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第一滴眼淚


作者:王天寧     整理日期:2022-12-31 10:10:59

  尋覓歷史深處的槍聲與炮火,凝視成長瞬間的眼淚和玫瑰。在經(jīng)歷突如其來的日軍轟炸后,娘與小妹犧牲,少年邱青和父親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父親憑借善良的天性贏得威望,他拯救了邱青被綁架的朋友,在饑荒盛行時,父親帶領(lǐng)眾人上街乞討、下河摸魚,走出了一條生路。為了他人安危,他蒙受屈辱,心甘情愿被日本人操控,卻又憑機智的頭腦聯(lián)合八路軍打敗了日本人。在父親的庇護下,邱青安然成長著。當生活終于變得一帆風(fēng)順,邱青卻偶然得知娘和小妹還活著,他心情復(fù)雜地踏上了尋親之路。邱青一家能否團聚?邱青父子日后的生活會變成什么樣?七十年前的夏夜,注定了無平靜,少年注定要承擔起那個時代里不得不壓下的重重責任,快速成長……
  第一章 漂泊
  身下是天藍色的海,頭頂是海藍色的天。
  我坐于船尾,緊抱膝頭。身上蓋著一件不知是誰的棉大衣,太陽陡直地照射,我渾身已被汗浸透,身子卻一陣連一陣地打顫,連嘴唇都在發(fā)抖。
  從昨晚到現(xiàn)在,大概十幾個時辰,我始終保持這個姿勢。
  搖漿的父親,每過一會兒便囑咐我,“邱青,站起來活動活動腿腳,老這么坐著,身子僵。要是累了,不妨躺下睡一會兒!
  我無力地打量他,眼皮仿佛墜著千斤重擔。父親依舊高大挺拔,上身赤裸,手臂上的肌肉塊像小山包一樣聳立。因為陽光過于猛烈,看不清他的表情,臉部輪廓毛茸茸的。短短一夜間,胡須迅速爬滿他的臉頰。
  父親的臉猛然湊近我,眼里全是紅血絲,嘴唇爆皮流血。
  他擔憂地摸摸我的額頭,“是不是發(fā)燒了?不燙啊……”
  我低下頭,“爹,我好冷……”
  他將船槳扔到一邊,把我背上的棉大衣緊了又緊,“邱青,現(xiàn)在可是七月,天熱得樹上的蟲都叫喚不動。瞧你,一邊流大汗、一邊喊冷。要是叫你娘看見,又得……”
  他猛然扼住話頭,驚慌地張大眼睛;我一聳肩,渾身緊繃,更多汗珠掉在衣領(lǐng)。
  父親無意識的話像尖刀一樣直插胸口,我們都還沒接受這個噩夢一般的可怕事實。
  娘走了……娘這么無情、連招呼都不打,就拋下我和父親走了……娘不是獨自離開我們的,她把小妹也帶走了……
  眼前瞬間變得朦朧,我拼命攥緊拳頭,不能哭不能哭……昨晚流的淚已經(jīng)夠多,再哭,父親得多難受吶!
  父親黯然說道,“邱青,要是不舒服就睡覺吧。一覺睡醒,什么都忘了……”
  我順從地點點頭,和衣躺在硬邦邦的船上。實在不忍心看父親血紅的雙眼,我怕我會受不了。
  父親遙遠的聲音像溫柔的雨點,從海藍色的天空落下來,“別管怎樣,咱爺倆得好好活。沒了你娘和小妹,咱們更得結(jié)結(jié)實實活著。咱們是替她們活呀!
  我根本不可能睡著。
  從發(fā)生爆炸的昨晚到在海面上漂泊的現(xiàn)在,我一會兒都沒合眼。
  只要閉上眼睛,那震顫的地面、沖天的爆炸、刺眼的火光、慌忙逃竄的人群、一地的殘垣斷壁,就像溫書,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腦袋里重現(xiàn)。
  八個日本鬼子組成的隊伍,趁著天黑,打死了守衛(wèi)大章村的民兵,沿著小路,溜到村長家,不知在后院墻根埋了多少炸彈。
  轟——比春雷更驚人的爆炸聲,當時我和父親正在屋里,一個寫作業(yè)、一個補魚網(wǎng),地面的顫動險些將凳子上的我們掀倒。我和父親對望一樣,風(fēng)一樣跑出去。
  只見火光映紅了半邊天,鄉(xiāng)親們的尖叫此起彼伏、一聲高過一聲。
  洶涌的人潮紛紛向村外涌去,只有我和父親以及寥寥幾人向燃著熊熊烈火的村長家狂奔。我娘作為進步婦女,正在村長家學(xué)習(xí),為了方便照顧,剛會走路的小妹也被她帶在身邊。借著火光,我看清了那些奔跑的面容,他們的親人也在村長家學(xué)習(xí)。
  我的后背一陣陣冰冷,又一陣陣燥熱,渾身癱軟,一絲力氣都沒有。娘……小妹……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她們福大命大,一定還活著……
  空氣中彌漫著嗆鼻的火藥味,濃重的黑煙筆直地升上夜空,和烏云融為一體。
  我望著父親的側(cè)臉,他一言不發(fā),專注凝視前方。神情剛毅,像一塊堅硬的石頭。在劇烈的喘息聲中,我情不自禁抓住他的手腕。父親看了我一眼,汗水讓他的眉眼變得模糊。
  直到此時,我才確定那種又冰冷又燥熱的感覺究竟是什么。
  那是恐懼,發(fā)自內(nèi)心、深入骨髓的恐懼。
  父親仿佛看穿我,輕聲對我說:“別害怕!
  我的眼淚一下沖破阻礙,放肆地淌下來。
  我以一個很別扭的姿勢彎曲著縮在船艙里。
  之所以這么躺著,因為船底有兩只像小指甲蓋一樣大的彈孔。昨夜趁日本鬼子疏忽,我和父親以及一眾鄉(xiāng)親逃竄至岸邊。各家的船都拴在那兒,顧不上船是誰的,我和父親隨便選了一艘老船便跳上去。窮兇極惡的日本鬼子追上來,一陣亂槍掃射,不少鄉(xiāng)親被擊中,跌落海中。萬幸昏暗的天色削弱了鬼子的槍法,只有兩顆子彈呼嘯著擊中船底,我和父親未受傷害。
  是娘和小妹冥冥中在保佑我們吧。一定是!
  本以為兩只彈孔會讓海水源源不斷涌入船艙,老船劃不了多遠便會沉沒。誰知只有淺淺的海水在底部晃蕩,船照常前進。為了不讓海水弄濕棉衣,我只能把雙手夾進腿間,蜷縮躺著。
  沒來由的,想起教國文的李先生所說,小娃娃尚在娘的肚子里的時候,就以蜷縮的姿勢沉睡著,等待娘把他帶到這世上。
  李先生畢竟是讀過書見過世面的,這種話從沒有人對我們說過。
  “呀——”我們一陣驚呼。我最好的朋友李全三向我露出一個壞笑,女孩子們竊竊私語,“先生怎么能說這種話……”
  李先生微微一笑,平易近人地看著我們。
  可是啊,即便以這樣的姿勢躺著,我不僅無法重回娘的肚子,連她溫暖的懷抱都感受不到了。
  悲傷如潮水一般在我的胸膛激蕩。大章村,我的家,我生活了十一年的地方,不知此生能否回去。那些昔日同窗,我們一起學(xué)習(xí)、一起玩樂;特別是李全三,別人都說我倆好得就像一個人;還有總是和藹微笑、也經(jīng)常用戒尺掌我們手心的李先生……只怕昨日一別,便是訣別!
  更不敢念及的是娘和小妹。一想到娘溫柔的雙眼和小妹和泥的小臟手,眼淚就禁不住簌簌直落。
  從昨晚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流了那么多淚;有時凝望著大海,什么都不想,眼淚卻不知不覺淌下來。更不必說回憶那些歷歷在目的往事:每天清晨上學(xué)前,娘都把熥好的餅子塞進我書包,囑咐我今天要好好念書;有時我在外頭瘋玩忘了時間,回家后父親罰我不許吃飯,小妹早有準備,把偷偷省下來的魚干悄悄塞給我……每當回想這些畫面,眼淚就流成串串珠子,擦也擦不斷。
  一夜之間,我最親的娘和小妹,都沒啦。
  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口大缸,肚皮里的水用之不竭。我流的淚比船尾三只木桶里的淡水加起來還多。以前我總笑話朋友李全三像個小姑娘,一被同學(xué)欺負、被先生訓(xùn)斥就哭;從小娘便教育我“男兒有淚不輕彈”,我也的確是這么做的。如今我終于明白,男兒不是不能哭,只是“未到傷心時”!
  可是,即便我哭成淚人,父親卻自始至終未掉一滴眼淚。十幾個時辰以來,他一直立在船頭,好似不知疲憊,雙臂一刻不停地劃、劃、劃,兩眼紅得快滲出血。他跟娘共同生活的時間比我長、小妹又是他的親骨肉,他一定比我更痛苦。悲傷到頂點是發(fā)不出聲音、流不出眼淚的。
  我不由自主摸到棉衣兜里的繡花布鞋,這是娘留下的唯一遺物。酸脹的感覺一下子頂?shù)奖穷^和眼睛,淚水說來就來。
  我側(cè)過腦袋,不讓父親發(fā)現(xiàn),眼淚順著太陽穴噼啪落進船底的水洼,激起一陣陣漣漪。
  這只布鞋使我無法抗拒地深陷昨夜的恐怖回憶里。
  我和父親終于擠進浩浩蕩蕩的灰塵中,眼前就是村長家。矗立在院子里一大一小兩座房子早已變成廢墟,屋頂被完全掀翻,以前我和李全三還有別的朋友捉迷藏時總愛藏在屋檐下?墒谴丝蹋槐卣f高高的房檐,連木門都被炸得四分五裂。
  斷墻后傳來時斷時續(xù)的呻吟,幾個渾身是血的傷員先后被鄉(xiāng)親們抬出來。其中一個經(jīng)過我和父親身旁,突然閃電般地揪住我的袖口,“邱青,你娘……我對不起你們爺倆!當初,我就不該勸她來!
  他眼含熱淚,深深地凝望父親。傷員是林伯伯,他是村里的積極分子,當初村長號召大家學(xué)習(xí),他動員了娘好幾次,不識幾個字的娘才勉強去了村長家。我的袖口留下一片斑駁的血跡,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猛然襲來,我渾身戰(zhàn)栗,只想嘔吐。
  娘……小妹……不可能……不,不可能……
  我僵直地站在原地,一陣微風(fēng)就能把我吹倒。父親立刻跑向還在燃燒的斷墻,我用盡全力撐開雙眼,一眨不敢眨地盯著坍圮的墻。老天爺保佑啊,一定要讓娘和小妹活著!哪怕像那些傷員一樣,被炸斷手腳,只要一家人團聚,我邱青也甘愿養(yǎng)她們一輩子!
  我好像廢墟上站了一百年,父親終于從斷墻后鉆出來。雙手哆嗦著,握住我的胳膊,他的手掌冷如冰塊。
  “……炸彈就埋在后院,火也是從那兒燒起來的……好多人被炸死了,倒在地上橫七豎八的……還有幾個人,被燒成灰……”父親失神地喃喃,把一件東西塞進我懷里,“邱青,你看。”我一低頭,腦袋就空了。那是一只赤紅的布鞋,鞋面繡了一朵白牡丹,鞋底沾滿泥巴。半個月前,娘給自己縫制的布鞋,正是這個樣子……
  我將布鞋貼在臉上,不顧泥土腥臭,反復(fù)摩挲。我嚎啕大哭,渾身力氣都凝結(jié)在眼睛里。父親緊緊抱著我,我拼命掙扎,想去后墻看她們最后一眼。
  “邱青!”父親大吼,“我沒找到你娘和小妹,那些被炸死的人中沒她們。只怕,已經(jīng)被燒成了灰……何必再去看呢,你娘和小妹肯定不希望你見到她們現(xiàn)在的樣子!”
  “啊——”我仰天大叫,癱倒在堅硬的廢墟上。
  “嘩啦——嘩啦——”
  船槳劃開海面的聲音充滿船艙,空中偶有幾只飛鳥掠過,“嘎嘎”怪叫,仿佛在嘲笑如爛泥一般的我。
  嘴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半個時辰之前,父親網(wǎng)上來一條和我的大腿差不離粗的帶魚。父親用半個身子壓制住它,命我用船槳狠狠拍它的腦袋。作為漁家的孩子,我的勇氣遠遠不夠。父親從很年輕時便擁有豐富的出海經(jīng)驗,他習(xí)慣于與驚濤駭浪搏斗,一拳打暈過小狼狗一般大的烏賊。我卻是個標準的“旱鴨子”,不僅不會游泳,船搖得厲害便“哇哇”吐個不停。
  我手握船槳,內(nèi)心堅定。不知為何,帶魚那直愣愣的黑眼睛竟讓我想起嗜血的日本鬼子。我大喊一聲,狠狠向它拍去。一下、兩下,帶魚終于不掙扎了。
  父親驚愕地望著我,我撂下船槳,“沒有火,咋吃?”
  “敢生吃嗎?”
  “怎么不敢!”我負氣一般,扯開漁網(wǎng),揪帶魚的大腦袋,父親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著我。
  整整一天,粒米未進。我知道,再餓下去身體會扛不住的,盡管我沒有一丁點饑餓的感覺。我發(fā)誓腥臭的生帶魚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反胃的食物,奇怪的是,我并不需要用毅力強迫自己。只需張開嘴,塞進魚肉,嚼動幾下,便輕巧地咽下去。我確定,有幾次連魚刺我也一并吃掉了,喉嚨里一陣劇痛,我吃得直皺眉頭。父親勸我“吃慢點、吃仔細點”,我充耳不聞。
  父親勉強吃了一只魚尾,我卻像報復(fù)誰一樣一口氣吃下大半條魚。血腥味陰魂不散地在嘴里彌漫,不知是帶魚的血,還是我的嘴被扎破流的血。我提出由我取代父親的位置,讓搖了一晝夜船槳的他歇息。父親搖搖頭,“我不累,更何況,你連目的地的方位都不清楚,只怕我一覺睡醒,咱們在大海上迷路了。船上的淡水剩得不多了,撐不了多久!
  “目的地?不是海陽嘛!您老帶我去那賣魚,我就算閉著眼睛也能劃過去!
  “我想了一路,不去海陽了,海陽正在搞地雷戰(zhàn),危險得很!
  我站起來,“昨晚,您給全三和全三娘說去海陽啊……那,去哪兒呢?”
  “匆忙中做的決定,不作數(shù)的!备赣H遙望蒼茫的海面,“去濟南,我有個相識在那兒辦煙廠,于情于理也會收下咱們。更何況,濟南在內(nèi)陸,一時半會日本鬼子打不過去,海陽可不一樣……”
  父親的嘴巴兀自上下翻飛,我卻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心中硬生生頂上來一個念頭:如果當真去濟南,大概這輩子也無法見到我的好哥們李全三了。
  昨夜在村長家的廢墟上,我像摟著珍寶一樣把娘的繡花布鞋緊緊抱在懷里,哭得快要昏厥過去。李全三和他娘匆匆趕到,喘著粗氣,一看我的模樣便明白事情原委。李全三摟住我的脖子,大聲哭泣,“邱青,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疫等著吃你娘烙的餅……我還等著小妹長大一點兒教她踢球呢!”
  全三娘的雙眼腫如杏核,喉嚨里咕嚕咕嚕,“可憐邱青,這么小就沒了娘;更可憐小妹了,那么招人疼的孩子,說走就走了……”
  父親悲痛地擺擺手,示意她不要繼續(xù)說了。
  此時,夜空中忽然響起一連串猛烈的槍聲。稀少的人群騷動起來,不知從何處烏烏泱泱跑來一大波鄉(xiāng)親。一個男人凄厲的叫道:“大家快逃啊,日本鬼子回來抓人啦!”
  一聲更為尖銳的槍響劃破長空,男人的叫喊戛然而止。
  人群的尖叫把我的耳朵都刺疼了,全三娘慌忙把李全三摟在懷中,無數(shù)黑影跌跌撞撞從廢墟前跑過,人們已無暇關(guān)照死去的人,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保住自己的命。
  父親看著全三娘,“全三娘,帶著李全三,逃跑吧!
  全三娘的臉色煞白如雪,嘴唇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去哪兒呢,出了大章村,哪兒都不認識!
  父親無助地望著向海岸奔跑的鄉(xiāng)親們,“最近也最熟悉的只有海陽,先去那兒,等安頓下來再說,F(xiàn)在保命最要緊啊!”
  不由分說,父親一手抓住全三娘,一手抓住哭啼的我,埋頭往浩浩蕩蕩的人群里沖。全三娘被逼踉蹌著腳步,“就怕去了海陽,全三他爹找不到我們娘倆……”
  父親著急地大叫,“哎呀,全三娘你糊涂!命都快沒了還怕這怕那,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等戰(zhàn)事一過,就給全三爹派電報!
  李全三的小臉袋被他娘裹挾在懷中,他的雙眼又懼怕又無辜地望著我。我明白他的擔憂,李全三的爹在上!洞蠊珗蟆纷銮熬記者,居無定所,一年到頭也沒法回來一次。冷不丁逃往海陽,戰(zhàn)爭若打個沒完,或許他幾年都見不到自己的爹。
  我失去了娘和小妹,李全三也將失去和爹的聯(lián)系,同時,我們一起失去了共同的家園。戰(zhàn)爭如浪潮,人如浮萍。我們的人生變得起起伏伏,戰(zhàn)爭一天不結(jié)束,我們就一天過不上安定的好日子。
  人群的腳步錯亂了,后方一定有日本鬼子追趕。要不是父親拉著我,我真想搬起海邊的礁石,跟殺死娘和小妹的罪魁禍首拼個你死我活。真恨。〕鸷薜幕鹧嬷丝局业男。我相信,連那塊比父親還龐大的礁石,我也能毫不費力地舉起來。
  我和父親率先攀上這條老船,可惜它窄小得可憐,不然李全三和他娘也不需像無頭蒼蠅一樣另尋別的船。當母子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機關(guān)槍響,一連串慘叫伴隨著落水聲,父親已經(jīng)開始劃船。
  “等等,全三和他娘還沒跟上來呢!
  父親像聾了一般,船槳越搖越快。此時,兩發(fā)子彈不偏不倚射到我們的船上。“噗噗”兩聲,像是子彈打穿身體的聲音。
  “你沒事吧!备赣H大聲問道,卻沒停止搖漿。
  我說:“我沒事。”我對著濃稠的夜色大喊:“李全三!你在哪兒呢!我們海陽見!”
  沒想到,李全三的回應(yīng)立刻穿透了槍林彈雨,“邱青,到了海陽,要好好活!”
  “……要好好活……”
  李全三的吶喊猶在耳畔,浩淼的海面上只剩我和父親孤單二人。昨夜一起逃出來的鄉(xiāng)親,不是逃往別的城市,就是體力不支,落在后面。我本憧憬在海陽與李全三會和,現(xiàn)在卻被告知我們的目的地是濟南。
  失去了娘和小妹,李全三是第三個離開我的人。
  我多想像從前那般撒嬌耍賴,求父親拐彎去海陽。海陽至少有李全三,可是去了濟南,我一無所有。
  但是我不能。我在一夜間長大,成長得迅猛而干脆。從失去娘和小妹的那一刻起,我便沒有了撒嬌耍賴的資格。從此以后我是一個大人,要與父親共同承擔生活的甜酸悲苦。
  我一動不動地望著西方,日頭紅得像一顆快熟爛的蘋果,只剩半個腦袋。它也如一滴掉進海中的墨水,海面漂著觸目驚心的紅色。
  “你怎么啦?”父親靠近我。
  “沒事,有些渴。”我抱起一只木桶,將曬得有些溫的淡水灌進口中。
  天空澄澈如洗,萬丈霞光橫貫東西。
  娘,小妹,請你們告訴我,我和父親的前路,能否像這夕陽和晚霞一樣,一片璀璨光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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