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居月渚,春秋代序,沈玉成兄離開我們眨眼已十年了。四十年師生厚誼,當時噩耗傳來,不禁驚愕無言。即使十年后的今天,每一念至,仍覺悲從中來,不能自已。記得玉成有一次在寒齋便飯,曾對我誠摯而慷慨地說:“先生百年之后,整理文集的工作請由我來做!碑敃r聽了心頭一熱,不勝感激。孰意曾幾何時,作為已成老朽的后死者反倒為玉成的遺文撰寫序言,其內(nèi)心的辛酸悱惻可想而知。人世無常,竟有如此令人意想不到者,夫復何言! 盡管如此,這篇序文還是我主動要求動筆的。因為玉成在眾多門人中確是真知我者。他曾受九三學社刊物主持人之命寫過一篇文章,描述了我這當老師的一生為人處世的輪廓。而在文中,他竟直率地對我身上的缺點進行了雖似含蓄卻很中肯的批評。我讀后不但毫無責怪之心,反而對玉成增加了敬意。師生關系能達到如此坦誠無間的程度,求之古人亦不可多得,而玉成則真稱得起是今之古人了。 玉成是通過1952年高校院系調(diào)整,于1955年從北大中文系畢業(yè)的。他在校的zui后一年,我做為浦江清先生的助手,曾在課堂上分授過一部分明清文學史,因此與他們這一班多數(shù)同學比較熟。而這一班高材生又特別多,玉成也是個中翹楚。玉成喜歡京劇,天賦很高,讀書每能得間,因此課馀總愛到寒齋閑話,于是彼此逐漸熟了起來。畢業(yè)后,玉成留在北大中文系為先師游澤承先生(國恩)做助手。而我彼時也正在注釋由承澤師主編的《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經(jīng)常到游老府上問業(yè)受教,乃與玉成亦朝夕相見。這樣一來,除師生關系外,與玉成且有同門之雅。就我所知,玉成在追隨游老的短短一兩年中,基本上掌握了老一輩學者(特別是帶有北大傳統(tǒng)學風的學者)的治學方法。這種方法,人或視之為不過是繼承了乾嘉樸學的老一套,其實它需要比乾嘉樸學更具有科學性。簡單地說,即如果研究其一課題,首先必從歷史文獻資料入手,從廣搜證據(jù)入手(包括主要證據(jù)以及若干旁證),以當時的社會大背景為依據(jù),逐步論證出自己所研究的課題的結果,并一再進行檢驗,看看這結果是否符合當時的客觀事實。當年胡適先生所提倡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八個字治學規(guī)范,上一句話實際上多為疑古學派學者所繼承;而真正為歷屆北大精英學人所繼承并付諸實踐的倒是“小心求證”這下一句話。表面看來,這一治學路數(shù)確很像乾嘉學派考據(jù)家們做學問的方式方法,而究其實際,多數(shù)北大學人,無論是研究義理之學的(即治哲學思想的),還是研究辭章之學的(即治文學的)和史學的;其治學步驟大都從搜求文獻資料開始,從尋求各方面的證據(jù)開始,然后憑籍各自的“小學”(即文字聲韻訓詁)功底向縱深層面探索鉆研,zui后抵達每一位學人所期望達到的彼岸。就我本人的師輩而言,如朱自清先生、俞平伯先生、馮文炳先生(廢名),當然更包括游國恩先生,他們都是治文學即辭章之學的,甚至連后來改行從事文物考古之學的沈從文先生,其治學的途徑與步驟均大同小異,殊途同歸,極少例外。而這一統(tǒng)緒,特別是游老本人的治學方法,同樣也體現(xiàn)在玉成和我本人的身上。當然,游老學問博大精深,功底豐厚,非我和玉成所能望其項背。但由于得受親炙,耳濡目染,對我們這一代人做學問的方向和方法,還是有著深切影響的。這從玉成的這本遺著中很明顯地看得出來。 玉成先后在北大中文系、中華書局、文物出版社工作過。那一階段他的治學范圍大抵屬于先秦兩漢階段,如對《左傳》、《詩經(jīng)》和《史記》,他都曾付出大量心血。及入中國社科院文研所工作,由于工作分配需要,他開始致力于魏晉南北朝文學史的研究和寫作,并與曹道衡兄合作,彼此相得益彰。這在本書中都有反映。從諸多長短文章的內(nèi)容看,玉成始終是治辭章之學的。然而從立意開題到形成具體觀點,總是從diyi手原始材料出發(fā),然后多方求證,zui后水到渠成,得出結論。這正是我前面提到的北大學人的傳統(tǒng)學風。試舉兩個極瑣細的例子。一是考證“面首”一詞并非專指男性,只要其人年輕貌美,面目嬌好而秀發(fā)濃密,無論是男是女都可稱為“面首”。這個結論看似迥異古今群賢,卻確鑿可信。二是解釋李賀名詩《雁門太守行》開頭兩句:“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玉成認為是城外和城上雙方戰(zhàn)士軍裝的顏色,即城外軍士衣黑色,城上軍士衣黃色。作者雖自言是“別解”,卻更接近原詩本意。此類文章在書中不一而足,不得以其瑣細而少之。相反,玉成對于某種似是而非的偽科學現(xiàn)象卻表示了異議。例如,他在一篇書評的小注中說:舉例說,前不久的京劇大選賽,出現(xiàn)了一批有前途的年輕的好演員,但是評分出入,卻是在0.01到0.05分之間。古人所謂爭勝于毫厘,評委們的評分可以當之無愧。藝術的天平上居然可以把0.01分的差別都標示得清清楚楚,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 其言誠婉而多諷,其意實不以這種現(xiàn)象為然。蓋所謂毫厘之差,看似很科學,其實完全是隨心所欲不負責任的表現(xiàn)。舉一斑可窺全豹,玉成的治學之路數(shù)和行文之風格,從上述諸例足可以想見了。 玉成曾說:“六十歲以后是學者的第二黃金時代!彼救藙倓偭鲱^,即猝然辭世,這不能不說是學術界相當沉重的損失。我自七十以后,每因師友先我逝去而引起曹子桓曾經(jīng)發(fā)過的感慨:“既痛逝者,行自念也!边@篇小文,姑算做對玉成的一篇遲到的唁詞,同時也算是后死者寄托哀思的一片血泥鴻爪。凡與玉成有舊而又略諳區(qū)區(qū)之為人者,當不以吾言為無病呻吟也。歲次甲申歲暮,即醞釀動筆,至乙酉上元后五日始勉強脫稿,亦以見鄙懷之抑塞難抒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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