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一部軍旅題材小說,講述了在自然條件極其惡劣的昆侖山某制高點,主人公徐開路帶領哨所成員常年默默守護西北命脈昆侖山隧道的故事。他協(xié)同戰(zhàn)友抓捕偷獵分子、解決爆炸險情,帶領新隊員排查堵截外敵破壞勢力的滲透,卻愧對妻子和從未謀面的兒子。他忠于信仰、敢于斗爭,展現(xiàn)出誓死捍衛(wèi)祖國領土的赤膽忠誠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戰(zhàn)斗精神。這是一首反映邊防軍人軍膽、軍魂的斑斕凱歌和壯烈史詩。和徐開路一樣,每名高原兵都有各自的成長之路和情感世界,守土衛(wèi)國是他們的職責,但作為個體,他們更多需要面對的是挑戰(zhàn)和斗爭,以及沉默、孤獨甚至犧牲。本書真實再現(xiàn)了那些平凡而又偉大的戰(zhàn)士們在戰(zhàn)斗中成長、在沉默中堅守的高尚情操,表達了成邊軍人守土有責、守土負責、守土盡責的決心,發(fā)出了忠于祖國、堅守邊防的最強聲,是一部正能量作品。 第1章 我奔向遙不可及的哨卡,尋找雪域時空里的你,不知道是你用年華暈染了世界,還是高原為你涂上了油彩,總之,緊握你如枯枝般的手,我如同投入白云間寬廣和煦的懷抱。 仰望昆侖哨所制高點,如天梯入云。 數(shù)節(jié)廢舊鐵軌搭建成的小路,彎彎曲曲延伸至四千八百六十八米高的陡峭山巔,山巔之上有散落的巨石,并未鐫刻書上寫的“亞洲脊柱、龍脈根源、萬山之祖”之類的詞語,只有一座比配電,呆愣愣地戳在光禿禿的山尖上,既不遮風也不隱蔽,甚是唐突。 連接青海與西藏的昆侖山隧道,靜靜地俯臥在兵舍下方幾百米的地方,它的周邊目之所及遍是黃沙,溝壑像老農額頭的皺紋爬滿巒川,北風夾雜著一層騰空而起的沙霧席卷而過,露出已死透的人造雜草以及奇形怪狀的碎石,讓一切置身荒蕪,清晰了又模糊,一棵飄搖殘敗的枯樹苗孤苦伶仃,卻像是世界上最后一朵盛開的白蓮花,昭告天下這里沒有開萌的跡象,也不至于完全毀滅。 都知道,最高的山峰是珠穆朗瑪峰,最長的河是尼羅河,最遠的遠方在南極、在北極、在烏斯懷亞、在朗伊爾城、在世界的盡頭……但沒有多少人知道最高的鐵路在哪里,最高的凍土隧道在哪里,她是否連通著生命訊息,蘊含著精神高地,隱藏著動人故事。這里可以詮釋殘酷、孤獨、冷漠、絕望、空洞、麻木……但這里又那么扎實地融入我的血液,在似乎靜止了的光陰中,幻化成皓月繁星,照耀心門,敲擊胸膛。她穿過大地的腎臟,留下無盡的沉默,她佇立,她回望,她高唱凱歌,她低聲嗚咽,然而,不管她是什么情緒,在朝陽與暮色之間,火車巨龍呼嘯而過,徑直朝她飛奔而去,從這頭到那頭,擁抱更高的高原。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昂首站立,一直注視著她,貪婪地接受她呼出的貧瘠氧氣,我無時無刻不在聽她沉重的喘息……清瘦的徐開路像是自言自語,他站在昆侖山的制高點,臉上是曬脫落后殘留的死皮,眼角有淚,還冒著熱氣。 徐開路身著松松垮垮的迷彩服,肩掛自動步槍,每天都擦的槍此刻也像剛從土堆里刨出來的一樣。他齜著漏風的牙,揮舞左手,和列兵劉軒坤站在山巔,白云貼著他們的頭頂飛馳,劉軒坤臉上露出仰慕的表情。他說:“戰(zhàn)友們告訴我,青海七十二萬平方千米,整個軍級總隊覆蓋全省,任何一個基層單位都可以去,唯獨不能去昆侖山隧道守護中隊,尤其是距離這個中隊四五十千米遠的一號哨,誰去誰是尕(西北土話,土鱉的意思),沒有水、沒有電、沒有信號,十八歲的年紀,兩年后就能造得像三十八歲,從青春期直奔更年期,都不知道啥叫身體機能的巔峰。來的路上我差點兒哭背過氣,被掐人中掐醒的,現(xiàn)在聽你這么說,心里好受多了。” 徐開路面無表情地聽著,摘下帽子,理了理稀疏的頭發(fā)說:“他們說得對。” 劉軒坤以為徐開路一定會告訴他,別聽那些平庸之人奉勸別人也墮落的話,我們才是和平年代雖然艱苦但最厚重、雖不體面但最崇高的兵。然而徐開路并沒有多做解釋,劉軒坤等了個寂寞。 劉軒坤問:“到底他們說得對,還是你說得對?” 徐開路說:“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昆侖。將來,你也會有你心中的昆侖。昆侖看似永遠是一副面孔,其實它才有最鮮明的性格。” 空中白云突然染上了黑墨,遠處三四道閃電并列劃破天際,剛才還靜謐美好,瞬間烏云壓頂。徐開路不管身體的其他部位,率先捂住了帽子。劉軒坤疑惑地看向徐開路,還沒來得及錯眼珠,犀利的風號叫著奔騰而來。還系著帽帶的帽子從頭上被掫掉,在山崖間飛舞,不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 徐開路拽起劉軒坤轉身便往崗樓跑,但劉軒坤還惦記著他的帽子,掙脫開他,不顧身后的呼喊,沿著上兵舍的小路跑。剛跑出去十多米,突然鵝蛋般大的冰雹從天而降,直擊急速奔跑的劉軒坤腦門,鮮血飛濺。 兵舍里,徐開路查看劉軒坤的傷勢,因為半夜劉軒坤疼醒了好幾次,還發(fā)出陣陣呻吟。 徐開路說:“忍忍吧,不出人命都是小事! 劉軒坤哭著說:“我要去西寧,哪怕是格爾木、德令哈、大柴旦檢查站也行。” 徐開路說:“白天還說要跟著我在這兒干一番大事業(yè)! 劉軒坤說:“班長,那是看你說得激情四射,不忍心不配合。事業(yè)?這里有事業(yè)?您自己信不?” 徐開路沒有回答,翻身下床,把燒成炭色的鐵壺從爐子上提下來,用鐵筷子把蓋板夾開,撥弄了幾下底部的氣門,火苗很快躥上來,映紅了他的臉。 副班長陳愛山說:“劉兒啊,你還是重點名校畢業(yè)的,說話沒水平,覺悟也不行,不能這么跟上級說話啊,你要委婉一些、迂回一些,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確實挺白扯,雖說沒有事業(yè)但還是有事情干的,對不對?” 劉軒坤說:“除了站崗還有什么事?你們是被什么理論洗的腦?總能秀出新的下限! 陳愛山說:“唉,可以數(shù)一數(shù)隧道里的枕木到底有幾節(jié)嘛! 劉軒坤說:“早數(shù)清楚了! 陳愛山說:“剛來幾天就數(shù)清楚了?我好幾年了還沒數(shù)清楚呢。” 劉軒坤說:“我數(shù)清楚了。” 陳愛山說:“那完了,完了!腦子太好用,在這地方待不住的。明天開始你跟我去打理溫室里的西紅柿,那是個大活兒,老少爺們關鍵時候可靠著西紅柿改善生活呢! 劉軒坤說:“秧子不少,只有十幾棵結柿子,還用打理?” 陳愛山說:“正是因為不怎么結柿子才讓你去打理嘛,我剛來的時候,連秧子都栽不活,更別提結柿子了。第一棵成活以后,我恨不能抱著它睡覺,班長半小時查它一次,比查哨都勤,它們不是普通的西紅柿秧子! 劉軒坤說:“金絲做的?” 陳愛山說:“比金絲稀罕,當你滿眼荒蕪,看到它就像看到一片綠洲;當你心如荒漠,看到它就像置身現(xiàn)代文明;當你思念親人,看到它就像看到了親爹。” 劉軒坤說:“你去陪你親爹,我不去,我頭疼!” 早晨七點,仍伸手不見五指。 一輛平頭東風運兵車從格爾木城西的保障大隊駛出,上了一〇九公路,從格爾木到昆侖山口只有一百六十千米左右的路程,平時三小時足夠,但今天的天氣,他們到達目的地至少需要六七小時。駕駛員老周身邊坐著總部來的文化處處長嚴峻、西寧來的通信技師張弛,車廂里滿載給養(yǎng),仔細看,便會發(fā)現(xiàn)給養(yǎng)箱中間擠著六名裹著大衣仍然凍得嘴唇發(fā)白的士兵,盡管有些狼狽,但男隊員眉宇間依舊透著俊朗英氣,發(fā)型打著軍容風紀要求的擦邊球,女隊員皮膚則略顯白嫩滋潤,化著與條令條例標準有出入的妝。 張弛問嚴峻:“昨天等了你們一整天,遲了這么久?” 嚴峻說:“路面結冰,車子打滑,實在不敢開了,住在大柴旦檢查站附近的小旅店,旅店的環(huán)境可以說是沒啥環(huán)境,開水都不提供,你猜多少錢一晚?” 張弛說:“起碼一千! 嚴峻說:“行家。那地方幾天看不見一個客源,咋那么貴哩?” 張弛說:“人家絕對良心價,這不奇怪,還有更離譜的,德令哈到格爾木之間沒有落腳地,這種天氣,錯過了那里,萬一車子拋錨或者路況有問題,十有八九會凍死。” 嚴峻說:“人家貴的不是房費,是位置,買房買地段這思路在青藏線沿途才是最好的體現(xiàn)! 嚴峻望著窗外,老周的墨鏡上倒映著悲愴的昆侖山脈、姿勢一成不變的公路以及永遠灰色的太陽。而張弛十幾年都在這條路上奔波,他沒有絲毫看景的心情,用一格信號也沒有的手機玩著單機游戲,但這似乎讓他更無聊。 海拔在攀升,看到嚴峻臉漲得通紅,張弛把氧氣袋遞給他,他吸了兩口便放下了。 張弛問:“您這是?” 嚴峻說:“省著點兒用,在這里,這玩意兒就是命。” 嚴峻拿起對講機呼叫車廂后的小分隊隊長王曦:“提醒一下隊員們別睡著了,可不能感冒,在這里如果感冒就相當于一只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 王曦看著輾轉反側、呼吸困難的女隊員說:“放心,想睡也睡不了!” 嚴峻對張弛說:“休息一下會不會好點兒?” 張弛看了一眼路基下的懸崖說:“不會,只會耽擱時間,天黑前上不了昆侖埡口,危險系數(shù)呈幾何級數(shù)增加! 嚴峻說:“那我們讓女隊員坐駕駛室,至少暖和些! 嚴峻拉著張弛鉆進了車廂,透過車尾篷布的縫隙看著群山似乎在倒退,又似乎根本沒有任何變化。 張弛說:“領導,你們圖個啥,站在昆侖山巔連說句話都費勁,怎么演節(jié)目?” 嚴峻說:“不演也行,但一定要到,意義不同! 張弛盯著隊員們生無可戀的臉小聲嘀咕:“我看不出有什么意義,讓人難過的意義不如沒意義。” 嚴峻頻繁看表,遠處漫山遍野的經幡環(huán)繞一所寺廟競相跳躍。張弛說:“那是扎什倫布寺,又好像是察汗諾寺,又或者根本沒有名字!爆斈岫、經幡、寺廟消失了,路上沒有一輛車,只有沙土、碎石和看不見標示線的公路。 一小時過去,嚴峻竭力回憶這幾天才領略到的長江源頭、萬丈鹽橋、雪山冰川、昆侖雪景、瀚海日出、沙漠森林……可惜什么都沒想起來,眼前的空曠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兩小時過去,風在咆哮,掀起一陣陣沙塵,遮天蔽日,沙棗樹和駱駝刺星星點點散落其間,難成氣候。 三小時過去,周圍沒有任何變化,老周不時摘下眼鏡揉揉眼睛說:“你們知道雪盲,聽說過沙盲嗎?我快看不見了! 張弛說:“白沙如雪! 四小時……天地間,除了汽車和在車廂里不停變換著各種奇葩姿勢的隊員,就是車外綿延的群山和一座座大小不一、鼓鼓囊囊的沙丘。 張弛焦慮地說:“早知道應該選擇鐵路,大不了少帶點兒物資和人! 嚴峻說:“干脆別來得了,況且昆侖山隧道沒有站臺,雖然協(xié)調鐵路部門會給我們停一下,但不是緊急任務,別給人家添麻煩。走一走這條戰(zhàn)士上勤的路吧,體會一下他們的心境! 張弛說:“體會到了吧?他們的心境是下輩子再也不來這兒,一堆堆死氣沉沉的土包和屏障,在你們眼里是風景,出發(fā)時就有的風景,現(xiàn)在還是風景嗎?只有風沒有景。” 嚴峻裹上大衣不言語,張弛嘆了一口氣,四位男隊員臉色也不好看,他們暗暗向張弛投去贊同的目光。 突然,一聲異響,車子逐漸減速,直到紋絲不動,嚴峻跳下車后,看到老周趴在冒著白煙的發(fā)動機位置使勁嘬著煙,一臉愁容地查看著什么。 從老周蹙起的眉頭,嚴峻預估問題應該不。骸斑能不能開?” 老周說:“倒是能! 嚴峻說:“那有戲! 老周說:“會爆缸! 嚴峻說:“在高原說話就不要大喘氣了。” 嚴峻不想再看老周一眼。 八人蹲在路邊,直勾勾地盯著張弛操作背負式通信臺,擴音器里“刺啦刺啦”的響聲,和張弛喉嚨里的雜音雷同。 十分鐘過去,背負式通信臺還沒有接收到信號的跡象。 張弛說,這里正好是信號盲區(qū)。嚴峻并不懂通信,但他不認為這里是信號盲區(qū),而是張弛這個人有盲區(qū)。他看看指北針,又研究了一會兒地圖,再抬頭看天:“要么聯(lián)系到救援,要么步行去納赤臺,那里有昆侖泉眼,有泉眼的地方應該有人、有建筑物、有信號。距離納赤臺還有二十千米,這不是平原的二十千米,這是含氧量只有內地百分之三十的二十千米;這不是風和日麗的二十千米,這是風如尖刀、雪如利刃的二十千米! 張弛扔下通信臺,一屁股癱坐在地上說:“我們可能要選擇后者了。” 嚴峻繞著張弛轉著圈說:“你不是通信大拿嗎?全軍優(yōu)秀人才獎也給你了,你不是保障上百次大型任務零失誤嗎?今天要破紀錄了?你不是張弛嗎?張弛最應該有度,咋也沒尿了?” 六名演出隊隊員也眼巴巴地看著張弛,眼神里滿是渴望,尤其是女隊員陳鈺和康樺,她們拿出太陽傘為張弛遮風擋灰,盡管吃力,但精神頭十足,她們真想聽到張弛跳起來說“見證奇跡的時刻到了”。 可惜,張弛在鼓搗了半天后,說:“這是我的人生巔峰,別說打傘,來高原后,想找個女性朋友打我都沒機會! 陳鈺說:“格爾木兵站的醫(yī)療隊有位女同志。” 張弛說:“她不會給我打傘,她只負責打消毒水、打點滴、打疫苗。還是你們對我好! 陳鈺問:“我倒不關心別的,只關心能不能修好! 張弛說:“夠嗆! 陳鈺和康樺齊刷刷地收起了傘,一起白了他一眼,讓張弛的幸福來得突然,失去得也猝不及防。 嚴峻說:“一個號稱穿越電磁迷霧的通信能手,一個用車輪丈量高原的老司機……唉,不說了,你們去納赤臺,我留下看守車輛和物資! 張弛說:“真不用,不會有人來不說,天黑前等不來救援,會有生命危險! 嚴峻沒有固執(zhí),九人攜帶壓縮干糧和水,一路縱隊,頂風前行。 風沙、雪粒撲面而來,一路上無人言語,因為只要張嘴就會灌進風雪。五千米后,嚴峻和隊員們已腳步踉蹌,嘴唇發(fā)紫,氣喘吁吁。 張弛和老周已是高原體質,狀態(tài)良好,他倆一人拖架著一名女隊員,一路縱隊的隊形完全亂了。 嚴峻抬頭看,東風運兵車已和大地融為一體,納赤臺還遙不可及。風吹起薄雪,雪層像泛著白光的海浪,連成一片持續(xù)拂過他們的腳踝,加重了騰云駕霧之感。 嚴峻從口袋里掏出一瓶紅景天膠囊,吞了兩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堅持住……不管是什么樣的二十千米……只有二十千米而已……這些年我們跑過的二十千米……加起來早已超過好幾個可可西里,昆侖山……可可西里……這里埋葬著先驅,他們的靈魂在這里永生,所以它終究會與我們和睦相處。” 嚴峻不提“靈魂”還好,陳鈺聽完便癱軟在張弛懷里,擦了一把鼻涕,哭著說:“如果我回不去了,請?zhí)嫖腋嬖V我媽,我盡力了,實在走不動了! 嚴峻說:“站起來!有沒有兵的樣子!” 結果,嚴峻太過用力,一口氧沒跟上,眼冒金星,蹲了下去。 現(xiàn)場氣氛尷尬,但誰也沒有勇氣嘲笑別人。張弛說:“連我都不敢保證下一秒會是什么‘揍性’! 隊伍停滯了,因為每一次重新前進,都需要太多的時間去重新鼓起勇氣。嚴峻用手撐著膝蓋,臉朝下,看著身后丟盔棄甲的隊伍,心里苦,但不敢說。 突然,他發(fā)現(xiàn)隊伍后方有人,且不止一個,再仔細看是一個大人帶著兩個小孩,他們的移動速度很快,但很有節(jié)奏,等再近一些,嚴峻才知道那是行著五體投地的大禮,用胸膛丈量高原的朝圣藏民。 老周喃喃地說:“他們的胸脯比車輪還抗造?!” 兩個孩子是雙胞胎男孩,年齡在四歲左右的樣子,走路還不扎實,他們被男人用裹著破布條的彈力繩拴在腰上,孩子的活動半徑便只有繩子的極限長度,他們也學著男人的樣子,雙手合十,緊走幾步,手板觸地,支撐身體緩慢俯臥在地,做一個簡短的朝拜禮后,晃晃悠悠爬起來,循環(huán)往復。動作雖然吃力,但嫻熟程度和年齡極不相符,不知他們從何而來,是去日喀則、拉薩還是岡仁波齊,總之從他們已經結痂的臉上和滿身的油泥中,能看出他們一路經受了怎樣的苦難,盡管他們竭力氣定神閑。 眾人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們由遠及近,再從身邊如清風般掠過,他們只是好奇地看了嚴峻等人兩眼后,再提不起任何興趣。雖然男人的打扮著實不堪,除了胸前磨得锃亮的皮圍裙還算可圈可點,再沒有一件能看出本來面目的裝束,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鞋子磨破了半截,露出的腳指頭和鞋子的顏色毫不違和。但他不認為這有什么不妥,甚至還流露著得意,讓觀者瞬間覺得這不是因為窮困潦倒,反而這是他們的勛章。男人對嚴峻等人的好奇視若無睹,他面無表情,好像這些遠道而來的人和這大地風霜沒什么不同。嚴峻斷定他剛才看的那兩眼也只是羨慕迷彩軍大衣,而不是在乎這幾個看起來很孱弱的家伙。 陳鈺問:“孩子不用上學嗎?這時候他們應該在學校,這算不算虐待兒童?” 嚴峻的臉不知道是高原紅沉淀,還是被陳鈺的質疑弄羞臊了,說:“收起那不合時宜的泛濫的同情心,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能說到點子上,卻什么也解決不了。不理解,是因為這樣的經歷不可能發(fā)生在你身上,在家是掌上明珠,在部隊也被保護得周全,永遠學不會換位思考,別用你的標準套別人的人生! 陳鈺被罵得莫名其妙,委屈極了。 張弛解圍說:“他們認為有生之年能繞神山一圈是最大的功德和救贖,也許這足夠漫長的苦旅就是他們的大學。” 陳鈺用行動反駁嚴峻,從背包里掏出壓縮餅干走向孩子,壓縮餅干的包裝上沒有任何廣告圖案,小孩不知為何物,不敢接。陳鈺手忙腳亂地拆開包裝紙,抽出一塊餅干塞進嘴里,刻意發(fā)出以前她最不齒的吧唧聲,碎渣子掉出來迎風飄散,陳鈺管不了那么多,噎得眼淚打轉也竭力表現(xiàn)出美味的神態(tài)。孩子心領神會,紛紛伸出臟兮兮的手接過了餅干,并以最快的速度狼吞虎咽起來。男人向孩子說著什么,沒人聽得懂,他走到陳鈺跟前,向陳鈺行禮,并說了“扎西德勒”,這句大家聽懂了。男人拽著孩子繼續(xù)前行,孩子一步三回頭,向陳鈺露出笑臉,陳鈺沒有控制住,鼻子酸了。 嚴峻追上去,從口袋里掏出三百塊錢遞給男人,男人露出雪白的牙齒,沒有陽光照射也熠熠生輝。他推托著,但執(zhí)拗不過嚴峻,還是塞進了皮圍裙內側的口袋里。 陳鈺問:“在這種地方給錢有用嗎?” 張弛說:“很多天后,他們終歸要到達布達拉宮、扎什倫布寺或者岡仁波齊,那里人山人海,用得上! 為了回報嚴峻,男人從腰間拽出一個羊皮水袋,表面磨得十分光滑,和男人的皮圍裙差不多。男人拔掉牦牛角材質的塞子,遞到嚴峻面前。 嚴峻眼珠子已經鼓脹,布滿血絲,迷彩帽上白花花的好幾圈鹽堿痕跡錯落有致地排列著。他湊近看了看那個水袋,里面有黑乎乎的藥水,一股奇怪刺鼻的味道讓嚴峻毛孔豎了起來,瞬間精神了不少,但要喝下去還需下決心。 男人說著什么,張弛大略地做了翻譯:“這是藏地特有的草藥,緩解高原反應比紅景天效果好。” 嚴峻縮著脖子,“咕咚”灌了一口,那滋味百轉千回,感覺五臟六腑在蠕動。他又遞給身后的張弛,九人依次喝了一輪,有的人并沒敢著實下嘴,所以水袋還是沉甸甸的。但男人再次報以笑容,嚴峻和他握手,和兩個小家伙擁抱。他們身上的味道讓剛剛喝下的藥水在胃里翻騰,但嚴峻強忍住了。 九人筆直站立目送他們,他們變成一大兩小三桿風向標,鑲嵌在目之所及的中央,逐漸模糊。嚴峻使勁吸了一口氣,喊了一聲:“出發(fā)!”隊伍手拉手再次向前,雙胞胎一步三回頭時清澈的眼睛激蕩在他們心中,像藍天碧水又燦若星河。陳鈺和康樺沒有再發(fā)一句牢騷。 老周說:“高原十幾年,我們什么時候竟然需要孩子來激勵和鞭策了?” 無人區(qū),無盡的蕭瑟,灰色的肅殺,戰(zhàn)靴踩在堅硬的冰碴上,發(fā)出“咔咔”的聲音,雜亂的腳步是對老周疑問的應答。 納赤臺小鎮(zhèn)終于到了,令人大失所望的是這里徒有虛名,哪算什么小鎮(zhèn),竟沒有一戶人家,雖然殘存幾幢建筑,但只是擺設。盡管“昆侖神泉、冰山甘露”的石碑碩大雄偉,但當其中一個具有代表性的泉眼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時,眾人神情愕然,泉眼竟不如村頭老槐樹下的水井壯觀,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這天寒地凍的天氣里,泉水沒有結冰,而且澄澈清洌,晶瑩透明,汩汩地往外噴涌。 等陳鈺取出水壺,才發(fā)現(xiàn)男同志沒有給她預留位置,把泉眼團團包圍,直接下嘴開喝了。尤其是以王曦為代表的男隊員,喝相較為難看。 喝了個水飽的張弛摸著渾圓的肚子說:“你們越唾手可得、越不以為意的東西,在這里越珍貴! 嚴峻抹了一把胡子上的水漬說:“你別總結了,信號!” 張弛熟練地展開通信臺,鼓搗了好一陣子,還是沒有信號,說:“這個設備比衛(wèi)星電話精確,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今天見鬼了! 嚴峻問:“為什么不帶衛(wèi)星電話?” 張弛說:“這您可冤枉我了,我們要尋找的救援中隊也處在信號盲區(qū),他們也用通信臺! 張弛汗珠子啪啪地砸在通信臺上。 嚴峻說:“這要是連不上,只能等過路的卡車了! 老周說:“這個季節(jié),運氣好的話一天有個兩三輛,運氣不好,兩三天也不會有一輛! 所有人臉上陰云密布,康樺哭出了聲。 大家百爪撓心之際,老周拍了一下大腿,從迷彩服口袋里掏出一個塑料袋,走出泉眼范圍。 張弛問:“你干嗎?” 老周沿著公路往回走,大步流星,慢慢地開始一路小跑。 張弛喊:“你是要丟下我們嗎……呃,不會的,除非他想與狼共舞! 老周不管不顧,只是小跑,直到快消失在大家視野里時才停下來,他蹲在路邊,路基下懸崖萬丈,懸崖底部早已塌方的土路失去了原本的軌跡,它斑駁的樣子預示著那里更久無人煙。老周靜靜地坐在那里,偏西的夕陽若有若無,仍然足夠給他滄桑的臉涂上金黃,灑下陰影。 老周打開塑料袋,里面裝的是十幾只蔫蔫巴巴的辣椒,他把辣椒一個個鄭重地一字排開擺在石頭上,捧幾把黃土堆成小土包,又從迷彩服上衣口袋里掏出煙盒,打開一看還有三根,磨磨蹭蹭掏出兩根,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后把最后一根也抽出來:“反正遲早要戒煙,就今天吧,戒煙從沒得抽開始。” 老周把煙一根根點燃插在小土包上:“我差點兒忘了來看你,你那點兒小心眼我知道,肯定生氣了。我給你賠不是,我?guī)Я四阕钕矚g的朝天椒,吃一口鼻涕眼淚全冒出來了,糟老頭也能變精神小伙兒。以前我特不屑,你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它的妙處,就像我之前對你的男子漢氣概有質疑一樣,后來才知道你才是爺們兒,全運輸大隊無人能及。昆侖山上刻著你的名字,雄渾有力,永遠也不會消失。雖然你說走就走了,其實一茬茬的兵都走了,就你沒走,你的軍旅生涯比將軍都長,和昆侖哨一樣堅挺。哨所里還有你送去的兵,叫徐開路,名字叫開路,不承想他是為火車開路,一開好多年,和你一樣執(zhí)拗,說不回去就不回去了。我替你去看看他,也帶上級派來的小分隊去看看他,你要是愿意讓我去,就吱一聲,不愿意,也別使勁留我,差不多得了。這一轉眼都十幾年了,我快干不動了,等走完這一趟,也該回家陪陪娃了。提到娃,當年你要是沒走,你的娃應該比我的娃大不少。前年……前年我們去你老家了,嫂子……嫂子嫁到鄰村去了,我打聽過那戶人家,是老實巴交過日子的人。上次沒敢跟你說,想想還是說了吧,她過得好,也是你愿意看到的……” 老周眼含熱淚,看著煙灰四處飄散,似乎在等著對方作答。 這時身后真的有“吱吱”的聲音傳過來。 老周“媽呀”一聲,以為老班長從土堆里鉆出來了。扭頭看見王曦站在身后,肩上掛著中士銜,卻比中將眼神更威猛,一張嘴,帶著嚴峻的指示來的。 王曦說:“好有儀式感,但你忽略了一個程序,沒有請示報告。這荒山野嶺,不要單獨行動為好。” 老周說:“馬上就走。” 王曦說:“現(xiàn)在就得走! 老周說:“我要是不呢?” 王曦說:“搞什么封建迷信,跳大神能脫離險境的話我在這兒跳一天,什么姿勢都可以。” 老周說:“滾蛋!” 老周整理著被風吹散的小土包。 王曦上前一腳踢飛了老周畢恭畢敬營造好的儀式擺設。 老周呼地站起來,貼近王曦說:“我讓你從我眼前消失!” 王曦說:“能得你,我代表的是總……” 老周一把掐住了王曦的脖子。 王曦說:“我代表……” 老周緊接著奮力揮出一拳,王曦的嘴唇馬上飆出血來,有些蒙,一臉不相信老周氣性這么大,爆發(fā)得這么快。 王曦吐了一口血沫子說:“我代……” 老周說:“管你代表誰,我知道我代表誰揍你! 老周的話淹沒在風中,王曦大聲咒罵著,兩人廝打在一起。 大家遠遠看見兩人成了“土里滾兒”,“呱唧呱唧”跑來,誰也不顧張弛在身后的忠告:“不能跑,不要命了!” 康樺如腳踩棉花,一不留神摔了個狗啃泥,順手拽倒了前面的陳鈺,一名隊員準備去扶她,腳下不穩(wěn),也來了個大馬趴,每個人都穿著大衣,臃腫肥碩,堆成一鍋燴后,混亂無章。 公路另一側,兩人也笨拙緊密地纏繞在一起,下九流的招數(shù)全用上了,哪還有什么格斗技巧和格斗禮儀。嚴峻站在公路中央,左瞅瞅右看看,頭痛耳鳴加劇,呼吸越發(fā)急促,短暫的天旋地轉之后,出人意料的是他沒有咆哮,而是面向昆侖哨的方向雙目緊閉,任憑風在呼嘯,滿地皆是凌亂,確實,從空中俯瞰,這里的雞零狗碎,還不如螞蟻搬家壯觀,太過生氣其實是視野太窄。嚴峻這樣奉勸自己要冷靜。 兩組人馬不到兩分鐘便偃旗息鼓,一個個氣若游絲、目光呆滯。 嚴峻說:“后浪們,接著鬧騰,剛剛不挺活躍嗎?多才多藝、精力充沛、性格鮮明、敢愛敢恨,這是你們的優(yōu)勢,我說全了嗎?” 王曦松開了老周的大衣領子,一撮棉毛從手中滑落,老周從王曦身上翻下來,兩人坐在地上氣喘如牛,慚愧地看著向他們緩緩走來的嚴峻。 嚴峻指著老周的鼻子罵道:“多大的人了,你怎么想的?” 老周說:“我接受處分! 嚴峻說:“我不可能包庇你。即使是他不對,是我讓他來的,撇開戰(zhàn)友關系,他是來為你們服務的,有這種待客之道嗎?再說了,你一個人跑這兒來拜山神?” 有了幫手,王曦昂揚起來,從地上直起了腰身,居高臨下地瞪著老周。 老周說:“對,我拜的就是神,他是我們運輸大隊的神,是昆侖山的神,沒有他們這些神,你們有機會站在我面前叫囂嗎?你們甚至都來不了納赤臺,來不了昆侖山,沒有這些神,就沒有路,一條都沒有。” 王曦捂住已經腫脹的嘴唇說:“你看你看你看,腦袋是真壞了,還理直氣壯! 嚴峻看見了被王曦踢得亂七八糟的辣椒和煙葉,狠狠地示意王曦閉嘴。 王曦嘀咕:“我是受害者! 嚴峻一把推開王曦,徑直走向老周先前坐過的地方,動手試圖幫老周恢復原樣,一邊整理一邊說:“我知道這兒發(fā)生過什么了。” 老周指著崖底若隱若現(xiàn)的鐵殼子說:“他還在那里,他的車也還在那里,我們想過要把他接回去,可是等執(zhí)行完任務再回來的時候,卻怎么也找不到他的遺體,我們都默契地認為他是不愿意再走了,他太累了,要藏起來,守著這條天路,為來往的人指路,不讓我們再打擾他的夢想。你們以為他孤獨嗎?這沿途有數(shù)不清的戰(zhàn)友陪伴著他,偶爾還有狼群、駱駝和叫不上名的野花兒,你們如果懂這里,就會知道這里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放大十倍、百倍,和天一樣高遠,和地一樣遼闊?墒悄銈儾欢@里,繁華都市才是你們的歸宿,做夢都是那密密麻麻但記不清任何一個面孔的聲色犬馬之所吧,如果允許,別動不動以慰問和服務的名義來這兒了,拍下一堆圖片視頻,回去上色、加濾鏡后發(fā)個朋友圈,高興上幾小時就什么都不記得了,從來沒想過,真心愿意給你們點贊的人看不到你們的朋友圈。這次也一樣,你們不會記得多久的,但我記得!我一年要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五十多趟,每當我覺得生活簡直糟透了的時候,班長都會告訴我,糟糕才是常態(tài),不糟糕怎么知道一個人的快樂值、價值感、幸福度可以這么高。一根辣椒就能提起神、爽上天,就能三天三夜不睡覺,去開不愿意開的車,見不愿意見的人,干不愿意干的事! 張弛在扯老周的袖子,老周甩開他的手,抹掉一把把豆大的淚珠說:“你們以為只要來就有意義嗎?那只是對你們有意義吧,你們走后他們會翻來覆去地激動,他們甚至能說出每個細節(jié),包括你們身上和這荒山迥異的味道! 嚴峻怔怔地聽著,大衣領子上的毛一根根飄舞著,躍動在他的墨鏡上,他摘下墨鏡,摘下迷彩帽面向懸崖肅立,像一位音樂指揮家,不知是太過投入還是用力,嘴角輕微抽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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