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誤入春深


作者:溫乃兮     整理日期:2023-01-01 11:17:09

  虔親王豫懷稷覺得自己這輩子殺伐果敢、機關算盡,定是毫無軟肋,天下無敵的存在?缮咸靺s告訴他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派來一位嬌滴滴的宋家小娘子——宋瑙。小娘子看著身嬌體軟,柔弱可欺;實則大智若愚,堪堪見了兩面就穩(wěn)穩(wěn)地拿捏住了他的死穴。卻避他如猛虎,死都不愿嫁入虔王府,還手拿一踏京城各家公子的畫像,看樣子是要從那群“庸脂俗粉”里找個嫁了。豫懷稷表面上故作輕松地搖搖頭:“她一味求中庸穩(wěn)妥,到底是挑男人的眼光不行。”話音還沒落就把自己往人手上送,不是上門拜訪,就是英雄救美,一來二去成功讓宋瑙成了大昭百姓口中的準王妃!沒成想夫人沒娶到,宋瑙隔天就讓人給綁了,還牽扯出了一堆案件。迅速回過神來的豫懷稷表示:夫人要娶,案件要破,一個都不能放過!
  第一章:相看
  入夏后白日漫長,酉時的天仍舊亮如白晝。
  皇城腳下是最繁盛的地界,茶館里說書先生驚堂木一落,凈是別處聽不到的時新話本。往日里愛說些才子佳人、精怪傳說的,而近些天風向變了,歸根究源,要追溯到麾遠大將軍趕在谷雨末兩天提前終結了邊陲戰(zhàn)役,平西北,除禍亂。
  皇帝龍顏大悅,親自攜百官于城門口相迎。那陣仗難得,惹得平頭百姓一片沸騰,連帶民風都變得彪悍起來,凈要聽些沙場點兵血腥的段子。
  帝都百年茶樓里人頭攢動,引來過路一小丫頭停下腳步,側(cè)耳細聽了片刻。
  “椿杏!”前頭有人喊,小丫頭趕忙小跑跟上。
  “小姐,里頭在說書呢。”她連說帶比畫,“正講到大將軍一只手搭在敵人肩膀,另一只手抓住那人胯部,使力一掰,就撕成兩截來著!”
  回身喚小丫頭的女子身子骨小巧,藕荷色襦裙襯得膚色瓷白,眉宇間三分稚氣七分溫柔,是個會叫人多看兩眼的好模樣。她撲哧一笑:“你當是掰咸菜,那么容易就斷成兩截了!
  女子手執(zhí)一卷畫像,舉起卷軸輕敲丫鬟腦門兒:“快些走,頭一回見面別遲了,平白遭人口舌!
  椿杏陡然喪氣起來,頗有些計較:“繆家公子樣貌平平,論家世也不過富商之子,一沒官職二無爵位!彼洁洁爨欤靶〗氵@么好,配給他可惜了。”
  “不許亂說,我平日教你的都忘了?”女子旋即板起一張臉,“財不外露,方得始終,這挑選夫婿也是一樣的!彼笥已杆倜榱嗣椋诖叫÷暤,“太出挑了容易招小人,回頭連累我一道遭殃,好端端嫁個人把小命搭進去多虧呀!币环捳f得輕,卻振振有詞,“你家小姐長命短命,全看你將來的姑爺是不是條平庸安穩(wěn)、能屈能伸的漢子!”
  椿杏說不過她,急得直跺腳:“那也不能太差勁了!”
  “自然不好差太多。”
  女子笑瞇瞇地伸出兩根手指,比出一小段空當:“比咱們家差上一截就夠了,往后不用擔心受夫家欺辱,日子也不至于緊巴巴!
  門口的風拂過畫卷,吹起墨色一角,輕輕掠過女子唇邊彎起的一汪小梨窩。
  這位兀自撥弄如意小算盤的是朝中五品郎中宋沛行之女,姓宋名瑙,小字瑟瑟。
  大概壞就壞在這起名上,她打小什么都好,偏性子懦且孬,凡事都求一個穩(wěn)妥無虞。今年恰逢及笄,是到定親婚嫁的時候了,四面八方遞進來的適齡青年畫像跟雪花片似的,她本人也格外上心,手一揮,定下三道準則。
  身世顯赫者不要,出類拔萃者不要,心氣高遠者不要。
  嚴格參照以上條件,先篩去一撥人,余下的里面再衡量一衡量,最終選出十來個比上不足卻比下有余的,預備逐一見過。宋瑙信誓旦旦地說,她必定能在清一色資質(zhì)平平的青年里面拔個最出挑的。
  主仆二人走在繁鬧街巷,日頭西斜,閑聊聲緩緩沒入這一片人間煙火之中。
  “椿杏啊,你還是太膚淺了,不知庸碌有庸碌的好處!
  小丫鬟頭一歪,做虛心狀:“什么好處?”
  “譬如說,長壽!彼舞хH鏘有力道,“千年王八萬年龜,但凡活得久的,哪一個顯山露水了?”
  椿杏噎住,好半天接不上話。
  兩人越走越遠,年輕女兒家的談笑落到身后,片刻間消失在長街盡頭。
  抵達約定地方,天邊層云已經(jīng)染上金色的光,亭臺里邊坐著位公子,身穿事先講好的藏青色長衫,一眼看去十分好辨認。
  宋瑙往前走了兩步,緊接著一個負手旋身,又往回折返三步,動作宛如行云流水。
  要論身姿矯健,擅逃竄,椿杏必然是不如她主子道行深,一個沒提防便撞過去,正暈暈乎乎的,只聽宋瑙端著腔調(diào)嚴肅的嗓音問道:“這人怎么跟畫像上不太一樣?”
  大約是她口吻過于凝重,椿杏一下慌了神,右腿向后撤退一步,做出隨時跑路的架勢。到底是服侍宋瑙許多年,別的沒學會,危急時刻先邁哪條腿最容易逃跑絕對是門兒清。
  宋瑙兩手捉住她的肩頭,使勁搖晃:“你快去幫我看一眼,別是風大糊眼,我怎么瞧他要比畫像好看恁多?”
  聞言,椿杏松了口氣。她一向聽話,踮起腳做賊似的往遠處偷瞄,登時也有些傻眼。
  撇去相貌不談,光是身板就比畫中挺拔精干不少,隨手一斟茶的動作都透出一股別家貴公子沒有的氣度。這人不能用好看來形容,說是飄逸硬朗更合適,也許是愛屋及烏,連帶他身后的侍從都比一般小廝順眼得多。
  “只見過把人往好里畫,還沒見過這么抹黑自己的。”
  此時主仆倆正蹲在小道邊上,自以為很隱蔽地交頭接耳。
  不遠處的亭臺里,侍從微微皺眉,踏前一步輕聲問:“爺?”
  男人淡淡一擺手。他抬眼望過去,見到背對他的小姑娘手肘撐在膝頭,掌根托腮,縮成一小團蹲那兒,不知道在苦思冥想些什么,須臾右手突然握拳,朝左掌心用力一擊打,呈恍然大悟狀。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眼底漸漸浮上饒有興致的光。
  “他必定是個行事低調(diào)謹慎的人,與我一樣,縱有十分的才貌,平日里也只肯露出五分來!”宋瑙終于想出個說辭,拿來解釋椿杏適才的疑惑。
  小丫鬟瞬間被說服,兩人一拍即合,站起身撣了撣灰塵,一起朝亭臺走去。
  待到極近的距離,宋瑙又一愣,前面是粗看不比當下看得真切,此時才發(fā)覺這人五官輪廓分明,線條俊朗,尤其一雙眸子生得很好,只是目光總顯銳利,哪怕他分明沒帶什么情緒地朝這兒一瞥,宋瑙便雙腿發(fā)軟,沒由來地就想跪地求饒。
  故而她站在臺階下,本能地頓了頓步子,甚至又想拔腿離開。但還沒有行動,椿杏腳下剎不住,已經(jīng)先她一步邁入亭子。
  宋瑙攥緊畫像,稍一遲疑,最后也踏階而上。
  “繆公子!
  宋瑙禮節(jié)性地喚了一聲,然后坐到對面石凳上。
  男人未應聲,只挑眉看她一眼。
  想來都怪這一眼,以至于原先對鏡揣摩過許多次的如何開場、怎樣應答,乃至攀談中的起承轉(zhuǎn)合,宋瑙一下子全記不起來,思緒亂紛紛的,張口就問:“您將來預備納幾房侍妾?”
  話一出口,椿杏也為之一震,按原計劃,這該是聊到漸入佳境之后才佯裝不經(jīng)意拋出來的問題。
  宋瑙避開椿杏驚詫的眼神,盡管內(nèi)心已方寸大亂,但面上仍不動聲色,死死端住大家閨秀的架子。
  男人終于笑出聲,食指落在桌沿,輕叩兩下:“這個,不好說!绷攘葞讉字,像從胸腔里頭往外發(fā)出去的,渾厚卻通透,“不知姑娘怎么想?”
  這話頭已起,宋瑙心一橫,索性接下去:“我以為納幾房都是其次,主要這納妾,當以人品高貴優(yōu)先!
  男人咳笑:“只聽過納妾看皮相,看家世,頭次聽說還要看人品?”
  “繆公子有所不知!彼舞葱募彩椎,“劉侍郎家的正妻年前被小妾毒殺了,死狀可謂凄慘!
  年輕公子端起杯盞,眼底笑意無遮無攔地便映入葉芽浮沉的水面之上。他搖一搖頭,面前這姑娘,合著是怕死。
  他輕抿一口,放下茶杯:“我回帝都時日不長,關乎劉侍郎家的正妻怎么死的,確實不知!
  宋瑙慌歸慌,但腦子還好使,登時從他話里聽出一些長年在外的意味。
  她迷茫地仰起臉,印象里繆家公子自小生長在帝都,沒聽說出過遠門。她斟酌須臾,小心地試探著問:“公子可是同您父親去別處跑了幾趟生意,所以對近來皇城里的事不大了解?”
  男人失笑,擺頭道:“家父早已經(jīng)不在了!
  “不在?”宋瑙結結實實地愣住。
  事后回憶起這一茬兒,她認定是男人這張臉怪好看的,面對面坐久了容易讓人花眼恍神,害她平時挺伶俐一人,居然真誠到有些微蠢的地步問候了他一聲:“往、往哪兒去了?”
  男人指了指地下,不無遺憾道:“自然是三尺黃土,一口棺材。”
  “什么?”宋瑙噌地站起身,臉煞白,顯然嚇壞了,“伯父幾時去的?”她暈頭轉(zhuǎn)向地伸出四根手指,“我三天前才見過他,在萬聚閣,伯父搓了一手好麻將,還贏下不少錢!
  “哦,三天前啊!逼沉搜鬯ǘㄉ斐鰜淼乃母[白的手指頭,男人輕一抬手掩于唇上,堪堪擋住溢出嘴角的笑紋,眉目間卻仍舊是一片正經(jīng)嚴肅,他思忖著說,“姑娘怕是看錯了,家父過世算起來也有好幾年了。”
  宋瑙嗖地收回手,低頭想了片刻。論起來自踏入這亭臺,她心里頭就生出些古怪又不尋常的預兆,此時是越往深處想,一顆心就越發(fā)涼颼颼地往外漏風。
  終于,她面色略顯孱弱,說話顫顫巍。骸斑@里,是東邊亭臺嗎?”
  男人也似繃不住了,笑得無遮無攔,如一道閃電兜頭劈下。
  “姑娘分不清東西南北的模樣,真是純稚可人!
  多虧椿杏出手扶了下,宋瑙才穩(wěn)穩(wěn)站住腳,沒當場跪下,多少存下些面子沒一趟丟光。她腦中飛快掠過三五種離場方式,如何不著痕跡且優(yōu)雅自如地抽身走人,已然成為她及笄前夕最大的一個難題。
  畢竟,她即將是個成熟的女子了,遇事再不能提起裙裾就逃,要拿出成熟女子的氣質(zhì)來。
  好在命運沒有太為難她,亭外適時傳來宋父的聲音。
  宋瑙扭身奔下臺階:“爹爹!”
  她眼含淚珠子,原是想哭訴,爹爹您不知道,方才您女兒有多給老宋家丟人。
  “你這孩子,怎么跑來西亭臺了?”
  宋父瞧見女兒無礙,暗自松一口氣,旋即板起臉:“快去跟你繆伯父賠個不是,叫人家長輩一通好等,成何體統(tǒng)?”
  宋瑙從旁一看,繆老爺她是認識的,從頭到尾沒一處不圓潤,是個過分富態(tài)的商賈之相。只是萬萬沒料到,他兒子小繆公子居然同他爹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圓臉方鼻,活活比畫像上腫出幾大圈。
  他不笑還好,怕便怕他搖開折扇,沖你勾唇一笑,頃刻間兩只眼睛都被擠得沒處尋了。
  宋瑙頭腦一陣眩暈,一天里接連生受兩次打擊,虧得她是個豁達的人,強撐著把場面話說完,草草走了個過場,轉(zhuǎn)頭才將父親拉到亭臺蔭蔽下,攤開畫軸,一臉沉痛委屈:“爹,您瞧瞧,這繆公子跟畫像上有哪一處是像的,他就成體統(tǒng)了?也不嫌害臊。”
  繆家父子還沒走遠,宋父忙去堵她的嘴,背后忽地響起一句附和:“言之有理!
  聲音清朗,毫無將別人的話偷聽去的羞愧,甚至還微微帶些凜然正氣。
  亭中人不知何時站在那兒的,眼光落到敞開的畫卷之上,手撫下頜正仔細端詳。
  宋瑙背脊一僵,理智告訴她要鎮(zhèn)定,但身子卻很誠實地搶先一步動起來。她飛快躥到父親身后,拽過他衣袖下擺,貓腰躬背,把自己擋得嚴嚴實實。
  宋父莫名其妙:“躲什么,出來!
  宋瑙漲紅一張臉,悄聲囁嚅:“不、不大方便!
  她整套動作一氣呵成,要再退回去也不見得能掙回幾分面子,總歸沒什么端莊可言了,索性咬咬牙,以不動應萬變。
  饒是如此,其實并沒太多用處。男人仍舊一低眸便能看見她哆哆嗦嗦的頭頂,瞧那可憐見兒的,他極不厚道地又一次發(fā)出哼笑聲,雖然輕如珠玉落地,卻仍像一把軟刀子,在宋瑙心上刮來蹭去,瞬間臊得她滿面通紅。
  “令愛很有意思,大老爺好福氣。”
  他話沒多說,只留下一句便離開了。
  統(tǒng)共十二個字,宋瑙聽完覺得挺難受的,這夸人最尋常客套的諸如蕙質(zhì)蘭心、明秀嬌俏她一樣沒占上,只占到一個輕飄飄的“有意思”,可見這大概也不是什么好詞。
  望著對方漸行漸遠的身影,宋父若有所思,聽此人說話口氣,不像跟女兒有過節(jié),倒像是舊相識。
  “哪個府上的大公子,你認識?”
  宋瑙蔫頭耷腦地走出來,鞋尖踢著一顆小石子,喪氣地搖了搖頭:“湊巧遇上的。”
  宋父捋一把胡須,喃喃道:“此人非凡品啊!
  此時夕陽鋪滿天際,亭臺水榭籠在一片漸次轉(zhuǎn)深的暗紅色里,宋瑙便站在裊裊娜娜的暮色中,抑郁地想:管他凡品不凡品,蒼天在上,但愿別再遇見他了。
  可世事總會告訴我們,丟人這種事,有一便有二,注定會發(fā)生。
  如同某些人,注定會重逢。
  宋瑙委實在頭一回相親中受到些挫傷,頹唐了好些天才緩過來。
  經(jīng)過繆小公子這一遭,宋瑙吃一塹長一智,在擇選夫婿的事上比先前謹慎多了。
  一晃半個月過去,她又相中一書生,此人姓陸,字蘭呈,雖是個家底單薄的讀書人,但出自書香門第,渾身皆是唬人的書卷氣。
  而論起最合宋瑙心意的,當要數(shù)他空有幾分心氣卻連年落榜,只說今年再不中,就死心斷念,不再去想功名仕途了。
  沖他這句話,放榜當天,宋瑙特意趕早行了兩個時辰山路,只為去浮屠寺上一炷香。
  她跪在蒲團上,拈香閉目,口中輕聲呢喃:
  “佛祖在上,祈愿陸公子今時一如往日,金榜無名,便可從此遠離廟堂高閣,一生安于平常人家!
  念一遍怕佛祖聽不清,反復念叨三遍她才稍稍放寬心。
  椿杏雙手攙扶她起身,面色復雜:“小姐,這么咒人家陸公子,不太好吧?”
  “這怎么叫咒他?”宋瑙把燃掉一截的佛香插入銅爐,“只要他不失一貫水準,必然會再次落榜的!彼虼蠓鸾鹕恚昂螞r他也不是當官的料,官場里彎彎繞繞多了,他做學問可以,真要入仕為官,怕是應付不來!
  宋瑙穿過繚繞的青煙走去偏殿,殿中央的供臺上有只木質(zhì)簽筒,她探手去拿。
  那簽筒上似乎沾到些晨露,宋瑙雙手打滑,還沒正經(jīng)去搖晃,一支簽就從歪斜的長筒里落到她腳下。
  椿杏彎腰去撿,說:“既然左右要落榜的,小姐何苦趕這一趟求神拜佛?”
  宋瑙伸手拿過佛簽,不答反問:“你說,這做人最要緊的是什么?”
  椿杏一下子被問住了,來不及思索,便聽宋瑙篤定接口:“是穩(wěn)重!”
  宋瑙語重心長道:“講究的便是一個有備無患,陸公子自己穩(wěn)住是一面,再有神佛庇佑,往后他一定會成為全帝都頂好的……”她頓了頓,“教書匠!
  椿杏誠心感慨:“這話給陸公子聽見,他大概不怎么笑得出來!
  “怎么會?”宋瑙仰臉望天,“他若知道我尚未過門就已經(jīng)肯如此為他籌謀,考慮得有理有據(jù),既周詳又妥帖,沒準兒一個忍不住落下男兒淚!
  椿杏這回沒立時被糊弄過去:“是這樣嗎?”
  宋瑙翻過手中佛簽,正面用隸書刻了三個字:上上簽。
  她眉眼一彎:“看,佛祖也是向著我的,不由得你不信。”
  她喜滋滋地欲找方丈解簽,一只腳才邁出偏殿,寺院外一高頭大馬疾馳而來,小廝裝束的男人翻身落馬,他奔進寺廟搜尋一圈,最后直沖宋瑙跟前去。
  他遠遠就喊著:“小姐,中了!”
  宋瑙在訝異中猜到些什么,但她不死心:“中什么,我娘她懷了?”
  “小姐莫胡說,當心挨老爺?shù)淖!毙P哭笑不得,“是陸公子榜上有名,中舉了。他放言要包下整座八珍樓,晚點兒宴請同窗好友!
  宋瑙臉色變了變,隱隱有話要說,但在幾個喘息之間將話咽進肚子里。
  她預備離開浮屠寺時,一年輕人從她身側(cè)擦過。宋瑙和他短暫地四目相接,覺得似乎在哪里見過這么一張臉。
  可或許是心里裝著事,不如從前敏銳了,在那幾秒鐘里,她并沒想起什么。
  宋瑙沒想起來,卻不妨礙有人一早就盯上她,將一切窺入眼底,并興沖沖回去鸚鵡學舌給他家主子聽。
  “方才我去寺院后頭給老太妃送完藥材,一出門就撞見她,天下怎么有這么巧合的事,我跟上去偷聽了一下。爺,這姑娘跟你說的一樣,可真好玩!
  豫懷稷擱下兵書,順著戚歲的口述,那日西亭臺匆匆見過一面的小丫頭的模樣又浮現(xiàn)眼前。他忍住發(fā)笑,揉了揉眼眶:“她還沒相中合心意的?”
  戚歲繪聲繪色道:“這次的書生怕也成不了,聽見他中舉,她臉色別提有多難看了。”
  “中舉是其次,八珍樓是什么地方,包下整座可不是小手筆!痹佯⒁会樢娧坝悬c兒小本事就在皇城腳下如此招搖,碰上這種人,她沒哭鼻子已經(jīng)算克制的了。”
  戚歲“嘖”了一聲:“這倒霉勁兒,拜幾座廟都沒用!
  書房里掛滿弓弩刀劍,豫懷稷隨手取下一樣,幾十斤的大刀拿在掌心宛如輕巧小物件,他掂了掂,搖搖頭:“她一味求中庸穩(wěn)妥,到底是挑男人的眼光不行。”
  “要不爺親自去教一教她?”戚歲脫口提議。
  他一向沒什么好主意,早習慣話一出口,他家將軍拿瞧二傻子的眼神來瞧他。
  但這次有所不同,豫懷稷目光從兵器上移開,竟若有所思:“倒也未嘗不可!彼愿,“去八珍樓訂個雅座!
  想一想,他從軍十幾年,性子鍛造得剛硬冰涼,已經(jīng)很久沒對什么事有興趣了。
  難得心里冒出個尖尖頭,他勾起嘴角。
  “要敞亮,視野開闊,好看戲!
  比起一些人隔岸觀火,宋瑙的苦惱是很實在的,近在咫尺,逼得她入夜時分做賊似的在八珍樓后面的巷子里兜來轉(zhuǎn)去,不時趴在墻壁上,聽一聽里頭的動靜。
  宴會開始有一會兒了,椿杏勸她:“小姐,夜里涼,什么話非得今天說,我們明兒個再去找陸公子好不好?”
  樓里觥籌交錯,陸蘭呈做東,眾人排隊去敬他。酒過三巡都有些微醺,宋瑙蹙眉踮腳,朝里面偷摸望了幾眼,也覺得今晚大概是說不上話了,正要躡手躡腳溜走,她聽到靠近門邊的一書生說:“陸兄功名已定,今后有什么打算?”
  有人搶先道:“自然是該娶個美嬌娘了!”他高聲起哄,“早聽說陸兄跟正五品郎中宋老爺家的獨女走得十分近,我們可等著討一杯喜酒來喝了!
  大堂一片喧鬧,而二樓雅間里幾盤小菜、一壺薄酒,安靜得沒什么聲息。
  豫懷稷原本被吵得腦殼疼,現(xiàn)下捕捉到幾個關鍵字,舉杯的手滯了滯。
  五品郎中,姓宋,獨女。
  他視線偏向窗外,一束月光傾瀉而下,盈盈灑滿巷子口,把那個慣愛穿淺色衣裳的小姑娘襯得明明白白,他就著眼底風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以陸兄才情何止一個舉人了得,將來有大把名門閨秀搶著嫁,區(qū)區(qū)正五品郎中的女兒算什么?”
  酒至興頭,不知道誰高呼一句。
  陸蘭呈受眾人追捧,也有些得意忘形:“宋小姐雖然不是國色天香,可總體還看得過去,她慧眼識珠早早中意于我,是吃定我今后能成大事,我不好推辭!
  廳堂里哄笑阿諛聲不絕,掀起的酒氣躥進雅室。豫懷稷眼底冷光閃過,手一抬,戚歲掌心里剛嗑剩下的瓜子皮不見了,盡數(shù)飛向幾個鬧得最大聲的。
  一瓣瓜子皮,一道血印子,等他們感覺到有些疼,壓根兒找不出個緣由,很快被又一陣推杯換盞蓋過去。
  戚歲也瞧不上他們,繼續(xù)嗑瓜子,積攢瓜子皮以防他家爺再想收拾人時沒有稱手的暗器。
  “一群讀書人不談國家大事,聚在一塊兒只會說些閑話污人姑娘家名節(jié),算什么東西!”
  他剛罵完,一道人影晃入八珍樓,像一捧冷水,把里面的熱鬧澆涼了幾分。
  陸蘭呈最先認出她,一愣:“椿杏姑娘。”
  椿杏在門邊朝他淺淺行禮:“我適才從陸公子府上過來,聽管家說您今夜設宴款待好友,真是恭喜陸公子,寒窗二十載,落榜兩三回,今天總算得償所愿了!
  話是好話,合在一起聽字里行間卻像帶了小刺,扎得人不太舒服。
  陸蘭呈酒醒了一半,拱手問道:“不知姑娘找我何事?”
  “其實沒什么特別的,我是奉小姐的命來道一聲賀,順便把公子送的小玩意兒退還回來!
  這下他另一半的酒也徹底醒了,額頭冒出細汗,一切喝酒喧鬧之聲都消失了。所有人都瞧著他,瞧得他發(fā)慌,硬著頭皮接腔:“還請椿杏姑娘明示。”
  椿杏嘆口氣:“有些話說白了就不好聽了,陸公子是聰明人,舉人都中了,怎么會不明白其中道理呢?”她斜睨著陸蘭呈,“宋家不是一般小門小戶,小姐上頭還有個叔父,是太祖爺欽定世襲的文國公,與老爺一樣在朝為官?v然陸公子誠意十足,三番幾次邀約出游,小姐應是應下了,可難免心里要考量,這門第差太多,如何在一起?”
  跟陸蘭呈冰涼的心不同,坐在雅間里的豫懷稷直接聽笑了。他能猜到這話是誰教椿杏說的,點一點頭:“先發(fā)制人,不錯!
  以后再有人議論起來,不會說宋瑙倒貼窮書生,只會記得陸蘭呈高攀。
  也如他所料,椿杏把記下來的話說完了,昂首挺胸走出八珍樓,未走幾步氣勢就矮了一截,腳底生風越走越快,最后索性一路小跑去跟宋瑙會合。
  聽椿杏描述完里頭的場面,宋瑙從衣襟里掏出一沓紙,上面是各色年輕男人的小像,她悶悶不樂,邊走邊翻:“又要重新看起來了。”她嘀嘀咕咕,“椿杏,我上輩子是苦菜花托生的吧,要不然年紀輕輕的,怎么命那么苦呢?”
  兩人沿后巷小心撤離,她剛抱怨完,命運似乎是響應她一般,忽然涼風大作,將她手中畫紙卷入空中。
  宋瑙著急忙慌地仰頭去夠,便看到八珍樓二層雅閣的窗推開了,一個錦衣男人坐在窗邊,一條手臂閑適地擱在窗框上,眼神不斷向下墜,最后輕輕落到她身上。
  宋瑙睜大眼睛,猝不及防地與他對視,眼里凈是來不及藏起來的小委屈,并很快化為倒灌進肺里的一口涼氣,把她自己給嗆住了。
  這一刻,她終于記起早晨浮屠寺里那張熟悉的臉在哪里見過,再思及現(xiàn)在,不難判斷這主仆二人是沖什么來的,分明是看她熱鬧。濕氣慢慢浸入眼眶,說不清楚為什么,她竟然比先前被陸蘭呈言語戲弄還要難過。
  寺里求來的簽收在袖口里,她隔著布料捏了捏,什么上上簽,都是騙人的!
  宋瑙吸一吸鼻子,大著膽子瞪了一眼窗邊人,拽上椿杏就跑開了。
  倒是豫懷稷,被瞪了也不惱,他長久地望向一個地方,微抬下巴,飲盡青玉壺里最后一滴酒。
  月光細細碎碎鋪滿整條小巷,他不斷想起女孩兒被夜風吹拂而過,濕漉漉的那雙眸子。
  跟她對上的那一眼,像被貓爪撓過一道似的,心癢癢的。
  豫懷稷站在大殿之上,身后百官肅靜。他許久沒來上朝,但皇宮畢竟是皇宮,是日復一日的金光熠熠,無論過去多長時間,還是有本事晃得人眼花。
  “虔親王!
  冗長的奏稟告一段落,皇上不知聽沒聽進去,一張口,卻是沖豫懷稷去的。
  “回來這段日子可還習慣?”
  耳邊眾臣刻板的絮叨聲沒了,豫懷稷微闔的雙眼這才睜開來,他聳動一下肩骨,出列回話:“臣得皇上體恤,從西北歸來后一直在府里休整,其間出去轉(zhuǎn)過一次,也遇上一些人,臣可能在外打仗久了,這帝都城比起當初大不一樣了!彼nD一下,“風景好,人也別致!
  年輕帝王一挑眉,這話細細品味,是能品出一些微妙的端倪,他笑應:“甚好!
  他抬眼給了身側(cè)太監(jiān)一個眼神,正想要退朝,殿堂中忽然有人高聲道:“臣有事諫言!
  豫懷稷站位靠前,他清楚地見到皇上難得積攢的一點笑意褪盡了,向前微傾的身子又靠回龍椅,語氣冰冷:“秦相,政務準奏,可若涉及朕的家務事,你不必多言了!
  站出來的人是三朝元老,而這些老臣都有個通病,動不動就死諫,好像命不值錢似的。
  果真,只見秦相撲通跪下,雙臂伏地行了一個大禮,痛惜道:“皇上繼位五年,一直沒有子嗣,帝后同心是好事,但自古帝王斷沒有只娶一個的道理。臣是為皇嗣著想,懇請皇上遵循祖制,廣納賢德女子,以綿延我大昭千秋基業(yè)啊!”語畢,他哐哐兩聲把頭磕在地上,大有釘死在金鑾殿上的氣勢。
  豫懷稷偏過頭,眼里七分詫異:小老頭許多年沒見,生猛依舊啊。
  皇帝咬牙向豫懷稷眨了一下眼睛,秦相年過七旬,可謂一眾老臣之首,對這把老骨頭打不得罵不聽,他實在沒有法子了。
  豫懷稷心領神會地點一點下巴,踱到老人身邊,彎下腰,一只手環(huán)過他胯部,微一運力把他整個拎起來:“秦老,地上涼,何必呢?”
  當兵的手勁兒大,秦相一度身體離地,雙腿空懸撲騰,足足幾秒才落到實處。
  豫懷稷替他撣一撣肩上浮塵:“您歲數(shù)大了,別一不順意就下跪,怎么,逼宮?”
  群臣集體抽氣,秦相差點兒嚇到厥倒,老臉通紅:“虔親王言重了!老、老臣……”
  “本來也沒什么大事,是您言重了!痹佯⑤p描淡寫,“皇上還年輕,子嗣總會有的!
  有大臣撩起袍袖暗自抹一把汗,當真太久沒跟虔親王打交道了,乍一聽他開口說話還真受不住。
  皇上右手撐頭,把眾生相納入眼底,痛快之余,他話鋒一轉(zhuǎn):“你們都別忘了,虔親王長朕幾歲,連年的征戰(zhàn)把親事耽擱了,府上至今沒個女主人,你們有好的姑娘要先緊著他!
  這話戳到群臣的心坎里去了,誰都想攀這個親戚,四面八方的余光瞟過去,豫懷稷一時如芒刺在背。他無奈地看皇帝把燙手山芋拋給他,順利下朝。
  他則被朝臣包圍了好一會兒,沖出重圍時,在散去的人潮里他忽然留意到一個人,那人剛和同僚結束攀談,一回身就與他遠遠打了個照面。
  豫懷稷記得,對方是禮部正五品郎中,宋沛行。
  他們其實只在西亭臺見過一面,基于某些機緣,豫懷稷是知道他的。倒是宋沛行,今日早朝才明白過來,現(xiàn)在兩廂對上,他欠了欠身以作問候。
  豫懷稷向宋沛行點頭,思索著要不要上去講兩句話,這時皇上身邊的太監(jiān)總管陸公公邁著碎步趕過來,傳皇帝口諭,要留他下盤棋。
  說話間,宋沛行已經(jīng)走了,豫懷稷就此作罷,隨陸公公去了御書房。
  棋盤早就擺放妥當,只等他來。
  豫懷稷手執(zhí)黑子:“皇上方才一招禍水東引用得絕妙,把麻煩事全引到臣身上來了!
  “這不能賴朕!被噬蠐褚豢瞻滋幝渥,“他們打三皇兄的主意不是一兩天了,朕之前多番派陸萬才去請,三次里你有兩次不在府上,出門躲清靜去了吧?”
  這聲“皇兄”叫得順口,沒旁人在的地方,豫懷謹還跟以前一樣喜歡這么稱呼他。
  兩人雖不是打同一娘胎里出來的,卻從小要好。豫懷謹?shù)腔谝坏乐家獗闶欠庠佯橛H王,又擬了一串封號差信使送去邊陲,叫豫懷稷選一個中意的。之后數(shù)年,西北戰(zhàn)事膠著,他身為新帝,根基未穩(wěn),卻在兵馬糧草補給的事由上寸步不讓,誰敢在這上面動歪腦筋,全部立斬于市。
  先帝晚年疾病纏身,走的時候豫懷稷人在西北,隨后新帝繼位,天下易主,倉促中一切都換了天地,但自古王儲間的爭斗廝殺,卻從未出現(xiàn)在他們當中。
  “臣就一個人,兩只手,哪里娶得過來這么多?”
  豫懷謹打趣道:“不如先娶一房正妻斷一斷他們的念頭!
  聞言,黑白縱橫的棋盤之上,豫懷稷落子的手勢慢了小半拍。
  這正中豫懷謹先前的猜測:“皇兄心里有人選了?”
  手邊蘇合香的氣味漸濃,似與那晚的明月清風一同涌向眉睫,豫懷稷又執(zhí)一子,“啪”的一聲落入棋盤。
  他說:“只是想起一個小丫頭!
  話既起了頭,來龍去脈便不可不說,他挑重點講了一遍。
  聽到是宋沛行的女兒,豫懷謹不免詫異,正經(jīng)地思忖了一下:“有趣歸有趣,可五品郎中之女,配皇兄未免差了些。雖是文國公一脈的,祖上出過幾個大官,外人看起來光鮮,實則一年比一年不濟,沒什么大作為了。”
  “家世不打緊。”豫懷稷直言,“就是盆骨委實有點窄!
  豫懷謹不明所以:“關盆骨何事?”
  一顆黑子破風入局,堵死白子退路,棋局逐漸明朗,伴隨了棋中人慢條斯理的一句:
  “盆骨寬,好生養(yǎng)。”
  “……”
  豫懷謹朝他拱一拱手,真誠感嘆:“皇兄深謀遠慮,朕不及萬一!
  而此時勝負已定,豫懷稷以下棋沒彩頭,跟耍流氓有什么區(qū)別為由,順走了宮里一些珍貴藥材,轉(zhuǎn)頭就客客氣氣地送去秦相府里,順道用了午膳才走。
  秦夫人是頭一次見豫懷稷,對方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虔親王原來是這么好相與的?”
  秦相含笑搖頭:“我今日早朝把皇上逼得太緊了,王爺給自家兄弟出頭,有點駁了我的面子。其實我一張老臉能值幾分錢,說來慚愧,王爺愿意為我放下身段,拿皇帝御賜的物什親自登門,以盡安撫賠禮之意,是在外人面前給足我顏面了!
  他拿起一株藥草:“可豹子畢竟是豹子,爪牙鋒利,不是好相與的,是進有度,退有方!
  秦夫人笑呵呵:“這么一好郎君,不知將來會遂了哪家姑娘的愿!
  秦相沒說話,緩慢地邁入庭院,面朝宮宇方向。
  何止一個“好”字,曾經(jīng)在很多人心里,他最有帝王相。
  那日晚些時候,宋瑙去相了一個不錯的公子哥,家族世代行醫(yī),是杏林高手。
  她回到家,發(fā)現(xiàn)二老在宴客前廳端坐無言,場面安靜得可謂詭異。
  趨吉避兇的直覺告訴宋瑙,此處不大安全。她改變方向,想繞道回里屋。
  “瑟瑟,來!彼闻嫘醒奂彩挚,在墻角逮住她。
  “你老實跟爹說,你與虔親王很熟嗎?”
  宋瑙雖為女兒家,但虔親王是什么人物,皇帝兄長兼麾遠大將軍,她多少有所耳聞,不由得反問:“您女兒像有這個出息能結識虔親王嗎?”
  宋沛行提醒她:“你們見過一次,在西亭臺!鄙屡畠和浟,他補充,“王爺夸你有意思!
  西亭臺,親王,大將軍。
  幾個詞撒豆子似的墜到宋瑙心頭,仿佛天旋地轉(zhuǎn),先是渾身寸寸僵硬,然后眼前一黑。
  宋母林氏拿來幾張畫像:“你看看,王爺剛來過,說是你落在八珍樓外的,特意撿來還你。”
  宣紙上是年輕男子的輪廓,空白處還有她閑來無事寫的品評與批注,全是些不能與外人道的小牢騷。原是被豫懷稷撿去了,難怪她同椿杏地毯式地尋找都沒找到。
  “我可能……是有一點認識他!
  終于,宋瑙虛弱地承認。
  二老面面相覷,宋母拿捏不準:“老爺,虔親王還未娶親,莫非是相中瑟瑟了?”
  宋瑙已經(jīng)受到不小打擊,娘親這句話是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兩眶眼淚說來就來,拿袖子邊擦邊哭訴:“我是寧可嫁給東街口賣發(fā)糕的小哥兒,也不要嫁去虔親王府!”
  與此同時,背后咔嚓一聲脆響,一根落在地上的桃木枝條被踩成兩段。
  三人齊齊回頭,豫懷稷就在那石拱門下,腳底是半截桃木枝,打眼望去長身鶴立,好看得不似她畫像中的任何年輕男子。
  “我落下一枚劍穗,大概在椅縫里,煩請宋夫人找一找!彼Z氣仍舊溫和。
  宋母趕忙進屋去尋,正好避開眼下的尷尬。
  宋瑙生生把臨要跌出眼眶的淚水憋回去,磕磕絆絆地跟父親一塊兒俯身行禮。
  一小會兒工夫,宋沛行后背已經(jīng)濕透了:“臣不知王爺回來,怠慢了!
  “一個小物件怪我不當心,本意是不想叨擾幾位,取完便走,所以沒讓通報!
  豫懷稷說得體貼,宋瑙卻暗暗覺得并不是這么一回事,但她不敢再亂說話,垂頭閉嘴,一雙濕潤的眸子牢牢盯住足尖,模樣是一如既往地倒霉又可憐。
  劍穗很快尋到了,宋瑙幾乎要以為他其實什么都沒聽見,一雙長靴突然停在她狹隘的視野里,頭頂傳來似笑非笑的問候聲:“宋姑娘,后會有期。”
  不是別來無恙,是后會有期。
  毫不夸張地說,她離當場暈厥就差一點點。
  皇城沒有不透風的墻,不出幾日,虔親王與宋侍郎相交的閑言如蔓草瘋長,傳到后頭,居然化作一句:虔親王將迎娶宋氏女,早則年關前后,晚不過翌年秋天。
  外人羨慕得緊,宋瑙是有苦說不出,如此一鬧,再沒人家敢跟她談婚論嫁了,一個個跑得飛快,生怕沖撞了虔親王。眼見一樁好姻緣被拆得七零八落,宋瑙憂心忡忡,這一天又一天過去,也不見虔親王出面澄清。
  終于,她決定在被逼瘋之前去找豫懷稷談一談。
  可勇氣這樣東西,來也容易去得也快,她走到一小半已經(jīng)所剩無幾,甚至有些餓。
  宋瑙按住肚子,給自己打氣:“沒事的,先買塊發(fā)糕壯一壯膽,吃飽不慌!
  可等她去到東街口,面前風吹枯葉落,小攤連個影兒都沒有。
  “別找了,他搬去郊縣了,虔親王賞他一座宅子,換誰不想走。”
  隔壁一家賣糖人的伸長脖子跟宋瑙嘮嗑:“他有個病中老母,兩人擠在一間小屋子,王爺體恤他年紀輕不容易,在城外替他找到個背山靠水的大宅院,說最宜養(yǎng)病。”
  宋瑙呆若木雞,僅剩兜底的一點勇氣被徹底澆滅,一步一沉重地回家了。
  宋瑙思來想去,得出結論:“大概是我在八珍樓外瞪了他一眼,招惹到他了!
  椿杏安撫道:“小姐想多了,虔親王豈是小肚雞腸之人?”
  “他不小氣?”宋瑙怒了,“那他還把發(fā)糕攤子遷出城去!”
  椿杏給她出主意:“要不小姐去賠個不是,橫豎伸手不打笑臉人,想必王爺不會再計較!
  主意是好主意,但她若有膽子去賠禮,上回便不至于半路折返。
  宋瑙由此陷入人生兩難,一連幾晚夢見豫懷稷,他把一塊熱騰騰的發(fā)糕摔在她腳下,寧可砸碎也不給她,她當時就哭出聲,輾轉(zhuǎn)驚醒,精神十分不濟。
  但關乎她的風言風語沒有持續(xù)太久,很快被另一樁突如其來的要緊事取代了——八公主墓被盜。
  更蹊蹺的是,所有隨葬物什都在,唯獨公主尸身不翼而飛。
  這無疑在帝都掀起千層浪。
  論起八公主,許多平頭百姓都還記得,她是先帝姝貴妃所出。頭兩年風光無限,姝貴妃曾僅次于豫懷稷母妃,如今的妧皇太妃最得先帝寵愛。但她失寵得很突然,似乎一夜之間,個中緣由沒人說得清。
  子可憑母貴,亦可因母賤,之后是長達十多年的冷宮生涯,直至六年前的一次走水。
  八公主死在寅時的吞天大火中,是個生于榮寵,長于冷宮,亡于時運的公主。
  當時先帝已日漸衰敗,她的身后事是豫懷謹親手操辦,葬在近郊的華陰坡。雖以公主規(guī)格落葬,畢竟生前落魄無依,死后隨葬品也沒什么稀罕物,不知怎的會引來盜墓賊。
  平息已久的宮闈舊事又在市井當中傳開,有跡象顯示賊人還在城內(nèi)。豫懷謹震怒,命皇城軍封鎖一切出口,務必關起門來打狗。
  于是不再有人關心虔親王的婚事,扼在宋瑙喉頭的手算是松開了。
  可她意料之外地沒有太開懷,大概是豫懷稷近來入她夢的次數(shù)有點頻繁,她總會平白無故想起他。盡管八公主跟他不算親厚,到底是一個爹生的,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而思慮到這里,宋瑙就猛一激靈,由衷地問自己:干我何事?
  但腦子是樣好東西,它有自己的想法,經(jīng)常不按宋瑙的意志走,白日胡思亂想,夜晚多夢難寐,郁悶得她哪兒也不想去,成天拿饅頭碎蹲在墻角喂螞蟻。
  故而在一風和日麗的午后,老兩口忍無可忍,把女兒踹出府去。
  但他們顯然忘記了,未時的太陽最毒辣,宋瑙走了一會兒鼻尖開始往下淌汗:“爹娘一定是成心的,嫌我以后嫁不出去了,把老宋家坐吃山空,才想出這個法子干掉我。”
  在她快要曬干熱化的關頭,前方出現(xiàn)一個賣竹蔗水的攤子,烈日底下引來不少過路人。
  椿杏以“苦什么也不能苦小姐”為宗旨,不等宋瑙放話,她已經(jīng)跑出幾米,眨眼消失在人堆里。宋瑙躲在屋檐下,踮腳看她靈活地擠上前去,幾乎想拍手叫好的時候,突然后脖頸一記劇烈刺痛,面前的日色天光瞬間化作一團模糊虛影,緊接便失去知覺。
  同一時刻,豫懷稷在皇宮檐廊上,隔了幾道彎,他聽見書房傳來一陣陣杯盞擲地的碎裂聲。
  走進去,案臺上的筆硯摔在地上,滿目茶水與四裂的器皿,幾個貼身內(nèi)侍跪作一排。豫懷謹怒氣未消,散落的奏折上依稀能看到八公主幾個字樣。
  豫懷稷掃視一眼,對跟隨他進來的陸萬才說:“收拾一下都出去吧!
  眾人如蒙大赦,匆匆清理完便退到屋外。
  待他們撤走,豫懷謹右手重重拍向桌面,整張案臺顫了顫。
  “敢在天子腳下盜公主的墓,真是好大的膽子!”
  豫懷稷撣了撣奏折上的薄灰:“人還沒抓到?”
  提起這個,豫懷謹怒氣更甚,抿唇不說話,握緊的拳頭上青筋凸顯。
  豫懷稷了然:“狡兔三窟,他們別的未必擅長,挖個地洞把自己藏起來是很在行。帝都幾千公頃,屋舍密集,要找?guī)讉人確實不太容易!彼炎嗾垡(guī)整地放在桌角,“要不臣抽一隊人馬,讓戚歲帶著去查一……”
  “不必了。”
  話剛一脫口,豫懷謹意識到不妥,緩和了下情緒,解釋道:“其實已經(jīng)有點頭緒了,皇兄剛回來,朕本意是想讓你過段舒坦日子,好不容易回到故里,別像在戰(zhàn)場上一樣繃著!
  豫懷稷沒有堅持,又聊了些別的就告退了。
  陸萬才照例送一送他。
  離宮的路上,豫懷稷同他說:“你是御前的人,要多勸皇上保重龍體,國事繁雜,總是動氣會傷了身子!
  “奴才明白!标懭f才恭敬地回話,“不過皇上很少動怒,像這樣大的火氣是頭一次。”
  豫懷稷步子略一停滯,然后點一點頭,抬腿向巍峨宮門走去。
  離開后,他去了軍營,處理完幾件要緊事,回到府邸天已暗沉。
  門口有一稚兒,豫懷稷認得他,他是斜對面米行老板家的小孫子,肉嘟嘟的,很好玩。小孩兒顯然也認得豫懷稷,一見面就沖他咯咯笑。
  豫懷稷順手抄起他,在臂彎里掂了兩下,小孩兒肉手一伸,忽然塞來一個紙團。
  “給我的?”
  小孩兒說:“嗯,一個叔叔給的!
  豫懷稷邊單手展開字條,邊逗他:“什么樣的叔叔,長相如何,好看嗎?”
  小孩兒誠實地搖頭:“不好看,丑!闭f完,他吧唧嘴,“但他給我糖吃!
  待字條完全展開,豫懷稷漸漸變了臉色。
  上面寫了:子時華陰,公主墓北,望虔親王獨自前來,與宋姑娘小聚。
  宋瑙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一處隱蔽山洞,洞外天已擦黑,辨不清時辰。
  除卻脖頸一塊落枕般酸疼,其余地方衣衫齊整,手腳健全,沒什么大的異樣。隨后她盤腿而坐,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捋清眼前這殘酷的事實——她被人當街擄走了。
  有人走進來,見到的便是她正襟危坐在泥地上,脊梁挺得筆直,想什么想得入神,只差結個手印就跟打坐沒有兩樣。來人愣了愣神,跟他們此前預想的諸多情形完全不同,平和得過了頭。
  高個兒男人率先打破沉默:“宋姑娘既不哭又不鬧,倒叫我們措手不及!
  宋瑙仰頭小心地看過去,一前一后統(tǒng)共兩個人,臉上都蒙了半截黑面紗。
  她往后縮了縮:“正、正在醞釀,如果你們想看,我現(xiàn)在哭也是一樣的!
  隨著他們靠近,空中飄來一陣土腥氣,又像腐朽的金器味道,顯然不是善茬,尤其那矮個兒男人,額頭長滿麻子,一雙三角眼惡狠狠的。
  “不愧為準王妃,這說話做事果然不同凡響!
  山風刮過,宋瑙頓時蒙。骸皽释蹂空l?我嗎?”
  她的反應叫兩人心里一咯噔,麻臉男人脾氣躁,他拔高音量喝問:“你不是宋沛行的閨女?”
  他一露兇相,宋瑙嚇得一激靈,迅速改盤腿為抱膝,大半張臉埋進膝頭,只露出受驚小鹿似的眼睛。
  “是我沒錯!彼÷曔哆,“我爹很疼我的,他窮是窮了些,但砸鍋賣鐵也會來贖我,只是年紀大,腿腳慢,你們別著急……”
  “那就是了!备邆兒男人打斷她,“坊間都在傳,你是虔親王未過門的夫人!
  一道白光在心頭炸裂,宋瑙突然明白過來,猛地抬起頭,呈呆滯狀:“大哥,謠言你們也信?”
  “不瞞宋姑娘,我們是沖王爺來的,你若是他心上人,咱們?nèi)f事好商量。”高個兒男人冷冷地看她,“若不是,全當我們綁錯人,到時就留你不得了!
  他的意思再清楚不過,為求自保,宋瑙立即戰(zhàn)戰(zhàn)兢兢換了副態(tài)度:“那個,其實吧,我跟虔親王算是有些交情!彼喟桶偷貜娬{(diào),“還、還是可以留一留的!
  麻臉男人皺眉,跟高個兒男人交換眼神,正要說話,突然耳尖如蝶翅聳動。
  幾乎同一時間,他已經(jīng)沖上前一把將宋瑙拎起來,掌心寒光乍現(xiàn),袖口滑出一把銀色匕首。
  宋瑙最煩這樣的人,聊得好好的,她坐在地上也挺踏實,怎么說動手便動手?
  但她在看見原本空無一物的洞口人影矗立,山間的光暈被擋去大半,是一如既往地寬厚沉穩(wěn)時,仿佛才切實地體會到,百姓口中大昭的定海神針是什么樣子。
  雖刀抵脖子,但見著他,心卻安定下來。
  “我們兄弟二人是遇到難處了,并非有意冒犯,還請虔親王海涵!备邆兒男人態(tài)度恭敬,向洞口抱一抱拳。
  豫懷稷始終沒正眼看他,偏離的目光匯集在前方一點上。
  明明洞內(nèi)逼仄晦暗,宋瑙卻在那種無聲的注目里感覺耳垂發(fā)燙,她身側(cè)的手偷偷捋了捋褲子褶皺,很是在意個人儀表。
  “說吧,想要什么?”
  確認她無恙,豫懷稷的心思才回到正軌。
  “我們要出城!”麻臉男人直截了當,“現(xiàn)在皇城戒嚴,我們出不去!
  豫懷稷一點便通,面色陰沉:“八公主墓是你們的手筆?”
  “我們也是拿錢辦事,有人要她腳踝上的一串紅玉髓,還說八公主生前失寵,墓穴的守衛(wèi)必然松懈,很容易得手!备邆兒男人如實交代,“下墓是不難,我們做得自認隱蔽,但誰想到一抬腿就暴露了,以皇上封城的速度,真看不出那是個廢妃生的!
  豫懷稷眼眶里漸漸染上血色,他一字一頓地問:“你們把她的尸首弄去哪里了?”
  “鬼知道她尸體跑哪兒去了!”麻臉男人突然激動起來,“我們什么都沒拿,別說紅玉髓,她身上壓根兒沒東西,真邪門!”
  宋瑙認為今日之事也很邪門,且心酸。她原本應該在街上嘬竹蔗水,結果卻出現(xiàn)在這兒。而且這人說話便說話,口水噴她一臉不說,匕首也拿不太穩(wěn)了,隨著他喉結上下滾動,逼得她可勁向上抬下巴,妄圖遠離那把匕首。
  “你們干掘人墳墓的勾當,賊不走空,現(xiàn)在又挾持我的人,我憑什么信你們?”
  宋瑙的專注力霍然從匕首上挪開,一臉呆若木雞,豫懷稷其余話都很正派,唯獨當中戳出來多余的半句,什么叫——他的人?
  盡管宋瑙內(nèi)心已然驚濤駭浪,但她分得清輕重緩急,糾結不過三秒,繼續(xù)梗著脖子與那把匕首周旋。
  “我們只求出城保命,字字屬實,不敢欺瞞王爺!
  高個兒男人信誓旦旦:“只要我們平安離開帝都,會立刻放了宋姑娘,作為交換,我還可以告訴王爺一個秘密!
  “秘密?”豫懷稷冷笑,“哪種秘密,是你得了痔瘡,還是你兄弟身患隱疾?天底下多的是不能與人說道的隱秘,你的秘密又值幾分錢?”
  宋瑙險些忘記當前處境笑了出來,這堂堂大將軍說出的話,怎么又損又刻。
  麻臉男人被激怒:“你休胡說八道!”
  “你匕首拿穩(wěn)!”
  緊挨他話尾,豫懷稷一聲呵斥直直壓過他回蕩在山洞的余音。
  他橫,豫懷稷比他更橫:“她是我在這里聽你們放屁的唯一籌碼,你心里沒點數(shù)嗎?”
  宋瑙微微一愣,倒不是被嚇住。她本以為豫懷稷應該一門心思應付眼前的局面,山洞這么暗,他似乎一眼也沒再朝這邊看過,卻奇異地分出了一部分心力給她。
  甚至,可能不只是一部分。
  高個兒男人向后使了一個眼色,雙管齊下,總算治住了麻臉男人動不動便手抖的毛病。
  “我要說的與八公主有關!
  隨著他話音落下,山洞陷入短暫的靜默。
  石壁上不斷洇出潮濕陰涼的水汽,直往骨頭縫里鉆,在宋瑙快凍成一根冰柱子前,她聽見豫懷稷說:“信口開河要有個限度,她與我是血親,有什么是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但他松了松口風,“我可以保你們性命,前提是你的話夠分量,給我斟酌好再說,不是隨便編點什么都能活命的。”
  高個兒男人權衡須臾,終于點頭:“好,我說!彼辉俨匾粗,“葬在華陰坡的不是八公主!
  豫懷稷幾不可見地壓了壓眉心,他用余光掃向宋瑙,恰好撞見她雙眉蹙起。
  高個兒男人口吻篤定:“那日我們在棺槨中找尋紅玉髓,意外發(fā)現(xiàn)里頭躺的那具焦尸與尋常人不同,右腳有六根趾骨,是天生畸形!
  “完了?”如同聽見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豫懷稷面不改色,“我還當是什么,小八的身子有什么異樣,我比你清楚!
  他毫不在意,一副已經(jīng)擺好架勢你卻給我聽這個的姿態(tài),猛地打亂了兩人的陣腳。
  宋瑙抬眼,擰起的秀眉并沒舒展開,似乎沒有從疑惑中走出來,便與豫懷稷對上眼。原本這也沒什么,但錯就錯在她唰一下別過臉,脖子差點兒蹭到麻臉男人的刀刃,這就耐人尋味了。
  此事她日后一記起就想抽自己嘴巴子。
  豫懷稷抽回視線:“我現(xiàn)在只想知道,背后是誰指使你們?”
  “是個年輕女人,不知道什么來頭底細,但出手還算闊綽。”
  高個兒男人盡力回憶什么能換他們性命的信息,明明宋瑙還在他手里,他卻止不住地犯怵:“對了,她給了我一支發(fā)簪做定金,說事成后會再奉上黃金百兩!
  他忙不迭地從懷里摸出簪子,玉簪白如羊脂,唯獨頂端綴有一粒殷紅,像針扎破指尖冒出的血珠,在月色下清透見底。
  隨著這支簪露出全部面貌,如同附著了某種力量,將宋瑙臉上的血色一點一滴地抽走。她一眨不眨地盯了玉簪良久,中間恍惚聽到豫懷稷說什么“一問三不知,留你們還有什么用”。她抬起頭,似乎這一恍神錯過了挺重要的過程,而豫懷稷已經(jīng)出手鉗制住高個兒男人,并向她喊了幾個字。
  應該是一瞬間的事,急亂中麻臉男人沒來得及做出應對,刀也向下偏離幾寸,落到她鎖骨處。
  宋瑙腦子里亂哄哄的,電光石火之際,縱使她半個音節(jié)都沒聽清,也不好叫豫懷稷重復一遍。故而她只好從豫懷稷的口型上分辨,再添入一點合理想象,便當機立斷,撞開匕首鉚足勁兒向前沖。
  可當她依稀看到豫懷稷露出疑惑且難以置信的眼色來時,心撲通一沉,大約明白她猜錯了。
  幾朵烏云晃晃悠悠遮住月盤,擋去了洞里僅有的幾束光亮,加之宋瑙心態(tài)略有些崩盤,一不留神踩到半塊石頭,只聽見腳踝處嘎一聲,她以堪稱慘烈的姿態(tài)摔飛出去。
  像一顆小鋼珠,砸進豫懷稷胸膛。
  麻臉男人緊追其后想拽宋瑙回來,手差點兒要挨上她肩頭。豫懷稷一只臂膀環(huán)住她旋身躲過,另一只手呈鷹爪狀往麻臉男人的腕上扣去,似輕輕一握,腕骨就折斷了。
  料理完這兩人,他低頭去看宋瑙,小姑娘眼睛發(fā)直,疼得一臉汗,明顯是崴著腳了。
  豫懷稷無奈,伸手給她揩了揩汗:“跑什么,不是叫你別動嗎?”
  “是、是別動嗎?”宋瑙呆住,“不是快跑?”她哭喪著臉,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雙手絞在一塊兒,“我聽岔了。”
  “猜到了!痹佯⑤p聲喟嘆,“怎么這么笨?”
  借宋瑙十個膽子也不敢回嘴,她酸澀地想,若王爺執(zhí)意要她回話,她只能出言附和了:王爺英明,我確實是從小笨到大的。
  但幸虧豫懷稷點到為止,粗略檢查了一下她的傷勢,見沒傷到骨頭,就去處理另一頭。
  他用一根草繩捆住那兩兄弟的手:“敢來跟我談條件的,無非兩種——藝高人膽大或者無知者無畏,你們沒叫我失望!
  高個兒男人方才被踹中肋骨,忍痛說道:“是那個娘兒們說的,只要挾持住準王妃,你一定不舍得拿她冒險。比起愛人性命,我們出城只是件小事。”
  “她是你姘頭,還是老娘,在你耳邊吹口風你就信?”
  宋瑙豎起耳朵聽,巴巴地指望著豫懷稷罵完順帶澄清一句準王妃的事,可他轉(zhuǎn)頭便走了,將繩子另一端遞到宋瑙掌心:“拿住了!彪S后繞到她身前單膝蹲下,“上來,我背你下山。”
  宋瑙內(nèi)心是拒絕的,且不說繩子末端是兩個亡命之徒,就是面前的豫懷稷,她也不隨隨便便敢爬到他背上。
  她字酌句斟:“我怕他們中途逃跑,我可能拽不大住,不如……”
  “他們想跑就隨他們?nèi),別硬拽傷了手,也不必留到官府了,直接宰了便好!
  豫懷稷漫不經(jīng)心,說完微一側(cè)頭:“哦,你剛才想說,不如什么?”
  自然是“不如你先押他們下山,再通知爹爹派人來接我”,但宋瑙已然被他的狠話震懾住,一言不合便要宰人,這誰受得住,怕不是殺雞給猴看。她將頭搖得如撥浪鼓:“王爺想得周到,我沒什么要說的了。”
  她哆哆嗦嗦地攀上豫懷稷后背,趴穩(wěn)之后一動不動,月光下宛如一只死狗。
  華陰坡山道險阻,不太好走,可豫懷稷不愧功夫高深,馱一拖二仍走得穩(wěn)穩(wěn)當當。
  下到半路,宋瑙漸漸適應此間氛圍,心思又活絡起來,認為這是個拆穿謠言重新為人的好機會。她鼓起勇氣,問:“王爺可有聽說近來坊間流出來的一些傳言?”
  豫懷稷眼尾一挑:“比方?”
  “比方說,我是您未過門的媳婦!彼舞б粡埳形赐耆L開、稚氣猶存的臉蛋浮起紅暈,“王爺軍務纏身,恐怕是不太知道……”
  “我知道!痹佯⒎堑话闯@沓雠疲加了句,“挺好的!
  宋瑙生生哽住,她書讀得少,這話,她沒法兒接。
  哽了老半天,她怯怯地小聲說:“王爺,謠言猛于虎。”
  “嗯!
  “但也別太猛了,我害怕!
  她無助到幾乎要哭出來,豫懷稷卻當她面笑了。
  而不可思議的是,那一霎她想的不是這人真過分,而是他笑聲真好聽。如暮鼓晨鐘,有歷經(jīng)世事的厚度,也有少年顆粒分明的透白。讓她除卻臉紅,其余什么都不記得了。
  待宋瑙平安歸家,宋家上下早已亂成一鍋粥。椿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睛腫成兩顆大核桃,宋瑙仿佛看見了哪天自己不幸歸西,椿杏給她扶棺哭喪是個什么樣子。
  今夜總歸是有驚無險,可該她頭疼的還在后面。經(jīng)此一事,莫要說帝都城內(nèi)熱衷家長里短的大昭百姓,連她爹娘都開始暗暗懷疑,她跟豫懷稷有一腿。
  次日午后,宋瑙躺在榻上喝完一碗豬腳湯,手剛探出去,她娘親便用筷子死死按住盤中的豬蹄,慈眉善目:“瑟瑟,你老實跟娘親說,你與虔親王處到哪一步了?”
  宋瑙瞅一眼豬蹄,又瞅一眼榻邊婦人:“我若說我們壓根兒沒處過,娘親可信?”
  “沒處過?”宋母手下用力,筷子噗一聲,直接扎穿豬蹄,“那怎么不見王爺跟旁人走在一道,偏和你這個小丫頭片子,那么長的山路背你回來?”
  “這不趕巧了嗎?”宋瑙小聲辯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有什么法子?”
  宋母只當她是死鴨子嘴硬,白她一眼,繼續(xù)問:“王爺有許你名分嗎?”
  她嘆口氣:“雖然你爹同我一直想挑個不必太顯赫的,怕你嫁過去不好拿捏,但既然王爺心悅你,你又是他府中頭一個,縱使是以側(cè)室身份嫁去,時日長了,總有機會抬為正妃!
  眼見母親越扯越遠,豬蹄也涼了一半,宋瑙急了:“娘,我跟王爺當真毫無瓜葛。”
  她說得擲地有聲,余音未散,門外突然傳來小廝急報,慌里慌張地說了一通話,總結起來無非一句:虔親王造訪,指名要瞧她,老爺叫她快些收拾干凈了,莫讓王爺?shù)取?br/>  宋母略含責備地瞧了下宋瑙,像在說:看,都這樣了,還說沒瓜葛!
  宋瑙一時有口難言,卻也有些狐疑。昨夜分開到現(xiàn)在不過大半日,豫懷稷這時登門,若只說是來看她的,恐怕她自個兒都要想一想,他們怕別真是有點什么。
  宋瑙被母親強壓著拾掇了片刻,涂抹完脂粉,她坐上一把軟椅,由兩個小廝抬去前廳。
  豫懷稷不疾不徐地在那兒啜茶,宋瑙神思一恍,記起西亭臺見第一面時,他也是這樣。跟她曾經(jīng)以為的武將不大一樣,他總是極沉得住氣的模樣,飲茶喝酒都是慢條斯理的,倒有文人風骨。
  “我可是打擾宋姑娘用飯了?”
  “沒有的事!彼舞[手,觍著臉說,“我昨日受了驚,加之這腿傷,胃口本就不是太好,吃幾口素菜便飽了,談何打擾不打擾!
  豫懷稷點頭:“是嗎,但我似乎聞到一股肉味!彼踔辆珳实刂赋,“不是紅燒,像白灼的。”
  宋瑙心一緊,她分明擦了不少香膏,沒道理會聞出來。
  她咳嗽兩聲:“不知王爺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或許是見面次數(shù)多了,宋瑙沒起初那樣怕他,甚至敢轉(zhuǎn)移話題了。
  見她如此,豫懷稷郁結在胸口的情緒沒有來由地紓解開去,來時眼底盛著的一些冰冷冷的東西被焐化了,他不輕不重道:“也沒什么大事,一來是瞧一瞧你的腿,既然能吃得下……素菜,應當沒有大礙!
  他重音落在“素菜”二字上,宋瑙的臉唰地紅了。幸虧她臉皮比一般女子厚上一些,仍舊能不動如山地聽他往下說。
  “二來,關于昨夜提起的八公主墓一事,我想聽一聽你的想法!
  此言一出,宋瑙反倒心落到實地,至少捋清楚了,原來是在這里等著她。
  雖在情理之中,卻實在不怎么好答,宋瑙半晌沒吭聲。
  豫懷稷化去的寒氣又在眼中結起來:“別揣測我想聽什么,只管說實話。”
  宋瑙顫了顫,印象里豫懷稷待她總歸是溫和地戲弄居多,還從未像他前一句話這樣生冷。她其實也知道,事關重大,他難免把慣用在旁人身上的語氣安到她頭上,但她不知為何突然就委屈得一塌糊涂,眼眶飛快地泛紅,蓄滿的眼淚欲滴未滴。
  她嘴一撇,竟也沒尊他一聲王爺,說出平生最為放肆的一句話:
  “你這么兇做什么?”
  豫懷稷詫然:嚯,膽子大了?
  隨后她那不自覺露出來的小女兒情態(tài)叫他心上某塊地方軟了軟:“我不是要兇你,我是當兵的,跟一群糙老爺們兒廝混慣了,說起正事來會嚴肅一點,我下次注意!彼曇舴泡p了,“你說什么我都不兇你,好不好?”
  豫懷稷不常這樣耐著性子對誰,乃至每個字都像綴了深意。宋瑙呆了呆,在他一片不能深究的柔和里收回了自己逾越的情緒。
  她低頭怔忪片刻,再抬頭,輕聲道:“如果他們所言非虛,那墓中人確實不是八公主。”
  “何以見得?”豫懷稷拇指撫過杯壁,“皇室出身的孩子就該身骨康健,沒個病痛差錯?”
  “不是這樣的!
  宋瑙眼波淡淡流轉(zhuǎn),是藏在平日恭謹自持下,不與人見的清透明白:“八公主雖受母妃所累,一生困于冷宮,但她并非沒得過先帝恩寵。尤其是出生頭兩年,姝太妃正值盛寵,八公主也是一時風頭無兩!
  她委婉道:“民間以六趾為不祥之身,先帝信奉陰陽風水,若八公主當真天生異骨,任憑姝太妃再得寵,恐怕先帝也不會太看重她!
  豫懷稷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出聲:“你跟我想得很不一樣!
  宋瑙是個有覺悟的,立馬順桿往下:“我大概比王爺想的要聰明一點。”
  豫懷稷輕嘆:“何止是一點!
  宋瑙瞬間睜大眼睛,饒是她再有覺悟,也不曾想到她在豫懷稷心中居然蠢到一定地步了。
  她艱難一笑:“那些全是我小女子的淺薄猜測,若非王爺問起來,我是決計說不出口的!
  言下之意,哪怕她洞察到什么,她也不會向外傳。
  豫懷稷沒說話,只從袖口拿出一張紙,攤平放到她面前。
  “你看看,認不認識這個圖案?”
  宋瑙湊過去,紙上幾根線條彎折相連,跟個鬼畫符似的,沒有章法,也談不上好看。她第一反應是,這是什么玩意兒,她拿崴傷的腳作畫都要比這強。
  但轉(zhuǎn)念再一想,興許是豫懷稷在考她,若此時她敗下陣來,豈不坐實了她早先在豫懷稷心里愚鈍的印象。所以她皺眉琢磨良久,豫懷稷也不阻她,任憑她直到歪向一側(cè)的脖頸微微僵硬,終于沮喪地認命,羞愧難當?shù)溃骸斑@畫得太寫意了,我看不懂!
  “巧了!痹佯,“我也看不懂!
  宋瑙驚呆了,白凈的臉龐緩緩流露出猝不及防被喂了一口死蒼蠅的復雜之色。
  “好了,我不擾你休息了。”豫懷稷收回紙張,站起來,“你腿腳不便,不必相送了。”
  他制住宋瑙企圖起身的動作。
  豫懷稷手長腳長,幾個邁步已走到門檻處。
  似想起什么來,在即將踏入庭院之前,他突然站定,側(cè)過大半邊身體向著她,面含輕笑。
  “宋姑娘,我發(fā)覺,你算是把我的弱處摸透了。”
  宋瑙迷茫地仰臉,便聽他嘆口氣:“知道你一哭,我就拿你沒轍了!
  倘若他先前的話是藏了一截線頭,那現(xiàn)在他是把線頭拆解開,擺到臺面上。
  宋瑙看他氣定神閑地往她身上點了一把火,施施然離開了,留她在原地心如擂鼓。
  一下又一下,重重跳動。
  椿杏找來時,宋瑙輕微渙散的神志才重新聚攏,她淡淡吩咐:“去,把剩下那些公子小像都拿來,我想再看一看!
  椿杏向外望一眼,豫懷稷沒走太久,整個宋府總還有他的氣息沒散去似的。
  椿杏下意識地問:“小姐還需要去相看旁人嗎?”
  “為何不用?”宋瑙抬臉同她對視片刻,平靜地笑開了,“連你也以為,我能嫁去虔親王府嗎?
  “皓月高遠,別只顧仰頭去夠。忘記腳下正在走的路,可是要跌跤的!
  別人不知道,但她應該明白,維系他們的不過幾句虛無縹緲的謠言。
  豫懷稷說下次注意,可人生沒有那么多下次,他不來,她不去,不見便不見了。
  她已經(jīng)及笄了,那個下回,她未必等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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