火這才平息下來。 雖然全國鬧得沸沸揚揚,打得轟轟烈烈,北京城上至達官貴人下到市井百姓,還是照樣不緊不慢的過著生活。北京城的書場茶館仍是紅紅火火,茶客如流。黃掌柜家的“客來香”書館照舊每日雞叫二遍就打開了門,伙計搬了梯子把寫著“客來香”三個金字的招牌擦得亮亮的,收拾了桌椅板凳,擺好了茶具香茗,然后在書館兒立個“口”字招牌,這就算開業(yè)了。 老北京的書館一般早晨是沒有客人的,只有到了上午十點鐘才開場迎客,到了下午兩三點才開場說書,但在天快放亮還沒亮的時候仍有一筆生意可做。那就是瓦木匠、裱糊匠、打鼓的、拉車的這些個人會在這個時候來茶館小聚一下。每人沏上一壺茶,各自給茶錢,談談前一天的生意,交流一下這些天的行情。這個時候的茶錢最便宜,茶葉當然也是最差的。一般是用別人喝過的剩茶葉都收集起來,倒在一個竹筐里,專門用槐角水浸泡后曬干,再用茉莉花一熏蒸,仍舊賣出來喝。好在手藝人圖得只是個便宜,并不講究這個。不同行業(yè)的人在不同的書館茶社小聚。但凡愿意做這個生意的書館茶社,早晨就在書館兒門前立個“口”字招牌,以作招徠。 黃掌柜的“客來香”就在東安市場的大馬胡同路北。前面勾連搭建六間朝陽大瓦房,外邊一圈用竹子編的籬笆墻,上支下摘的窗戶,二十幾張八仙桌,既干凈、又敞亮。大堂正中有個磚砌的說書臺,說書臺兩旁柱子上掛著一副木刻的對聯(lián):“廣軼事見聞水凈花明饒雅趣,慶同人快聚茶初香半滌塵襟”。 門面房的后面是個四合院,院中搭有罩棚。和門面相對的是過廳,過廳兩側的廂房和過廳后面的后堂設“雅座”,大罩棚下設“散座”。夏季茶客們在罩涼棚下乘涼品茗,冬季罩棚四面罩上面布簾子封閉起來,院內(nèi)生起火,整個茶館內(nèi)暖意盎然。再往后過一小山墻又是一個四合套院,伙計們住東西廂房,北房五間,三正二耳,是說書先生和茶客留夜的地方。南房有四間,是掌柜自己的住處。 東家黃掌柜早早的凈了臉,漱過口,穿一身三藍鐵線夾衫,外套棗紅色珠地鐵紅馬褂,足蹬尖口黑緞鞋,走出了后院,看著伙計把店里店外收拾齊整,然后便站在門外迎客。 雖說“客來香”每日清晨的第一批客人,不過就是些來喝“槐角水泡過的茶葉”的拉車車夫,但黃掌柜活了四十三歲,做了三十年生意,一直信奉“再小也是生意”,“頭單生意好,一日生意紅”。所以每日清晨開門,他一定要親自來迎第一批客人。 “馬老板,李老板早啊! “不早沒飯吃啊,黃掌柜不是也一樣早么?您生意可是比我們做得大啊! “唉,拿我說笑話了不是。里邊請!” 幾個拉車的車夫和黃掌柜打過招呼,徑直走到茶桌要茶水,然后便抓緊時間談論些行內(nèi)之事。 拉車的不比平常無事喝茶的閑客,只一會兒功夫車夫們便三三兩兩的來齊了,都是平時再熟不過的臉,黃掌柜看看人都齊了知道再不會有客來,便要收腳走回去。臨轉頭時冷眼向東一瞟,卻見東邊斜對面仁義軒書館的兩個伙計拉拉扯扯推出一個人來,嘴里還罵罵咧咧的,聲音不是很大,隔著又遠,所以聽不大清楚。只聽到幾個字順著傳過來,隱約是“我們掌柜的……” 黃掌柜把身子又轉回過來,一面瞧著那個人向這邊走過來,一面猜想著到底是發(fā)生了什么事。眼見那人走近了,原來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后生,穿一件粗藍布夾褂,但那藍色是沾了太多污漬的緣故,變得顏色深淺不一。一張臉也是好久沒洗了,灰不溜秋的還有幾道子指印。矮塌的鼻子,一嘴的碎牙,長相也極不堪,只有眼睛卻是炯炯有神的,若是仔細迎了那人的眸子看,便讓人突然感覺到這個人有種和普通人不一般的逼人氣質(zhì)。 那后生走到黃掌柜跟前,先鞠了一躬才道:“先生,我不是要飯的。我想找你們掌柜的說句話! 黃掌柜沒想到他會向自己鞠躬,而且一來就說自己不是要飯的,覺得有些意思,問道:“你找我們家掌柜的有什么事?” “請掌柜的收我說書! 老伙計老白里邊走出來喊黃掌柜的,聽了這后生的話笑道:“這孩子,你以為說書就那么容易么?別的不說,上臺就要講個精氣神,腰板一直,眼一睜,醒木一拍,全場就得鴉雀無聲,一齊支愣著耳朵要聽下文。就你這一團灰泥似的,行么?” 后生頭一抬:“人不可貌相,我,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是……餓的!你等我吃飽了!” 黃掌柜也撲哧一聲笑起來:“吃飽了?你還是要飯哪。老白,給他拿兩個窩頭打發(fā)他走! 后生見這兩個人不替他喊掌柜,邁步就往里走,一邊走一邊還喊:“我找掌柜的,我會說書!” 老白一把沒扯住,后生三步兩步躥進了茶社。老白急得在后邊叫:“抓住他,把他揪出去! 店里的伙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齊上來把他摁住就往外拖。那后生掙扎著還在喊:“怎么就都不讓我見掌柜的呢,我說一段給掌柜的聽聽。一準收我!” 這時那些拉車的車老板們也不喝茶了,一起圍上來看熱鬧。見是這個后生吵著要說書,一齊七嘴八舌的替他說話。 “就讓他說一段吧! “反正現(xiàn)在除了我們哥幾個也沒外人,說個小段也沒什么! “說好說賴都不是你們家的先生,不會砸了‘客來香’的牌子! 眾伙計見老主顧一齊為后生說話,都轉了頭看黃掌柜。黃掌柜還在猶豫,只聽遠處有人喊一聲:“讓他說吧! 眾人往喊聲來處瞧,見書館后門頭站了一位四十多歲的男子,穿一身長衫,瘦臉長眉,眼睛炯炯有神,身材削瘦,但立得筆直。這人大家都認得,是‘客來香’書館的臺柱子趙先生。趙先生在書館呆了好多年了,論起說書來那算得上北京書界的紅角了,北京城里但凡常聽書的人,沒人不知道“客來香”的趙先生。趙先生既然為這個小伙子說了話,黃掌柜當然不能駁他的面子,點點頭道:“行,聽趙先生的,你就站在這里給我們說一段,挑一個你最拿手的說! 伙計見掌柜的發(fā)了話,使松開手。老白催促道:“快說吧,說完了給你拿兩個窩頭走路! 后生看了看眾人,轉頭又看了看說書臺子,回過頭來道:“我要到臺上說,還要有醒木、扇子、手帕! “嘿,我說你小子還真要得全乎。讓你在這里說一段就不錯了。你說吧你!” 后生已經(jīng)知道剛才那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是掌柜,不去理老白,卻拿眼去瞧黃掌柜,黃掌柜則拿眼去看趙先生,只見趙先生已經(jīng)捧了一杯茶坐在書臺之下了,臉沖書臺,慢悠悠的品著茶,這是要聽那后生在書臺上說書的意思。黃掌柜又點了一下頭道:“好,只說一個小段。你去那臺子上說。東西都讓人給你預備齊。不過你給我聽好了,說得好了可以讓你說完一段,說不好讓這些主顧們喝了倒彩,你就立刻打住,給我走人!” “對,窩頭你也別想要了。”老白補上一句。 后生使勁點了一下頭:“行! 后生人走上書臺,伙計把醒木、扇子、手帕三樣東西備在案上。底下一行人都坐了下來,伙計們也不干活了,袖著手站在后邊看新鮮。 黃掌柜在臺前找了個座位,方一坐下,只聽那后生在上邊啪得一拍醒木,脆響驚四座!黃掌柜抬眼再一看,雖然人還是方才那個人,破藍布褂子還是那身破藍布褂子,但眼前的人好像變了一個樣。身板倍兒直,眼睛放光,整個人容光煥發(fā),就連臉上的幾道手印子,也好像變了包公額上的月牙疤!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候商周。五霸七雄鬧春秋,頃刻興亡過手。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shù)荒丘。前人播種后人收,說什么龍爭虎斗!” 《七俠五義》八句五十六個字的開場白,讓這后生說的是字字如鋼,聲聲震耳。黃掌柜不由把方才一肚子小看的心思頓時拋得無影無蹤。在心里反而暗贊一聲。 只聽那小伙子在臺上繼續(xù)講道:“大宋朝四帝仁宗趙禎在位,國泰民安,萬民樂業(yè)。上下一心,社會安定。但美中不足的是,澄州干旱三年,顆粒無收,這老百姓啊,餓死了無數(shù)。朝廷呢,曾經(jīng)也派了幾個放糧官,放糧賑濟災民,不但情況未見好轉,相反更加嚴重。為這件事,年輕的皇帝趙楨,十分不痛快。這一天升坐早朝……” 小伙子聲音洪亮,入耳熨帖;吐字清晰,句句有韻。黃掌柜聽書聽了三十多年,已經(jīng)是評書行家。只感覺此人的手、眼、身、氣,輕、重、緩、疾都像是名家調(diào)教了來的,可謂是臺上三兩步,觸到天盡頭,口頭四五句,人情都說透。剛有剛的妙,柔有柔的優(yōu),剛柔宜并濟,處處把人扣。引得臺下的車夫、伙計連連叫好,喝彩聲不斷,就這樣一直講了將近一個小時,方才停下。 這時只聽臺下有人大喊一聲:“糟啦!” 黃掌柜回頭見是拉車的馬老板,關切問道:“馬老板,這書講得不好么?” 馬老板一拍大腿道:“講得太好了,我他娘的聽得入神了,把拉車生意給耽誤了,這都什么時候了。還在這兒品茶聽書呢! 眾車夫一聽這才如夢方醒,一齊付了茶錢,紛紛離了座向外走。伙計們也方明白過來,走開來各忙各的。 后生見人們散了,走下臺來,先找剛才幫自己說話的趙先生,但不知何時他已經(jīng)走開了。只留了喝剩的半杯茶在桌上。只有黃掌柜還坐在那里,后生走到黃掌柜面前又鞠一個躬,問道:“掌柜,您肯留我說書么?” 這時黃掌柜再那他的樣子,又恢復了萎萎縮縮的原樣子,只有兩只眼還是亮的,心中暗道:“真?zhèn)是上了臺像條龍,下了臺像只蟲。這樣的人自己還真是少見!”他指指面前的凳子道:“你坐吧! 后生看了看凳子,輕笑一聲道:“掌柜的在這里,哪兒有我的位子! “我和說書先生不興說這個,你還是坐吧! 后生一聽這話,知道有門,臉上禁不住帶出些喜色,忙坐到了凳子上。黃掌柜回送喊一聲:“端茶上來!被镉媱偞饝宦,黃掌柜又補一句:“要上好的福鼎大白!” 伙計送茶上來,用滾水澆了,兩團白氣直冒上來,黃掌柜方和氣的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趙,叫有福! “打哪兒來的?聽口音像是山西人吧。” “山西晉中祁縣人。” “什么時候來得北京城?老家過不下去了?家里還有人么?” “我娘生弟弟的時候難產(chǎn)死了,我爹拉扯著我們哥倆個長大。家里有五畝地,都種了白蠟桿,祖上傳下來做蠟桿的手藝?抠u這個,老家還能過得去! “白蠟桿?是做槍做棒用的吧。你爹會武藝?” “掌柜的,我們祁縣一帶不外乎三種人,一種是東家,一種是伙計,還有一種便是專為人家送鏢護院的。我祖上原來也是干鏢行買賣,后來不知怎的連走丟了幾次鏢,便退出鏢行,改做白蠟桿的生意,但武藝并沒有丟。再后來晉商一個接一個的倒了,東家沒剩幾個,伙計越來越多,送鏢護院的就很少有生意可做了。倒是晉中好武之風還沒有失,白蠟桿的生意雖不如前,也還湊和! “你也會武?是哪門哪派的?” “我們那里練的都是形意拳。至于哪門哪派,父親還真沒跟我們說過! “你不知道自己練的是哪派的形意拳法?”黃掌柜透過熱騰騰的兩團茶霧盯著趙有福。 “都說‘窮文富武’,練武要花時間精力,富人練武,不過是多花一些錢罷了,還可以防身健體;窮人習武,只會糟蹋錢,到最后憑一身武藝為盜,那就不是好事了。所以古人有說法:富不教書,窮不練武。到我太爺爺那輩大人就不逼著子弟習武了,我爺爺還會個三拳兩腿的,到父親那輩就只見過沒練過,我和弟弟都改了讀書,希望能靠讀書光耀門第。弟弟讀書不行,我念書還好。父親一直供我念完了小學堂,然后送我到省城讀中學。在省城我頭一次聽到評書,一下子就入了迷。到最后竟丟了學業(yè),一頭扎進書館。后來,父親聽說我廢了學業(yè),來太原痛打了我一頓,要我回去跟他賣蠟桿。我知道這一回去就再沒有出來的機會了,半路上歇宿的時候跳后窗逃了。不也再回太原,就徑直來到了北京。所有的錢買了一張火車票和路上的吃食。到北京已經(jīng)分文皆無,只好一邊討食一邊到書館打問想找一件事做! “原來你這身講評書的本事是自學的。自己個兒琢磨就能學到這個份兒上,也算是個奇才!” “掌柜的過獎了,太原有幾位講得好的先生也給評點指教過,光靠自己悟沒有人指點,也不行!” “嗯,我讓你留我這兒。不過話先說到前頭:管吃管住,每五天有一天是葷菜,住的是后院正房;頭一個月只有三塊大洋,第二個月按場子給錢。講好了我虧不了你。一年之內(nèi)不許轉場。你覺得怎么樣?” “成,只要讓我說書,不要錢也成! 黃掌柜呵呵一笑,站起來拍拍趙有福的肩:“不要錢不成,你還要孝敬父親,娶媳婦,沒錢哪兒成?” 二 黃掌柜讓老白給趙有福弄了一卷鋪蓋,到后院正房東頭住下。一般說書先生都有家,沒有人會住在書館。只有趙先生的老婆在保定,膝下沒有子女,只一個人在北京,所以單占了一處明房。剛才聽趙有福講完書,便到后院撒米喂麻雀。抬頭見老白領著方才那個說書小伙子抱著一卷鋪蓋走進來,便留了意,直起身站在了門口仔細瞧那年輕人。 兩個人走過來,老白向趙先生先問了個好,然后對趙有福道:“這位趙先生可是咱們書館的臺柱子,只要是趙先生的書場,那‘客來香’一定是爆滿!方才要不是趙先生,你還真沒機會上臺露這一手!” 趙有福鞠個躬道:“我叫趙有福,謝謝趙先生!今后還請趙先生多指點!” 趙先生笑笑道:“我都沒想到,你還真有兩下子!”又問老白:“安排他住哪兒?” “住您隔壁,東頭。” “噢,夜場不回的先生也都住那兒,有些亂啊。我看這樣吧。我一人占著兩間正房也浪費,讓他住我外屋吧。你說呢,趙有福。” “那打擾先生了,我還是住東屋吧。” “別說客氣話兒,我里屋你外屋,只有我打擾你,你是擾不了我的。你要是嫌棄,我再不說二遍話! 老白一扯趙有福的衣角,趙有福立刻道:“行,我住外屋,多謝趙先生!” 老白也替趙有福謝過一回趙先生,領著趙有福進了趙先生的家。 趙有福走進堂屋去,只見堂屋正中上面,一張紅木兩節(jié)柜,上面擺著筆墨紙硯、一只棗紅色的紫檀醒木、幾本雜書,兩個盤龍的青花瓷瓶。條案兩邊列著四把紫檀椅子,上面還鋪了紫緞的椅墊子。正中屋梁上垂下來一盞電燈,正照著下面的一張四仙桌,上面是茶盤子里放好了茶壺茶杯。雕漆的煙盒子,幾根火柴。靠東邊一張白木茬的光板床,胡亂扔著炕帚、剪子等雜物。 趙有福把鋪蓋放在椅子上,走過去收拾床鋪。老白打個招呼走了到門口,又和趙先生說了一會兒話,這才離開。趙先生慢慢的踱進來,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看著趙有福收拾床鋪,說道:“你這個名字不好,說書人得有個響亮的名號,我給你起個藝名好不好?” 趙有福笑道:“那是再好不過,聽說起藝名的時候還要燒香呢!” “那是拜師入門起藝名才燒香拜祖,你已經(jīng)藝成出師了,不必再拜師父。藝名就叫做趙學謹,你看如何?” 趙有福聽了放下手中的活計轉過身問道:“趙學謹?這個名字很雅!請問趙先生,這個名字有什么說法么?” “謹,慎也。《詩經(jīng)-大雅》里頭有兩句話。一句是‘以謹無良’,另一句是‘以謹罔極’。前一句的意思是不和奸狡詭詐之徒交往,不受他們的引誘和欺騙。后一句的意思是做人要行的正走的端。這就全仗一個‘謹’字。若是按老百姓的話,為人小心謹慎,方能平安一世!壁w先生講完這一席話,自己也覺得很是滿意,順手從桌上拿起一塊醒木,放在手里拍著,瞇起眼來瞧著趙有福。 趙有福聽了走過來道:“先生起得名字真不錯!我往后就用這個名了。我先給您行個大禮!”說完跪下,恭恭敬敬的叩了三個頭。 趙先生的書場安排在晚上,下午沒什么事,便在屋子里請趙有福再說一段評書。趙有福也想著請趙先生指教,便擺了書桌,拿了醒木、扇子、手帕正兒八經(jīng)地說了一段《三俠五義》。趙先生聽完,嘴里連連贊嘆著:“沒想到自學也能學到這個份上,你從娘胎里出來,便注定是要干這一行的! 當晚趙有福起藝名的事告訴黃掌柜,黃掌柜說這是個大事,要好好操辦,晚上趙先生下場之后,黃掌柜在后院擺了一桌席,請趙先生坐在上首,重新說了一遍改名的事,趙有福重又向趙先生磕了三個頭。過去藝人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都嚴格遵循師承關系。做藝者必須磕頭拜師才算有了門戶,同行才會予以承認。否則,將會被同行罵為“沒爹”,到處受排擠。趙先生日里說趙有福藝成出師,不必再拜師父那是自謙的話。到了席上,黃掌柜替趙有福說出拜師的話,趙有福也再三懇請。趙先生本是很喜歡這個小伙子的,便一口答應。 徒弟分為“授業(yè)”、“拜門兒”、“寄名”三類。授業(yè)即“入室弟子”,大多數(shù)從幼年學藝,受到較系統(tǒng)的傳授;“拜門兒”一般是帶藝投師,在原有基礎上再受些指點。以上兩種都有拜師儀式;“寄名”則無拜師儀式,只憑一封信或一句話就算某老師的弟子了,故又稱“口盟”。趙有福作了趙先生的口盟徒弟,黃掌柜掏了十塊大洋,八塊錢讓趙有福轉送趙先生,作為拜師禮;兩塊錢留著讓他到沽衣店買件八成新的像樣的上場衣服。趙有福從今個起就改叫趙學謹了。 第二天趙學謹坐在書場后排流水座上聽了一天書,第三天上午場的時候便在書館門前掛起了寫著“趙學謹”三個字的水牌。 但凡在場子唱戲、評書、說相聲這類行當,一靠身上的真本事,二靠有朋友和喜歡自己的觀眾捧場。捧角、捧角,不捧難成角!捧角的人按現(xiàn)在的話叫“粉絲”,英文叫做Fans。趙先生心疼徒弟,怕趙學謹?shù)谝淮沃v書冷了場,自個兒掏錢請客,請了十幾個自己的“粉絲”到場助威。又掏錢專門請裁縫為趙學謹訂作了一身上場服。第一場評書段子千挑萬選,替趙學謹選了當時最熱門的武俠評書《七劍十八義》。有師傅這么照顧著,趙學謹?shù)恼f評書的底子又深,說起書來張弛有度,引人入勝,場下自然是叫好聲一片。 趙學謹在臺上連說了七天,臺下叫好聲喊了七日。漸漸的,但凡掛起趙學謹水牌的時候,聽書的人就比別的上午場多出許多;趙學謹一下了場,請他吃飯,和他說話的茶客一個接著一個,應接不暇。明眼人都看的出來,趙學謹紅了。 一個說評書的能在這么短的時間紅起來,行話叫做“挑簾紅”,是很不容易見到的。黃掌柜見自己的書場出了一個“挑簾紅”,自然是很高興。立刻就給趙學謹排了下午場和晚場。書錢也漲了,原來是一個月三塊大洋,現(xiàn)在是三七分賬。 大多數(shù)人喝茶聽書的書客是在下午場和晚場過來,所以大書場在這兩個場次安排的都是有一定功底和名氣的演員;至于分賬,小書場是倒三七分賬,就是說書先生拿七成,書場拿三成;有名聲聚人氣的大書場是正三七,說書先生拿三成,書場拿七成。如果說書先生是名角,是五五分成;說書先生是北京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紅角,仍然是倒三七,書場只拿三成。所以趙學謹只用不到十天的功夫,就開始說下午場和夜場,拿了三七的分賬,已經(jīng)算是很不錯的了。 三 趙學謹在京城書城站住了腳,一講就是小半年,趙先生對這個徒弟也是十分照顧,師徒倆個處和如父子一般。有師父使勁捧著,趙學謹也爭氣,到了這一年剛入冬的時候,趙學謹已經(jīng)是個北京城里響當當?shù)拿橇。“客來香”書館的生意也因為趙學謹?shù)拿暼藲飧,但凡是下午場和晚場,場場都是客滿。不僅僅是里頭茶客爆滿,外頭還總有站著排隊等著往里進的。黃掌柜為此把六間朝陽大瓦房,翻蓋成了三層高的茶樓。翻修期間仍要營業(yè),便把最后一進院子騰出來,所有伙計都在外邊租房子住。 有錢好辦事,也就三個月功夫,茶樓建好。新書場闊亮高大,直頂?shù)蕉䦟拥捻斏,藻井精雕細刻,刻得是《三國》、《水滸》、《西游記》、《古淵劍》、《劍膽忠魂》、《三俠五義》等二十多本評書中的人物;書臺高有五尺,花梨木做的書桌;二層面前書場一溜的半圓形西式欄桿裝飾跑馬廊,廊后是一間一間的包廂茶室。 黃掌柜這么一大弄,周邊幾家茶館書社的生意受得影響不小,茶客減了不少。這些地方的掌柜的自然不能坐以待斃,便有人悄悄的借著聽客請吃飯的名義把趙學謹請到酒樓雅座,酒過三旬,飯過五味之后,悄悄的透底說自己是受了某某書館掌柜的請托,提出讓趙學謹轉場說書。酬金是三七開,書只要三成,七成歸趙學謹。甚至有的小書館提出是二八開,八成歸趙學謹。只要趙學謹肯來,每場書開場時另有豐厚的謝儀紅包。趙學謹每次聽了都是冷冷一笑:“早干嘛去了?年初我餓得快要死了,除了黃掌柜沒有一家收留我!就是給你們白說一段書聽聽,你們也像躲瘟疫似的把我趕出去,F(xiàn)在想撿現(xiàn)成的,晚啦!” 三次五次之后,趙學謹?shù)膽B(tài)度這些人也就明白了,知道出再大的價錢也沒用,便再沒有人和趙學謹提這事,偷偷的挖黃掌柜的墻角了。但就這么善罷甘休,眼瞅著黃掌柜的“客來香”把他們碗里這口飯搶去一半,也實在是不甘心。暗的不行來明的,軟的不行來硬的。京城幾家書館的掌柜向黃掌柜提出,今年要提前“請支。” 按著那時評書演出的規(guī)矩。每年年初時,京城書館要集體邀請有名的說書先生一聚,然后在飯莊定上幾桌酒席,于聚餐中商談有關演出事宜,名為“請支”。席間,書館主人根據(jù)這些名角的要求和演出書目的內(nèi)容,制定出全年的演出計劃。說書先生少則兩個月,多則三個月要轉一次場,就是去別家說書。 因為書館要想多掙錢就必須請到有叫座能力的說書先生,才能上滿堂座。而說書先生也愿意到地勢好能上座的書館說書。但一般的書館也想要有名的說書先生,一般的說書先生的也想到好地方去說書。為了公平起見,便有了“轉場”一說,兩三個月說完一部書,說完一部書便要轉一個場。能上座的書館可以多留幾個有名氣的說書先生,但不上座的書館也能撈著一半個名角來為自己壓個軸;有名的說書先生大部分時間還是在上座的書館說書,沒名的說書先生也有在好書館露臉的機會(但多半是上午場)。 這一回在醉仙樓擺了“請支”宴,北京城有點名氣的四十三家書場的掌柜全來了。讓趙學謹轉場說書成了這回“請支”的熱門話題。黃掌柜難犯眾怒,替趙學謹答應了,趙學謹可以在外場說四個月的書。但趙學謹當著眾老板的面說自己不干,誰愛說誰說去,自己只在黃掌柜的“客來香”說書。 黃掌柜勸道:“學謹,你師父趙先生和我是什么交情,相交二十年,吃住都在我這里,吃住免費,我一個大子都不讓趙先生掏?哨w先生也得在外頭轉半年的場,這是做生意,咱不能嘔這個氣。和氣生財嘛!今個兒這事我拿主意了,你得給我這個面子。別讓我下不來臺!” 趙學謹聽完沒有言聲,將手中的一杯茶慢慢啜盡,才抬起頭來道:“黃掌柜,我和師父不一樣。師父是吃這碗飯的,指著這碗飯掙錢養(yǎng)家。我呢,我和師父、和各位說書的前輩并不是一路的,我充其量就是一個票友,不是你們這個圈里的。黃掌柜只要能給我一口飯吃,哪怕不給我說書錢,我也愿意呆在那兒。不過話說回來,黃掌柜既然開了這個口,我不能撥了黃掌柜的面子。黃掌柜也是人在江湖,不能和各位掌柜的傷了和氣。我說個辦法大家看行不行?我只去各位的書場里捧場說小段子,但不說轉場說大書。要是轉場說大書,我最多也只能去四家書館。如果按我的建議,今年各家書社我都能去捧個場,獻個丑! 小書場的掌柜們自然覺得這樣好,不然至少兩年內(nèi)還是輪不著請趙學謹進自己的書館講書;剩下幾個大的有名氣的掌柜就不怎么愿意了。可是趙學謹既然把話摞到這里了,“我不是為錢!”那就算是強著他來轉場說大書,恐怕也不會使力氣,只好也答應了。 眾書場掌柜鬧罷“請支”宴,定下了各位名角的出場輪次,一場北京評書界的紛爭總算是平息。眼瞅著臘月已到,師父趙先生要回去陪自己那口子過年辦年貨,早早就回保定了。隨著大年越來越近,家住外地的伙計和說書先生走了不老少,只有幾個家住的遠的,比如家在甘陜、兩廣、江浙的,才留下來在北京過年。好在茶客也少了,黃掌柜撤了上午場,上午只有清茶不說書,所以人手還能調(diào)用的過來。趙學謹回山西老家也不過是三四天的功夫,但他并不想回。說書的癮還沒有過足,自己在北京的腳跟也沒有立穩(wěn),要是回去父親把自己留下,那可就糟了。 到了臘月二十的時候,趙學謹說完下午場,剛到后臺的時候,看見老白頂著一腦袋的白毛雪從后院走進來,一邊拍著肩上頭上的雪一邊道:“今個兒雪真大!十年里沒遇到這么大的雪!下得跟丟棉花似的。好在該回家的這時都已經(jīng)到家了,不然出京的路可難走!” 趙學謹聽說下雪了,便要換了衣服去賞雪。這時伙計走過來,傳話說有幾名書客請吃館子,趙學謹走到前臺見了這幾名書客,一番好話謝辭了幾位,然后回到后院自己的屋子。 趙學謹路過后院的時候,見雪還在下,卻已經(jīng)小了,紛紛揚揚,緩緩的落著,像一面大篩子往下篩著白面。雪已經(jīng)積了很厚,房上地上都如鑲了厚厚一層白玉似的,樹木變成了瓊枝玉葉,幾個雪堆聳立在墻角,只有道路剛被掃過,只被鋪上薄薄的一層白紗,蓋著黑色的路。 趙學謹現(xiàn)在拿的是倒四六分賬報酬,一個月能拿一百五六十塊大洋,現(xiàn)在流行的獺皮袍子紫羔皮馬褂還是買得起的。但他今年添置的還只是兩件棉袍,一件老羊皮馬褂,一件棉坎肩,一件棉褲,一件毛褲,兩雙羊毛襪子,兩雙棉鞋。趙學謹一向節(jié)儉慣了,而且山西的冬天要比北京冷得多,在北京這幾件東西足夠用了。 趙學謹換好了衣服準備出去時,這才想起自己找不到一起賞雪的伴兒。雖然自己在“客來香”交了幾個朋友,但都不是有心賞雪的人;師父趙先生和一個姓李和賬房先生倒是個文雅人,可惜都回了老家。趙學謹站在門前想了半天,仍是沒想出一個人來。笑著自言道:“一個人賞雪雖然孤單了點,也別有一番情趣!彼爝~步走出了門。 趙學謹出了書館向西而去,雪花迎面打來,輕輕的撲在臉上,大多數(shù)都跌落下去,也有淘氣的的沾在臉上不肯下來,但很快便化成了水,這時候它們再后悔已經(jīng)晚了。大街上的雪還沒有掃去,腳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順街向前望去,遠遠近近的一片白,遠處的景物仿佛消失了,隱匿在大雪織就的白幕之后;近處的屋宇樹石則各個頂著一層白被,偶有沒有被雪遮盡的屋瓦枝椏,露出斑斑點點的黑色,像雪里尋食的鳥。 趙學謹只管走著賞雪,走過兩家店面,冷不丁有人當面截住一拱手道:“趙先生賞雪啊。” 趙學謹一愣,見對面那人五十多歲,長眉細眼,削瘦的臉,穿一身灰市布棉長袍套一件玄色套扣皮背心,腳下蹬著一雙“踢死!蓖┯蜐驳卓煅。民國初年的時候亂穿衣,說書的一般還是那套長袍馬褂,但大多數(shù)人只穿長短衫,也有穿中山穿的,一些趕新潮的人穿西裝。這個人也穿著長袍馬褂,不是同行便是滿人。趙學謹也拱了拱手,問道:“請問您是……?” 對面那人笑道:“趙先生,我常去‘客來香’聽書,就愛聽您的書,但從沒有和您說過話,所以您不認識我! 趙學謹聽了知道是自己的一個書迷,笑道:“承蒙您前來捧場,趙某在這里補謝了。您怎么稱呼?” 那人道:“我姓敖,您喚我老敖就行了。我在京城做點小買賣,這幾天沒什么生意,早關了門,見雪下得小了,便要去‘客來香’聽書。走到這里聽剛走出來的人說先生今天改說下午場了,知道再去聽不到您說書了,正站這兒猶豫著要不要去。可巧就碰見您了,您說這不是緣分么?” 趙學謹聽那人自稱是聽客,又姓敖。敖是由滿姓改過來的漢姓,再加上這一身行頭,知道是滿人無疑了。笑笑道:“您大雪天的還趕來聽我說書,這份情我記在心里頭了。下回您再來,跟我打聲招呼,我讓人給您加個龍須凳! 龍須凳擺在書場最好的位置,能坐在龍須凳上的人,要么是有頭有臉的人,要么是說書先生關系非常的人,要么是長時間花了大錢捧角的人。不管是誰,只要坐了龍須凳,面子上是很有光的。當然掏錢也是雙份。 老敖聽了一笑道:“坐龍須凳倒不必,您能賞光和我喝杯茶,吃頓飯,我便很是有面子了。” 老敖指著旁邊一家菜館道:“我想著趙先生剛下了場,未必就這么快吃了晚飯,不如就賞光到這家菜館如何?您可千萬別跟我說‘改日’二字,那樣可就涼了我的這一片赤心啦!” 趙學謹本來是想打個招呼繼續(xù)賞雪的,沒想到話趕話卻說到請飯的份上了,但既然是自己把竿子豎起來的,就怪不得老敖順竿爬。再看老敖說得誠懇,把眼瞪圓了等著他答應,自己不好撥了他的面子。只好道:“恭敬不如從命,就簡叨擾您一頓! “瞧您說的!崩习铰犠约旱摹芭枷瘛贝饝燥,樂得兩條細眼瞇得更細,一手拉著趙學謹進了菜館,要了三層一間雅座。這間雅座不甚大,向北一間玻璃大窗,從窗子里往外望,白茫茫的一片其中夾著數(shù)不清斑駁的黑點,那些都是京城的民宅。 店伙計送上來一只燒的極旺火盆,遞上來一張菜單!包c菜單”也是與時俱進,剛剛從西方學過來的,以前的時候都是伙計報菜名。老敖請趙學謹點菜,趙學謹請老敖點。兩人彼此謙讓一番,最后還是趙學謹拿了菜單,先點了一個山西的過油肉;老敖接過菜單,卻沒有看,對伙計說道:“來半片烤鴨,一盤香茹肉餅,還有三元燒牛頭,雪花桃泥,核桃酪……”老敖還要點,趙學謹急忙道:“這些足夠了,兩個人哪里能吃得了?” 老敖笑道:“既然是請我一向敬重的人,當然不能小家子氣! 趙學謹?shù)溃骸耙呀?jīng)六樣菜了,吃不了要浪費。您的心意我知道,不必在這上邊過于破費!” “那聽您的,再點一個湯得了。”老敖又點了一道清湯燕菜,便讓伙計下去備菜。 趙學謹見老敖雖然穿得普通,但點菜點的十分老道,所點之菜又價值不菲,心中有些好奇,問道:“老敖,您在哪里發(fā)財?我看您舉止說話,是八旗的人吧!” 老敖對趙學謹一豎大拇哥笑道:“趙先生好眼力。都說說書先生知道的事多,什么也瞞不過你們的眼睛,這回親眼見識了! 老敖給趙學謹滿上茶,繼續(xù)道:“我祖上是鑲黃旗的牛錄額真(正四品佐領),一直世襲到我阿瑪(滿族稱呼:父親)那輩是第三世分得撥什庫(正六品驍騎校)。輪我這輩,按每三世降一等的規(guī)矩,我襲了個太仆寺馬廠協(xié)領的七品官,就是孫猴子在玉皇大帝那兒當?shù)哪莻‘弼馬溫’。其實這個差使挺肥的,可是正趕上辛亥革命,宣統(tǒng)皇帝退了位,我這個差使就丟了。好歹祖上留的那點子家底還在,自己當了十多年‘弼馬溫’也攢了一些錢,就改行做了買賣。但旗人自打入了關,幾百年里就沒有再做過買賣,你說我做買賣能賺錢么?” 正說著,菜上來了;镉嫲严闳闳怙,三元燒牛頭,雪花桃泥,核桃酪、過油肉擺上桌,道:“兩位先生,烤鴨需要慢烤,上菜比較慢,還得等一會兒。” 老敖點點頭:“烤鴨這東西,是很講究火候的;鸷虻轿,鴨皮酥脆,油香濃郁;鴨肉細膩,鮮嫩滑潤,不糟不柴。告訴你家大廚,我們不著急,讓他好好烤!” 店小二笑著奉承老敖是行家,然后下樓去了。老敖伸出筷子給趙學謹布菜,將趙學謹面前的碟子裝得滿滿的。趙學謹笑道:“不用這么客氣,隨便一點兒最好。不然就生分了。”老敖這才停了筷子,趙學謹又問道:“方才您說您做買賣不賺錢,可我看您現(xiàn)在的樣子,卻像是有些底子的!現(xiàn)在的生意一定已經(jīng)轉好了吧。” 老敖又是一豎大拇指:“我的這點底子都瞞不過趙先生的眼睛!彼煊志戳粟w學謹一杯酒,道:“自打大清皇帝退了位,我的日子就是一日不如一日,出去做買賣賠錢,回家喝稀飯塞牙。一直到了去年,袁大總統(tǒng)的二兒子袁克文要買一匹西域的馬,因為識不出好壞,便讓人請行家來看。有個朋友恰好在袁克文的府上當清客,就推薦說有一個專門給皇上挑馬的人,現(xiàn)在落魄了,但本事沒放下。袁克文一聽就讓人把我叫到袁府里頭了。馬夫把那匹馬牽過來,我上下打量了幾眼,圍著馬轉了兩圈就告訴袁克文:這個不是真正的純種西域貢馬。袁克文問我何以見得?我說,純種的西域貢馬高有九尺,頸與身等,昂舉若鳳。后足脛節(jié)間有兩距,毛中隱若鱗甲。那才是絕品。袁克文聽了半信半疑,正好張鎮(zhèn)芳的兒子張伯駒也剛弄了一匹西域馬回來。兩相一對比,立辨真?zhèn)。袁大公子一高興,便賞了我一根金條。我琢磨著做這買賣行又不要本錢,又來錢快。打那兒起就改行給京津兩地的公子哥們相馬賺錢。沒一年的功夫,也混了個吃穿不愁! 。ㄔ宋、張伯駒、張學良和溥侗并稱民國四公子,是有錢有才又會玩的四個人。張伯駒的生父張錦芳、叔叔兼養(yǎng)父張鎮(zhèn)芳和袁世凱是表兄弟,其中張鎮(zhèn)芳是袁世凱最得力的助手,民國時為河南都督兼民政部部長。溥侗是道光長子奕緯的孫子。) 趙學謹?shù)溃骸澳膬簝H是吃穿不愁啊,就憑您這相馬的本事,日子過得要比我們說書的強得多了!” “見笑了!崩习皆倬蹿w學謹?shù)谌,兩人喝罷。老敖道:“人窮了就只想著吃飽肚子,穿暖了身子就行啦。等吃飽穿暖了,這才想著閑了要做什么事樂呵樂呵。打我瑪法(滿族稱呼:祖父)起就是個聽書迷,他老人家還是個說書票友,以前常在地安門的廣慶軒里玩票。阿瑪在世的時候,兵荒馬亂,又鬧義和團、又鬧八國聯(lián)軍的,也沒心思玩票;到我這輩的時候,生計所迫,聽書已是奢侈,哪兒有閑功夫去做票友。到現(xiàn)在只會聽,不會說了。不過,阿瑪當年自個兒寫了一本評書,一直盼著有個角兒能把這本書給說紅了,說成傳世之作,臨蹬腿那天還念叨著這事。阿瑪?shù)倪z愿一直在我心里頭擱著,前些年為著混口飯吃東奔西顛,要請說書先生說紅這本書,實在是有心無力。今年開始,日子過得消閑了,又想起這個事,便留了心。北京城里的幾個名角,我也問過人家,人家覺得這本書不夠分量,怕說冷了場子,沒人愿意說。但我這個心思還是放不下,前兩個月聽說‘客來香’出了位姓趙的說書先生,那說書的本事是沒得挑。所以才來捧場,打算瞅個時候請您出來說這事,可巧今個兒碰上了您了,再往后頭拖,我怕失了機會,現(xiàn)在就和您說了這事吧。您先瞧瞧這個本子。” 老敖說著從袖籠子里掏出一本用黃宣紙裝訂的成的一本整整齊齊的書,雙手捧了遞過來。趙學謹也用雙手接過來,見這本書大約三四百頁厚,封面用薄羊皮紙裝訂,里邊是工工整整的豎排蠅頭小楷字,字體簡潔老練,一看就是常使筆桿子的,卻不像一個武將能寫出來的字。但趙學謹并沒有往深里想,只是在腦子里轉了一念,便去看那書的內(nèi)容。粗翻了幾頁,才知道是說中國四大名拳:形意拳、八卦掌、太極拳、少林拳之間的事。趙學謹想著老敖的父親是個習武之人,所以才寫武林之事,因笑道:“老爺子寫評書也是三句不離本行啊! “那是,我阿瑪雖說武藝不怎么樣,可是總和武林這幫子人打交道,知道的事情自然比武林之外的人多一些。趙先生,您要是能把這本書捧紅了,我把去年袁二公子送我的那根金條送您! “不必,我先看看再說! “那不能讓您白忙活啊。您說《三俠五義》也是掙錢,說我阿瑪這本書也是掙錢。但我阿瑪這本書還得勞您費神改一改,又是新書上場影響您的進項,您要是一文的酬勞都不要,那顯著我是占了您的大便宜,欠了您的大人情。我老敖可不是那種人!”老敖說著又掏出幾摞子現(xiàn)大洋,當啷啷放在趙學謹?shù)拿媲埃骸斑@三十塊大洋是給您的定錢。全北京城我可找不出第二個既有德又有才的先生能幫我這個大忙了,您可一定不能推辭!” 趙學謹也是年輕氣盛,把大洋往前一推道:“您這可是把我小瞧了。我趙學謹可不缺這幾個錢。這書您交給我吧,要真是本好書,我給您把他說紅了,替您了了這樁心愿;要是書寫得不好,我也沒辦法,只好原物奉還! 老敖推了幾推,見趙學謹一臉正色,實在是不收,只好將大洋收回道:“這可真過意不去!頭一回見面,就讓您幫這么大的忙!”說罷連連敬酒,又力捧了趙學謹一回。趙學謹被酒勁和奉承話灌得暈暈乎乎,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吃完得酒,什么時候回的茶社。一進到自己屋里,倒頭便睡,直睡到日上三竿,這才醒來。想起昨天老敖托付自己的事,如做了一場大夢一般,自己倒先懷疑起來是不是真在做夢。往袖里一摸,那本羊皮黃宣紙的書還在,這才相信確有其事。又想起沒問老敖家住何處,有些遺憾,只好等老敖來找自己了。 趙學謹從床上爬起來,起涮干凈,重換了一身衣服,到對過早點攤吃了半斤油條,喝了兩碗豆腐腦。因為這天沒有安排場子,便買了二兩豬頭肉,兩個饅頭,三樣小菜裝了一小碗,慢慢走回來放在桌上,當作午飯,進屋又泡了一杯烏龍茶,坐在爐邊,一邊品著茶一邊翻看著這本書。這本書并沒有題目,一開始雜七雜八,東拉西扯的說了一些晚清武林的軼事,文筆還算順暢,不過并沒有評書所講究的綱目梁柱,情節(jié)文采也沒什么突出的地方。趙學謹看了二十來頁,就有些厭了,但再往后看,卻看出點興趣來。四大名拳之間的紛爭和議的緣故,每派武術承接發(fā)展的歷史,各種拳法套路實戰(zhàn)的特點,江湖名家性格脾氣的特點都講得明明白白,生動有趣。趙學謹沒想到江湖武林竟是如此一個樣子,有愛有恨,有情有義,恩恩怨怨,分分合合;江湖故事或讓人喟然長嘆,或讓人愴然淚下,或讓人忍俊不禁,或讓人義憤填膺;江湖人物或讓人恨,或讓人憐,或讓人怒其不爭,或讓人敬其不畏。趙學謹一口氣看到天黑,那書上的字模模糊糊的再也認不清了,這才從書中的武俠世界中走出來。摸一摸臉上,竟然掛了兩行淚珠,不知是何時流出的,又不知是為何人感傷而流。趙學謹笑笑,才聽得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感覺有些餓得發(fā)慌,點亮了油燈,到桌上取了小菜放在火上,用饅頭夾了豬頭肉在火上烤。吃完了晚飯,又接著看。 到第二日吃午飯的時候,趙學謹看完了這部書,心里頭已經(jīng)決定要把它改成評書。這時已經(jīng)臨近年關,書場到臘月二十三便不再設書場,但還賣清茶。趙學謹便有了時間把這本書好好的改一遍。他備了華脫門的自來水金筆,美國進口的墨水,敬記紙莊的道林墨格稿紙,都是上好的文具,把自己關在屋中,一直改了二十多天,才將這本書改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