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爭奇記(上下)》是“蜀山仙俠”外傳，還珠樓主*具完整結(jié)構(gòu)的代表作。故事從浙江省金華府永康縣一個姓虞的開始寫起。本書所記，乃是虞家第二房子孫。家主名叫虞舜民，年已半百過去，世以耕讀傳家。還珠樓主系天縱之才，其才睛暢肆無涯，氣魄吞吐浩大，文筆華艷富麗，想象力超邁古今，下筆驚世駭俗，超凡入圣，變幻無端，不可方物，影響迄今不衰，因之保有民國武俠小說家的ZHI尊地位。"
第一二回
勝地?fù)]金 黑摩勒初逢異丐 開門揖盜 小鐵猴再戲好人
原來永康山水最為幽秀，山名方巖，計有五峰并峙：一名固厚，一名瀑布，一名雞鳴，一名桃花，一名發(fā)釜，峻險高聳，大似桂林山水。更有歷代先賢遺跡，名勝甚多。
上有胡公廟，胡公名則，字于正，永康縣人，宋端拱二年進(jìn)士，歷典藩郡，累官兵部尚書，為宋名臣。因他奏免衙、永丁錢，屢平冤獄，功德在民，歿后又屢著靈異，捍衛(wèi)鄉(xiāng)邑。據(jù)縣志上說：宋徽宗時，方臘作亂，鄉(xiāng)民登山避難，賊眾緣大藤，將由絕澗攀升。
突一大赤蛇出現(xiàn)，嚙藤立斷，援藤賊皆墜澗死。賊又將援問道攀登，夜夢神人騎白馬飲澗中泉，次日水涸。賊知公顯靈，皆懼，遂降逃。人民由此信奉益虔。宋紹興中，錫爵至公位，復(fù)加圣惠永佑之溢，歷數(shù)百年，奉祀不衰�，F(xiàn)在鄉(xiāng)民稱之為胡公大帝，每年春、秋二祭，遠(yuǎn)近千百里人民朝山還愿者絡(luò)繹不絕，香燭極盛。
那巖四面壁立，宛若方城，由巖下上去，當(dāng)極峻曲，只有一條道路。行至山甫腰上，山徑突斷，再上，壘石為蹬，勢愈逼險，行數(shù)十丈，經(jīng)八九轉(zhuǎn)，始有兩亭可供稍歇，名為百步峻。再上，架石為飛橋，有類蜀中棧道。過去兩石對峙，名為峰門，人門始履平地。由上俯視，下臨無地，勢絕奇險，可是山頂卻又平坦，廣逾十頃。池水瑩碧，竹樹森列，置身其間，如在平野，胡公廟便在其上。
這時正當(dāng)秋季廟會的未兩夭，遠(yuǎn)道香客還有來的，巖上下熱鬧異常。彼時每值開廟之期，遠(yuǎn)近各縣的乞丐，成群結(jié)隊紛集巖上下，向香客們乞錢，每年兩次，成了定例。
可是他們俱有常例地段，各不相侵，行乞時也不強(qiáng)追惡討，多少給點(diǎn)就行，只無故得罪他們不得。黑摩勒昨日與江明會見結(jié)為弟兄以后，回到何家。何異先當(dāng)葛鷹真醉，不料剛回轉(zhuǎn)上房，黑摩勒恰好到來，葛鷹便帶他往追小妹，事完回轉(zhuǎn)。何異聽鋤煙入報葛鷹忽然失蹤，情知有故，也趕了出來，正在房中等候。聽葛鷹說了經(jīng)過，不禁發(fā)笑。葛鷹又討酒吃。
黑摩勒因聽何異偶然談起永康方巖勝跡，意欲見江母時抽空一游，次日一早起向鋤煙略問路徑名跡，便往方巖跑去。剛走到巖下街，便見各民家內(nèi)走出許多背著香袋的善男信女（胡廟春秋二祭，遠(yuǎn)道香客云集，近巖民家多以住房出租，改充臨時旅舍，供客食宿，至今猶為常例），連同遠(yuǎn)道坐了山轎和獨(dú)輪車剛趕來的香客，正在陸陸續(xù)續(xù)往方巖走去。沿途香煙店攤。飲食挑擔(dān)，更是擺滿一街。有那虔敬香客，更是一出門便一步一拜，五體投地，用身體量著地皮往山上拜去；裝飾不一，口音各異，熙熙攘攘，形形色色，此呼彼喚，端的熱鬧非凡。黑摩勒看著有趣，便把腳步放慢，趕著香客行人，取道田岸，渡過溪澗，經(jīng)歷五峰，循山而行。到了昔年朱子讀書的五峰書院前面，香客游人更多，向人乞錢的花子也不在少數(shù)。
黑摩勒性愛濟(jì)貧，又見當(dāng)?shù)仄蜇づc別處不同，稍有打發(fā)便去，不爭不鬧。固然香客十九多肯施舍，間有不給的，也一回報便去，不出惡聲，也無怨色。尤其是香客不問給多給少，只少數(shù)人上前討要，除香客自愿廣施、按人散與外，并不遇見好人便蜂擁齊上，不禁起了憐惜。心想看看方巖乞丐到底有多少，明日好作打算。一摸身旁，昨日司空曉星給的十兩散銀尚還未用，便取出來換了制錢，沿途散去。因?yàn)椴槐阋粋�落空，重又回向五峰書院前散起。
開首散時，無意中會見一個斷了一只手的中年乞丐，坐在院前山石上向陽捫虱，身旁擺著一把缺了點(diǎn)嘴、擦得錚亮的錫酒壺，見人走過也不伸手。黑摩勒看出他愛酒，本想別的錢記人數(shù)，單取出一兩先給他，面前適有兩丐走過，等喚住給完錢，再找那斷臂丐時，只這一晃眼的工夫，竟不知何往。問那兩丐，答說：“這廝不在我們地段以內(nèi)，因憐他殘廢，又不自向人討，憑客自與，沒和他計較。想是適才得了幾錢，又買酒吃去了�！焙谀找幌脒@人好認(rèn)，忙著散完，好到虞家見了江母，約江明出來同吃午飯，痛飲一場，便沒再找，仍一路散著往上走。
黑摩勒一次換了七兩銀子，七八千康熙制錢背在兩肩，一手捏住散的一頭，順錢串往下捋，見了乞丐就給。人小年幼，長得那樣瘦小干枯，錢是又多又重，一個頭幾乎埋在錢堆里。加以身輕敏捷，手疾眼快，心里更忙：偏一個不會脫空，嫌那隔遠(yuǎn)的走來太緩，便自縱將過去施舍，不住竄東縱西，跳來進(jìn)去，引得香客游人俱都注目。不多一會，身后頑童跟了一大群。有那愛管閑事的見他年幼，以為富有香客帶來的頑皮小孩，這類舉動大人不知，少時發(fā)生是非，上前盤問道：“小官人，你做好事，你屋里的大人曉得么？”黑摩勒把一對小怪眼一翻道：“我家向沒人，誰是小官人！我可憐他們，又有錢舍，今天不過記個人數(shù)�？茨氵@人也有一些年紀(jì)，怎這樣不開眼？”那人一賭氣轉(zhuǎn)身剛走，黑摩勒這時正走山崖下面，微聞頭上有人發(fā)話道：“這地方打算硬充大好佬，真?zhèn)�笑話！”黑摩勒聞聲仰視，石崖高聳，松藤雜沓，不見人家，以為游人閑話，當(dāng)時忽略過去。一路施舍，到了胡公廟前，那里乞丐更多。
黑摩勒雖然沿途施舍有些耽擱，但他舉動靈敏，行走迅速，比起常人仍快得多。并且自頭山門以上路只一條瞪道，盤旋曲折于危峰峻壁之間，上仰飛巖，下臨無地。石瞪窄狹，不容數(shù)人并肩而行，像百步峻等最厭之處，寬距二尺許，香客多走得慢。沿途只有黑摩勒越眾而過，再無一人超出前面。不知怎的，廟前群丐竟已得信，黑摩勒才進(jìn)大門，便有一個中年花子，似是丐頭，迎頭笑道：“大老信，想散制錢給我們么？”黑摩勒笑問：“你們怎么曉得？”那丐頭道：“剛才有人來對我們說，五峰書院前來了一個沒有大人的野小值，拿著十兩頭散銀，兌了銅錢散給我們用。每人十錢，打算人人有份，一個不叫落空，想不到還是落了一個。野小倌不曉得為什么心慌，見他怕得可憐，叫我點(diǎn)清人數(shù)，等他來時，做一回交我一人，好教他省事。還教我?guī)拙湓�，說那野小信脾氣古怪，年紀(jì)輕輕偏要硬充大人，喊他小官人便不高興，可喊他做小老人、大老棺。我們說，人家送錢給我們，這般說法不好，也許動氣。他說不要緊，他如變卦不給，豈不又成了小孩脾氣？并且話是他教的，有本領(lǐng)自會尋他，與我們無干。走時又說，今天同伴捉了一條大蛇，約他吃酒，今早沒工夫和人瞎盤。如有人尋他，明早五峰書院后面山亭于里碰頭好了�！�
黑摩勒一聽心中有氣，先還當(dāng)是適才那人吃了搶白，有意借丐頭代口挖苦，以圖報復(fù)。繼一想，到百步峻時，那人還在身后老遠(yuǎn)，決不會越向前去，那行徑舉止俱是尋常鄉(xiāng)民，又覺不似。算計有人暗中取笑，自己一變臉更落笑話，強(qiáng)忍忿怒，裝著笑臉把話聽完，問道：“那人是我寄兒子，是因我有錢，看著心癢，想弄幾個，才拜我做寄爺?shù)摹?br/> 他怕我老人家一個一個散銅錢費(fèi)事，先來通知你們，表他孝心，倒是不錯。不過冒認(rèn)我的寄兒子的也有，那人是什相貌，你記得么？”
丐頭聞言好笑道：“那人天天在此，我們怎不認(rèn)得？他也算我們同道。這方巖上下花子，每年各有地段，也有外來的，但必許向本山兩處團(tuán)頭掛號，拜過祖師，才能討生意。他本外來，沒照規(guī)矩掛號拜山，不能吃這碗飯，壞我們的規(guī)矩。本心趕他出去，偏他從不向人伸手，每日拿著一把斷命酒壺，有時巖上有時巖下，尋塊石頭一坐。有那善心的人給錢他就接過，不給不討。我們暗地里候了他好幾天，準(zhǔn)備他一開口便做他一頓，趕出山去，一直沒有人候著。團(tuán)頭說他殘廢可憐，現(xiàn)在廟會炔完，沒有兩天，只他不叫我們扳著差頭，就遷就點(diǎn)，由他去吧。他倒也好，永不往人多里軋，只夠上兩壺酒錢，立時就灌黃湯去，也不和人多話惹人厭煩。過了些日，大家看慣也就拉倒，前日有兩個同道和他盤熟，問他姓名來歷。他說從小沒有姓名，只是討酒，不是討飯，他徒弟卻是討飯的多。后又盤問兩次。昨日他間起會期快完，才說他是本地善人虞二老爺請來的客，原說是好好待承，不料失信，害他每日連酒都沒吃夠過，過了會期就要走了�；杌桀嶎崳拐f一氣，誰會相信虞二老爺有這樣客人，聽過一笑拉倒。他不醉酒，照例一句話都沒有，剛才代你傳話，說了好些，還是頭一回見他醒時開口。他真是你的寄兒子么？”
黑摩勒心中一動，忙問那人：“是否斷了一臂的花子？此刻何往？”丐頭答說：
“正是這人，剛才來時，左手上還盤著一條毒蛇，大約得到幾錢，又灌去了�！焙谀栈貞涍m見斷臂丐，料非常人，仍作不以為意。問明花子人數(shù)，往前一看，果差不多，知無虛假，便把錢數(shù)明，連同山下所散，又補(bǔ)了一兩銀子，一總交給丐頭，自去兌散分施。
故意進(jìn)廟游行了一周，便走出來。全巖乞丐都覺他小小年紀(jì)有此善心，所過之處俱都含笑稱謝。黑摩勒覺著有趣，決定明早向曉星、何異二人借了銀子，前來重加施舍。見天已不早，心又惦記尋那斷臂丐，一出峰門，便連縱帶跳往下飛跑。山徑陡絕，稍一失足，掉到巖下立時碴粉，嚇得那些新上山的香客游人，多代他捏著一把冷汗，紛紛驚叫：
“小倌當(dāng)心！快點(diǎn)讓開，不要撞著！”黑摩勒也不理他，一會兒到了五峰書院前面，正立定端詳去山亭的路徑，忽一花子迎上前來笑道：“大老倌可是要尋那斷臂膀的么？他就在書院后頭亭子里請客，我領(lǐng)你去。晚一點(diǎn)他就走了�！�
黑摩勒知又是那人遣來，心更氣忿，也不答話，便令引去。到了峰后，見離書院后墻不遠(yuǎn)有一山坡，坡上有一碑亭，亭欄上坐著三個乞丐，正在說笑。望見前丐到來，一個笑喊：“大老倌來了！請到亭子里吃一盅吧！”引路那丐便自走去。黑摩勒見那斷臂丐并不在內(nèi)，欲向三丐盤問，便往上走，還未走到，便聞見一股清腴的香味。進(jìn)亭一看，亭欄外有磚瓦新壘成的小灶，亭欄上放一壇酒，地下堆著枯枝木柴，火燒得正旺。灶上燉著一個大沙鍋，香味便自此中發(fā)出。那三丐中，先發(fā)話喊黑摩勒做大老信的一個年紀(jì)最大，約有四五十歲。還有兩丐生得俱極異樣：一個生就一張鴛鴦臉，齊鼻中分，半紅半白，紅的半邊略顯浮泡，好似以前長過毒瘡神氣，乍看年紀(jì)很輕，身量也頗矮小，小頭卻既扁且凹，襯上濃眉大眼闊鼻掀唇，越顯神情丑怪；一個身量瘦長，赤足穿著一雙藤皮結(jié)成的草鞋，衣服雖然破舊，卻極干凈，尤其手指纖長，連腳一樣都是又白又細(xì)。
三丐中只老丐一人起立，含笑點(diǎn)首，其余二丐，一個正打酒壇泥封，一個手剝大蒜，神色甚做，并未理睬。
黑摩勒目力最佳，巖上下千百群丐，雖只散錢時一面，全都認(rèn)得。知除老丐外，那兩丐尚是初見，因覺有異，暗中留心，一邊向老丐盤間斷臂丐何往，一面觀看另兩丐的神情動作。老丐笑答道：“他適才還在這里，本心只想請我和兩個同道吃酒，恰巧有他兩個朋友趕來，一條長龍不夠吃。我想做東道，他不答應(yīng)，如今找酒跟下酒菜去了。走時曉得你要來尋他，叫我回報，他今天有遠(yuǎn)客，沒有工夫跟別人瞎纏，有什話告訴我。
反正他是虞家請來的客人，不管主人講不講交情，不見面不會走的。你要尋他，明早也是一樣�！闭f時，黑摩勒見那鴛鴦臉的不時望著自己冷笑，情知這兩人既與斷臂丐同道，也不是什好相與。心中有氣且不露出，便將身旁所剩二百銅錢取出，故意笑道：“我找他沒有什事，只為今早想送幾個銅錢與巖上下的苦朋友。適才曾見他在書院前，后來不見，特地尋來送錢與他，想不到還有兩個沒有得著的。你們沒錢買酒，剛好我還剩有一點(diǎn)，索性部分送給你們，明早見面再說吧�！闭f罷，笑嘻嘻將錢由草串上捋下，一手一半，朝那兩丐喊聲“接錢”，脫手遞去。
黑摩勒心想物以類聚，原是想借此試試兩丐斤兩，到底是否果如自己所料。表面遞錢，離手時暗中卻用了潛力，對方如非會家，勁頭決吃不消，勢非墜手散落不可。誰知兩丐見狀也不起立，只各微微一笑，各伸中拇二指一掐，便全掐住�；タ戳艘谎�，冷笑道：“朋友，你一疊破銅，也送我們吃酒么？”隨說，手指一放，花瑯連響，二百余制錢全都碎裂，散落滿地，無一完整。
黑摩勒見狀大驚，一瞟地上碎錢，片數(shù)不一，有大有小，知道二丐內(nèi)功雖好，自問尚還能敵，因斷臂未見，深淺難知，勁敵未見，決計且不發(fā)作，先忍下去，只還給他點(diǎn)顏色，明日見面再說，也假笑道：“錢店老倌真會鬧鬼！兌些碎銅片與我，適才散了半早也未看出。幸虧身邊還有二兩頭銀子，想必不假。不過我還要用一點(diǎn)，不能全數(shù)奉送，且分點(diǎn)你兩家頭用吧�！彪S說，隨將銀子取出，暗運(yùn)內(nèi)功，輕輕用手一掐，便似掐糕餅一般掐成兩半，遞了一半過去。鴛鴦臉見狀，看了黑摩勒一眼，笑道：“客人真?zhèn)�弗錯。
我兩家頭謝謝你，今夜又有酒吃了�！焙谀湛闯龆ど裆巡凰魄拜p視，見他托銀端詳缺處，索性炫露道：“銀子被我拗缺，莫要兌錢時吃虧，換一塊吧�！彪S說，隨將手上半塊雙手合攏，一搓一捏，團(tuán)面也似，依然成了錠形。正要遞過去換，不料那鴛鴦臉口里笑答：“好用無須。”手里也和他一樣動作，容到黑摩勒遞過要換，將手伸開，也變成了一綻整銀。
黑摩勒只得笑說：“明早再見�！鞭D(zhuǎn)身走不幾步，忽聽二丐笑語，一說：“虞舜民人還不錯，定是忘記，不然照師父說他為人，哪有食言之理？”不禁心中一動，暗忖：
那斷臂丐自稱虞家赴約之客。二丐這等說法，必有原因�？此麄儍�(nèi)外功都好，不知何等人物隱跡來此？舜民書香世族，怎么會和這類江湖上人有交道？好生奇怪。天已不早，不知江明吃飯也未？且去虞家見了江明，拜過江母，托他母子向舜民間上一問。晚來再向師叔打聽，就便托他設(shè)法弄點(diǎn)銀子，明天約了江明，仍往方巖散放。做完善舉，再尋那三四個奇丐，看事行事，好的便交個朋友，如是下三門的匪徒惡丐，便將他除去，以免為害地方。即或他的徒黨太多，眾寡不敵，有師叔、何異、江明等人在此，再加上一個神偷師父，怎么也不致跌翻在別人手里！還是先去赴約，暫時不慪這閑氣為上。想到這里，腳底加勁往虞家跑去，江明已等得不耐了。先還看不起是貴人，及至賓主相見中才覺出真正書香大家，與尋常所見土豪劣紳、貪官污吏，完全另一氣象，不特言動舉止相去天淵，迥乎不同，便是陳設(shè)用具，一飲一食之微，也有雅俗美惡之分。一個是見了令人憎忌厭惡，一個是令人置身其間覺著心身恬適安舒，自然安樂，主客又那么肫切誠懇，不諛不驕，純?nèi)巫匀�，氣度清華，由不得生出幾分敬意。相形之下，自慚粗野，竟把滿肚皮想問的話都咽了回去。直到了江母房中，江明問起前事才說出。
舜民在旁，猛想起昔日西湖湖心亭賽韓康之約。本定到家便即照辦，只為沿途遇險到家，驚魂甫定，忙著與骨肉長兄歡聚，跟著又忙著與蘭珍舉辦婚禮，酬應(yīng)甚多。好容易忙完，又遇鐵扇子來強(qiáng)索寶物。日前還是虞妻提醒，命張福去與胡公廟住持商量，回報：廟期只剩數(shù)日，山上下乞丐，只有幾十個是土著，余者都是來自外方。每年兩次趕廟，奇形怪狀什么樣人都有。雖說多少年來輕易不會出事，可是他們多非善良之輩，人數(shù)又多。每來，地方官府和廟中人都擔(dān)著一分心。尚幸山上下各有一個輩分尊的團(tuán)頭，情面既寬，規(guī)章又嚴(yán)，不見擾害�？墒沁@班外來野丐，不出事則已，一出事亂子就不在小處。早施舍還可，如今好容易盼得一期廟會平安無事過去，若風(fēng)聲傳出，他們耳目最靈，勢必聞風(fēng)咸集，去者復(fù)回。自古善門難開，必須慎重。真非舉辦不可，最好由明春起通盤籌計，立出規(guī)條，才保不致滋事鬧爭。這短短幾天舉辦，萬來不及。
舜民知那老住持居廟多年，頗有閱歷識見，所說甚是，原準(zhǔn)備明年春祭開始踐約，不想人家早已來此守候。一問那幾個奇丐形相，斷臂丐未見過，那陰陽臉的一個，正是賽韓康的徒弟，湖亭讓藥的人。蘭珍本月信水不至，所占己驗(yàn)，這信如何能失？一著急，不禁“噫”了一聲。黑摩勒看出舜民知底，便問：“這類人，虞二先生如何認(rèn)識？”舜民便把前事說了。虞妻素信神佛方術(shù)，惟恐先說了不驗(yàn)，湖亭卜卦之事，對于蘭珍只在船中說了大概，并還囑咐舜民不要說出；小妹來不多日，更未提到，所以二人均未深悉。
舜民一提賽韓康，小妹朝江母看了一眼，剛要開口，黑摩勒已先驚道：“照此說來，那賽韓康不就是那丐仙呂瑄么？那三個叫花子定是他的徒弟無疑了。先師臨化去前曾對我囑咐，此人本領(lǐng)高強(qiáng)，不在司空師叔和南明老人以下，尤其精于易理和內(nèi)外科醫(yī)道，靈效如神；早年曾經(jīng)隱身乞丐，游戲人間，后又精通劍術(shù)，性最嫉惡，遇者極少幸免，丐仙之名便由此而得。近年裝作游方郎中，帶賣草藥，暗中濟(jì)世救人，積修外功，以消昔年殺孽，端的名頭高大，厲害非常。適在方巖，幸虧不曾冒失，否則當(dāng)時即便占了上風(fēng)，老呂人最護(hù)短，徒弟又多，結(jié)下嫌怨，永遠(yuǎn)沒法解消。其次，師叔知道，非怪我不可。
其實(shí)我是好心，他倒故意為難，豈不冤枉？”
說時，小妹正和江母耳語，忽然走過，說道：“黑弟明早定往方巖，去見呂老前輩那幾位門下了？”黑摩勒道：“自然非去不可，不然豈不變了怕他？我只把話點(diǎn)到，彼此雖未見過，師門備有交情，一定不會鬧翻�？墒撬麄冋嬉畚�，不講交情，那我也就說不得了�！彼疵駝偨涌谡f：“都是自己人，千萬不可傷了和氣�！毙∶帽銌枺骸耙懒硕�，該怎樣是好呢？”舜民道：“此事實(shí)在怪我粗心貽誤。我想黑老弟不要前去，或我親往相見，或是暗命妥人下帖請宴，盡了地主之誼再作計較。”小妹道：“這樣不好。
江湖上人行藏多喜隱秘，不愿人知。二哥當(dāng)?shù)丶澔率讘簦枚硕搜有┢蜇砑绎嬔�，未免驚人耳目。呂老前輩以前門下流品甚雜，自在嵩山苦練學(xué)成劍術(shù)之后，清理過一次門戶，比前雖好得多，到底內(nèi)中有無害馬也是難知。當(dāng)初既與呂老前輩相晤訂約，別人無什么交代，仍認(rèn)他一人為是。如恐失信，可著下人再與廟中住持去說：今年許下善心，因事遺忘，令他傳話，全山乞丐由明年起，春秋兩季每期施送白米多少石，散盡為止。
后來因?yàn)槟菙啾刍ㄗ幼月犊陲L(fēng)，恐不是什善良之輩，休去招惹，對他們幾個到來，仍作不知好了�！彼疵褚蚕肫鹧友缢麄冎T多不便，聞言深以為是，當(dāng)即喚來干仆，趕向廟中住持人商辦不提。
黑摩勒見江氏母女關(guān)心此事，便問：“伯母、姊姊也和丐仙相識么？”小妹答道：
“先父在日，家母曾隔屏風(fēng)見過此老。先父與他相識時他剛練成劍術(shù)，在長江上游清理門戶，只來寒家一次，不久他便隱跡。第二年先父也為仇家所害，從此未聽人再說起。
黑弟明早可與明弟同去，暫時且自容讓，看是如何，回來我們同吃中飯，再作計較。今晚如見司空叔，可把前事和今日所遇告知，并請代問呂老前輩：昔年曾代人向家母手內(nèi)借去一件皮短衣，久未擲還，現(xiàn)他門人在此，必知他的蹤跡，可否托其轉(zhuǎn)致，索討回來？
司空叔必有一番交代。如與我母女有關(guān)，還請黑弟先來知會一聲。我知那皮衣早不在原借人手內(nèi)，此時要不回來，但是此事日后關(guān)系愚姊甚大，呂老前輩總該有一交代，得他一言也好放心。”
黑摩勒本不知江氏母女底細(xì)，先想一件皮衣看得這重，江姊女中英俠，不似小氣人，怎會如此？聽到后來，猛想起師父坐化時所說的一番話，不禁省悟，脫口答道：“姊姊你說那皮衣，可是當(dāng)年丐仙代唐……？”小妹知他明白自己身世，立時面容慘變，惟恐江明覺察，忙遞眼色搶口答道：“黑弟不必亂猜，見了司空叔自知就里。明弟年幼心粗，性情又暴，本領(lǐng)雖得名師真?zhèn)�，天下能人甚多，相差太遠(yuǎn)。他遠(yuǎn)不如黑弟機(jī)智聰明，既是骨肉之交，寒家只此一線骨血，以后還望隨時留意指點(diǎn)，免為仇敵所算，愚姊感激不盡。”黑摩勒何等機(jī)靈，心里打著別的驚人主意，卻不往下再說，連忙答道：“我二人情勝同胞，禍福與共，這個姊姊只管放心。若論本領(lǐng)，他卻比我高強(qiáng)呢�！�
江明生來內(nèi)秀，只為初次涉世，外表渾厚，顯得不如黑摩勒太多，實(shí)則心中大有機(jī)謀。一聽二人問答口氣，便知有因。心想：黑哥哥和司空叔常在一起，定知我家身世。
一件皮衣如此看重，必有原因。姊姊已拿話打岔，我如盤問，必不肯說。便裝著與蘭珍說話，沒有聽見。小妹更靈，見他沒有追問，料少時背人要去打聽。適才忘丫黑摩勒與司空叔在一起，怎會不知己事？竟漏了口。他二人交厚，早晚泄露，如何是好？越想越悔，只得乘人不見，朝黑摩勒又打了個手勢。黑摩勒見小妹用手勢央告，面帶優(yōu)急，知恐泄露，也將頭連點(diǎn)，示意不會吐口。小妹看出他性情爽直，料不會對江明說出，才放了點(diǎn)心，舜民夫妻見狀雖然不解，料非尋常，均未再提。
黑、江二人俱都好動，坐不一會，便商量出去游散。江母見天還早，便說：“黑摩勒日內(nèi)從師他去，聚首時少，你弟兄兩個在此拘束，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也好，不過胡公廟今天不要再去了�！焙谀盏溃骸澳菙啾郯虻谋炯s小侄明早相見，今天自然不便前去。我只和明弟到村外走走，也許到堯民大哥家去看看師叔回來沒有。還有那小鐵猴侯紹，前日師叔引走樊秋，他在后面緊追，大約想看師叔是誰。他的腳程本快，只吃了眼睛的虧，再被小侄從橫里一引，將他引向岔路，鬧得他和樊秋各追一面，沒有追上，自覺丟人，不是意思。又知樊秋還有一厲害幫手快到，恐?jǐn)巢贿^，連日連夜去四明山中求南明老人相助去了。師叔說這人勇于補(bǔ)過，不負(fù)死友，有他長年在此，可少好些顧慮。
“因樊秋頗有幾個厲害黨羽，小鐵猴武功雖好，目力不濟(jì)，還扇子時，還特地約醉叔奚醒代交，自己藏過一旁，口風(fēng)若對，便即出面將話說明，為雙方解去這層嫌怨，化敵為友，免去不少是非。好在師叔和樊秋已死前師生殺手秦堿昔年相識，論輩分和名望，他吃點(diǎn)虧都不能算是丟人，這樣完結(jié)豈不滿好？誰知樊秋真正皮厚心黑，而且量小，一任星叔連軟帶硬勸了一大套，不但不聽，反說連日老少兩人都是他的仇敵，只要遇上，決不甘休！不論對方多大名頭輩分，就是他的師父轉(zhuǎn)世還陽，也須拼個死活。一面再三探問日里盜扇老少二人到底是誰，見醉叔不肯明言，又極口稱贊師叔為人本領(lǐng)，并世能與比肩者只三五人，你論那樣都差得多。這廝聞言，氣得幾乎和師叔動武，大罵師叔和我是鼠竊狗偷之輩，分明怕他，才掩露形藏托人轉(zhuǎn)致，不敢出面，是真英雄好漢，他沒不知和不相識的。
“師叔氣他不過，戴了皮面具，當(dāng)即將他頭上帽花暗中盜摘，再突然出面，叫他認(rèn)看是誰。那人皮面具，原是前送大哥回鄉(xiāng)，走在路上，朋友送的。師叔人瘦，剛合適，又是月亮底下，直似生成一張死人面孔，加上這頭氣得糊涂，目前似師叔這好武功的，屈指數(shù)來共總沒有幾個，師叔身量有名瘦小，當(dāng)時竟未想起是誰，始終認(rèn)定我?guī)熗蕉耸切¤F猴黨羽，狼狽為奸，不是好貨色，吃師叔挖苦了個夠。這廝惱羞成怒，還想冒失動手。師叔冷笑了一聲，將帽花還他，并將他脅下正對要穴的外衣一個小洞指給他看。
師叔又從中警告，方始拿了扇子，說上幾句不要面孔的鬼話，忿忿而去。彼時我沒在場，要知此事，前夜廟里還得教他多現(xiàn)世呢。昨日師叔叫我尋小鐵猴，尋了一天也未尋到。
我料他不問南明老人來不來，今日必回，趁此無事，也想同了明弟再尋他一趟去�！�
小妹聞言，才知侯紹至今未來之故，忙問：“侯老前輩的住處，黑弟知道嗎？”黑摩勒道：“怎么不知、我到此地，頭一個便看中了他，本心還想和他斗斗。幸虧師叔告我，說他以前雖是個極厲害的獨(dú)腳強(qiáng)盜，現(xiàn)時雙目半瞎，又在無心中做了一件大錯，如今鬧得他終日悔恨，長年守在此地，為人暗中保鏢，誰也不似他這樣苦受活罪，可憐極了，還去慪他則甚？我這才明白。他便借住在離這里不遠(yuǎn)的一個破三官廟里。我只遇見他兩次，一次挑著一副糖擔(dān)，一次空身走過。師叔說他日常在這村里出進(jìn)，不來時很少。
只要回來，一尋就能尋到�！毙∶帽銍诮鳎骸叭缫姾罱B，可把恩師所說的話和樊秋走的情景詳為告知。”舜民說：“晚來備有便飯，只家中諸人，務(wù)請早回。”二人應(yīng)了。
舜民因長兄堯民和魏、錢二人俱承黑摩勒仗義相助，已訂明日請宴，黑摩勒進(jìn)園未出，尚在前廳相候，意欲陪往，略談幾句再行送出。小妹力言“無須。黑弟和明弟一樣，都是自家人，不消客套，好在傍晚即回，由他二人自向后園門走出，二哥去向大哥轉(zhuǎn)致一聲好了�！彼疵裰坏糜H送二人出了后園，自去前廳不提。
江明才一離開虞家，便向黑摩勒盤問自家身世。黑摩勒因受小妹暗示囑托，又知江明出世未久，不甚識得利害輕重，便答：“你家的事，我想只你師父和我?guī)熓逯�。我隨師叔不多幾年，從來未聽提起。便伯母、姊姊寄隱虞家，師叔也是近才得知。前日和葛師父暗斗，他先還不許，后來我將樊秋氣走，便隨老葛同走，你是親眼見的。次日雖然和他見面，只匆匆囑咐了我?guī)拙�，隨師同行應(yīng)如何學(xué)習(xí)本領(lǐng)，并訂后會，便即分手。
事前師叔曾說，有一故人之女，家有藏珍，現(xiàn)受惡人覬覦強(qiáng)奪，已約了兩三好友暗中相助。我只說你和姊姊真?zhèn)�姓汪，所以未加細(xì)問。適才姊姊叫我對師叔說，想問丐仙討回前向伯母借去的皮衣，也是奇怪：姊姊一件衣服，事隔多年，看得這重。又想起以前師叔說過，前輩高人中，有兩位在南山行獵，與一山酋結(jié)交，各得到一身洪荒異獸珍皮制成的衣帽，穿在身上，入水不濕，遇火不燒，多鋒利的刀箭也砍射不進(jìn)。如是此物，很值一討。剛開口想問是否，姊姊便拿話把我攔住，意思好像怕你因此問出來歷。我知她和伯母對你十分關(guān)切，只好住口。后一想那衣服連帽兒，全身共是三件，不會只有上身。
再者有這衣服的共只三人，俱已出家仙去，并無遇害之說，決非此衣。姊姊定疑我和師叔常在一起，不會不知底細(xì)，恐說漏了口，被你聽去惹出事來。你家只你一條命根，仇人非常厲害，萬一你激發(fā)孝烈，自投羅網(wǎng)，豈不大糟！故此攔我。其實(shí)我也一點(diǎn)不曉，這一來反倒令你生疑。你我生死骨肉之交，真知底細(xì)何不對你明說呢，你先莫急，等我偷偷盤問師叔，只要套出話來，全對你說就是�！�
這一番話說得很巧，江明又信服他，暫時竟被瞞過，只囑黑摩勒，務(wù)要即為探問，以便放心，并說：“師父母姊均曾再三叮囑，不等師父利器鑄成、經(jīng)過熟慮深籌能操必勝之時，即便知道仇人近在咫尺，也不冒失下手。只不過虛生世上，恍眼成人，在自隨師學(xué)了本領(lǐng)，直到如今不特父仇未報，連本身父母名姓來歷都不知曉，想起太叫人傷心罷了�！闭f時氣得眼紅要哭。黑摩勒見他情切父仇，十分悲楚，不由也動了悲憤，幾次想要說出，俱因關(guān)系大大，欲發(fā)又止。只得勸慰了一陣，一同先去堯民后園門外，叫江明等在外面，擇一僻處縱身人內(nèi)，約有頓飯光景才行縱出。江明見他去久，以為司空曉星必在，方自欣慰，見面一問黑摩勒，說：“我懶見外人，每見師叔俱都背人，已這樣去過兩次。適才入內(nèi)，因師叔房外有人掃地，等了一會，才得偷進(jìn)。師叔已然出門，只留給我一個紙條�！苯饕^一看，上面只寫著“徒侄黑摩勒有話面陳，乞賜一見”，底下畫著一顆星光，好生失望，便問司空叔留條之意。
黑摩勒答說：“那是昨日商定的事，兩三日內(nèi)，葛師如仍貪酒不走，便叫我拿條到富春江上游去尋他一位朋友，告訴大白、華岳之行，年前已不能去。因那人隱居江濱，怕去了不能相見，才給這個字條。師叔不在，我們找小鐵猴去吧。”江明信以為真，二人同到村側(cè)三官廟。一打聽侯紹行蹤，老道士說：“他孤身一人賃居在此，據(jù)說本是當(dāng)?shù)厝�，離家數(shù)十年，在外積了點(diǎn)錢回來。昔年親故，死亡殆盡，現(xiàn)打算在此買幾畝田耕種終老，不再出外。無奈合村的四圍都是虞家產(chǎn)業(yè)，無法買進(jìn)，遠(yuǎn)處他又不要。新近和貧道商量，將幾畝廟田和一些空地全賣給他，他也跟著出家。每年得利仍歸貧道，不足用時也由他貼補(bǔ)，但須反客為主，由他經(jīng)營布置，不得過問。貧道薄田所入本不夠用，清苦異常，好在上代傳繼，不是公產(chǎn)，侯紹只是性情古怪，人極慷慨手松，也就允了。
前日由外回廟，說往金華討賬，回來再修整廟字。適才剛回進(jìn)房，放下一個包裹，將門反鎖，匆匆走出�！闭f時因二人自稱虞家親戚，來向侯紹買糖的，穿著又非鄉(xiāng)間幼童打扮，震于門第，讓茶讓座十分殷勤，一點(diǎn)不疑有他。
黑摩勒一聽侯紹帶回一個包裹，料有原因，假說：“他糖好吃，我們特意來此，他偏外出，不愿空跑，請開門往取，就便查看。”老道士笑道：“他脾氣怪極。無法拗他。
孤身來此，無什行李，出外從沒鎖閉過門，鎖門尚是初次。包中定是討賬所得銀錢，走時曾說不許開進(jìn)。不久他便是這廟主人，怎好強(qiáng)他，再說他賣糖，乃是日前想不起做什生理，想起生平愛吃糖食，一時無聊，做了幾樣賣。誰曉得嘴饞，又最愛小倌，每挑糖擔(dān)進(jìn)村，連自己吃再送些與村中那些沒錢買吃的小孩，一回來，全光，錢卻沒賣幾個，一賭氣，把賣來的錢也都給了我，共總賣過幾次，轉(zhuǎn)轉(zhuǎn)這樣。虞家大房里曾來定做，又值他不高興，給多少錢也不答應(yīng)，不知何時高興才又做呢。少爺想吃，我還每樣存了一點(diǎn)，是他做好送我嘗新的，味道真好，我去取來請少爺吃吧。要開他門，我卻不敢。并且他屋糖也沒有。”說罷便去取糖。
黑摩勒無詞令其再開，便和江明打了一個手勢。等老道士取糖出來，問出廟基原有兩三畝大，只是破敗，除了神殿，只有四間可以往人。老道士住著三間偏廂，侯紹住的一間更為破舊，僻居神殿之后，蒿草沒脛，蛇蟲竄伏，加上好些合抱老樹，陰森森的，連老道士都不輕易走進(jìn)。明說不行，可以暗往，便把身旁余剩銀子取出，笑道：“這糖真好，這點(diǎn)碎銀送你做香火吧。不過我們家人多，想跟他商量，再定做點(diǎn)。這茶不熱，你去燒點(diǎn)開水，我們到殿上拜拜菩薩，吃碗熱茶再走如何？”老道士素?zé)o香火，推謝了幾句，接銀在手，喜歡已極，哪會想到貴家公子會有什別的舉動，立即應(yīng)諾，忙往左間灶屋內(nèi)燒水去訖。
黑摩勒暗囑江明在殿門外將他伴住，故意高聲說笑兩句，如飛轉(zhuǎn)向后殿。到了侯紹臥室外面，施展手法，撬開那大才尺許連小孩都鉆不進(jìn)的小窗眼，穿將進(jìn)去。室中有一片門板搭的小床和兩三件破舊桌椅，另搭著一副新木板，上面卻放著多許甜咸小吃酒菜，俱極精美。鍋瓢碗盞，一切用具無一不備，樣樣新制，都是上貨。再看床上，僅是一領(lǐng)草席、一個布枕，被也破舊，只得一條。暗笑此老和葛師一樣，也是餓癆得可以。見包裹就在枕邊，打開一看，乃見幾件新制的粗布衣裳、二百來兩銀子。方覺無什么意思，順手一翻，忽從衣服里掉出一面竹牌，寬約寸許，長約三寸，上面刻著山水人物：峰巒環(huán)繞，溪流映帶，一所房舍位列于山限水涯之間，無數(shù)松篁環(huán)室而植，庭院寬廣，奇花雜荷，馴鹿胎禽往來其間，中一老叟，正在負(fù)手看山。景物既極清曠高雅，刻工畫法尤其精細(xì)絕倫，方寸之中包羅萬象，細(xì)入毫芒，偏是處處顯出閑遠(yuǎn)空靈，一點(diǎn)不見堆砌擁擠。竹色年久，已作深黃，除景物外，不著一字，也未刻有印章，不知何用？把玩一陣，知水將開，不便久留，細(xì)查無什出奇之物，忙照舊包好放置，由窗口飛出，回到殿前。
江明悄問：“怎樣？”黑摩勒搖了搖頭。見天尚早，便喊老道士說：“我們怕家中盼望，回去吃茶，你不要燒水了。侯老頭回來，可對他說，虞家新太大說他糖好，叫他做點(diǎn)送去。”說完同走。老道士追送出來，二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江明問：“適才見著什么沒有？”黑摩勒道：“真?zhèn)�晦氣！我當(dāng)老侯帶得有什好東西，原來只有二百兩銀子和些衣服。只內(nèi)中有面竹牌，刻畫好極，不知何用。我都沒有動它，就出來了。聽說老侯當(dāng)年出名好眼力，如今目力不濟(jì)，我來去都干凈，不知會被看破不會？”說時，似覺身后有人走動，回頭一看，乃是一個禿頭少年。這時路上行人不斷，那少年約有十六八歲，面色發(fā)紫，穿著一件新布長衫，好似鄉(xiāng)農(nóng)人家子弟到親戚人家走動回來神氣。三人走的是一條路，黑摩勒覺無可異之處，因不愿人聽話，拉了江明，腳步一緊，便將少年落后老遠(yuǎn)，回望已然拐彎，走向別路，越發(fā)不以為意。
依了江明，本要回去。黑摩勒不慣拘束，又因和江明分手在即，打算找一僻靜之處多談些時。走著走著，看見前面有一樹林，正待走進(jìn)，忽聽里邊有人說笑之聲。黑摩勒聽去耳熟，心中一動，忙把江明一拉，掩向樹后一看：林中坐著五個花子，早來所見諸丐俱在其內(nèi)。當(dāng)中大青石上放著許多食物肴點(diǎn)，旁邊有兩大壇酒。陰陽臉的中坐，互相縱飲歡笑，甚是高興。一會那斷臂丐道：“老郭怎不見來？”另一丐道：“他本隨我同來，被胡公廟住持著人喚去，想必是有外來弟兄和當(dāng)?shù)厝擞惺矤幊�，叫他管束吧�！睌啾圬さ溃骸昂珡R善地，當(dāng)?shù)囟嗍呛萌�。老郭在此輩份不大，�?guī)矩卻好，人又公道。況且我們來此，誰敢無事生非？莫不是鄒二哥早晨所說發(fā)作了吧？當(dāng)初師父承了老郭他們一點(diǎn)情，幫忙回數(shù)也不少了。就說要給這里弟兄每年弄著點(diǎn)實(shí)錢米，憑他老人家，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就我?guī)熜值軒讉�，要什么弄不來？偏要朝入募化，還恐經(jīng)手人辦理不善，上來亂了規(guī)矩。誰知來此一月多光景，一點(diǎn)信都沒聽見，也不知人家無意忘記，還是舍不得，有心賴賬？如非鄒、韋二位師兄到來，我?guī)缀跽业剿议T上了�！�
陰陽臉答道：“老三你多年沒和師父在一起，知道什么！他自從老大老六借著偷富濟(jì)貧為名做了不少壞事，清理門戶之后，永不許門下借名取財，氣得改名更姓，換了裝束，連那隨身法寶都丟掉了�，F(xiàn)在哪能似從前，要什么隨便向人去取呢？如不募化，錢從何來？仗著他老人家道行近年越發(fā)精進(jìn)，占算如神。我們一沒錢用，找他開口，永遠(yuǎn)和現(xiàn)成放在那里一樣。他生平疾惡如仇，更不愛理富貴中人，居然肯開口朝人募化。況且這事我也在場，那人神氣實(shí)在不差，定是忘記舉辦無疑。師父原叫你順路在此候信，看他辦得如何歸報，又無什么責(zé)成。你怎在南山去了些年，還是老脾氣？”斷臂丐道：
“這話又不對了。師父算得那準(zhǔn)，怎沒算出人家到時忘記，叫我來此空等�！绷硪皇蓍L丐答道：�！痹挷荒苓@般說法。廟期還有兩天，焉知人家這兩天不想起，師父只叫你看他到時情形，沒說別的。況且這是每年兩次，長久舉辦，不是一回拉倒，費(fèi)用委實(shí)不少，人家又到家不久，也須通盤籌算一下。會完沒信，再作道理�！�
陰陽臉道：“我看今早那小孩有點(diǎn)意思，弄巧他會去提醒虞家呢�！睌啾圬ばΦ溃�
“這小鬼真不識相，仗著會點(diǎn)功夫，故意借散錢來賣弄，虧他還敢到山亭里尋我！我如在時，一定好好管教他一頓，教他拜我為師，做個小告花子，就便帶往北山，讓他開眼見見世面�！焙谀找阎T丐是丐仙呂瑄門下，俱非常人，本意不去招惹。及聽斷臂丐未了一說，不由有氣，暗忖：這倒不錯，看中我的，不是賊便是花子。就此用師叔手條出見，太沒意思，好歹先斗他一斗再說。想到這里，正和江明打手勢，叫他避開現(xiàn)身出去，忽一老丐由對面坡上穿林走來，向五丐一一行禮。
黑摩勒見那老丐通體清潔，年約五旬上下，直看不出是個花子。剛把腳步止住，陰陽臉的已先問道：“老郭，廟里著人喊你么？”老丐答道：“這是一樁好事。本地虞家原是出了名的善人，那位二老爺人更心善，每年好事不知要做多少，還不好名，除了受他好處的，誰也不知道。夫妻兩個，都是這樣，誰找去也有求必應(yīng)。適才老住持偷偷和我說，虞二老爺自從西湖回來不久，便叫人暗中和他商量，每年捐幾百石米，分春秋兩季散給方巖上下花子苦人。老住持膽小，知道近年客幫越來越多，加上巖下添了天臺幫，上年存心作斗，雖仗各位老前輩硬壓，表面安靜，早晚仍難免出事，再要有人散米，他們更認(rèn)做一塊肥肉，非爭奪不可。說時又正是會期中間，有來有去，一個分散不勻，鬧出事就不在小處。再三勸虞二爺明年通盤籌算，通知官府，想好主意再辦，回覆了去。
誰知人家心愿已許，非辦不可。他怕得罪，找我商量，間我們情形。我知天臺老楊見縫就鉆，仗著拜了廣幫祖師做寄爺，橫行霸道。上次還是勉強(qiáng)賣點(diǎn)老面子，否則連巖上都被占去，這事還有糾葛。好在會期沒幾天，也想緩緩再說，當(dāng)時還沒回覆他呢�！�
陰陽臉道：“我說師父不會弄錯，人家早就想辦不是，老郭你真懦弱，師父原為昔年愛你父子和此地弟侄后輩幫忙，才向人家募化，為何不敢承受呢、出了事，有我們擔(dān)。
老楊雖不要臉，也只和你為難，不會擾鬧善地，犯大規(guī)矩。我們這次北山講理，他既是蔡烏龜?shù)母蓛�，必定到場，久意尋他，再巧不過。難得人家好心，你吃兩盅先去回覆：
會期已完，事情只管明春舉辦，此時必須著手。索性先把風(fēng)聲傳出，看是如何，到時也好開銷�！崩县�(yīng)聲，隨眾略吃酒菜，便自走去。
五丐隨議論舜民人好，不輕然諾等等的言詞。漸漸斷臂丐又談到金華北山講禮，事因廣幫惡丐蔡烏龜縱容門下越省欺人，吃杭州上天竺邢飛鼠用酷刑吊打，背上刻字，釘封回去，因此成仇，約在金華北山講理。五丐奉了師命前往觀場，到時必有一場惡斗。
黑摩勒一想，這倒熱鬧，意欲到時往觀，只顧聽出了神。因五丐未再提他，江明見天已晚，恐母姊久候，再三拉勸，也就息了出斗之念。
正聽得起勁，江明一眼瞥見林外田壟上跑過一條人影，腳程甚快，便拉黑摩勒一看，正是適才由三官廟出來，尾隨身后的少年。覺著那人形跡可疑，心中一動，忙和江明悄悄縱出林去，跟蹤追趕。二人腳程都極迅速，不消片刻便快追上。那人發(fā)覺身后有人追躡，先頗驚慌，后一回頭，見是兩個小孩，神色稍定，依舊前跑。嗣見二人離身相隔僅有丈許，只得停步，忿忿問道：“你兩個無緣無故追我作什？”黑摩勒笑道：“你問我，我還問你。方才我們在三官廟出來，跟著我們是什意思呢？明人不做暗事，永康方巖有我弟兄在不能由你擾害，做了什事，放漂亮些快說出來，免招無趣！”
江明見他無故追一素不相識之人，又未看出什么，硬要盤問人家，方覺冒失。少年一聽黑摩勒口氣，只是無心發(fā)覺，一看來路無人，心中一放，只顧有氣，竟忘了對頭腳程能將自己追上，不是常人。欺他小孩，倏的把臉一變，獰笑道：“小畜生，你管呢！”
隨說便要伸手。哪知黑摩勒比他更快，當(dāng)胸就是一掌。少年武功也自不弱，一手擋開，大罵：“畜生可惡！今天叫你知道厲害！”黑摩勒手已挨近少年胸前，覺著懷中藏一塊硬東西，便留了神。二人打了一陣，少年覺著黑摩勒身手矯捷，掌法精奇，不消幾個照面，便自相形見絀。人家本不知道底細(xì)，早知小兒如此厲害，適才忍點(diǎn)氣敷衍過去多好！
旁邊一個還不曾上前相助，照此情形，非跌倒他手里不可，倘再有人追來，如何是好、心里著急，想賣破綻縱身逃走，微一疏伸，吃黑摩勒一腳踹倒，跟著趕過，用分筋錯骨之法朝脊背上一捏，當(dāng)時擒住，轉(zhuǎn)動不得。料知少時還有人追來，先把他拖回深林以內(nèi)，然后低聲喝問。少年雖然滿臉忿急，卻不出聲。黑摩勒見不說話，又朝脊背上軟筋捏了一下，疼得少年咬牙切齒，滿頭是汗，狀甚慘厲。
江明看不下去，便問：“黑哥哥你收拾他作什、這人還有點(diǎn)骨氣，放他走了，回家吃飯吧�！焙谀盏溃骸斑@廝定是一個猾賊，弄巧剛偷了人家東西跑來。你翻他身上就知道了。再不答話，我還叫他吃足苦頭，再送他上西天去�！鄙倌曷勓苑绞加辛藨稚�，急喊：“你不要翻，我說好了！”江明雖覺黑摩勒處置太過，心也不能無疑，早伸手解衣搜索。少年懷中只得十來兩散碎銀子和一根鐵絲、一面竹牌。黑摩勒見著眼熟，要過一看，竟和侯紹所有一般無二。自己正不知那竹牌用處，侯紹出時鎖門好似為此，其中必有原因。心料少年和侯紹相識，一時心粗，脫口問道：“你和侯老先生相識么？”話才出口，猛想起少年曾經(jīng)尾隨自己，重又改口喝問道：“你定從三官廟偷來，要它何用？
快說實(shí)話！”少年人頗機(jī)智，聽出小孩與侯紹相識，故意忿忿答道：“那是我侯四叔。
為要此牌去救我哥哥，新近才托四叔由南明老人那里借來。已到廟里看他兩次，剛見面討到手里，要趕回去，被你這小鬼無故欺人，早晚和你不得甘休！這牌是南明老人的令符，別人拿去一錢不值，哪個賊肯偷它？話已說完，由你好了�！�
黑摩勒雖覺自己莽撞，誤傷了自己人，畢竟心思較細(xì)，還在躊躇盤問幾句再放。江明已忍不住，過去解活筋骨，放起說道：“我哥哥不知你是侯老前輩一道，對不住，包涵點(diǎn)吧。”少年立即整理衣服，轉(zhuǎn)怒為喜道：“也是我趕路心急，錯當(dāng)你們小孩，不肯明說之故。既是一家，還有什話，只請不要告知外人，留點(diǎn)面子好了�！焙谀找娝o色從容，也自相信。正要請教姓名來歷，還他竹牌，忽從林隙中瞥見一條人影由來路上如飛馳來。黑摩勒眼尖，老遠(yuǎn)認(rèn)出似是侯紹，身形腳步都像，恐怕跑過，忙即縱身出林，迎上前去，晃眼對面。侯紹一見面，便看出是日前相助自己盜去樊秋鐵扇子那小孩，又聽醉鬼奚醒說過他的來歷本領(lǐng)，見面便問：“適才你到廟里找我么？可曾見一紅臉少年由此跑去？”說時一眼瞥見黑摩勒手上竹牌，一把搶過，發(fā)話道：“小兄弟，你真膽大，這也隨便拿在手上玩的！我還當(dāng)我終朝打魚，卻讓烏龜咬了大腿，人財兩丟呢，原來還是你跟我開玩笑拿了去�！焙谀章牫鲈捯虿粚Γ娊饕搽S同趕出，只少年沒有隨來，喊聲“不好”，不顧回答，飛步趕回一看，哪有人影！黑摩勒仍當(dāng)不會走遠(yuǎn)，仔細(xì)一瞧，林后恰是一條橫溪，對岸林木蓊翳，歧徑四出，料已逃走。侯、江二人也都明白，一同搜索了一陣，全無蹤影。夕陽在山、該是歸時，黑摩勒生平?jīng)]上過人當(dāng)，氣得大罵不止。
三人歸途談起，原來小鐵猴侯紹的本領(lǐng)足能應(yīng)付樊秋得過，添上一個神偷葛鷹，卻不是敵手。近年目力不濟(jì)好些吃虧，又知樊秋雖是個獨(dú)腳強(qiáng)盜，卻有兩個極厲害的朋友，都是昔年對頭。蹤跡已露，早晚必來尋仇，如有失閃，怎對死友！因從醉鬼奚醒口中得知暗中助他的是司空曉星，心中稍慰。斷定曉星閑云野鶴，不會久留虞家，心想曉星能敵樊、葛二人，莫如趁他在此找出一個幫手，就現(xiàn)時用不著，將來也好有個后場。生平獨(dú)往獨(dú)行，除受過獨(dú)叟吳尚救助，從未開口求人，勝得過自己的人也實(shí)在不多，比較可我的只有天門三老，和吳尚生死患難之交，偏生沒什么交情，既必勾動誤傷吳尚之恨，自己在殺好友，連個孤女都保不了，也實(shí)不好看。相隔又遠(yuǎn)，現(xiàn)用尚可，不能常備緩急，一招即至。
只有南明老人公孫潛，輩份既尊，本領(lǐng)又高，相隔更近，可以朝發(fā)夕至，便于接應(yīng)，和二女上輩有一點(diǎn)淵源，自己也算是他后輩。好是好，無奈昔年為在山東道上動人鏢車，明探出那鏢師是他愛子公孫壽的好友，故作不知，依然下手。后來公孫壽出面，因恨鏢師岳鵬張狂，雖看公孫父子情面將鏢發(fā)還，但在人前用話擠兌，要斷岳鵬保鏢行業(yè)。當(dāng)時如非吳尚在座，幾和公孫壽翻臉動武。由此無形中兩下生嫌，多年不曾上門。后來岳鵬自覺話已出口，不好意思再保北路的鏢，改走南路。不料走不兩年，又遇兇僧大同和尚，在長江上游將鏢劫去。公孫壽和兇僧素不相識，為友熱腸，不聽父言，仗著家傳本領(lǐng)，得信私自趕去，死在兇僧日月雙環(huán)之下。老人痛子情切，苦尋兇僧報仇，多年未遇。
事情總算由己而起，保不遷怒懷恨。但是此外更無值得可找之人。尋思至再，只得老著面皮，借著得知兇僧伏誅之事，送信為由，趕往他家，相機(jī)而行。
老人自從長子死后屢尋兇僧不獲，便率蠕媳幼孫和兩家門徒隱居四明山深處。依山傍水，因勢利建，風(fēng)景絕勝，人口不多，甚是安逸。門徒一名謝徽，夫妻二人；一名苗萬嘉，新收才只數(shù)年，也時常外出訪查兇僧下落。老人本是天臺富家，本鄉(xiāng)財產(chǎn)俱交族侄代管，隨時可以取用。生性好善，晚年尤甚，移家四明，只為愛那山水清幽，氣候嘉淑，并非與世隔絕。近山一帶居民窮苦者多，常時受他周濟(jì)。老人近年辟了幾頃山田，招了幾家窮人代為耕種，所得全充善舉。這時正當(dāng)秋收之際，因老人庭園幽雅，景物清曠，蔚有不少名花異卉，馴鹿仙鶴對對成雙，性又愛靜喜潔，不愿人多煩囂，佃農(nóng)無幾。
每值農(nóng)忙之際，近山受過好處的窮人爭來相助收獲，俱都日出而來，日落而去。事完犒勞和每年兩次散放錢米，都在附近一個天然石洞以內(nèi)備下酒肉菜蔬、柴炭用具，由那幾家佃農(nóng)為首，率眾山民自做自吃，天暖時便改在打麥場上。老人自攜門人幼孫時往指揮，觀看為樂，不令人往家中去。山民都知他愛干凈，也永無人走進(jìn)他庭園中去。常做佃農(nóng)共只四家，男女老幼約三十名，連人帶牲畜都住在農(nóng)場附近，相去老人家中約有半里。
老人之子公孫壽，前妻無出，早死，續(xù)娶三年，便為兇僧所害。蠕媳年才三十多歲，兩孫一名繼，一名承，年只十四五歲，俱從老人學(xué)成一身本領(lǐng)。
侯紹原是連夜趕往，到時天已深夜，才進(jìn)山口不遠(yuǎn)，趕上兩三起持著火把肩扛農(nóng)具的山民，一路說笑往山中走去，所談多是收獲之事，覺著離亮還早，怎夜起農(nóng)作，山中又無田畝？心中奇怪，試一打聽，山民聞知是老人家遠(yuǎn)客，甚是恭敬，有問必答，把老人近況全行說出。侯紹聽了，暗忖：在在江湖奔走，勞碌一世，幾曾享過像老人這樣一天福過、臨老還因一時疏忽誤殺好友，為了補(bǔ)過，代保遺孤。蘭珍還不怎樣，江家母女卻有好些先世深仇，不知異日要有多少憂患！看吳尚臨終遺函，說小妹是他義女，與蘭珍情勝同胞，不可分離，又令江氏母女往依虞家；分明是要自己一體維護(hù)。江父原是前輩舊交，以前又有負(fù)他的事，借此釋嫌挽過，原屬一舉兩得。無如前路方長，來日大難，事情忒關(guān)重大，無事則已，一旦有事，孤掌難鳴，略微疏虞失事，生死愧對，一世英名俱付流水。今晚便為此事連夜奔波，還不知老人允助與否？
心方感嘆，忽聽山民中有一人向同伴道，“這姓陳的小伙子真吃斗，初來還什么事不會，半天工夫全學(xué)了去，比我們都做得多，真正奇怪！”另一老農(nóng)答道：“我總疑心他來路不對。”先說話那人間道：“你這老頭子總是多心。南老大公這樣好人，什人不敬重他？難道還有人轉(zhuǎn)他壞念頭么？”老農(nóng)答道，“你年紀(jì)輕輕曉得什么！你不要看他穿得破，你只看他手腳，一點(diǎn)不粗不鼓，像個種田人么？再說又不是此地人。我聽金升說，大公全家上下都是好本事，小伙子一定有點(diǎn)原故。我留神他好幾天，本想告訴金升，叫他對大公說一聲。因吳阿二說是他親眷，怕得罪人，不好意思，打算再看他兩天。真要是壞人看中大公有錢，也就說不得了。我們都得過大公好處，大家留點(diǎn)心好。”
侯紹一聽，便知其中必有原因，來人不是仇家，便是借此進(jìn)身，入門學(xué)藝。這樣鬼祟，多半不是好路道。故作閑談，插口一問，山民答說：“那少年來日不久，自稱老人家長工吳阿二的遠(yuǎn)親，姓陳。本在天目山中與人看墳，新近解雇，無事可做。因知老人慈善好施，眾山民每年相助農(nóng)作均得厚賞，每晚還有酒肉犒勞，為此隨眾趕個短工，希圖秋收完畢得點(diǎn)酬賞。別的也說不清�！焙罱B算計離天亮還有些時，來人不同是何用意，必已早到，忙又探明年歲形相，借故別了眾人，繞向前面，飛步趕去，又趕過三個赴農(nóng)場的山民。正往前趕，忽聽山頭有人低喚“大哥”，忙把身往路側(cè)崖壁上一貼，仔細(xì)查聽時，那人又喚道：“大哥快起！到田場上去。我已望見那些山民打著火把走來，不多一會就要到了。當(dāng)初我就說你吃不落這苦頭，最好讓我到田里去，你在暗中下手，偏要和我掉換。你看你共總幾天工夫，累得什么神氣！手和腳全是傷口，事情一點(diǎn)影子還沒有，這怎好呢？”另一少年答道：“我兄弟二人出生以來，幾時吃過這樣苦頭？我以為田里收割，還能比小時練功夫吃力么？誰知累還在其次，真正討厭不過，心里又急，還怕被老頭子看出破綻。我因聽你說小的功夫都那樣好，還不甚信，昨日去得早些，才親眼得見。幸是日里看出點(diǎn)顏色不敢冒失，否則非吃大苦頭不可。我看過了今晚再要沒法下手，只好丟了這里，早點(diǎn)回去，另打主意吧。阿爹要在這里也好一點(diǎn)，真正急殺人！”
侯紹才知來者兩人，一明一暗。聽那口氣，好似要盜什東西，并非尋仇而來。南明老人威名遠(yuǎn)震，竟有人敢起意偷盜，覺著奇怪。因崖上草樹甚多，離地又高，上去不免驚動。嗣聽二人語聲漸遠(yuǎn)，似已起身，才縱將上去，一看原來崖上還有一個高約兩丈的石堆，中央一個方丈大洞，洞內(nèi)鋪有干草，用石塊支了一個行灶，一把水壺，水還甚熱，旁有半條初熄滅的殘燭和吃剩下的肉骨熟菜之類。再往山崖那邊一望，適才來路所遇山民，三三五五各持火把，正往前面孤峰腳下繞去，才知心忙將路走錯。估量崖洞中人，一個必已跟入人叢之中，另一個有事他去，少時到了田場自會見到。南明老人此時必還未起，未明叩門稍嫌突兀，莫如就在崖洞中等上片時，飲點(diǎn)熱水，天明再往求見。重回洞內(nèi)飲了點(diǎn)水，一會東方有了明意，方始下崖。心想時候還早，不如先去田場，看那少年是何來路。
遙望晨光稀微，前面山環(huán)水抱中，南明老人莊舍田園己然隱約在望。田場上人甚多，正在力作�？v身下崖，循路趕去，假作閑看，內(nèi)中果有一個少年，與來路所聞相似。雖然也是山中農(nóng)民打扮，但那舉止神情，一望而知是個新出道的江湖中人。心想我這半瞎子尚且看出，南明老人目力何等靈細(xì)，連這樣的笨賊通看不出，萬無此理！因那少年見自己看他，低了個頭，只顧亂割田中稻草，意頗驚惶，心中好笑。仰望日頭已高，便往老人家中走去。
行不里許，便見前面現(xiàn)出一所莊舍。屋外松竹圍擁，一道清溪繞屋而流，上架小橋，水聲潺潺，與四圍松聲竹韻相與應(yīng)和。溪中碧波粼粼，游魚可數(shù)，清澈見底。時當(dāng)秋暮，丹楓透紅，遍地寒花，映著朝陽，愈顯清艷。遙望對岸，屋宇修潔，樸而不華。庭前土地平曠，花木參差，兩只白鶴，高幾過人，正在對日梳翎，徘徊蒼松翠竹之間。另一垂髦童于手持長帚，正在打掃庭前落葉�？慈ゾ拔镉撵o，直和畫圖相似，令人到此塵慮一消。心想老人真?zhèn)�會享清福，多年未來，這里越發(fā)布置得好了。腳剛踏上小橋，小童回身瞥見來人，忙放下手中長帚，搶步迎上，喊問道：“你是侯四叔么？”侯紹料是老人愛孫，忙即拉著他一雙小手，笑道：“我是侯紹，專程來此給你爺爺請安，你怎曉得？”
小孩道：“我天亮前到田里踏草練輕功，聽做短工人說的�；貋砀嬖V爺爺，說“侯四叔手上功夫很好。你教教我吧�！弊炖镎f著話，小手在侯紹掌中倏地用力一震。
侯紹雖知老人二孫俱得家傳，功夫很好，萬想不到見面就上，而且力量大得出奇，如非自己鋼爪功候深純，稍差一點(diǎn)定將虎口震裂無疑。這點(diǎn)小孩竟有這等造就，心中又贊又愛，不愿掃了面子招他不快，故作不知，隨他一震，將手松開，笑答道：“四叔的功夫還比不上你爺爺十分之一，算得什么！賢侄小小年紀(jì)手上功夫就這樣好，將來一定出人頭地，請你代我稟告爺爺一聲吧�！毙『⒁姾罱B神色自若，沒有試出深淺，又笑道：
“四叔哄我呢！爺爺這時還有點(diǎn)事，到吃中飯才能見你。我哥哥也等在屋里。四叔今天非把你那天猿掌法全數(shù)教給我們，不放你走！”
侯紹本來最愛幼童，見那小孩生得修眉星目，面白如玉，貌相既極英俊，人又那么伶俐聰明，一片天真，實(shí)是愛極。再想起昔年與乃父公孫壽的交情，一言不合便生嫌隙，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對于故人之子，自應(yīng)格外看待，況又有求于他祖父，只得含笑說道：“我那幾手掌法，實(shí)不如你爺爺獨(dú)門公孫掌。況我還有急事在身，少時就走，也無工夫呢�！毙『⒉灰赖溃骸拔衣牋敔斦f，不論什么家數(shù)，總是多學(xué)一樣好一樣。
四叔沒工夫無妨，有這半天，我兄弟足可學(xué)會。反正四叔此時也見不到爺爺，樂得教教我們多好！你只肯教，不論多大急事，我弟兄也能幫你的忙辦去，不教卻是不行！”
侯紹聞言心中一動，暗忖：看這情景，老人并未見怪，平日誤信人言，自己生疏。
早間不見，也許知我掌法從未傳人，不便當(dāng)面明言，授意如此。自己本該對兩小弟兄盡點(diǎn)心，老人又素愛兩孫，如若教了，求他也容易些；何樂不為？只是掌法奧妙，兩小雖然聰明，豈是半日之間所能學(xué)會？方自尋思，小孩催道。。四叔走呀，還好意思不教么？”侯紹笑道：“阿侄，我真愛你。不是不教，是恐半早晨學(xué)不完全，打算下次空了再來。”小孩喜道：“這個四叔不必操心，如等再來，卻沒地方找你去�！焙罱B還想問他弟兄名字年歲，小孩看出了允意，已不由分說，拉了就走。
侯紹見他并不領(lǐng)己入門，徑由庭側(cè)一條松徑繞向正屋后面，又穿過一片竹林，對面便是屋后山下，小孩仍說笑往前拉走，笑問：“你兩弟兄在山上住么？”小孩道：“有時也在山上亭子里睡，那是夏天，難得的事。不過每天練功夫都在那里。四叔，我聽說你近來上點(diǎn)年紀(jì)，眼力沒從前好，耳力卻比先更好，遇上暗器能聲聽手接。早年‘亂點(diǎn)飛蝗’的功夫一點(diǎn)沒因眼睛吃虧低了成色，是真的么？”侯紹道：“哪有此事！如今差得多了�！毙『⒁馑撇恍诺溃骸拔腋绺邕�要想看四叔接暗器的功夫，且等走到再說吧。”
說時已到山腳。侯紹見山勢陡峭，山腳一帶壁立十?dāng)?shù)丈，再上始有斜坡和人行路徑。石壁上下俱是尺許小洞穴，每穴上下相間丈許數(shù)尺不等，像是人工鑿成，備練輕功之用。
小孩忽然放手，說道：“四叔，我在前領(lǐng)路吧�！闭f罷將身一縱，腳便踏到石壁穴里，跟著再由第一穴往上連躥，晃眼連踏十余穴，到了半崖腰上，兩手貼石，回顧下面直喊：
“四叔快來！”侯紹知他賣弄，小小年紀(jì)到此境地，也頗驚贊，笑道：“你先上吧，我這就來�！甭曤S人起，也不縱躍，只將兩手貼壁，施展平生絕技緣壁而上，恰好一同到達(dá)。
小孩見他上時，身子竟似粘在石壁之上，和壁虎扒墻一般，游行自在，好生歡喜，才落實(shí)地便大喊道：“四叔輕功真好��！”侯紹笑道：“你要學(xué)這個，只下功夫就行。
我還要有攀附，．你爺爺簡直什么不要，二三十丈高下一聳就上，不比我強(qiáng)得多么？”
小孩笑道：“爺爺不肯教我們呢。哥哥想必早見四叔走來，等急了。由此上去，拐過一處山坡，見了平地，盡頭有兩間竹廳，哥哥就在里面恭候。四叔請前面走吧�！焙罱B只當(dāng)讓客，仍拉他攜手同走。走完山徑，往右一拐，果見半山腰有一個大廣場，半邊設(shè)著百多根本樁，余者凡是武家所有器械設(shè)備，無不齊全。快到竹廳門外，小孩忽說“小解”，脫手走開。侯紹正待往門里走去，忽聽頭前有一小孩聲音喚道：“四叔來接鏢！”
這才想起小孩問他目力，并說乃兄要看他“亂點(diǎn)飛蝗”接暗器本領(lǐng)的話。聽說老人兩孫均極聰明，武功已有根底。先打招呼，鏢卻未見飛來，明是怕自己近年目力不濟(jì)，驟出不意，受了誤傷�？葱『⒔柚馐窒茸呱駳�，這暗器必是連珠亂發(fā)，不只一件。想不到兩小如此淘氣，莫要輕視年小，吃他打中，做人不來。一看對面屋門敞開，并無人影，語聲又自高處發(fā)出，料定人在屋檐底下潛伏，便笑喝道：“大賢侄要尋找開心么？看我捉著你，告訴你爺爺去！”一言甫畢，便見一點(diǎn)寒光迎頭飛來。
侯紹久經(jīng)大敵，手接暗器更是練成絕技，手揚(yáng)處早撮到手中。見是一支三寸多長的小鋼鏢，心想：遠(yuǎn)客難得上門，晚輩幼童這樣頑皮，老人縱然溺愛幼孫，不至于此，分明授意無疑。小的一個資質(zhì)相貌都好，大的想也不差，莫如看在亡友面上，索性放大方些，把這兩樣生平不傳之秘技傳了他們吧。念頭才動，跟著又是三支鋼鏢朝肩、臂、前胸飛來，去的并非面門要害。自己一身氣功，就被打中也無傷害，越知受了指教。一面將鏢接去，口中喝道：“大賢侄不必顧忌！有什暗器只管施展。我且站遠(yuǎn)一些，怎樣接法要看清楚了！”說罷回身跑去。剛跑出兩丈左右，微聞腦后絲的一聲，與鋼鏢破風(fēng)之聲不同，料是弩箭之類。也不回身，施展絕技，左手三指向后一撮，便接到手里。未及注視，后面又是絲絲連響，仍用前法，邊接邊把身子旋轉(zhuǎn)，連接了幾根一看，竟是七寸來長的竹筷，知是老人昔年慣用的飛竹。這東西與尋常用來吃飯的竹筷相仿，只是一頭略微尖些。發(fā)時托在掌上，先用拇指和四指緊捏當(dāng)中，中指用力向竹頭一按，拇、四兩指齊松，斜飛出去。妙在手和臂一點(diǎn)不動，全憑這三指之力，勢比鏢弩還要勁急。不遇勁敵不肯妄用，多半假作敗退，暗將飛竹由腰間袖底取出，齊著腕臂向身后敵人斜射出去。射時早覷好準(zhǔn)頭，連身都不用回，相隔既近，敵自后來，一點(diǎn)看不出發(fā)暗器，人絲毫無動作。練成以后，端的百發(fā)百中，厲害已極。可是練時極難，不特手法巧妙，難于學(xué)習(xí)，更須恒心毅力，毫無間斷。第一先要把手掌托法練得平穩(wěn)，到了手接高處墜落之物，不論輕重大小，俱是全掌平伸，穩(wěn)靜如死，毫不搖動。再練手指上的勁頭，竹輕發(fā)飄，不比鏢弩金鐵鑄成，如非硬功有了根底，便能發(fā)射也只三數(shù)丈遠(yuǎn)，過此便成強(qiáng)弩之未了。最后再練目力，由明而暗，先對朝晨陽光練上幾月，再去室中注視墻上所畫拳大黑點(diǎn)，同時兼練掌法、手勁。練到所畫黑點(diǎn)逐漸減到米粒大小，由三尺遠(yuǎn)近移出七八丈遠(yuǎn)近，注視時光也由下午日色偏西改到昏暮，才算到了火候。對面發(fā)射，是改用中、四二指夾竹，拇指用力猛按，比朝后射要難得多，怎不驚異！
這時數(shù)十支飛竹正如飛蝗一般射到，侯紹也打起精神，躥高縱矮，不是雙手亂撮，便用飛腳讓過竹尖，踢飛出去，將全副身法一一施展。未了再張口銜上一支，朝對面屋檐噴去，其激如箭，奪的一聲，竟將檐口的瓦打碎了兩塊，飛竹也俱接完，才行收勢止住。兩小弟兄一個由檐間縱落，一個由門后出現(xiàn)，雙雙飛步跑來，恭恭敬敬納頭便拜，齊喊：“四叔不要見怪！小侄因想學(xué)四叔武功，太冒犯了！”侯紹問知大的名繼，小的名承，大的相貌尤為英爽，對客也彬彬有禮，應(yīng)對從容，便夸獎道：“照你兩弟兄的聰明和家傳本領(lǐng)，定能和老伯命名相符，繼承先志了�！眱尚〉苄滞曋t謝。公孫承也改了恭敬，不似初見時隨口說笑了。
侯紹深幸故人有子，便拉兩小同進(jìn)廳中一看，內(nèi)中陳列，俱是圖史文具之類，才知兩小文武兼習(xí)，俱由老人親授，贊不絕口。落座之后，由里套間走出小童，獻(xiàn)上茶點(diǎn)。
兩小相陪用罷，重請侯紹正坐，跪拜行禮，堅請傳授。侯紹一面拉起，說：“教是一定教，但有急事，當(dāng)日必須趕回，半日工夫決難學(xué)會。”答應(yīng)先教一些，改日再來傳授，并告兇僧遭報伏誅之事及求見老人。兩小先欲強(qiáng)留多住半日，及聽父仇就戮，倏地面帶悲憤，將足一頓，掩面辭出，如飛跑去。
隔了好一會方始回轉(zhuǎn)，淚痕猶未拭凈，對侯紹道：“小侄因聽爺爺說兇僧厲害，要報父仇，本事越學(xué)得多越好。這幾年只要有出奇本領(lǐng)的伯叔尊長前來，從不輕放，死求活求也要學(xué)到了手才罷。今早聽四叔來，正在高興，又有兩樣出奇本事可學(xué)。不想仇人已然伏誅。未得手報父仇，真?zhèn)�傷心已極！適才去往前面報信，爺爺說：他在上月已然得信，因怕我娘傷心，沒有說出。我們總想砍仇人幾百刀才稱心意。照四叔說，他那幾根狗骨頭，還離他傷之處數(shù)十里內(nèi)山洞之中，將來定能找到。小侄弟兄心思已亂，少時還要祭告先父。四叔既然無暇，改日傳授也好。四叔的話也都代達(dá)，爺爺說：他自退隱以來，已謝絕世事，親友來訪，只要是想約他出山的，一概不見。本心想見四叔，但又不愿破例，異日無事來訪，便可快聚了。見雖不見，四叔所保吳家義女蘭珍，卻與爺爺有點(diǎn)淵源，無奈不便有食前言。命告四叔，如覺對頭厲害，可將昔年竹令拿去。只我家門戶中人，不論知交門徒，持令往見，立即出面相助，便對頭認(rèn)得此令的，見了也不敢相犯。小侄并知浙東四友中的石、焦兩位世叔，近已移居金華、蘭溪兩地，相隔永康，比四明還近，如有什事，正好約他，豈不比找爺爺容易便當(dāng)么？”
侯紹聞言大喜。公孫承隨由書展中將竹令取出。侯紹知那竹令乃是一面竹牌，老人壯年性便恬淡，自刻了一幅山居圖在牌上面，暗寓他年歸隱之地。后來隱居四明，風(fēng)景竟與此圖吻合。當(dāng)年老人交遍天下，門人眾多，行令所至，無不惟命而行。這等珍貴之物，隨便放置，廳屋孤懸山上，常無人居，如被外人偷去惹出事故，豈非笑話！方訝老人疏忽，公孫承道：“我正拿竹牌做香餌，捉老鼠呢！今已無此閑心。四叔順便將這賊引走吧。省得他不知趣來偷，爺爺又說我頑皮。”侯紹一問，才知那假裝短工的少年竟為盜這竹令而來，才來頭天，便吃老人看破，先以為不是仇家，便是借此進(jìn)身，投師學(xué)藝。后來暗中查探，才知他還有一個同黨，俱是神拳無敵錢應(yīng)泰的門下。為了錢應(yīng)泰的兒子錢復(fù)被一對頭擒去，老人竹令可以救出。恰好佃戶中有一熟識，分出一人假裝短工，每夜在僻崖頂上相聚，合謀愉盜。
老人因錢應(yīng)泰品行不好，門下決無好人，本想點(diǎn)破。兩小弟兄聞?wù)f此事，覺著捉賊可試身手好玩，再三磨著老人，先作不知，將竹牌也強(qiáng)討去，故意炫露，想引二賊往盜，捉住取樂。公孫承偏又自不小心，往田里踏行衰草，練習(xí)草上飛的輕功。二賊震于老人威名，本就心虛膽怯，無意中發(fā)現(xiàn)老人幼孫已有這大本領(lǐng)，如何還敢冒失？兩小弟兄見他久不下手，正等得不甚耐煩，一聽父仇就戮，另有心事，無意淘氣，所以才托侯紹將賊引走。侯紹含笑允了。有此竹令，無異老人親臨，問明浙東四友石、焦二俠居址，便托兩小代向老人致謝，訂了后會，起身告辭。由兩小先在田間等候，取出竹令閑玩，被侯紹走來看見，另備一件玩物掉換去。
冒充短工少年，便是本書首集神拳祖師錢應(yīng)泰門人馬連之子馬琨。另一紅臉少年，乃錢應(yīng)泰之侄陳業(yè)。二人為了盜取此牌，已來多日。當(dāng)初陳業(yè)因見無法下手，惟恐誤事，意欲另打主意。馬琨陰狠狡詐，頗有父風(fēng)，不肯白費(fèi)苦心氣力，最后商定分途行事。陳業(yè)另往別處求人相助，馬琨仍借做短工隱身，相機(jī)下手，再守三日無成，方始變計。早來見侯紹看他，已覺有異，先疑侯紹是老人門下，好生悶氣，嗣向同伴一打聽，恰有一個多嘴的短工，來時曾與侯紹相遇，知是來訪外客，對他說了。這時見兩小兄弟和來人并不認(rèn)識，竹令又被騙去，畢竟閱世還淺，侯紹做作又極自然，以為侯紹如是老人家客，兩小決無不識之理，再說也決不能騙取小孩的東西，可見也是為了竹令而來。先當(dāng)小孩難惹，想不到如此易騙，自己提心吊膽，日夜辛勞，連候多日，一點(diǎn)影子沒有，卻被別人一到便是騙去，如何不急，
偏生同黨又恰巧走了一個，見侯紹似恐露出形跡，還在引逗兩小說笑。算計所住崖洞，必由之路，居高臨下，可以遠(yuǎn)望，忙推腹痛，趕回洞內(nèi)。由石穴隱秘處取出包里兵刃，急匆匆裝束停當(dāng)，走出往下一看，侯紹已和兩小分手走來，走到崖前，便舍正路，抄山僻小徑往山外跑去，不時登高回望，大有防人發(fā)覺追躡之狀�？闯瞿_程并不甚快，因恐侯紹沒有逃出，吃老人祖孫發(fā)覺追來，沒敢當(dāng)時下手，跟在身后尾隨。眼看前面盜牌人神態(tài)慌張，腳步漸緊。
馬琨到底得過高明人傳授，趕隨一久，漸覺出侯紹不似尋常人物，暗忖：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既恐滑脫，又恐?jǐn)乘贿^，只管遲疑，不覺將四明走完，共追了百十多里。
遙望前面，山深地僻，路無行人，再不下手，更待何時？難得掩藏甚巧，對方直未覺察，方要加急趕上，忽見逃人往路側(cè)樹林內(nèi)跑去。兩下相隔尚有十多丈，沿途歧徑又多，惟恐失閃，暗道“不好”，忙即飛步追去。趕到林內(nèi)，人已不知去向，估量對方腳程與己不相上下，必是適才發(fā)覺有人追躡，穿林逃走，去必不遠(yuǎn)。恰巧林側(cè)有一高坡，忙跑上去四面查看，山徑縱橫，哪有人家？只得縱下。正想不起往何方追索，忽聽樹后衰草寨餌有聲，回頭一看，正是那飭竹令的矮子來此出恭，剛由草地里站起，一見有人，嚇得連褲子都顧不得緊，提著褲腰，縱身便往林外逃去。
馬琨只當(dāng)侯紹心虛怕他，邊追邊喝道：“大膽毛賊！竟敢向小孩手里詐騙南明老人竹令。我奉主人之命追來，快將竹令還我便罷，不然被我追上，休想活命！”連喊數(shù)次，對方頭也不回，只是朝前飛跑，任你奮力急追，只追不上。時久路長，累得馬琨滿身大汗，氣喘吁吁，不得不把腳步放慢，稍停追逐。他這里勢子一松，前面逃人也似力竭難行，步法散漫下來。馬琨見狀，重又鼓勇追去，眼看追近，對方也自驚覺，加急前奔。
似這樣緊追緊逃，慢追慢逃，兩下相差總是十丈左右，永迫不上。追到黃昏將近，不覺到了永康地界。馬琨力竭神疲之余，己看出對方?jīng)Q非易與，即便追上，也難討好，又知山中僻徑將完，前行已到人稠的鎮(zhèn)集，事更難辦�？磳Ψ矫魇峭揽等サ耐緩剑２欢ㄟ�有同黨在彼，自己孤身一人，怎吃得消？正自愁急，遙望左邊坡上馳下一人，與前面逃人擦肩而過，徑向右側(cè)野地里跑去，腳程快極，看神氣好似與逃人一路，卻未見雙方停住說話。心中驚疑，腳底才慢得一慢，再看前面之人，倏地腳底加快，已然跑出老遠(yuǎn)，夕陽光下，不一會便剩了一個小黑點(diǎn)，晃眼沒人煙霞之中，不見蹤跡。
這才覺出對方有心戲弄，快到地頭，才施展出他的腳程，不特并未力竭，比起自己直強(qiáng)得多。情知追趕不上，只得停了下來，一面喘息，一面尋思：老人竹令如能到手，事便立解。來時自己夸口，任是龍?zhí)痘⒀�，也須將它弄到手中。那騙竹令的人看去雖像個能手，難道還有南明老鬼厲害？并未和人交手，就此畏難縮退，算什好漢！再者事關(guān)大大，沒有此物解圍，萬一真?zhèn)�對頭下了毒手，老頭子回來怎生交代？越想越不甘愿，斷定所追的人前途如有去處，必是金華、蘭溪一帶，正是師弟陳業(yè)的來路，恰好遇合，否則他也整日奔馳，既往城鎮(zhèn)大路跑去，不是在此居住或有事逗留，當(dāng)晚也必在此食宿落腳。永康昔常往來，路地均熟，此時腹饑，且找飯鋪大吃個飽，就便沿途查看蹤跡、飯后破著一夜工夫，好了總可查出一點(diǎn)眉目，看是明索或是暗取，再打主意。
一看對方所去，正是轉(zhuǎn)向城關(guān)大路。這時夕陽銜山，尚猶未墮，又是方巖秋祭香汛期中，一上大路，便見來往行人甚多，頗為熱鬧。猛想起胡公廟香汛還有數(shù)日，客幫花子前年曾與本幫爭過地段，后經(jīng)好些有名人物出來調(diào)處，事雖平復(fù)，客幫仍不甘心。金華北山不久還有廣、浙兩幫一場惡斗，這廝騙取竹令，許是與此有關(guān)。永康素?zé)o城垣，前行二三里便是縣衙，記得衙前有一五福樓，酒菜甚好，吃完再往方巖一行，當(dāng)可尋出線索，隨往五福樓趕去。進(jìn)門一看，樓上下酒客甚多，剛令堂倌尋一僻靜座頭坐好，要完酒菜，忽聽鄰座上有人向堂倌道：“告訴你多拿酒來，就我老頭子沒帶錢，也自有人會鈔，這不是來了么？”馬琨見那人是一矮身材的老頭，衣服既是破舊，面前酒壺已堆了八九把，菜也一桌，正向堂倌索酒。堂值似與他熟識，賠笑答道：“老伯伯不要發(fā)急，店里今夜吃客太多，忙不過來。要不夠量，和上回一樣，搭一小壇來冷吃好么？”老頭笑道：“你倒知我胃口。也罷！橫豎有人會鈔，多吃點(diǎn)就多吃點(diǎn)，停歇我那朋友來，我要吃醉的話，告訴他，今夜竹牌務(wù)要藏好，留神被賊偷去，沒法子還別人家�！�
堂倌想是知他酒后瘋言瘋語已慣，順口敷衍了兩句，轉(zhuǎn)身取酒去訖。一會抱了一壇酒來，敲去泥頭，揭開封皮菩葉，放在桌旁。老頭叫堂信自去，自己下手，用大碗倒吃。
馬琨聞言早留了心，一面飲食，暗在查看，方覺老頭酒量驚人，老頭又自言自語埋怨道：
“說是就來，如今會鈔朋友倒來了，他還不到，莫非掉我醉鬼槍花么，無緣無故叫別人會鈔，這丟人的事我才不做呢！幸虧是熟店，欠賒得動，不然酒已下肚，老四真要不來，這臺戲坍得落了！橫豎不怕沒錢，管他來不來，我先來個爽快！”隨說，隨將手往桌旁酒壇口虛按了一下，只聽得呼隆一聲，壇中之酒立即隨手而起，粗水箭也似冒出壇口尺許高下。老頭將頭一低，便自張口吸住，咽咽連聲，狂吞了七八口，回頭又再吃菜，直喊“好酒”不迭。
馬琨見老頭氣功如此精純，方自驚訝，又見一個矮人急匆匆直向老頭座前走來，近前還未及落座，老頭已先喊道：“老四！我當(dāng)你不會來呢。我又沒錢會鈔，多吃了怕人不賒，饞得我好不難過！好容易盼來會鈔主顧，你又不來，到底往哪里去了？”馬琨見后來這矮子，正是適才所追騙去南明老人竹令之人，愈發(fā)驚惶，趁他沒有看見，自己座又相背，忙把臉偏過，暗中留神靜聽。只聽矮子對老頭道：“今天我去時，真?zhèn)�再巧沒有！連門都未進(jìn)，便從小孩手里把那竹牌騙到手里。不想中途遇一小賊，看出便宜，想要趁火打劫，一直被他追到小石口才得滑脫。先錯當(dāng)他是老頭子手下，只顧趕回，無心與他慪氣，但已認(rèn)準(zhǔn)他的相貌。早知是個冒充，我早把他蛋黃都擠出來了！我因那竹牌，南明老人歸隱之后久已不用，他又永不許人上門，用起來不但令到必行，只聽持牌人的吩咐，無不遵辦，并且一時半時還決不會露出馬腳�？墒悄壳跋虢璐伺埔挥玫娜松醵啵２欢ㄗ肺夷切≠\便是一個。聞?wù)f金華北山，廣、浙兩幫不久就有一場惡斗，不論哪一面，能得此牌便占上風(fēng)。放在身邊，真比什么都珍貴，還要危險！我老怕人偷去，交給你這醉鬼又不放心，想來想去，還是放在我住的那個破三官廟里比較妥當(dāng)。一則那廟十分破敗，廟里只有一個窮老道士；二則我住那間房子在盡后面，又破又臟，門外野草甚深，像人家供祖宗牌位的地方，不是子孫，誰肯前去？三則那地方只是一個小村，都是本地大鄉(xiāng)紳虞家一姓，外人不會容留。我想來想去，放在我房里將門一鎖，比放在身上要強(qiáng)得多，因此趕回去一趟。累你久等，明日請你再灌一頓如何？”
老頭只管豪飲，聞言只淡淡的答道：“那個隨便，反正眼前你已無事，由你尋開心吧�！瘪R琨聞言喜出望外，自己正愁這兩人難惹，難得他東西不在身上，自吐機(jī)密。矮鬼新來，必要吃喝些時，趁此時機(jī)，前往三官廟中偷盜，再好沒有！無奈矮子坐處雖和自己相背，如若起身下樓，卻非從他面前走過不可，如被他看破，不特竹令難盜，弄巧還吃苦頭。自己酒菜還未上完，忽然算賬一走，和堂信說話，只他一回頭，便不免露出馬腳。方自膽怯情虛，矮子忽說：“腹瀉，要出恭�！毕聵亲呷�。
馬琨一想，此時不走，還等何時？仗著老頭不認(rèn)得自己，推說：“業(yè)已吃飽，還有急事，不再等菜了�！彪S便打開包裹，取出二兩銀子丟在桌上，夾了包裹便往外走。剛到樓梯，忽然勿匆跑上一人，兩下勢子都急，竟被撞個滿懷，胸前被撞生疼，幾乎仰跌出去。方要發(fā)作，一看正是對頭矮子，不知為何恭未出完又跑出來，撞了人一言不發(fā)，只把身一側(cè)，埋頭往里跑，心中大驚。僥幸對方冒失，未被看出，哪里還敢尋去理論！
耳聽矮子正和堂倌在要草紙，知他心急，腳步又快，晃眼取紙跑出，慌不迭順梯而下，一心記著盜那竹令，也未想到別的，出門先跑。走出里許一問，與虞家鄉(xiāng)紳鄰近的三官廟，相隔只二十來里，并可只走田岸僻徑，不走大路�；仡檶︻^并未發(fā)覺追來，高興已極，自信手到成功，由大街找到田野，路上四顧無人，撒腿就跑。
一口氣跑了好幾里，才想起脅下還夾有包裹，竟不知何時失去。心想內(nèi)中不過衣服銀兩，等把竹令盜來，就便往鄉(xiāng)紳人家走上一遭，取點(diǎn)金銀決非難事，先辦正事要緊，也就不放在心上，依舊加緊飛馳。眼看廟墻在望，剛打算越墻縱入，忽見后墻根影綽綽好似蹲著一人。心中一虛，剛把腳步停住，便聽那人自言自語道：“縣衙前偌大一條街，竟找不到一個干凈毛廁，害得我一泡稀屎還要趕回來拉，連酒飯也未吃好，白便宜那醉鬼一人享受。出完貨色再趕回去，也許都吃光了，真正氣煞！”馬琨一聽，正是酒樓所遇對頭，不知怎的竟會趕在自己頭里。估量不是對手，尚幸見機(jī)，沒有冒失，行處野草甚深，相隔也不甚近，忙把身子蹲在草叢之中。心仍未死，妄想對頭解完手重回酒樓，仍可下手。
等了許久不見對頭起立，回想前情，漸覺可疑。忽然省悟?qū)︻^有心戲侮，不禁憤恨，剛將身畔暗器取出，準(zhǔn)備相機(jī)行事，對頭又在自言自語道：“我侯老四生平最恨吃屎的野狗！適才因怕野狗舔屎孔，才跑回來蹲野坑，想不到這只野狗竟等在草里想吃現(xiàn)成，真教惹氣！再不滾蛋，等我給點(diǎn)顏色你看！”隨說，將手一揚(yáng)。馬琨當(dāng)是暗器，往側(cè)一閃，未見動靜，竟是虛的。心想矮鬼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已知你鬧鬼，且給點(diǎn)真顏色你看！念頭才轉(zhuǎn)，敵人手又一揚(yáng)，一躲又是虛的，心中恨極，正待用師傳手法，將爺中鏢連珠發(fā)出，猛覺迎面風(fēng)生，知道不好，想躲已自無及，叭的一聲，滿臉開花，覺著火辣辣有點(diǎn)麻痛，臊味刺鼻，不像是什暗器。用手一摸，擄下滿手污泥，還是熱的。猛想起適聽敵人撒尿，用瓦片在地亂劃，知是尿和成的臭泥，同時又覺口鼻兩處也進(jìn)了些，當(dāng)時一惡心，也忘了敵人在前，哇的一聲，將適才所用酒飯全吐出來。正在反胃難過，耳聽對面敵人哈哈大笑道：“野狗也會傷風(fēng)反胃，真真奇怪！可是挖空肚皮，好享受這一堆么？”
馬琨急怒攻心，哪還計及利害！大罵“矮鬼”，一揚(yáng)手，三只飛鏢連珠朝前打去。
忽聽噹哨兩聲，剛想起敵人厲害，自己不是對手，那三只鏢已原封退回。幸是練就手眼武功，得有本門真?zhèn)�，敵人又只存心戲弄不想傷害，接鏢之后順手甩出。鏢頭朝前，倒打出來沒用什力，就中上也不妨事，否則以侯紹的手法，馬琨早沒命了！馬琨一聽頭鏢沒有落實(shí)之聲，已料被人接去，果然鏢才發(fā)完，便有三點(diǎn)寒星飛回。因鏢是己物，不舍棄去，忙即施展師傳接鏢之技，邊躲邊接，打算將鏢接回，立即逃走。饒是目力敏銳，縱接靈巧，仍只接到兩只。第三鏢因與第二鏢同時甩回，斜行打來，兩頭相差不足五寸，前后間隔也只尺許。馬琨心慌膽怯，手腳微亂，第二鏢才抄手，那第三鏢來勢最急，到時忽然搶前了些，幾乎同時打到。馬琨左手握著頭一只鏢，又想用右手連接，當(dāng)時措手不及，恰被打中右手臂上。雖是鏢頭，沒有穿肉透骨，卻也打得骨痛欲折，幾乎連第二只都把握不住，哪里還敢再將墜鏢拾起！連痛帶嚇，咬緊牙關(guān)，甩著痛手，縱起身來，便往回路逃跑，敵人也由后追來。孤身異地遇著強(qiáng)敵，如何不怕？嗣聽身后追逐越近，方自心驚，恰好前面有一片葦?shù)兀挪坏Z了進(jìn)去。
跑到里面，剛擇地隱起，敵人便自追到，耳聽腳步到了葦邊止住，以后便不再聽聲息，仿佛人在外面守候情景。天上日光又亮，知道敵人以靜制動，略微移動必被發(fā)覺，耐心苦挨了半個多時辰，終無聲息，實(shí)忍不住，試往前移動幾步，又將蘆葦搖弄作響，均無回應(yīng)。估量敵人已去，膽子較大，因拿不準(zhǔn)，仍然輕悄悄由葦縫里擦身而過。眼看走完，快上平地，忽聽外面哈哈一笑，敵人已在葦外等候，方知上當(dāng)，忙撥回頭又往里鉆。這次敵人卻不似前老實(shí)，竟用石塊由外往里打來，上面葦梢只一晃動，便有成群石塊打到。葦密地狹，葦葉鋒利如刀，為防敵人看破蹤跡，還須隱著身形，緩緩潛移。身上被石子打中好幾下，雖幸打得不重，手臉等處均被葦葉割破，難受已極。好容易挨到蘆葦深處，敵人方不再發(fā)石拋打。
喘息定后，自覺傷口疼脹，地又污濕，秋蚊飛蟲之類更多，一齊來咬，委實(shí)痛楚難禁，忍不住又試探著往外走出。提氣穩(wěn)形，走不凡步，便見石塊如雨雹一般打來。后漸覺出葦外敵人不止一個，疑心那同伴醉鬼也趕了來。適才眼見那好氣功，如何心里不怕？
知被擒住，決無幸理，只得強(qiáng)捺性于，準(zhǔn)備忍著苦痛，顛頓葦?shù)匚勰嘀�，提心吊膽，專候敵人時久自去，再行出葦逃走。誰知敵人竟是死了心，也不出聲，只在外面干熬。
幾次算計敵人已走，可是一等起身要走，不論聲東擊西，用什么方法，俱逃不過他的眼目。不動還好，稍一行動，就不被石塊打中，至少也必受些虛驚，委實(shí)智窮力竭，無計可施。勉強(qiáng)苦挨到了天亮，以為路上有了行人，對頭也守了一整夜，當(dāng)已走去。誰知仍是走東打東，走西打西，上面蘆葦稍一搖動，便有石塊飛落。
后來陽光照入葦?shù)兀屑?xì)一看，鞋綻襪穿，周身俱是污泥，整夜蚊蟲亂咬，加上石塊橫飛，挨了好些下，手臉等處滿是包塊，傷痕累累，又脹又疼，端的狼狽已極。越想越恨，暗忖：我又沒有贓物在身，吃這矮鬼欺侮了一夜，還是不肯饒松，難道大白日里還會要命不成！想到這里把心一橫，分著蘆葦，一路戒備著就往外走。走不多遠(yuǎn)，方黨外面石塊雖往蘆葦動處亂飛，并無準(zhǔn)力。有的從頭越過，有的未到便落，再不就打歪。
就有打向頭上的，也容易閃躲，直不似有功夫的人手上發(fā)出，心中奇怪。忽聽右側(cè)有一小孩喊道：“塘里笨賊跑出來了！阿毛還不快跑！”聲隨石止，跟著便聽葦外腳步之聲往左側(cè)跑去。忽然省悟：白擔(dān)了一夜驚，外面竟是幾個小孩。料是受了對頭指使捉弄，自己在葦?shù)乩锸茏铮嬲龑︻^早已走去，不竟氣往上撞！忙趕出去，順著葦?shù)赝笠蛔�，果見有三個年約十六七歲的鄉(xiāng)童如飛逃去。
馬琨忿火中燒，意欲暴打一頓出氣，又想拷問對頭姓名來歷，自是不舍。鄉(xiāng)童怎跑得他過？接連幾縱便快追上。鄉(xiāng)童見他追來，一聲吶喊，早分兩路逃去。一個年紀(jì)較大的不但不逃，倒反身立定，先問馬琨為何追他。馬琨打算盤問明了底細(xì)再打出氣，怒喝：
“小賊！可是受那矮鬼所教，用磚頭向葦里亂打？”小孩聞言并不害怕，冷笑道：“不錯，那是侯老伯伯教我們這樣做的。他說昨日從四明山回來，有一小笨賊想偷他的東西，被他追到葦塘里去，縮了烏龜頭頸不肯出來。侯老伯伯要回廟里睡去，不高興再弄白相，尋來我們，裝他老人家守候在外，打算叫小賊在里面避一夜風(fēng)。走時還說：天亮后小賊出來，可對他說，侯老伯伯現(xiàn)在三官廟后進(jìn)，那面竹牌也在屋里床上放著。有本領(lǐng)只管尋他偷去，如要欺負(fù)我們不是好漢。看你滿面污泥，頭青臉腫，急猴猴的神氣，莫非你就是那小賊么？”馬琨為人陰險，雖早心頭火發(fā)，尚能強(qiáng)耐住氣把話聽完，剛怒罵一聲：
“小鬼畜生！”伸手要抓時，小孩似早留神，忽然高喊：“侯老伯伯快來！這小賊要欺人呢�！�
馬琨吃了一驚，回看身后，哪有人影？就在這微一疏神之際，小孩業(yè)已撥轉(zhuǎn)頭，如飛往野地里逃去。馬琨才知小孩是詐語，對頭并未趕來，益發(fā)氣忿，口中連聲怒罵，如飛追去。那小孩雖沒馬琨跑得快，卻極滑溜靈巧，迫不多遠(yuǎn)，便扎入葦塘之中。馬琨怒氣不息，還想跟入追擒。偏那片塘里盡是泥水，深幾沒膝，葦又生得特高，不比昨晚葦里還有干地，只得忿忿退出，連尋了好幾處，俱無法鉆進(jìn)。靜聽小孩在里行走，水泥蒲塌，也頗艱難，知難走進(jìn)。容到想起用石塊循聲往里打去，已不聽得小孩動靜。氣得頓足大罵，抬些石塊朝里亂打了一陣，漸覺饑疲交加，傷處脹痛，氣終不出，想將小孩打傷，等出了聲，略微解恨再走。正打得起勁，忽聽塘側(cè)腳步之聲頗眾，偏頭一看，乃是一伙鄉(xiāng)民，由幾個村童領(lǐng)導(dǎo)著，均都繞葦塘輕悄悄掩了過來，先進(jìn)入葦塘的小孩也在其內(nèi)，各持鐮刀棍棒鋤頭板斧之類。馬琨才一照面，便聽一聲暴噪：“賊在這里，大家快上！”跟著一窩蜂似如飛趕來。
馬琨在葦?shù)乩锟喟玖艘灰�，痛楚饑疲之余，孤身異地自是心虛，料是對頭引來，本人必在后面。鄉(xiāng)民強(qiáng)悍，眾寡不敵，如被捉住，有口難分，這頓打先不好受。如再取出兵刃晴器傷他兩個，光天化日之下，鄉(xiāng)民再一鳴鑼聚眾，更跑不脫，哪里還敢挺身上前！
嚇得回頭就跑。那些鄉(xiāng)民原是小孩引來，馬琨一跑，越當(dāng)是賊無疑，紛紛吶喊追趕。那葦塘一帶地雖隱僻，卻與官道鄰近，附近田里俱有鄉(xiāng)民農(nóng)作，聞警到處響應(yīng)追截，身后磚頭石塊似暴雨一般打來。馬琨見狀越發(fā)心慌，不敢再順田岸逃走，徑自落荒，往山野里竄去。仗著腳程迅速，仍逃了好一會，后來逃進(jìn)附近山里覓地藏起，才沒被鄉(xiāng)民追上。
喘息走后，又餓又累，加上周身痛楚，難過已極，包裹已失，衣財俱盡，恐被鄉(xiāng)民認(rèn)出，還不敢公然出面。后來一摸身上，只剩有些許碎銀，強(qiáng)打精神，先尋山泉洗凈頭面，略去身上污泥。又尋到一家山民，將余銀買了些食物略微充饑。囊中空乏，又恐被人認(rèn)出。幸天氣還暖，先尋了一個僻靜巖洞，在山石上睡醒一覺轉(zhuǎn)來，越想越恨，又不舍棄竹令不盜，打算趕往金華，尋來陳業(yè)，二人合力一同下手。剛由山中穿出，巧遇陳業(yè)，因所尋能人未遇，正往回趕。二人見面，說知就里。陳業(yè)一聽，便道：“那些鄉(xiāng)民不過受了敵人愚弄，并未失落東西，你這樣心虛作什？昨日我在金華，順手盜了三百多兩銀子，原準(zhǔn)備買通老頭子家下人用的。既然竹令被人誆去，落在此地，任他厲害，總比老頭子好對付些。難得我二人早已分開，他只認(rèn)得你一個，你索性放大方些，先到大街，將周身衣服鞋襪全數(shù)換去，再裝香客，在方巖附近尋一人家住下，矮子猜你再來，還要用那竹令為餌，二次引你偷他，給些苦頭你吃。你如不動，他當(dāng)人前不會有什動作，等衣服換好，我跟在你身后。等遇此人，與我一個暗號，他見了你，定必跟蹤尾隨。容他看出你是孤身在此，你將他引向遠(yuǎn)處，由我到他窠里試上一試，竹令如在，手到成功。
否則那東西放在身上，如今天氣，只稍留神，隔衣也看得出，我們再設(shè)法或是暗取或是明奪。真要二人合力也吃他不消，另外請人相助，料無不成之理，你看如何？”馬琨雖覺矮子用心思誆來竹令必有用處，未必沒有同黨，那酒樓所遇醉鬼便是勁敵，但是自己需角太切，急切間更無善法，只得冒險一試。商量定后，立即如言辦理。
侯紹習(xí)性難改，自將馬琨困入葦塘，把平素相熟的頑皮村童尋來幾個，教好應(yīng)付之法，便連夜趕往南溪，尋到一個能手家中，將老人竹令取出看了，定下后約。趕回問知馬琨已被村民當(dāng)賊趕走，料他還不死心，只不知要這竹牌何用。反正清閑，意欲拿馬琨開心，誘他來盜，在廟中擒住，問出底細(xì)再行放走，給錢應(yīng)泰一個難堪�；貜R囑咐了老道士幾句話，便即趕出四下查找，馬琨尚在山中熟睡，竟未遇上。次早出門遇醉鬼奚醒，說要他去同往酒樓痛飲一頓。剛剛作別走回，便見馬琨向人打聽往方巖去的道路。相隔不遠(yuǎn)，有一紅臉少年正由對面走來，看腳底是個練家。侯紹前在四明，原只偷聽二人談話，陳業(yè)并未見過，見少年雖是路人，與馬琨并不認(rèn)識，手里又拿著香燭，當(dāng)是外來香客，輕敵過甚，就此疏忽過去。心還想引逗馬琨，故意約些平素相熟的村童去逛方巖，走到半途再退回來。
馬琨先見侯紹沒有跟他，卻往方巖走去，猜透侯紹用心。因不知那竹令是否留在廟里，回望侯紹走遠(yuǎn)，忙把陳業(yè)招至拐角僻靜之處，將原定主意改變。令陳業(yè)藏過一旁，不問敵人是否尾隨，只作不知，徑往三官廟求見。敵人如肯露面，索性借著道歉為由，打出師父旗號，和他說明，請借竹令一用。這等行徑，照江湖上規(guī)矩，人以禮來，雖然敵人決不允借，不過受他幾句不中聽的話，決無他意，至不濟(jì)總可問出姓名來歷，否則也可踩明道路，向廟中道士打聽一點(diǎn)底細(xì)。自己歇了一夜，衣裝全換，昨日村民又未認(rèn)清面貌，今日故意走往葦?shù)馗浇�，并無一人指認(rèn)。大白日里好好登門，敵人雖設(shè)圈套，自己不鉆，想必不會有什么花樣。等去后有點(diǎn)眉目，再將敵人引開，驟出不意，由陳業(yè)暗入廟內(nèi)一行。竹令如真在彼，豈不唾手而得？邊走邊想，估量侯紹必已返身尾隨，格外走得從容，也不回望，到廟叩門直入。
這時廟中老道士剛把黑摩勒和江明二人送走，問明來意之后，因侯紹行蹤飄倏，出入不定，有時一出數(shù)日不回，忽然又在他房里走出，當(dāng)是侯紹朋友，不敢怠慢，便照適才對答黑。江二人的話說了。年老神昏，竟忘了鑰匙尚在自己身上，將馬琨讓至房中少坐，自往后進(jìn)，看侯紹回來也未。馬琨乍聽敵人姓侯，還沒想到那就是小鐵猴侯紹，侯紹偏又是一生自負(fù)，獨(dú)往獨(dú)來，從不肯更名改姓，略微探詢，老道士便自說出。馬琨聞悉大驚，知道此人軟硬不吃，遇上非吃他虧不可！再聽老道士口氣，仿佛人已趕前回廟，把來時念頭全數(shù)冰消，哪里還敢停留下去！老道士一走，趕即抽身逃出。湊巧侯紹見馬琨公然直入廟內(nèi)，也想將他誘向后面擒住拷問，徑繞后墻趕回，見老道士走來，便令出喚來客人內(nèi)。
老道士看人已不辭而別，侯紹得信，囑咐了幾句話，便即趕出。行時懶得再開房門，藝高人膽大，也未進(jìn)房取那竹令。等他走后，老道士才想起虞家有人來尋，忘了告訴。
忙追出時，人已去遠(yuǎn)。侯紹先當(dāng)馬琨乘己不在，人廟踩訪道路，再來不問明見暗偷，俱在廟里。先想看他落腳之所有無黨羽同來，出廟一打聽，恰巧有一村童路過，看見馬琨由廟內(nèi)慌慌張張走出，往方巖的路上跑去。當(dāng)?shù)卮逋秃罱B交好，便對他說了。侯紹便照直追趕馬琨。馬琨因知侯紹比南明老人手辣得多，原意尋著陳業(yè)另打主意，本已變計。吃侯紹這一追，馬琨害了怕，路過陳業(yè)藏處，不敢相見，人多處不便急跑，回顧侯紹追來，徑自落荒飛逃。侯紹由沿途村童指點(diǎn)，一會便自追上，見他竄向野地，也想將他逼向無人之處擒問底細(xì)，依稀辨出前面逃人影子，便不再急追，只是緊緊尾隨不舍。
直追出十里以外，到一僻崖后面，方始縱身上前攔住去路。馬琨情急，還想動武，只兩三照面便被侯紹點(diǎn)倒。馬琨倒是知機(jī)，一落入手立即輸口，說出此行用意。
原來那神拳祖師錢應(yīng)泰，自在千松巖寒花蟑，為天山飛俠狄遁、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暇逐走，率領(lǐng)手下門徒，離去所占的崖洞，先在附近山中暫居，暗命門徒取回洞中復(fù)壁內(nèi)所藏寶物，不料已被惡徒尤嘉先期盜走，鬧出許多事故，又丟了一次大人，自覺無顏再在江南稱雄。他和已死惡徒馬連原是連襟，外家俱在西天目深山之中，當(dāng)時忿愧之下，便將所有門徒全數(shù)遣散，自往西天目隱居。馬連遺有一子，便是馬琨，馬妻賈三姑痛夫慘死，再三托妹子四姑，磨著錢應(yīng)泰傳授武藝。錢應(yīng)泰自從娶了四姑，也生有一子，名喚錢復(fù)。本因自己年已半百過去，又娶妻破了元身，怎么下苦勤練，也非仇人對手。
如今兩家幼子從小練起，將來為父復(fù)仇，實(shí)是再好不過。無奈兩子資稟俱差，尤其馬琨，人雖聰明機(jī)智，練武卻無恒心。仇人何等厲害，就把自己本領(lǐng)全數(shù)傳與尚且非敵，照此如何能行！一晃十年來，正打不起踐約報仇主意。
這日山中閑游，無心中遇見狄家一個對頭。那人姓陳名松，乃甘、新道上有名的獨(dú)腳大盜。也是十年前，在淳州城內(nèi)劫取一家富紳，不合傷了事主，恰是狄家門人好友，狄遁又恰巧路過得知此事，苦苦追逼，終于吃了狄遁大虧，幾乎廢命。西北諸省不能立足，逃到江南隱姓埋名，居然尋到名師，學(xué)了一些絕技。眼看再為精進(jìn)便有報仇之望，誰知師父與狄家竟有一點(diǎn)淵源，不知怎的忽然識破行藏，不但不肯再加傳授，反極嚴(yán)厲告誡，說他便練到老也非狄氏一家對手，去了只有送死。最終竟下了逐客之令，不認(rèn)他是本門弟子。陳松無奈，只得辭出。原意師門心法已得了多半，況且狄遁的短處已從師父口中探悉，只要再下苦功練上幾年，將師傳專打穴道的暗器手法練成，也還可以尋找仇人一拼。打算先擇一處深山幽靜之地隱匿用功，聞?wù)f西天目風(fēng)景甚好，地又幽僻，自來尋看。行至中途，遇見一個孤兒，問知父母雙亡，年才十歲，孤苦無依，恰又同姓。
自己正因山居岑寂，無人料理瑣事，便把那小孩認(rèn)為義子，取名陳業(yè)，同帶了來。尋到后山無人之處，正在端詳?shù)貏荩雠c錢應(yīng)泰相遇。
行家眼里，一看便知，兩下談得甚是投緣。錢應(yīng)泰便邀他結(jié)鄰?fù)�。始而兩人都有避忌，不肯吐出真名來歷。陳松更因?qū)Ψ绞莻�行家，自己所練暗器乃師門不傳之秘，恐被看出，偷學(xué)了去，連住一起都非所愿。后來還是錢應(yīng)泰吐口試探，漸漸彼此各把真情說出，敵愾同仇，自然一拍即合，不久結(jié)為生死之交，并在一處居住。每日早晚，各率兒子徒弟同練武功，輕易也不出山一步。二人功夫原本各有短長，錢應(yīng)泰見聞較多，功夫較深，對于克制仇敵的短處卻不深悉；陳松生性直率，巴不得多一幫手，便把投師所得盡情說出，于是二人互相指點(diǎn)。錢應(yīng)泰雖然年老，又破了身，到底是武功精純的人，一點(diǎn)即透，因此二人藝業(yè)大進(jìn)。
一晃四五年光陰，依了陳松，功夫已然練成，足可尋找仇人一試。錢應(yīng)泰卻比他機(jī)智得多，一則年老慮遠(yuǎn)，處處都留退步；二則自己以前與仇人訂有約會，必須明去拜山，約期比斗。強(qiáng)龍難敵地頭蛇，何況狄氏一家，連他門人，個個厲害，此行實(shí)無把握。不比陳松，只一尋到狄遁，隨時隨地便可暗中下手，無須自往登門。主客異勢，手還未動就吃了虧，意欲再得一個可操勝算的能手同往，到時能勝固佳，不能逃了回來，仍可安居養(yǎng)老，以終余年。再三勸阻，勉強(qiáng)又挨了三年。
錢應(yīng)泰知道狄遁之叔梁公父子俱精劍術(shù)，此行雖可單約狄遁比并，拿話封住，使狄梁公父子不好意思出面相助。但是狄家門人俱是能者，來往又多異人，當(dāng)時如若僥幸獲勝，這班人必出找場，如何應(yīng)付？有心先往千松巖尋找申林，令約狄遁到江南來交代過節(jié)。一則以前曾和人說，二三年內(nèi)必往北天山拜訪，早已過期，自覺無顏啟齒。更恐把那化名蕭隱君的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引來，比起狄遁更難抵?jǐn)�。表面上勸陳松不可輕舉，暗中卻在約請能人相助。所約那人名叫郎騰，原是五臺派未傳的一個余孽。當(dāng)五臺派劍仙勢盛時，也著實(shí)出了不少能人。只因從教主混元祖師起便行為不正，后到許飛娘這一輩上更是江河日下，無惡不作；連經(jīng)三次峨眉斗劍，吃各正派劍仙誅戮殆盡，總共漏網(wǎng)不多幾個，多是懼于峨眉、青城兩派聲勢，自知不行，到時沒敢隨著飛娘附和，先期隱避，事后更知斂跡。
各正派中人見劫運(yùn)已過，這幾人平日惡行也未大著，只要迷途知返，不再橫行，也就不為己甚。郎騰的師父，武夷山紅棉嶺石居士邢徵便是其中之一。因有飛娘等先后輩同門的前車之失，銷聲匿跡了多年，后來居然借著兵解成道，生平只收郎騰一個，便將所有法寶飛劍一齊傳授。郎騰埋了遺骨，便到縉云山深處建了一座道觀，隱居修煉，守著師誡，并不怎樣胡來，只是性情乖僻，過于計較恩仇，是個短處。他有一愛徒刁聰，與錢應(yīng)泰昔年頗有交情。錢應(yīng)泰出事以后，便想借刁聰之力把邢徵搬請出來，不料頭一次便碰了釘子。嗣后錢應(yīng)泰每隔一年半載，必抽空背人帶了厚禮去往縉云清虛觀拜望他師徒，一面暗托刁聰伺機(jī)商求。邢徽素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主意，家規(guī)又嚴(yán)，錢、刁二人空自發(fā)急，說不進(jìn)話去，可是每次送禮，邢徵都照實(shí)收下，又覺希望未絕，一晃十多年過去。
這日錢應(yīng)泰因陳松催行甚急，再不去便要獨(dú)自起身。錢應(yīng)泰也被說動，明料邢微不會相助，心仍不死，意欲再試一回，便和陳松說了。陳松一聽，再細(xì)盤問邢徽貌相，左手背上有五粒朱痣，不由喜出望外。原來邢徵原籍也是甘肅，乃陳松母黨長親，年才十歲便被人拐走，家有老父孤侄，全仗陳松之父接濟(jì)。事隔三十年，邢徵忽然穿了一身道裝還鄉(xiāng)省墓，問知家中境遇，便往陳家致謝。彼時邢父已死，侄也成人娶妻，得陳父之助，己成家業(yè)，陳松年才九歲，問知邢徽已是神仙一流人物，甚是歆羨，邢徵也頗愛他，因陳家只此獨(dú)子，不能令其出家，只給了些輕身益氣的丹藥，便自別去。不久陳父老死，陳松生來好武，父母死后，便投名師學(xué)了一身本領(lǐng)，因家為自己學(xué)武敗盡，便做了獨(dú)腳強(qiáng)盜。自從小時一面，并未再見邢徽，以為人已仙去，不料隱居在此。當(dāng)時說完，第二日備好禮物，便即同往縉云山拜望。
這些年來，邢徵見錢應(yīng)泰禮重意誠，本已心許，不過與狄家素?zé)o仇怨，不愿事由己開，又因修煉正勤，無暇分身，所以不曾明允。事有湊巧，二人前去，邢微恰命門徒鄒彪天山采取雪蓮，配煉丹藥。那雪蓮南北天山都有，本不難見，偏生鄒彪年少性剛，受了師兄刁聰慫恿，故意走上北天山，去向狄家叔侄尋隙。誰知還未走到穿云頂?shù)伊汗觿e業(yè)，便遇見狄家所養(yǎng)狒狒大金、二金兩只通靈的神物。鄒彪雖有一身法術(shù)，竟奈何它們不得，未了反吃二拂戲侮個夠，方得覷空逃下山來，在北天山所得的一株靈芝也被奪去。這還是二狒奉有主人之命，不許傷害生人，只驅(qū)逐嚇退了事，否則早被撕裂，死于非命了。
鄒彪受此重創(chuàng)，不敢再在北天山逗留，改往山南絕頂采掘雪蓮。又遇見天山大俠老少年神醫(yī)馬玄子的門人郁進(jìn)，兩下言語不合，動起手來，又吃了些虧苦奚落，氣急敗壞逃回縉云。見著師父，添枝加葉一蠱惑，竟說狄、馬諸俠有意為難，使這野獸出面，自在一旁破法，以示邢徽門人還不如他所養(yǎng)的畜類。邢徵聞言不由大怒，恰值所煉丹藥法術(shù)俱已告成，欲往天山去尋狄、馬諸人晦氣，刁聰自是高興，己然稟知師父，想將錢應(yīng)泰喚來同往，以酬前愿。錢、陳二人來得正是湊巧，邢徵本是無德不報的人，何況陳松之父有恩于他，誼又至親，連同鄒、刁等人一慫恿，益發(fā)志在必行。當(dāng)下略微安排山中之事，留下兩徒守觀，率領(lǐng)刁，鄒、錢、陳四人。當(dāng)日即行起身。因錢、陳二人不會遁法，難于攜帶。為求迅速，并便道約一能手，徑由浙江海道，用遁法催舟渡海，經(jīng)淮河海口穿入黃河，逆流上駛，直達(dá)黃河上游皋蘭以西。然后舍舟而陸，由甘人新，先到哈密約那幫手，同往北大山進(jìn)發(fā)不提。
錢、陳二入一走，剩下馬琨、錢復(fù)、陳業(yè)三人。除陳業(yè)幼遭孤露，飽歷艱辛，性較和讓外，錢、馬二人都是獨(dú)子，從小嬌慣。又知父師是南派武家中有名人物，生平只在千松巖寒花蟑受過一次挫折，從未遇見敵手。各人又從小起練會了一身武功，都是狂做性成，不把人看在眼里。錢應(yīng)泰頗愛講求飲食，所居離市鎮(zhèn)甚遠(yuǎn)，每隔些日便須置辦，自己怕遇熟人，輕易不愿出山。兩小好動，山居寂寞，巴不得借買東西為名，往城鎮(zhèn)鬧市中走走，去時錢應(yīng)泰雖囑咐買了東西即回，不可闖禍，兩小自恃本領(lǐng)，年輕喜事，哪里放在心上！開頭還好，去過幾次便出花樣。始而去時暗向兩家母親討些銀錢，在城中鎮(zhèn)上買些零食玩物，看個草臺戲，游逛會集，尚未過于任性，后來逐漸年長，膽子越來越大，常時與人相打。
這一年春天，離山十里的馬王廟鎮(zhèn)上有了會集。時正承平，四鄉(xiāng)各縣香客眾多，加上一些趕會的商賈生意人，熱鬧非常。錢應(yīng)泰恰巧縉云訪友，被刁聰留住未歸，這時陳松父子已早到來。兩小竟和乃母明說，討些錢前往游歷，并還約了陳業(yè)同去。陳松雖受錢應(yīng)泰之托，代管兩小，監(jiān)督學(xué)藝，因三姑、四姑各對兒子溺愛，放縱已慣，兩小已快成人，雖是父執(zhí)，并未拜門，不便管束。又知兩小出游常事，自己為復(fù)前仇正下苦功，也就聽之。三人在馬王廟鎮(zhèn)上逛了大半日，胡亂飲食一陣，正隨著香客游人起哄，忽見廟前空地上添了一檔走江湖賣藝的。擠進(jìn)人群一看，賣藝共是兩人，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正耍著一趟刀，雖是生意人的手法，舞得也頗精熟。場中還有一人，接著又扎了一套花槍和一些撲跌功夫，樣樣都極花哨，引得四外看客齊聲喝采，不住往里拋錢。
三人中馬琨最工心計，暗忖：這種玩法多好！又得錢多，還有人恭維夸贊。母親小氣，每討銀錢，總不夠用。何不與錢。陳二人商量，趁師父還有好些日才回，明早偷偷拿些兵刃暗器來此賣弄，賺點(diǎn)錢用，省得向娘討費(fèi)事。便把二人拉向旁邊一說。錢復(fù)最是莽直，首先說“妙”。陳業(yè)見二人高興，當(dāng)時未便深說。三人重又入場旁觀，還各給了些散錢。馬琨暗把上場索錢時的一些套子切口全數(shù)記下，直到夕陽在山、快要散場才走，本心想連陳業(yè)一起去。陳業(yè)雖然從師才只三兩年，因比二人肯用功請益，江湖上行當(dāng)規(guī)矩以及南北有名人物都有一點(diǎn)路數(shù)，深知武家不到情急事迫不肯賣藝，錢、馬二人又是名家子弟，此舉不特丟人，人家先有場子在彼本不需此，無故奪人衣食，大犯江湖之忌，弄巧就是亂子。勸必不聽，只得推在義父身上，雖不隨往，但也不為泄露。錢。
馬二人知陳松對他管束甚嚴(yán)，功課又緊，也就沒有十分相強(qiáng)。
次日一早，先把素常用的兵刃暗器，盜運(yùn)出去，仍以逛會為名趕到馬王廟前。那兩個賣藝的已然先在，圍了不少看客。二人也不去管他，徑在對面空地上用白粉畫好場子，由馬琨一喊生意口，招了些人來，便自開始。二人原練有一身輕功，長于縱躍，雖沒有賣藝的刀槍花哨但都是家傳的真功夫，如“飛渡長索”、“竿頂驚猿”等等輕功，俱非從小下過幼功得有真?zhèn)鞯娜瞬荒苻k到�？纯碗m然十九外行，對于真正拳法兵刃看不大懂，似這樣奇危絕險的真功夫卻是有目共賞。二人為想開門紅，一上場便把由山里斫來的一根三四丈長去葉留枝的大竹竿插在地上做幌子。略微交代幾句，錢復(fù)立即援上竿去，先練了一回“松鼠穿枝”，在離地三四丈竿頂竹枝梢上施展身法，上下盤旋，穿梭飛躍。
未了再用重手法，將上面枝梢一齊斫落，單手掌按著頂尖，拿了一個大頂。倏地裝著失手，凌空下落，等觀眾失聲驚呼之際，人已比貍貓還快，雙手倒援而下，離地丈許，身子一挺便倒翻過來，從從容容立在當(dāng)場。觀眾幾曾見過這樣絕技？二人年紀(jì)既輕，打扮得又漂亮，由不得轟雷也似喝起采來，錢像雨一般兒往場中拋去。二人乍得彩頭，喜極忘形，一面再練別的功夫，一面狂做自恃，說自己是家傳真功夫，與專一混飯騙錢的江湖賣藝不同，用意自然明指對方。其實(shí)那竹竿又高又大，多老遠(yuǎn)的人都能看見，人再在上面一練，不必再拉生意，觀眾自會舍此就彼。
那兩個賣藝人正練了一段花刀，瞥見對面也有了把式場子，上來便豎竹竿練起輕功，不多一會，自己這面觀眾紛紛散去，對面看客卻擠了個風(fēng)雨不透。開場以前曾向鎮(zhèn)人打聽，當(dāng)?shù)夭o有名武家和痞棍一流人物，地處鄉(xiāng)僻，賣藝的場子也不每年都有，忽然來了搶生意的，自己居先，也沒按著江湖規(guī)矩，先來遞話打個招呼，直似有心為難一樣。
見人已逐漸散盡，沒法再往下練，又不愿就此被人吃癟，便令一人守住場子，分出一人擠人對場觀看。見所練功夫委實(shí)得過高明傳授，學(xué)著幾句地道的江湖話，連討錢都學(xué)的是自己腔口。細(xì)一諦視，二人昨日曾在場中看了一日，并無開罪之處，這神氣又非江湖上人，方自不解，打算散場時見面套問明白再作計較。不料馬琨練完飛索下來討錢時，又發(fā)狂言，直說：“那兩個賣藝的是刀槍架子，并無一點(diǎn)真實(shí)本領(lǐng)。我二人所練這些功夫，他就不會�！�
來看這人正是昨日練刀少年，聞言大怒，立即縱身入場質(zhì)問。先還忍氣，按照江湖規(guī)矩說話，誰知錢、馬二人全不懂得。錢復(fù)性于最暴，自己正在得彩頭上，疑心他不服氣前來擾鬧。話沒幾句，連姓名也未說便動了手。那少年原也不弱，雙方正猛斗間，忽聽人群中高喝：“三弟快走！家中來人有事。且讓這廝一步，暫時先不計較吧�！鄙倌曷剢玖⒓纯v出圈外，大聲喝住道：“是好的，明年可去金華北山尋我。老爺身有急事，失陪了！”說罷，縱身一躍，便由人群頭上飛越出去。馬琨又刁又壞，心恨來人攪場，氣他不過，加以昨日少年未施展什真本領(lǐng)，當(dāng)是尋常江湖生意人，少年已然縱身飛出，仍不肯放，意欲暗算，順手拾起地上一只鋼鏢，照準(zhǔn)少年右肩頭打去，口里大喝：“小爺與你留點(diǎn)記號再走！”話未說完，鏢先飛出，滿擬必中。誰知少年并非庸流，早有防備，聞得腦后風(fēng)生，身子還在空中，回手一撮便自接去，人落圈外，才回喝道：“無恥小輩，你們留神！老子此時有事，明年今日你不尋我，我必尋你！”馬琨聞聲還待追出，一則人多擁擠，少年一縱，觀眾見二人動了家伙，恐出人命或受誤傷，場中立時大亂。
人群一散，已難跟蹤縱出，有幾個好事的更出勸阻，說：“人家已然讓你，何必追逼大甚？”
二人只得拉倒，滿擬重整場子再練，誰知當(dāng)?shù)孛耧L(fēng)樸厚，當(dāng)二人也是江湖賣藝之人，這等行為大無義氣禮讓，又覺人大兇橫，萬一再起什別的爭鬧，受累太嫌不值，當(dāng)面不愿多事，心中老大不滿，互相傳說。一任二人練得多好，除了不給錢的鄉(xiāng)童，再練，看客全都走散，更不再來。二人知是適才一鬧所致，雖然掃興，還以為明日仍可重來。見錢已得了不少，還有好些散錁子，數(shù)完所得，又喜歡起來，拿起家伙，竹竿仍令插在當(dāng)?shù)�，興高采烈，一邊嘴里亂罵那兩個賣藝的混賬，不是物事，再要碰見，定打他一個半死，少年尤其可惡等語，一邊往廟會中走去。手中有錢，一路連吃帶買，連說帶笑，得意洋洋。
鎮(zhèn)上人本就對他們不快，瞧見二人掉臂游行，亂吃亂賣，目中無人之概，越當(dāng)不是善良分子。幸而時際承平，鄰近各縣沒聽說出過什盜劫案子，當(dāng)方地保又是一個忠厚老頭，雖看出二人來路不對，不愿惹事，否則早把二人當(dāng)成竊盜中人，前去報官來捉了。
二人未始不覺所到之處眾人多半讓避，與別人不一樣，只說鄉(xiāng)人香客們見自己本領(lǐng)太大，恐怕砸著誤傷，先暗笑他們膽小，后來遇到適才拋銀錢的熟臉香客，為表謝意和拉明日主顧，特意賠笑點(diǎn)頭。誰知這些人也無一答理，裝著未見，老早偏頭避開，匆匆走去。
連遇多人，多半如此，自覺無趣，也就不再招呼，自去各處游蕩，到晚方歸。
哪知地保鎮(zhèn)人雖不愿多事報官，卻也怕他們兇橫惹事，暗中互相告誡，頃刻傳遍。
二人還在睡里夢里，次日一早仍往廟側(cè)，竹竿仍立在那里，等到上去一練，簡直不是昨日境象。練了兩套功夫，不但不似昨日才一上竿人便一窩蜂跑來，甚至鄉(xiāng)童不給錢來白看的都沒有了。憑高細(xì)視，有的還在遠(yuǎn)處仁立遙望，有的各自游行，正眼都不朝自己這面來看。強(qiáng)又練了一陣，雖有遠(yuǎn)道初來的香客，因聽傳言和地保、廟祝暗加告誡，只管在場前來來去去，通如未見，氣得二人沒法。錢復(fù)還想換些新花樣再試一會，馬琨已自看透不會有人再來，立即攔阻，二人俱疑兩賣藝人暗中使壞，仍不知咎由自取，口中亂罵。收了場子想尋對頭晦氣，找遍全鎮(zhèn)俱無蹤影，向人打聽，異口同聲都說昨日早走。
問“怎無人來看”，俱都笑答“不知”，口敞一點(diǎn)的便告以“膽小，怕你們打架，受了誤傷不敢近前�！�
二人老大無趣，越恨那兩賣藝人切骨，又疑對方當(dāng)自己是外路人，想等自己得不到錢憤而別去，他好再來。對于明年金華北山之約全未在意，只想給他一個重創(chuàng)，以出惡氣，每日均往鎮(zhèn)上守伺。直到廟會已完，那兩賣藝人也未再見，日久恨消，也就淡忘。
自從得了這次甜頭，老想乘師父不在再出一試。錢應(yīng)泰偏是離山日少，又因兩小年長，教練加緊，每出只許半日，不能常出。二人每出山一次，多少總愛惹點(diǎn)閑氣，一出就與人打架，習(xí)與性成，橫行無忌。鄉(xiāng)民老實(shí)，又不知二人來歷住處，無奈他何。日子一久，鬧得附近各鎮(zhèn)市上人人側(cè)目，見了便即遠(yuǎn)避。二人先還得意，嗣見走到哪里都無人理睬，白眼相加，打又打不完許多，又聽人說再鬧便要報官，雖然不怕，終恐老頭子知道，責(zé)罰難受。方覺悶氣，恰值錢應(yīng)泰、陳松一定，沒了管頭，于是又把陳業(yè)拉人。少年人終是好事，不幾天便成了一黨，日常結(jié)伴遠(yuǎn)游城市，高興已極。
不多些日，又值馬王廟會期。馬琨忽然想起前事，想再往賣藝弄些錢花。陳業(yè)才告訴他：“這事丟人，還不如往大戶家中偷盜，只不常做便不會發(fā)覺。何苦拿精神氣力敗了自家名頭，伸手朝下？”于是商量往鄰縣偷了一次。因初出手心有顧忌，陳業(yè)更是深悉江湖情形，預(yù)加告誡，既未多取，偷得也見靈巧，行時還用借盤川的口吻寄柬留刀恫嚇。事主是個紳富，見未傷人，所失金銀無多，也就沒敢聲張，三人不聽有報案風(fēng)聲，方自得意，歸途想起馬王廟會正熱鬧，擬往游逛。才到鎮(zhèn)上，便見兩個鄉(xiāng)下小孩迎來，把三人拉到僻處，說去年兩賣藝人昨日命人來尋，問知馬、錢二人常去鎮(zhèn)上購物，想必還來。給了小孩點(diǎn)錢，命如相遇，代為傳話：已在金華北山等他數(shù)日，為何不敢赴約？
再等五日不往，便要往西天目去登門討教等話。錢、馬二人雖然乃母溺愛，因師父隱居山中不愿人知，如在外惹禍，將人引在家中相打，決不能容。聞言又怒又急，匆匆回家，假作去游西湖，討了些錢，第二日便往金華北山趕去。
到了金華，先在江邊鎮(zhèn)上尋一客店住下，準(zhǔn)備歇息半日，問明去北山的路徑再行前往。除陳業(yè)稍知戒懼外，錢、馬二人都是膽大狂妄，沒把敵人放在心上。落店以后，便同陳業(yè)渡江，往城里游逛，尋了酒樓，痛飲至夜才回到店里。陳業(yè)因?qū)Ψ街涣钔鄙礁凹s，并未說出詳細(xì)地址。似這樣雙方都不按江湖規(guī)矩行事，明日能勝不能敗，吃苦還小，人實(shí)丟不起。再三勸告錢、馬二人：“身已來此，約期未滿，不必忙在一時�？稍龠t一日，先向近山一帶居民打聽山中有無能人隱居。等查出那兩賣藝人的來歷，由自己按江湖禮數(shù)先往投帖拜望。以錢、陳二老的威名，對方不會不知，如能套上交情釋嫌修好，免去干戈，再好不過。真不懂情面，再約時約地比斗，至少也可稍微觀查對方虛實(shí)路數(shù)有個準(zhǔn)備，免得一敗涂地，沒有退步�！闭l知錢、馬二人執(zhí)意不聽，反說：“陳業(yè)膽小。
對方曾經(jīng)眼見，并無真實(shí)本領(lǐng)，至多仗著土居在此有點(diǎn)幫手，或是約了助拳之人。果真這樣，到時也可拿話把他僵住，先尋本主對敵，自己先勝兩場。即便對方人多齊上，真?zhèn)�不敵，也不算丟人，憑著腳程，萬無不能脫身之理。爹爹師父立誓不報前仇，不在人前出面。打他旗號出去，天山得勝回來不說了；如再挫敗，得知此事，豈不生氣？我們年輕人應(yīng)該出來闖練，遇敵首先膽小退縮，如何能行？”
陳業(yè)勸說不進(jìn)，料知強(qiáng)龍難斗地頭蛇，聽對方口氣，分明已知錢家居處來歷，還敢約人上門，必非尋常之輩。偏生師父平日所說各方成名人物，并沒有住金華北山的。如果本主不濟(jì)只約能手相助，還稍好些。如是個隱名能手，賣藝時并未施展真實(shí)本領(lǐng)，照錢、馬二人去年那等行為，去了決無幸理，心中好生估惙。果然次日早起，三人喚來店伙算還店賬，并間往北山去的道路。才一開口，店伙便答：“一切店賬俱有三相公會過，客人如還用什東西，只管說話，立時預(yù)備，惠鈔卻不敢領(lǐng)�！比寺勓陨跏瞧婀�，錢復(fù)脫口便問：“三相公是誰？”陳業(yè)一聽，料有原因，恐錢復(fù)說錯了話貽笑，忙插口問道：
“三相公什時來此？”店伙似已明白三人不是住客，微笑答道：“三相公如何會自來會鈔？不過說句話好了。昨晚來人說，三位為尋三相公而來，怎倒不曉得呢？”
馬琨已料敵人故意示威，不禁怒道：“不錯！我們是來尋兩個去年在馬王廟會場賣藝，吃我弟兄趕走的生意人。因?yàn)槿ツ瓴乓娨幻�，便自嚇退，今年約我們到北山相會，大家都沒說姓名，誰曉得什么三相公五相公！什人要他會鈔！到底他們叫什名字，你說吧�！钡昊镂⑿Φ溃骸肮植坏脕砣撕蛯こ４筒灰粯�，連客人的面都不見就走呢。三相公的名頭什人不曉？客人要知底細(xì)，進(jìn)了北山自會曉得。昨日來人只說三位當(dāng)中，有一個姓錢的小拳師和一個姓馬的要找三相公，還有一個姓陳的是搭頭。如不認(rèn)路，可以指引。別的沒說。我們不知細(xì)情，恐說錯話擔(dān)當(dāng)不起。請三位客人多多包涵吧�！卞X、馬二人見店伙雖是滿臉賠笑，意頗輕視，無奈話說得和氣，不便發(fā)作，給錢也不肯收。
馬琨還想套問虛實(shí)，錢復(fù)怒道：“他不敢說，還問什么！這廝既派人來此會賬，已知我弟兄駕到，難道還找不著他么？快些走吧！昨天酒樓金腿真好，早點(diǎn)教訓(xùn)完了這廝，回來再吃一頓，明日好走�！标悩I(yè)偷覷店伙似在暗中竊笑，情知此行決難討好。只不知對方連錢應(yīng)泰都沒放在眼里，有此本領(lǐng)名頭，何以還會在離家近的鄰縣中賣藝？實(shí)在奇怪。事已至此，只得硬著頭皮到場再說。隨將二人勸住，問明路徑，將包裹留存店中，帶了兵刃暗器，同往北山進(jìn)發(fā)。馬琨機(jī)智，雖和錢復(fù)一樣口硬，已覺出敵人在本地名頭高大，不是能手也是惡霸一流，此去未必容易應(yīng)付，心中也是有點(diǎn)情虛。只錢復(fù)一人趾高氣揚(yáng)，狂妄到底。
三人各有各的心意，又知身在異地，敵人土著，黨羽眾多，恐漏了日，互戒不要多說。一路無話，不消多時趕到北山。見山內(nèi)外山田眾多，正想上前打聽，才進(jìn)山口，便見道旁一個青衣壯漢攔路喝道：“你們是往老鴉嘴去見我們少師哥的么？快快通上名來，好領(lǐng)你們進(jìn)去！”陳業(yè)不等錢、馬二人開口，忙即搶上前去說道：“在下陳業(yè)，那是我兩位盟兄馬琨、錢復(fù)。他二位以前和本山主人，彼此在馬王廟逢場作戲，偶然誤會，事后己然忘卻。日前本山主人令村童傳話，約到此地相會，才得想起。彼時雙方見面匆忙，稍會即散，不曾請問姓名。日前傳話村童，只說北山，也無詳細(xì)地點(diǎn)。今早會還店賬，說已被人付去，僅稱主人為三相公，不肯述說姓名。我等數(shù)百里應(yīng)約而來，向主人負(fù)荊領(lǐng)教，連名姓都不知悉，豈非笑話？我想主人定是有名英雄，我三人雖是后生，父親師長俱非無名之輩，既承領(lǐng)路，還望將朋友和貴少師哥尊姓大名見示，也好稱呼�！�
話未說完，來人冷笑道：“我姓霍名祥生，你三人所見地主，便是當(dāng)年隱居天臺的雙銅翅鐵腿女丐花四阿婆。我少師哥三個是他娘家侄兒，前年方從天臺移居北山。你們在馬王廟遇見的，便是大師哥水虎苗成和三師哥鐵洞箭苗秀。還有一個神偷賽方朔苗良，不在此地。去年少師哥們因幫一人的忙，將身上錢用光，路過馬王廟，見有廟會，一時高興，打算換點(diǎn)零錢買點(diǎn)吃食，回家孝敬師父。本欲只擺一天場子就走，偏巧三少師哥想代師父在廟里燒幾股香，嫌錢不夠，打算再留一日弄點(diǎn)錢，等三日燒完香再走。其實(shí)我?guī)煾鐐円缅X哪里都有，一則仗義助人，分文未留，自用不算，更不愿空手回家。所救那人，本留有些做生意用的家伙，托他順路帶回，又趕鎮(zhèn)上有廟會，正想借用。苗成、苗秀為了向花四呵婆表孝心，用真力氣換錢買物和敬神，不想被兩個不識相的后生看紅了眼，學(xué)了一點(diǎn)套子便擺對臺，按說已犯江湖規(guī)矩。二位師哥因自己不是以此為生，不過想看是個什么路數(shù)，并未打算怎樣。才一進(jìn)場，先聽他隨口傷人，后又不說情理，連姓名也沒問，就逞兇動手。三師哥本意當(dāng)場教訓(xùn)他一頓，偏巧家中有事，師父傳話迎頭尋找，追了回去。行時他們還放冷手，打了他一鏢，如換旁人，豈不受傷？初出道的人便如此蠻橫狠毒，情理難容！這才約他二人來此，看看他二人到底得著老錢幾分傳授，就敢這等橫行！此事已然稟過師父，你們姓名來歷俱已盡知，不必再撐出什旗號。因他二人不通人情，所以我們也沒按江湖過節(jié)相待。你今在場，說話也還知道一點(diǎn)分寸，少時只要能知進(jìn)退，便沒你事。話已說完，快跟我走吧。”說罷撥頭便走。
這一套話何等難堪！如換平時，錢、馬二人早破口大罵打上前去，無奈三人都久聞那老丐婆的威望，不曾見面，陳、馬二人首先膽寒。只錢復(fù)莽撞，心雖內(nèi)怯，還想回罵兩句。一則說話人霍祥生已先走，陳、馬二人又在搖手示意，明知身入虎穴，就說兩句也占不了什便宜，氣終不輸，略一尋思，仍高聲冷笑道：“姓霍的慢走！冤有頭，債有主，我們應(yīng)約而來，是尋你家主人領(lǐng)教的。你多不會說人話，也不值計較，不會要你好看，你忙什么？”霍祥生已走出三五丈遠(yuǎn)，聞言回頭笑笑，并未答理，仍又向前走去。
陳業(yè)情知不能善罷，人是丟定，錢復(fù)話已出口，只得聽之，當(dāng)下一同加急追去。誰知領(lǐng)路人腳程飛快，你快他也快，不消多時便落了后。三人見一個領(lǐng)路的徒黨竟有這等身法，敵人不問可知。馬琨恐再追下去越發(fā)落后，主人未見，先輸他一場，不但不好看，氣力還要耗散好些，暗將錢、陳二人止住，笑道：“想不到這里山景真好，時光還早，沒有不見面的親家公，忙些什么？”說罷便把腳步放慢，指點(diǎn)山景，故示從容，緩步向前走去。前面霍祥生竟連頭也未回，馬琨的話也不知聽見沒有，一會便轉(zhuǎn)過山環(huán)，跑沒了影子。
這時人家水田漸少，已快到北山深處，到處危峰怪石，清溪映帶，又是二三月間，紅桃呈艷，綠柳搖青，端的山容如錦，景物幽麗。三人表面故作鎮(zhèn)靜，心卻忙亂已極，只顧籌思對敵之策，也無心情觀賞。再走里許，略一轉(zhuǎn)折，前面便現(xiàn)出一個山峽，危崖翼張，高矗天半，中間一條峽谷，廣約三丈，通體苔痕繡合，間以山花，雄奇之中添上幾分濃麗，越發(fā)美觀。谷徑彎環(huán)，雖然靜蕩蕩的看不見人家煙樹，隱隱聞得犬吠之聲，知隔戰(zhàn)場不遠(yuǎn)。陳業(yè)看出無人窺伺，便勸錢、馬二人：“強(qiáng)龍不斗地頭蛇。來時我看出錢世伯和家父的威望都壓不倒他，便知是個勁敵。果然對頭之母，竟是我們?nèi)ツ曷犲X伯父所說江南三異人中的花老太婆，論輩份和本領(lǐng)，哪樣也比人家不上。就是認(rèn)罪服輸，也不算丟人。到了那里，最好低首下心，仍按江湖后輩禮數(shù)請見對頭母親。只說少年無知，一時狂妄，并非有心冒犯，特此真誠求見，解說經(jīng)過，請她母子原諒。這樣雖是有點(diǎn)服輸，終比當(dāng)場吃虧飽受凌辱要強(qiáng)得多。真要不肯相容，便說起初不知是她，所以貿(mào)然來此，現(xiàn)知不是對手，真要當(dāng)時較量，任憑處治，決不還手。等套出她的話來再另訂日期一決勝負(fù)，也有個退身步。否則，我們行為本就不對，再如話說不好，使他們恨上加恨，丟人不算，弄巧得個殘廢，還有性命之憂，那是何苦？”
馬琨早就膽怯，雖覺這樣行徑太給師父丟臉，心中已自躊躇。錢復(fù)卻忿然道：“拿她那大名望，還倚勢欺人么？到時我自拿話僵住，言明你們?nèi)硕鄤荼�，真要一拼，只許各找對頭，一對一，不論勝敗，各憑本領(lǐng)打過一場算數(shù)。那�；ǖ兜膬蓚�我曾親見。老的名望大本事高，我們不惹，還怕何來？”馬琨一想也對，因那日與鐵洞箭苗秀交手的是錢復(fù)，到時仍由錢復(fù)上前答話，自己無須首當(dāng)其沖，如見不妙，再看事行事。敵人姑侄既知錢家來歷，到時拿話一僵，至多把老頭子擠將出來，未必便遭毒手。當(dāng)下附和錢復(fù)，不肯照陳業(yè)的話行事。
陳業(yè)不知馬琨用意刁猾，見二人不聽良言還自說嘴，一急，只管尋思，不由落了點(diǎn)后，猛覺后衣襟被什么東西扯了一下，回頭一看，離身不遠(yuǎn)站著一個老頭，也不說話，手指自己連比了幾個手勢，未了又指錢、馬二人，將手連搖，意似不要使二人知道。比完忽就平地一躍三四丈，徑往右邊崖壁上飛去，只一晃便沒了蹤跡。再看他那落處，危崖如削，上下都是藤草苔薛遮蔽，一色濃綠，只離地三丈來高，突出丈許大小一塊危石，上平下凹。離石不遠(yuǎn)，有一株尺許粗細(xì)的華蓋松，由左近石隙中盤行曲屈，虬龍般撐將出來，雖不算甚高大，可是枝葉茂密，虬干糾錯，活像一柄大傘蓋，將那危石罩住，兩下相隔僅只五六尺高下。壁上這類奇形怪狀的松樹本來甚多，巖石磊磊，有凹有凸，無足為異。如非隨蹤注視，極易混過，決想不到上面有人藏伏。
那老頭身相瘦小，穿著一件黃布衫，滿面俱是皺紋，搖手時仿佛指甲甚長，別無異狀，動作卻那等敏捷輕靈。身入重地，大家都在留心，不時前瞻后視。自問武功，雖非高手，也曾得過真?zhèn)�，竟以三人的耳目，讓人由崖上縱落身后，并無絲毫驚覺，比完手式，再縱回去，也沒聽一點(diǎn)聲息，真比猿猱還要輕靈得多。揣測那手勢，是約自己歸途相晤，只不知為何不使錢。馬二人知曉。這里已到敵人老巢，外人怎得在此停留、看他蹤跡如此隱秘，必有原因。微一遲疑，方想告知錢、馬二人，二人業(yè)已走前了兩三丈，經(jīng)自己適才一勸，反倒有說有笑，且談且走，甚是高興，同伴落后，也不停立催喚，那神氣好似嫌自己膽小怕事，不打在同伙之內(nèi)一樣。
心方有氣，忽又聽頭上低語道：“你年紀(jì)輕輕，不犯跟混賬東西吃苦。去了請要少說，回來我在山口外等你，不許對他們先說。出口就到，快走吧！”揚(yáng)頭一看，仍是先見老頭，又在石上探頭，往下說了兩句便自縮回。再看錢、馬二人，又走遠(yuǎn)了丈許，只得趕將上去。錢復(fù)聞得腳步之聲，回臉笑道：“我當(dāng)三弟害怕，回去了呢。”陳業(yè)明見馬琨先時了錢復(fù)一下，知他自不用功，還恐別人下苦，老防自己因子近父，得了錢家真?zhèn)�。同是一盟兄弟，只錢復(fù)和自己一親近，他必從中阻梗，這時已到了患難關(guān)頭，還要乘機(jī)挑撥是非。一賭氣把想說的話止住，笑道：“兄弟不過臨事慎重一點(diǎn)，一任二位哥哥搶先，自己臨陣退縮，這類不是人的事還做不出。即便真?zhèn)�強(qiáng)弱不敵，上去白送，也無置身事外之理。同船共載，到時自知，此時說多好聽也無用處。”錢復(fù)還要答話，馬琨接口道：“我知三弟決不會的，莫要我三個都吃人虧，留一個送信或是找場也好�！�
陳業(yè)知他一半賣好，一半挖苦，心中鄙憎，卻不說出，由此和馬琨互相生嫌不提。
峽谷彎環(huán)，長有五里，越往前走，谷徑越窄，那出口處寬才數(shù)尺，崖勢益發(fā)險峻。
三人瞥見前面山口外現(xiàn)出平野，各把腰帶一緊，正待走出，忽聽吶喊之聲，仿佛外面聚集多人。心料仇敵人多勢眾，未免失驚，但無縮退之理，只得壯膽走將出去。到了口外一看，不禁暗道慚愧。原來口外山環(huán)水抱，當(dāng)中一片廣約頃許的空地，四圍桃秾李艷，花樹成行，燦如云錦。樹外平疇羅列，片片新綠，俱是水田，農(nóng)夫們正在艷陽光中勞作。
更有二三牧童，騎著水牛往來其間。南面一條大溪，遠(yuǎn)望春波溶溶，水光如帶。溪旁設(shè)著兩架水車，一些農(nóng)婦各赤著雙腳，在那里一邊踏車往田里廓水，一邊唱著山歌，狀甚安豫。北面空場盡頭聚著數(shù)十戶人家，多半苑瓦猶新，好似建立不久。當(dāng)中一所屋宇最是高大，右鄰空地上堆著磚瓦木料，聚著不少人在打地基，吭唷交作，適聽吶喊之聲實(shí)由此發(fā)。空場上并無大人，只有七八個小孩在彼馳逐縱躍為戲，見了生人仍玩他的，并未一顧。那氣象甚是安然自如，哪看出一點(diǎn)準(zhǔn)備對敵相打情景！
三人見狀好生奇怪。錢、馬二人方疑不是這里。村童中有一年長的，偶見三人停步遲疑，忽然高叫道：“你們不是找我三阿叔的么？四大婆和三阿叔他們都等久了，還不進(jìn)去？”陳業(yè)早看出這些小孩俱都練過幼功，身法輕靈，忙上前笑問道：“我們正是拜望四阿婆的。初次登門，不認(rèn)得路，請阿弟們領(lǐng)去。”活尚未完，只聽有一老頭聲音在內(nèi)聞聲走出喝道：“何方小鬼在此啰嗦，吵鬧你家老太爺?shù)奈缬X！”三人聞言抬頭看時，見那老頭身材胖大，雖然躬腰駝背，還比旁人高著一頭。滿頭白發(fā)亂蓬蓬的，加上一部又長又密其白如銀的落腮胡須，連頭帶臉一齊蒙住，只露出圓臉上一雙眼角滿飾皺紋的蠟黃色眼珠、一個又闊又扁的鼻頭和血紅也似的嘴唇。此外還有兩條緊壓眼簾的壽眉，長得更是出奇，直似兩縷銀絲，又硬又密，由眉梢掛落下來，翹出須發(fā)之上，乍看決想不到那是眉毛。面皮深黃，右手缺了兩指，看年歲少說也在八旬左右，一出來便指著三人開了教訓(xùn)。
錢復(fù)初生之犢不怕虎，再給馬琨背人巧激，益發(fā)心橫氣粗。見老頭出來，方覺生相奇特，一聽說話這等難聽，不由大怒喝道：“老狗休得狗仗人勢，倚老賣老！我三人來此赴約，會你主人，你只照你奴才本份，快去通報，什么事沒有。再如混賬胡說，小爺也不再問你年老可憐，連狗骨頭都給拆散了！”老頭聞罵先不答言，只把黃眼珠微翻，望著錢復(fù)，滿臉俱是藐視之容，等他說完，才冷冷的答道：“真的么？我不信這幾根老骨頭會這樣不經(jīng)拆散。憑你，做我孫子還不夠啦。乳毛未干，就敢這樣混賬無禮，倒也有趣！好在你走不了，等見完本主，我再讓你試試�！卞X復(fù)見他仍立著不去通報，話更難堪已極，實(shí)忍不住，怒罵道：“大膽老狗！你也禁不起小爺一個手指，還不與我快滾進(jìn)去！”隨說將手朝老頭微微一推。
這時連馬琨都覺出老頭異樣，口出狂言，未必好惹。身在強(qiáng)敵家中，對方又是衰邁之人，勝之不武，不勝為笑，許多不合之處，方想插口攔說。錢復(fù)已忍不住氣忿，怒喝：
“老鬼竟敢無禮！”伸手一推，本心未始不知主人未見不應(yīng)和下人動武，又見對方年老，恐不經(jīng)打，手上只用了二三成力。滿擬老頭不倒也被跌退一邊，誰知手到老頭身上，竟似推在一根鐵柱上去，絲毫沒有動彈，幸是未用猛力，否則那反震之力自己先吃不消。
知道老頭硬功絕好，方自失驚。老頭霍的面容往下一板，那兩道七八寸長壽眉，鋼針一般根根直豎，上下銀發(fā)銀須，和斗急了的大雄雞一般，一齊張開蓬起，身子似暴長了尺許。三人雖然未盡得父師所傳，畢竟都能識貨，方自失驚，作勢后退。老頭一只手掌已然揚(yáng)起。就在這問不容發(fā)之際，猛聽重門內(nèi)有人大喊：“老人家快請停手！太婆午睡已醒，叫他們進(jìn)去呢�！崩项^聞言哼了一聲，將手垂下，身隨慪僂，面上長盾須發(fā)也隨著緩緩收落，漸復(fù)原狀。
三人看出老頭厲害，俱各戒備，仍是目無旁注，那說話人也自趕到，一看，正是先前山口所見引路人霍祥生，見面也不理三人，先向老頭躬身說道：“老前輩，何苦與這類無知后生動氣？請回房吧�！崩项^笑道：“也是老三不好，既叫他們來，也不和人說清楚，又沒人引。我正歇晌午，他們還未進(jìn)門先就鬼吵，又往里亂闖，把我老人家驚醒。
有膽子來，竟連我這位老祖宗都不認(rèn)得。出來問他，還敢大膽和我動武。拿小錢來說，他們還不是兒孫輩么？這等混賬，再不管教，沒的長小錢的志。既是四姑要他，且令前去。那兩個與我無干，這小鬼回來須交給我。如若放走，須知我老人家向來脾氣！”
霍祥生賠笑答道：“其實(shí)這次依了大師哥，本來不屑與他們計較。三師哥因他們手大黑，出場退讓，為事所迫，已然不快。臨去他們還放暗箭，本叫人氣不忿。日前恰巧走過馬王廟，才叫村童帶口信，以為他們?nèi)涨暗狡诓粊恚厥侵纴須v，膽小害怕，不敢前來，氣已消了好些，正準(zhǔn)備過期尋到老錢家中當(dāng)面教訓(xùn)一頓。誰知他們荒唐已極，去年闖了奇禍竟會忘記，得信想起，倒真有種，立即趕來，一百個不買賬，三師哥才決意給他看點(diǎn)顏色�！�
“不知怎的，昨晚會被太婆她老人家知道，說起老錢，自被蕭隱君、狄遁二人轟走，因追叛徒，奪回所失寶物，為兇僧所傷，命在旦夕。多虧蕭、狄二人不念前惡，將他醫(yī)愈，當(dāng)時頗知悔悟，回去便遣散門徒，意欲洗手學(xué)做好人。不料他和惡徒馬連是襟兄弟，馬連因暗算狄遁，為內(nèi)功震傷，死狀甚慘，再加送尸的人對馬妻說起死時遺囑，令妻哭求老錢教他兒子本領(lǐng)，以報前仇。馬妻夫妻情長，約同她妹，向老錢日夕哭訴，連僵帶激。老錢耳軟心活，禁不起愛妻、大姨終日悲哭慫恿。此是他出世以來未有之辱，又將秘藏多年的至寶和仙書失去，追原禍?zhǔn)迹滞葱�，再又想起狄遁相救，全由蕭隱君特為二人解怨，授意如此，不是本心，事前既極勉強(qiáng)，事后神情又復(fù)倨傲落寞，越想越難受。覺得蕭隱君為人忠厚和平，自始至終只有顧全排解，未存敵意，可以無怨；狄遁之仇如就此拉倒，不特難對妻、姨二人，自己便從此隱退，也是終身奇恥大辱，于是不多時日便勾動前仇，誓非報復(fù)不可。無奈狄氏三俠俱精劍術(shù)，自己萬敵不住，十多年來用盡心機(jī)，聽說新近才覓得兩個會劍術(shù)的能手，同往天山尋仇，不在家中。憑他為人，也不會有好兒子徒弟。這兩個小人多不好，此時如若傷他，他反當(dāng)我們大人不在家欺他小孩。既已喊來，明日待我親自問話，你們不許胡來。等老錢天山回來再尋他理論。真要不服我教訓(xùn)，也自有處�！�
“三師哥不敢違命，今早叫我出山引他三人進(jìn)來。走到半路，也不知是跑不快，還是故意裝腔，忽然踱起方步。這一慢走，便到了太婆歇午時候，等睡過一晌起來，見人未到，疑心他們冒冒失失，在路上遇見那位窮爺。不要一個銅釘沒有碰透，又遇上一個鐵釘。這位老人家喜怒無常，古古怪怪。在我們這里鬧出事來，不好看相是小事，再為此傷點(diǎn)和氣，更是不值。剛叫我趕去，不想又把你老人家得罪。在自他們還是錢家子弟，這樣不開眼，真?zhèn)�少有出現(xiàn)的笑話！”
三人聽他說個不休，句句刺耳，陳、馬二人還能忍受，錢復(fù)性氣剛暴，早耐不住，幾番想要發(fā)話，俱吃馬琨暗中拉手禁阻，心中委實(shí)也有一點(diǎn)內(nèi)怯，只得裝著冷笑，做立相待，以示不屑，強(qiáng)為解嘲。好容易盼到霍祥生把老頭勸進(jìn)屋去，才過來笑嘻嘻說道：
“你們隨我走吧。剛才走快一點(diǎn)多好，省得又惹得這場是非�！卞X復(fù)實(shí)忍不住忿道：
“朋友，冤有頭，債有主，有什么過節(jié)，各人交代。既請來此赴約，任你天大人物，龍?zhí)痘⒀�，我們來此是客，什么真章沒見，你先閑言語一大車。就我們今天跌倒這里，只要有三寸氣在，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終歸后會有期，怎便這樣小看人！倚你們是坐地虎，人多勢眾不成？”霍祥生見他色厲言粗，說話沒有筋節(jié)，也懶得和他多說話，冷笑道：“我這說話，還顧全你呢。等見完大婆和三師哥，出來就明白了，嘴強(qiáng)有什么用？
少時如不服氣，完事，我再陪你走兩趟如何？”
錢復(fù)怒極心橫，竟欲就此翻臉動手，霍祥生已揚(yáng)長往里走去，遙望后進(jìn)堂檐口，已有多人排立，心想今日快落下風(fēng)，馬琨又再三勸他耐性，免得亂了步數(shù)，不好落臺，只得忍氣吞聲，同了馬。陳二人一同走進(jìn)。連穿過兩層花木扶疏的院落，直達(dá)后進(jìn)。三人見后進(jìn)院字更為寬廣，當(dāng)中一排七大間房舍，曲檻回廊，檐牙高拱，晝是宏敞整潔。兩廊外俱是各色各式的兵器架子，無不鋒利明亮。當(dāng)中堂屋廊檐下，高高矮矮分立著十幾個青衣少年，俱未攜帶兵刃，先還互相低聲看著來人嬉笑，等霍祥生往堂屋門一走進(jìn)，立即住聲排列，狀甚肅敬。三人看那神情，明是在此比并，不便隨入，同立院中相候。
錢復(fù)少年好勝，難關(guān)將到，依然是東張西望，指指點(diǎn)點(diǎn)，故作目中無人之概。陳業(yè)從遇老頭起便捏著一把汗，見他只管做作，對面排列諸人多半竊笑，無一面有不忿之色，暗襯，適才敵人口氣，似與錢應(yīng)泰相識頗深，如稍服輸，便不致大跌，倒是那老頭一關(guān)好似難過。到了這時，怎還如此狂妄？當(dāng)著人又不好明勸。馬琨更鬼，起初說得那么義氣，這時不但把頭偏過，反當(dāng)著敵人做出為事所逼莫可如何之狀。錢復(fù)見二人不隨聲附和，冷笑一聲正要發(fā)話。忽聽內(nèi)里傳呼：“太婆駕到！”由當(dāng)中堂屋以內(nèi)，緩步走出一個身著粗黃布衣服、手持一根粗紅漆拐杖的老太婆�；粝樯猓砗筮�隨有兩個中年婦女和前見賣藝人中年長的一個，另有一少婦端著一把木椅，到了檐口放下。老太婆隨即坐下。左右隨侍諸人俱都正色恭立，不敢稍動。
陳業(yè)偷覷那老太婆，身材瘦小，滿頭白發(fā)飄蕭，臉上滿是皺紋，眼皮微搭，小鼻小口，除一雙老眼特別細(xì)長、幾子斜飛人鬢外，并無驚人之處。面容也頗和善，如非眼見，決想不到當(dāng)年那大威名的鐵腿女丐花四姑就是此人。見這氣派必非善與，方向錢、馬二人遞眼色，令其按照先前所說，一同上前以禮參見�；ㄋ墓貌虐l(fā)話道：“哪個是應(yīng)泰兒子門人？叫他過來�！被粝樯磻�(yīng)聲。錢復(fù)已不等招呼，手朝陳、馬二人一招，挺身上前，略打一躬，便上前說道：“子不言父名。這是我?guī)熜值荞R琨、陳業(yè)，我名錢復(fù)。
只為去年馬王廟見有兩人賣藝，因是外行，一時見獵心喜，照樣立了一個場子賣藝取笑。
本是兩不相于，不料那兩人中有一年輕的，自不施展，卻看旁人不服，下場吵鬧，動起手來。他約我今年來此，以為不相干的事，已早忘記。日前又叫村童帶話。應(yīng)約前來，直到今朝，才知他是老前輩的門下。想當(dāng)初雙方都是不知誤會，引起爭斗。既與家父相識，想必不是外人。如能解忿相交，固是心愿，否則老前輩這大名望，也不會以大壓小，就請吩咐，一對一，各尋對頭，分個上下，一場拉倒。敗了任憑處治，決不皺眉；如若僥幸得占上風(fēng)，便由我們自走，不得倚勢阻攔。公平交易，老前輩以為如何？”
花四姑冷冷答道：“你們當(dāng)初狂妄無知，我已深悉，也不值與你說理。本意稍微做戒，誰知你們過于膽大冒失，來時又將我一位老友得罪。諒你一人也經(jīng)不起兩次生活，不要你和我兒比斗，你也不服�？墒撬饺针m然不肯下苦用功，我那家傳鐵手掌法，想必也有耳聞。以前因奉我命，不是遇見深仇大恨，存亡交關(guān)，不許隨便施展。去年動手時，因看你年幼無知，不似有心為難，未下辣手，后見你們行為太以可惡，剛想施展，又被我派的人喚止回來。走時你們還用冷手打他一鏢，有何仇恨，下此絕情？如換旁人，豈不送命？今日見我，還敢發(fā)狂。就此拉倒，情理難容！你休看我名高勢眾，決不倚強(qiáng)欺弱。這一場你先難過，還用別人么？不過冤有頭，債有主，當(dāng)初我兒只見兩人，如今多出一人。如是有心助拳，我也憑你挑選對敵，否則只作旁觀，與他無干。還有那發(fā)鏢人最是可惡，卻更容他不得！是否你那同伴，也須先為說出，免累旁人�！�
馬琨偷覷花四姑說到未幾句，白眉下一雙細(xì)長眼睛突然睜開，青瞳炯炯，精光外射，看神情對那發(fā)鏢人忿恨已極；知道難逃公道，無法抵賴，欲待挺身自承，又無此膽量，方自驚疑不決。錢復(fù)暗忖去年和苗秀交手，也頗是個勁敵，誰知他還有厲害掌法未露，如無真實(shí)本領(lǐng)，這老花婆必不發(fā)此狂言�？磥斫袢斩嘁话胍湎嘛L(fēng)。既是一對一，老花婆不能說了不算，樂得充回好漢，把事全攬在自己身上。勝固得脫，敗了也可放走陳、馬二人，免同受傷。萬一自己不能脫身，或是傷重身死，還可歸報家人設(shè)法報仇。念頭一轉(zhuǎn)，便搶先答道：“大丈夫敢作敢當(dāng)，鏢也是我發(fā)。他二人原當(dāng)我與江湖上人爭斗，特意陪我同來，意欲從旁解勸。既然講好各尋對頭，一對一，一場拉倒，你們又不倚多為勝，要他二人上前作什么！如說助拳，還有你們?nèi)硕鄦�，不必多言，請把三令郎喚來分一高下好了�！被ㄋ墓美湫Φ溃骸澳愕构夤�，我成全你的義氣。就算是你一人所為，暫且便宜那無恥小人好了�！彪S顧左右：“喊三官來！”立有一人應(yīng)聲而去。
馬琨雖然刁狡，畢竟出道未久，天良還未喪盡，想起以前所為，全是自己起意，有禍卻任錢復(fù)一人承擔(dān)。再聽對頭語氣，明已看出真?zhèn)�，相形之下太已難堪，再說實(shí)也問心不過。方想自白，四姑已命人往喚苗秀。停了一停，又想此時爭做好漢，平白吃虧，苗秀曾經(jīng)會過，錢復(fù)未必便敵不了，自己登場，換一別人必比苗秀還要厲害。先既未認(rèn)，這時認(rèn)了，徒增笑柄。二弟明是想我二人脫身，好便報仇送信。目前勝負(fù)未分，焉知必糟？莫如先看一場，真要為此一鏢吃人大苦，再挺身自認(rèn)也還不遲，何苦又饒一個？
陳業(yè)在旁實(shí)看不過去，便朝上躬身施禮道：“老前輩暫請息怒。小侄陳業(yè)，家父陳松。我二哥錢復(fù)年幼莽撞，一時貪玩，得罪這里三相公。適聽老前輩之言，與錢世伯頗有交情，老輩何必與小輩一般見識？還望高抬貴手，念其事出無知，等三相公到來，由小侄勸錢二哥與他賠話，就此說過算完。真氣不出，小侄等三人異姓骨肉，義共生死，情愿代他領(lǐng)責(zé)，任憑處治好了�！被ㄋ墓谜f道：“你父親前在雍、涼路上與我曾見數(shù)面，頗義氣直爽，看你說話，果與他們不同。錢復(fù)雖是可惡，也還有點(diǎn)義氣，像那人面獸心、藏頭露尾之輩，日后自有報應(yīng)，我還不屑教誨呢�？茨愀缸忧槊�，命三兒下手留情，不使他殘廢就是，不過須略吃苦頭，使知做戒。我老朋友這一關(guān)，他卻難過呢。沒你什么事，立過一旁，事完回去，想法求人便了�！闭f時，錢復(fù)仍自發(fā)狂怒說：“我自敢作敢當(dāng)，只要公平交手，說出算數(shù)，死也決不皺眉。我錢家子弟從來不曾與人賠禮。”花四姑也沒理他。
陳業(yè)知難挽解，便說道：“多謝老前輩盛意。但是小侄等年幼初出，門房那位老前輩尊姓大名全不知曉，可能見告么？”四姑道：“他向不愿人提名道姓，他那白發(fā)白眉白須便是名號。你回去一打聽就知道了�！标悩I(yè)還要往下追問時，苗秀已隨去人趕來。
陳業(yè)尚是初會，見那苗秀年只二十上下，貌相甚是英秀，衣履也頗整潔，決不似和人打架神氣。苗秀一徑走向四姑面前說道：“兒子因聽祥生回說那廝路上裝腔，還得些時才到。娘正歇午，吉老先生今日是要往蘭溪去看朋友，不肯多耽擱，心想機(jī)會難得，正向他老人家討教呢。那廝見了娘有什話說？肯服輸么？”
花四姑道：“這小鬼又笨又橫，全不知天高地厚！我這里事還未完，進(jìn)門時又把那位老人家得罪。祥生久等不來，趕出看時老頭子三白已一齊飛起，一個不巧，怕不要他小命才怪！適才見我，又是滿口大話，就此責(zé)罰，他必不服。老頭子性急，又立等要人。
命你和他見個高下。只要他得勝，便算我兒學(xué)藝不精，自我無趣，非但別人不許再上，我還命人送他出山，由我親勸老頭子暫時停手，等他家大人回來再說，否則事完再交與老頭子去。那鏢他已攬到自家身上，不過照你所說，動手時情形不像，這倒是他義氣的地方。我老太婆眼里不進(jìn)一粒沙子，這暗算人的最是可惡，暫時成全錢復(fù)的義氣，將來你們彼此終有相逢之日。今日他既縮頭，且自放過。這廝魔難尚多，我兒點(diǎn)到為止，不許傷筋骨，免他少時吃苦頭，承當(dāng)不起，就上場吧�！�
錢復(fù)聞言只是冷笑。苗秀先不理他，聽完四姑的話才回身打量了他一眼，笑嘻嘻道：
“去年馬王廟臨走打我一鏢也是你么？這次與上次不同，莫要代人扛木梢啊�！卞X復(fù)怒道：“不管是誰，反正有我承當(dāng)。少說閑話！動手就是�！泵缧愕溃骸叭ツ昴隳贻p初會，我娘因朋友太多，恐和我一樣，都是新出道的后生，怕傷了兩家老輩和氣。我弟兄一時高興，又非指藝為生，故此上場未下辣手。誰知你們趕盡殺絕，今日之事全由那一鏢引出。你還同有朋友，我娘的話已然事先講好，勝負(fù)只此一場。你在客邊，帶的家伙如不合用，我這架上兵刃暗器任你挑選。我也沒什么真實(shí)本領(lǐng)，只不過從小學(xué)會一點(diǎn)花刀毛拳和家傳幾手掌法。雖會袖箭，娘不許用，你要用時，我還可借與你去玩玩�，F(xiàn)在話已說完，拳腳兵刃悉聽尊便，只你夠得到，挨次全比也行。并還給你一個便宜：無論你會多少，我哪怕贏你十次，只有一次比輸，就算你贏。旁人決不下場，省你說我攔門欺人，你看如何？”
錢復(fù)哪知苗秀平日雖和他一樣，自恃聰明，不大用功，本領(lǐng)卻比他高。去年回時又受乃兄激勵說：“對方本領(lǐng)不弱，你既約人來此比斗，到時如若不勝，我家威名豈不掃地？”后又命人窺探，知是錢應(yīng)泰名人之子，益發(fā)有了戒心，暗中下苦，勤練了一年，本領(lǐng)大為精進(jìn)；錢復(fù)仍自荒嬉，兩下相差何只一倍？這時吃苗秀一奚落，心中忿怒，氣更浮躁，添了敗著。心想花家鐵掌雖然聞名，家傳神拳也非好斗。父親曾說，自己所學(xué)雖只家法十之二三，尋常武家已能抵?jǐn)�。尤其這類拳法一入手先學(xué)封閉，最精防御，敵人手法任多厲害，只要不妄進(jìn)攻，難于挫敗。去年和敵人曾經(jīng)交手，雖未分出高下，好似也無什出奇之處，仍以先比拳腳為是。看他百忙中飛身接鏢情景，暗器必有功夫，不比最好，便怒答道：“公平比斗，什人要占你便宜！先比拳腳，后比兩項兵器，兩敗一勝便算是輸。我先領(lǐng)教你家鐵掌好了�！�
苗秀笑道：“這樣你更沒什么生路，非輸不可，那家伙也比不成了，你大吃虧。還是換一樣，未了再比拳腳吧�！卞X復(fù)大怒道：“要動手就動手，哪有許多廢話！如被你打倒，怨我學(xué)藝不精。不要耽誤辰光！”說罷，將背上單刀取下，向陳業(yè)拋去，喊聲：
“快脫衣動手！”苗秀見他長衣脫去，腰間微凸，知帶有軟兵器，一面從容脫去長衣，又笑道：“你那身邊還帶著別的家伙。如想動手時，一同應(yīng)用，不必講了。要是無用，何不取下來交給你的同伴？也輕松一點(diǎn)�！卞X復(fù)圍的原是一條蜈蚣軟鞭，因是練精鋼和上金銀秘法打就，能剛能柔，斤兩不重。本意家傳絕技，尋常武家直未見過，比完頭場再突然取出，使敵人見了心驚，所以不曾取下，原未打算同時施展。一聽苗秀語氣，好似挖苦他要在動手時取出暗算，忙即摘下，怒沖沖說道：“你看這條軟鞭還有套子，能在動手時取用么？我因帶慣，忘記解下，你這樣說法，我將它放過一邊，省你多心�！�
隨又脫手向陳業(yè)拋去�；ㄋ墓米匀蛔R貨，一見錢復(fù)由腰間摘下一條長蛇也似的圓皮條，長約七尺，兩頭微大，那軟的東西一抖便直，陳業(yè)接過，手握兩頭一彎，便向腰間圍成兩匝，粗才比酒杯大不多少，看去剛勁柔韌無不隨心；又聽是條軟鞭，知道當(dāng)中藏著一件奇形厲害兵器，急切間設(shè)想不出來歷，當(dāng)場不便索觀，不由多看了兩眼。
陳業(yè)見四姑對鞭注目，暗付：此鞭乃錢世伯當(dāng)年防身利器，平日什襲珍藏，極為寶貴，從不輕用，也不輕與人看。只為鐘愛獨(dú)子，去年新春，和世伯母談起世兄不肯用功，所得家學(xué)有限，為想他多學(xué)一件防身利器，取出傳授。世兄因知此鞭珍奇，初練時居然下了好些日苦功，將解數(shù)學(xué)會多半，常和父母絮聒，說用別的軟鞭代練，不能起勁，非要真鞭練習(xí)。世伯見他習(xí)鞭頗勤，也甚心喜，方許常時取用。只再三叮囑，說他本領(lǐng)不夠，此鞭名望太大，恐外人見了生心竊奪。練只管練，不到功候純熟盡得家傳本領(lǐng)，萬不可帶出山去。行時重又告誡，命每日練后交給乃母收藏，最好先用別的代練，等天山回來再行取用。世兄為人無恒，近半年來已不似初得時下苦。還是自己見那鞭法神妙，每日借來，背他父母練習(xí)。他只應(yīng)名，三五日也不演習(xí)一次。馬琨為此心還不快，來時偏又勸他瞞著乃母偷偷帶出，壯膽驚敵。昔日世伯只說此鞭來頭甚大，單那皮套便是云南深山中烏金藤所制。藤性奇毒，未制以前觸手便爛，產(chǎn)自深山絕頂，堅而柔韌，刀斫斧劈均難折斷，火又燒它不燃，取制無不艱難。產(chǎn)處又多毒蛇惡蟲，人不易近。山人用秘法泡制成鞭，毒蛇猛獸一見這樣藤鞭立即逃遁，跑不及的，吃山人打中，多堅強(qiáng)的蛇獸也要傷筋動骨。再如留著半截毒性，不令泡失，傷處更要潰爛入骨，真比山人慣用的刀矛更厲害得多。只是產(chǎn)量奇少，幼藤細(xì)才如線，比鐵絲還要堅韌，長卻僅三四寸，除奇毒外，不能制物。過了一尺，再難長大。山人心急，又重取毒，不論大小，見即掘取，照此鞭套極長，少說也有三四百年，所以珍貴非常。雖然制后毒性已失，年久越發(fā)堅韌，非有干將莫邪一類刀劍不能斫傷。尋常兵刃，碰上便即卷口，功效不在此鞭以下。只惜制后大軟，非軟硬功俱臻上乘不能與鞭分用，以后遇敵，如非深仇大恨情勢危急，無須將鞭拔出，連套使用，也比別的兵器勝強(qiáng)得多。說得那么珍奇罕有，對于來歷詳情卻是支吾不吐。世兄問過兩次，反受申斥，其中必有難言之隱。老太婆如此注目，就許是能知底、心存覬覦也未可知。今日情形，世兄定吃敗仗無疑，照約敗后憑人處治，此鞭如在他手，難保不被強(qiáng)奪，豈不可惜？念頭一轉(zhuǎn)，也留了心，準(zhǔn)備少時設(shè)辭應(yīng)答不提。
這時錢、苗二人業(yè)已打在一起。初上手時，苗秀成心慪他，又為證實(shí)去年未用煞手之言，且斗且說：“姓錢的，我為請娘觀看背后能守母教，這便是去年和你初會所用幾手毛拳，不是傳家掌法，你看沒兩樣吧？有什煞手趁這時施展，還許撿點(diǎn)便宜略占上風(fēng)，再不下手，等我換了掌法，你就要跌倒了�！卞X復(fù)先見苗秀本領(lǐng)和去年初會相差無多，心中暗喜，益發(fā)加急用煞手進(jìn)攻，打了一會不分勝敗，聽敵人又出語奚落，脫口怒喝道：
“姓苗的！你有本領(lǐng)只管施展，說這些便宜話作什！”苗秀笑道：“是真的么？那我就要得罪了。三照面以內(nèi)不叫你倒，我不姓苗�！闭f罷略一招架，倏地長嘯一聲，往后倒縱出去。
錢復(fù)畢竟得過高明傳授，起初忿火頭上，出語不曾思索，聞言猛想起敵人掌法尚未施展，既說大話，必要換招變式，也留心了。見苗秀往后縱退，更不怠慢，忙即施展家傳本領(lǐng)，雙腳尖微一點(diǎn)地，兩臂一分，連身縱起，一個“翔鷹撲兔”的身法，雙手由分而合，用“餓猿摘果”暗藏“盤花蓋頂”的家傳三煞手，跟蹤縱撲過去。這一下運(yùn)足全力，恨不能手到成功，將人打倒，身手也頗矯捷靈速。連陳業(yè)替他捏著一把汗的人，都想不到敵人會自現(xiàn)破綻，吃他乘隙施展本門絕技，勝算要占多半，方自代他暗幸。誰知苗秀故意用此誘敵之計，身法竟比他還要快，倒縱出去，腳尖才一點(diǎn)地，早又朝前縱回，身子離地才現(xiàn)出解數(shù)。兩人恰好撞上，勢又都急。錢復(fù)瞥見敵人忽又縱迎上來，還在妄想用本門絕技取勝時，不料苗家掌法慣于死中求活，險中取勝，動作快極。他這里雙手剛朝前一迎，猛覺掌風(fēng)勁急，迎著前胸打來，暗道“不好”，吃苗秀“分花擺柳”，隔開來勢，緊跟著“推窗望月”，雙掌微朝錢復(fù)前胸一按，喝聲道：“著！”錢復(fù)立被打中，當(dāng)時眼前一羔，兩太陽直冒金星，再也禁受不住，凌空倒仰出去。苗秀就這胸前一按之勁，人又高起數(shù)尺，“狂風(fēng)斷箏”，兩腿一分，徑由錢復(fù)頭上飛過，搶向前面，反腿朝肩頭一踹，方始輕輕縱落。錢復(fù)本朝后倒，經(jīng)此一踹又改朝前，直似提線傀儡一般，歪歪斜斜，跌扒地上，幾乎暈倒。
說時遲，那時快！雙方同時縱起，才一接觸，晃眼之間便分出勝敗，跌倒了一個。
苗秀縱落地上，指著錢復(fù)喝道：“姓錢的！拳腳已分上下，有什別的花樣，只管上手好了！”花四姑本想令二人再比一回兵刃，好看那皮套內(nèi)所藏何物。不料忘了出聲示意，苗秀下手太急，雖未使錢復(fù)重傷殘廢，這一掌一踹著實(shí)不輕。等陳、馬二人搶過將他扶起，人已頭暈眼花，胸脅劇痛，微一用力，腰便酸痛欲折，知已岔氣，敵強(qiáng)我弱，再比兵刃力已不濟(jì)，樂得放光棍些，暗握陳、馬二人雙手示意不可失言妄上，徒自取辱。聽苗秀發(fā)話，強(qiáng)提住氣，雙臂一揮甩落二人，挺身叉手大喝道：“姓苗的！適才說過算數(shù)，拳腳不分勝敗，自然要比兵器。現(xiàn)敗你手，死不皺眉，決無二言。只有三寸氣在，終有相逢之日，何在今天，你如發(fā)狂，多說閑話，休怪小爺罵你！”隨告陳、馬二人：“三弟大哥請先回去，不必管我閑賬，只不使阿娘知道好了�！闭f完人已不支。
花四姑見他雖被打敗，氣終不餒，聽到末句頗有憐意，又看出略受內(nèi)傷，氣已岔住，見苗秀張口又要發(fā)話，忙使眼色止住，親身下階笑道：“嗜你不出，倒還光棍�！彪S說將手一伸。陳業(yè)知老的下手更辣，當(dāng)她聞言發(fā)怒，自出處治；一時情急，忙側(cè)向前面，口喊：“老前輩高抬貴手！”暗用真力往上便擋，底下話未出口。四姑笑道：“你錯會我意了。他已受了點(diǎn)內(nèi)傷，如不早治，便有三丈氣在，將來也報不成仇了。年輕人這等氣盛，何苦自找苦吃呢？”說時手仍照舊伸出，朝錢復(fù)前后心微按了兩按，順勢往腰脅間一理，陳業(yè)手擋上去竟自彈回，紋絲未動，方知厲害，退向一旁，不敢多言。錢復(fù)一聽身受內(nèi)傷，盛氣為之一餒，心想關(guān)系一生不小，且忍氣由她治好再說，雖不輸口，卻未倔強(qiáng)。等四姑按下去，先覺傷處臟腑震動，又換了一樣痛法，胸略舒暢，不似先前劇痛中還帶著扭結(jié)酸脹。按過兩按，手再往下一理，立覺氣血舒暢，腰間酸扭若失，胸前如釋重壓，只胸骨還在隱痛，余者已減輕許多。身受重傷，還受敵人醫(yī)治，并還有一難關(guān)未過，尚有下文，不能脫身。這母子如此本領(lǐng)，門前所遇老鬼定不好惹，說不定還有凌辱，端的急不得惱不得，滿臉慚惶，做聲不得。
四姑笑道：“你今日雖然被三兒打敗，照此行徑，只不過平日不知下苦，年少無知，尚沒給你父親丟什大臉。看你為人忠厚，以前定受小人愚弄，才至于此。如能由此愧悔發(fā)奮，焉知今日不是你的好處？這里已算交代，異日報復(fù)與否由你。可是我那老朋友性情倔強(qiáng)古怪，你惹了他必吃大苦。他為人更狠，不似我雖惡名在外，到時還有商量，如今年老退隱，對于后生小輩更能容讓。如能聽我忠言，他也喜歡那硬漢，見時不服輸無妨，任他暴怒辱罵，只管還口。打由他打，你只不動，千萬不可還手。否則任你是什么來頭，也非殘廢不可。他那兩道長眉往上一立便是怒極，更須留意�？烧f：‘我無心得罪你，不錯，但我找的是姓苗，與你無干，誰叫你自己出頭將路攔��？我又不知你是什么人�，F(xiàn)在我被苗秀打敗，言明任憑處治，身受內(nèi)傷，也無力和人相打，死活任便，決不還手�！绽啦怀鍪窒却蛉�，奈何你不得，氣又不出，不是將你放在他房內(nèi)故意放你逃跑，他好動手，便轉(zhuǎn)交給我，等你父親到此要人，給你父子一個厲害，或令你父打你半死。不論如何你都逃走不得，否則不死必落殘廢。如能交我代禁，你不特吃不到虧，只稍知悔悟，還可學(xué)些乖去。我因不便說他真名實(shí)姓，你那兩個同伴出去向稍有年紀(jì)的江湖上人一訪問，只說出此形貌，便即知曉是誰。如能仿出他的兩個老友，一言立解。再不只好等你父親回來。但我料你父北天山之行十有九敗，狄遁不比蕭隱君，你父能回故鄉(xiāng)與否尚不可知。雖然我也能為說情寬放，那就三年五年日期難說了。信與不信也在你自己。忠言說過，該命人送你走了�！庇謱﹃悩I(yè)說：“你二人速出設(shè)法，此地不可久留。同見老人，更是有害�！�
陳、馬二人知強(qiáng)不得，因見四姑意轉(zhuǎn)，隨口應(yīng)謝不迭。錢復(fù)到此地步，啼笑皆非，強(qiáng)答了句：“多謝你老人家指教�！钡紫略僬f不出。陳、馬二人各自含淚向他寬慰。錢復(fù)笑答：“死生有命。大哥三弟最好暫時不要同回。或是代寫一信，或是差人回去，就說游杭遇見老輩中能手，拜師學(xué)藝，設(shè)辭支吾，千萬不可令阿娘阿姨知道�！瘪R琨見花家諸人都以白眼相看，甚是鄙夷，急于早走。陳業(yè)偏是不舍，又想陪去同見長眉老人，看了下落再走，后來還是花四姑說：“你們同見，無益有害，”錢復(fù)又再三攔阻，方始作罷。四姑原命霍祥生送出，苗秀道：“錢朋友人倒血性，不似那種欺軟怕硬、敢作不敢當(dāng)?shù)氖筝�。祥生送陳朋友和姓馬的出去，我自送錢朋友去見老阿伯好了�！毕樯溃�
“你肯送錢朋友去，自然要好得多，我們走吧。”
錢、陳、馬三入隨向四姑各打一躬作別，由苗、霍三人分別率領(lǐng)，往外走去。陳、馬二人隨祥生先行。陳業(yè)終不放心，走到前門故把腳步放慢，意欲窺探動靜，因霍祥生搖手示意勸阻，馬琨已當(dāng)先走出門外，只得隨同走出。到了谷口，祥生笑道：“今日錢朋友會得我?guī)煾笐z借，真大便宜。我們這一段已算過去。他有三師哥同往，只要稍微留神，決無大礙。陳朋友頗有義氣，人也明白，快點(diǎn)出山，照我?guī)煾傅脑挘埲藖泶司人厝�。我不再遠(yuǎn)送了�！闭f罷微一抱拳便自走回。馬琨適才備受輕賤譏嘲，又見花。苗、霍諸人只和陳業(yè)一人對答，無一理睬。以前慫恿錢復(fù)妄為，陳業(yè)俱所深悉，臨難退縮實(shí)在無詞自解，心中愧悔，又急又氣，走在路上越想越難受。
陳業(yè)見他不住唉聲嘆氣，一言不發(fā)，心想：如今錢二哥陷身花家，吉兇難保。錢世伯和父親隱居多年，一些父執(zhí)能手俱只知名，從未見過。平日情勝骨肉，說得那么義氣，三人同出只回兩人，有何臉面去見二哥母親？設(shè)辭寫信僅能哄過一時，終非了局。何況二哥性情太暴，萬一夜長夢多，有什不測，豈不生死愧對！大哥人雖陰刁，不夠朋友，但他會出主意，當(dāng)此急難之時，多一個人商量也好，莫不剩下兩人，再生心疑忌，鬧得事更棘手，仍以敷衍商量合力同心為是。四顧無人，便把馬琨喚住，在谷中尋一僻靜山石坐下，說自己也是知事無濟(jì)，不敢妄上，先拿話把馬琨的心安住，然后以義相激，共商營救之策。馬琨被感動，指天誓日，只要能把錢復(fù)平安救出，任受千萬辛苦也所心甘等語。陳業(yè)看出他天良發(fā)現(xiàn)，才說：“我三人義共死生，當(dāng)時不動手，是恐全數(shù)失陷不可收拾。難得二哥知機(jī)，把事一人攬去，大哥又能忍辱，未致一敗涂地，更無救法。為今之計，第一須先打聽那長眉毛老頭是什么人物，請出誰來可以營救；第二是在晚來人靜時，暗往花家窺探一回下落。二人分途行事，大哥以為如何？”
馬琨明知敵人對己厭惡，如往窺探，一被發(fā)覺便無幸免。身是長兄，不便舍難就易，如說此舉太險，又恐他道膽怯，方一沉吟。陳業(yè)料定他不敢再往花家，本是借此支開，好往見來時途中所遇異人，忙又說道：“我看對頭因去年我沒在場，相待還稍客氣，就被發(fā)覺也可免害。大哥卻去不得。我看大哥先去打聽，我在附近村落中買點(diǎn)吃的，夜往一探，今晚明早，金華江邊見面再議好了�！瘪R琨聞言自合心意。陳業(yè)便與他立即分開，二人分途可多幾處查訪，議定分別。馬琨因往山外查訪，又因金華城內(nèi)住有錢應(yīng)泰一個老友，以前也是成名人物，頗有交情，雖然不曾見過，事急往投，說明原委，也許允為出力相助，一分手便急忙趕去。
陳業(yè)等他走遠(yuǎn)，先趕往異人棲身的谷壁松石之下，低喚了兩聲“老前輩”，不見答應(yīng)。縱上突石一看，半壁腰上還有一個石洞，大只方丈，洞口更小，僅容一人低頭出入。
那株古松便由洞側(cè)石隙中竄出，虬于盤纖，枝葉繁茂，宛如一個曲柄傘蓋，連洞口帶洞前突石一齊遮蓋。近根橫干上，松鱗磨去二尺來寬一塊，露出白木，甚是光滑，分明有人常在那里落座之狀。洞中只有一短矮竹榻，也因?yàn)橛媚昃�，又滑又亮。貼門一白木條案，一個坐人的石鼓，案頭有一石燈檠，另用石片架著一個小黃泥爐，爐中炭火未熄，旁置陶制一壺一碗。一塊大端硯以及紙筆之類，均極精雅。壁角有一小缸清泉、一小缸米、幾件零星炊具。洞淺面陽，日光斜射，松影當(dāng)門，清蔭滿地，并不怎樣昏暗。陳業(yè)在洞口探頭略望了望，看出人去未久，不敢冒昧妄入。知異人已往山口外相待，估量馬琨去遠(yuǎn)，忙即縱落，飛步趕往。出口四望，農(nóng)民忙干春耕，正在田里操作，時見三五村童橫騎牛背，往來于桃柳相間的田岸之上，只不見異人蹤跡。以為來遲錯過，心中惶急。
門外村鎮(zhèn)頗多，歧路四出，正不知往何方尋好，忽見路側(cè)二村童聚語說笑，一說：“那陌生人不識相，小老頭應(yīng)該給點(diǎn)苦頭他吃�！币徽f：“小老頭真有本事，也沒動手，就把他甩出去兩丈多遠(yuǎn)�！钡日Z，邊說邊拍手，又笑又跳，甚是起勁。
陳業(yè)聽那語氣，好似有一生人由山內(nèi)走出，遇一小老頭，不知為何爭吵，生人強(qiáng)橫，首先動手，連跌兩跤，狼狽逃去。想起馬琨適自山中走出，那異人又生得瘦小，所說極為相似。心中一動，忙湊過去笑問：“小弟弟講點(diǎn)什么，這樣有趣？講給我聽，停歇請你吃糖�！闭f罷便抓了幾十個制錢遞過，二童齊喜道：“你這陌生客人真好，我講我講�！币幻娼渝X，都搶先要說。陳業(yè)勸住，一一盤問，果然所料不差。二童說的小老頭，正是適遇異人。人只知他在北山深處居住，起初當(dāng)是花家住的外客，問他，卻說：“憑那老花婆，也配請我到她家去�。 被夜弥稁熗酵h(yuǎn)震，雖不逞強(qiáng)欺壓鄉(xiāng)民，可是有人招惹也不輕饒，當(dāng)?shù)厝嗣穸甲鸱Q“四大婆”，苗氏弟兄都稱“相公”，從不敢道她家一個“不”字。見小老頭公然大聲喝罵，不敢再行盤問。因他身量瘦小，又不肯說姓名，都稱他做小老頭。性情古怪，大人們都不愛理他。山口外有一望山鎮(zhèn)，面山瀕河，環(huán)柳成行，人家均甚殷富。河邊有一老處女蔡一娘，賣火肉燒賣和餛飩，味甚鮮美，每日清早和傍晚出賣，過時不賣。一娘帶一十四五歲的養(yǎng)女阿婷同住。小老頭是她老照顧，差不多每日必有一次。母女二人對待顧客總是冷冰冰的，給錢就賣，不賒不欠，也不多話，鄰里更不來往，獨(dú)和小老頭一見如故，有說有笑，每去必加意精制，任其飽餐，去晚收攤，還破例蒸煮，三人同食，也不見討錢付賬。有時小老頭吃完，趕上一娘母女有事，便去河岸青石板上大睡。馬琨想是走餓，向人打聽，尋到蔡家吃燒賣，因見阿婷美秀，說話不規(guī)矩。恰值小老頭走來，故意把一碗餛飩潑向馬琨身上。馬琨不知有因而發(fā)，見老頭手持銀子甚多，索賠不允，動起手來，連跌兩跤，方始見機(jī)逃去。老頭代人出完了氣，因蔡家生意正忙，仍去河岸上睡覺，村童來時，尚未見醒。
陳業(yè)聽完前事，忙即問明途徑趕去，到了一看，蔡家共是四間竹樓，上搭茅頂，門外圍起兩丈方圓的竹籬，種有不少花草，樓字院落收拾得甚是整潔清雅。并不設(shè)肆，只在籬外放著一副大挑擔(dān)，一頭蒸燒賣，一頭煮餛飩，現(xiàn)賣現(xiàn)蒸煮�；h上掛一木牌，上寫：
“蔡家點(diǎn)心，清早下晚兩次，過時不候，風(fēng)雨停業(yè)�！毕旅嫘∽肿⒚鳎骸盁u每件一文，餛飩每碗五文，價目先惠，不賒不退。”字甚秀挺。這時正是下午申、西之交，附近富戶好些命人持盒候買，聚有十多個主顧。蔡一娘年約五十多歲，親自當(dāng)壚應(yīng)客。阿婷不時由屋內(nèi)端了先包好的生燒賣走出上籠�？投嘀魃伲乐跺X先后，如數(shù)拿了就走，并無一人爭執(zhí)閑話。再看小老頭，果在前面不遠(yuǎn)的河岸上仰天而臥，睡得甚香，不敢驚動。
見顧客也有一半立等出籠現(xiàn)吃的，各自贊好，香氣撲鼻。
陳業(yè)正覺腹饑，便照村童所說，取了數(shù)十制錢放在擔(dān)上，笑道：“蔡老板，我買點(diǎn)吃可以么？”一娘正往鍋中下餛飩，聽人間話，搖頭道：“時光快到，這些都是先付的，賣完收擔(dān)，明早來吧。”說到末句，一抬頭見是生人，端詳了兩眼，笑問：“客人從什么地方來？”陳業(yè)答說：“由北山望個朋友，來此拜望一個老先生，正遇著他睡覺，不敢驚動。肚皮有點(diǎn)餓，走別處去，又怕醒來錯過。既然賣完了，下趟再來買吧�！闭f罷，取回?fù)?dān)上錢轉(zhuǎn)身要走。一娘道：“小官人不要忙。你尋那人貴姓？在哪里��？”陳業(yè)不說不知小老頭姓名，便答：“這位老人家，在前面河灘石上睡覺的就是�！币荒镌桨l(fā)喜道：“客人阿是姓陳？這一來你有得吃了。你尋這人是我家老主客，他剛剛才定下一籠燒賣、四碗餛飩。等人一散，將他喚醒，就同吃了。”陳業(yè)一聽大喜，忙取出二兩銀子代小老頭會鈔。一娘笑道：“他這人脾氣古怪，只許人吃他，輕易不要人請。我也不能收這錢。我知你初次見面不好意思，都有我哩�！闭f罷便朝旁立阿婷一使眼色，阿婷低頭一笑走去。
陳業(yè)聽出小老頭必已先對一娘說過，知這家母女也非常人，只得謝了，把銀收起。
阿婷雖未細(xì)看，仿佛甚美，不敢大意張望。便在小老頭臥處附近輕輕閑逛，欲等小老頭一醒，便即趨前拜見。候到日色西沉，吃客已然散盡，一娘也收了擔(dān)，小老頭仍還未醒。
又饑又渴，方自強(qiáng)忍。阿婷忽從籬內(nèi)走出，到河岸石前，搖著小老頭的肩膀，嬌呼道：
“三阿叔快醒！有人尋你，等有不少辰光了。”小老頭隨即翻身坐起，哈哈笑道：“你好，你好！”阿婷杏眼微嗔，生氣道：“飯菜點(diǎn)心我全做停當(dāng)，娘叫我來喊。我好點(diǎn)什么？”小老頭笑道：“說你好又不好了。難道要說你不好才好么？”阿婷嬌嗔道：“三阿叔在自老長輩，總是這樣討厭！”小老頭笑道：“算我討厭，不要惹小姐生氣，我走好了�！卑㈡霉闹∪鶐妥樱耦a紅暈，更不再答。陳業(yè)恭立在側(cè)不敢插口，等二人說完，剛湊近前深施一禮，喊了聲：“三老前輩，小輩陳業(yè)遵命來此，恭候多時了�！毙±项^竟似未見人一般，不等說完，便往蔡家走去。
陳業(yè)不知因何失錯，不便同行，僵在那里，方覺進(jìn)退兩難。阿婷隨在小老頭身后，忽然偏頭回望，朝前一努嘴，意似令其隨往。陳業(yè)仍覺一娘母女素昧平生，小老頭也是先前初見，姓名未通，先密后疏，不知何意？人家設(shè)有酒食，怎好意思擅作不速之客？
意欲在外守到小老頭吃完出來再行相見，便朝阿婷拱手示謝，仍立未動。阿婷走近籬前，回顧不曾隨來，又微瞪了一眼。陳業(yè)見她有了怒意，主人如此，料知隨往無妨，連忙趕去。阿婷方始回嗔作喜，搶向前去喊道：“阿娘！你叫我去請三阿叔和他約的那客人，都來了。”這時院中已放好一桌四椅、四副杯著。一娘聞聽迎出，笑道：“你叫人家老遠(yuǎn)尋你，自去睡覺。剛才人家就餓了，又等這一大會，有什話，快來吃完再說吧�！毙±项^望了望一娘母女，又望了望陳業(yè)一眼，笑道：“你的福氣倒不錯。我還有點(diǎn)餓，阿婷拿酒和燒賣來，索性吃完再說�！标悩I(yè)忽然福至心靈，立向一娘行禮，改稱“老伯母”，又向阿婷行禮，喊了“阿姊”。小老頭已連催：“快點(diǎn)拿來吃！少來虛套，我見不慣�！�
陳業(yè)知他性情古怪，隨著一娘指處，恭敬坐下。一娘自坐上方，阿婷便喜孜孜跑到屋里，端出一盤咸煮長生果肉、一盤豆腐干、一盤風(fēng)肉、一盤風(fēng)雞、四個姜絲醋碟、四碗清湯、一大籠熱騰騰燒賣，隨又進(jìn)去，用開洋肉絲菠菜炒了一大盆炒面出來，自坐一方同吃。陳業(yè)見她容光清麗，宜喜宜嗔，神情更是落落大方，不作絲毫兒女之態(tài)，又坐對面，不由拘束起來，一娘見他低著頭，又吃得慢，意頗矜持，笑道：“既到我家，就非外人。年輕人吃得多，不要客氣。這燒賣要熱才好吃，本該后上，因這位老弟向例酒飯菜點(diǎn)同吃，所以一齊端出。你不要拘束，盡量好了�！标悩I(yè)也覺肴點(diǎn)樣樣味美，又當(dāng)饑極思食之際，暗忖：這家母女必有來歷，忸怩不安反吃見輕。再看主客三人俱都隨意飲食，這才放從容了些。偷覷小老頭，飲食甚豪，一言不發(fā)，不敢輕易開口，吃了八成飽，道謝放筷。
阿婷已早吃完，端了面湯水來。陳業(yè)不肯先用，嗣見一娘要命阿婷為自己絞手中，只得趕快走過，自擰一把洗了，小老頭隨向陳業(yè)道：“你吃了個酒足飯飽，你知人家姓什叫什？我是什人么？”陳業(yè)面嫩口拙，不由臉脹面紅，應(yīng)答不出。小老頭又對一娘母女道：“有這種吃白食朋友，也會有這種主人，間三不問四，隨便就叫進(jìn)來。這是你們自家請客，我不領(lǐng)情�！币荒镂⑿α诵�，還未回答，阿婷搶口答道：“三阿叔不要裝腔，尋老實(shí)人開心。這樣粗菜粗點(diǎn)心，本來不成敬意，也不值一說。請客人進(jìn)門，卻是阿娘情愿。休看三阿叔面子大，來客要是不三不四，就是三阿叔自家?guī)У剑⒛镒屵M(jìn)，小侄女也不能容他進(jìn)門，要吃只好門外頭吃去。不過這位客人你來時早已說過，這時要說不是你領(lǐng)來，卻不成功！”小老頭立即怒道：“這話一點(diǎn)不通！不錯，我早晨曾經(jīng)多事，答應(yīng)幫忙。你問問他，為什么我叫他到山口外尋我，他卻偷偷到我洞前亂喊一氣？未了知我不在家，又賊頭賊腦到我洞里去。這種小賊一樣的人，誰愿跟他打什交道！剛才明明見我沒有理他，你偏把他引來，氣得我一頓酒飯也沒吃好，還要賣我面子！既然你愿當(dāng)他朋友，我走好了，省得日后什么事都賴在我的身上，如何？”說罷起身，便往外走。
陳業(yè)才知自家不該小心過度，惟恐錯過，又見馬琨走不多時，以為反正順路，就便先往小老頭所居崖洞拜訪，遇上更好，不遇再向山外尋找，不想將他觸怒。聞言又驚又急，忙即接口道：“老前輩千萬恕罪！后輩實(shí)因在花家耽延時久，恐老前輩業(yè)已回府，專程拜望，只在洞口略望即行，并未妄進(jìn)�！痹捨凑f完，小老頭竟不容人說話，已然走了出去。陳業(yè)急喊：“老前輩暫留貴步！”連忙追出。剛到籬門，忽想起忘向一娘母女道謝，匆匆回身行禮，說了句：“多謝伯母阿姊。”重又拔步往外追去。轉(zhuǎn)身時似聽阿婷小語道：“他特意這樣，白跑一趟作什？”陳業(yè)見小老頭雖未急走，人已相隔四五丈外，知他腳程甚快，也沒聽清底下什話，只顧向前跑去。
時已入夜，天陰欲雨。蔡家房舍背村面河，此時甚是清靜。初意可以追上，小老頭忽往右側(cè)人家屋后一拐，等追過去，已無蹤影。再前行不遠(yuǎn)，便是人山路徑。心料小老頭必已回洞，暗忖：來時便道往訪，并未妄入。小老頭出山已久，還和馬琨交手，人不在洞，如何知道？一娘母女是他至友，并還早知自己來歷。真要觸怒，犯了忌諱，當(dāng)阿婷延客時，早已攔阻斥責(zé)，也不會等酒足飯飽之后才行發(fā)作，一娘母女也必不那樣殷勤款待，許是有心相試也未可知。越想越對，便飛步往山口內(nèi)跑去。進(jìn)口不遠(yuǎn)，忽然下起雨來。想起小老頭性情古怪，他既不愿人到他洞前窺伺，又是一怒而去，到了那里，自不便冒昧再上，又不能出聲呼喚。那洞口離花家近，聽村童口氣，小老頭似與花家有隙，久立崖下，有無妨礙？雨是越下越大，歸途路遠(yuǎn)，種種俱是為難。倘真有心相試，如若畏難退縮，必誤良機(jī)，怎對得起錢復(fù)結(jié)義情分？正在憂急，向前狂奔，忽聽左側(cè)有人呼喚：“停步！”
陳業(yè)跑得正急，已然跑過，聞聲方略遲疑，就這欲停未停之際，瞥見一條黑影，由左側(cè)山坡斜行而下，其疾如飛，搶前攔住去路。心方驚疑，便聽對面一個女子口音低喊道：“你這人怎不聽話？快些隨著回去，阿娘還有話說�！标悩I(yè)聽出是阿婷口音，見她腳程比自己要快得多，益知先料不差。一聽小老頭他往，冒雨追來，必有好音，忙即止步稱謝。阿婷隨領(lǐng)陳業(yè)舍了原路，改走坡上山徑，且行且低語道：“山口頗多對頭耳目，只這里僻靜。你走不久，我和阿娘說了幾句話便追了來�？直蝗丝闯�，翻山到此，路遠(yuǎn)好些。對頭此時明說洗手，賊性依然未凈，她家仇敵太多，山口外休沒眼線，只三阿叔，他們干氣無法�，F(xiàn)在聽說也尋了一個好手來，準(zhǔn)備兩不相犯便罷，隨時有事，隨時應(yīng)付。
除他一人，外人休想到她窩里去。休看日里老花婆發(fā)了善心，這是她一時高興，再如回去，定吃大苦。你那姓錢同伴，一則有他阿爹面子，二則進(jìn)門時先惹了殺星，又吃三小賊用重手打傷，人更光棍，才得饒松。姓馬的人既下作無義氣，又用冷鏢打過小賊，早晚必死在他們手里。老花婆本心想借此因頭，代了殺兒子一樁事，所以放你和姓馬的出來。如知三阿叔破了舊例，居然事不干己，平空出手，你與她對頭一路，被她捉著，難有生路。你只要往前走五六里，不等你到三阿叔那里，便被捉住了。先前你看不見，你看那是什么？”
陳業(yè)隨手指處一看，來路山口中，果有一盞天燈懸空浮沉，知是信號，好生驚駭。
阿婷隨說：“我和阿娘隱居在此多年，無人知底。去年起，因三阿叔常來走動，他們才有點(diǎn)疑心，曾借買點(diǎn)心來試探過兩次。阿娘比他們先來此地，從未見過，訪查不出來歷，我們又做得像防得好，只當(dāng)三阿叔好吃我家點(diǎn)心，肯在暗中周濟(jì)，因此相識，才未出事。
這條山路又險又遠(yuǎn)，從無人走，外人更不知道。難得剛才落雨天黑，他們只見進(jìn)了生人，沒看出是你還好。再由山路出去，今晚他們又要活見鬼，好些人白忙一夜了�！闭f時已將山頭翻過，走上險徑。雨勢漸小，二人迎著朔風(fēng)細(xì)雨，黑夜山行，上下攀援于危崖峭壁之間。陳業(yè)路徑既生，又復(fù)險峻，全仗阿婷隨時指點(diǎn)，有的地方還用抓索飛渡，雖得勉強(qiáng)學(xué)步，已是汗流浹背。阿婷卻是身輕飛鳥，不特履險如夷，更能暗中視物，無不清晰。
陳業(yè)見她盈盈弱質(zhì)如此本領(lǐng)，為追自己通身雨濕，語言又那等雋爽，意甚關(guān)切，不由又是佩服又是感激，謝贊不絕于口。阿婷笑道：“你人倒還好，就是虛套太多。我從小便隨阿娘遇過不少風(fēng)波，這一點(diǎn)路和場把小雨算什么！我娘還好，三阿叔最不喜歡這樣。前面下崖就到了。你到我家，日后常要來去，隨便點(diǎn)好。再這樣，我就不高興理你了！”陳業(yè)自是奉命惟謹(jǐn)，諾諾連聲。因?qū)⒌竭_(dá)，崖更險陡，崖下還有人家，便不再說話，仍由阿婷用抓索相次援下，落處已超出蔡家一二里的村外。同抄小路，急馳回到蔡家。一娘已升火燒水，暖酒相待。阿婷一到，先奔向竹樓上去。陳業(yè)衣已全濕，當(dāng)著一娘不能脫下烘烤。一娘升有火，卻不令陳業(yè)近前，以防寒氣為火所逼，致受感冒。陳業(yè)行禮道謝之后，喝了兩口姜湯，正想問話。阿婷已換去濕衣，抱了幾件衣褲鞋襪走來，說：“這是我哥哥的舊衣裳，你把濕的換了吧�！闭f罷放下，便同一娘走向內(nèi)室而去。
陳業(yè)見她母女行時目蘊(yùn)淚珠，似有悲容，好生不解。見衣履均極華美，知道不應(yīng)客氣，忙掩向壁角，先用手中將身拭干，匆匆換好。待了好一會，才見一娘母女各紅通著雙目走出，陳業(yè)重又伏地拜謝。阿婷笑道：“你這人就是喜歡虛套！落雨天急跑，這兩日又有春寒。你也是孤苦零丁，有個寄爺，又到北天山去了，不知何日才回來，眼前又有急事不能回去，受寒病了，如何是好？反正今夜，有力都無處用，何況無力。那姓馬的是個小人，不用管他，樂得消消止停，先吃兩盅熱酒避避寒氣。少時阿娘和你一說，就明白了。”陳業(yè)聽她母女竟連自家身世也都深悉，好生奇怪。對方俱是巾幗英雄，不便再為謙遜。見阿婷一邊說話，一邊由菜柜里取出幾樣菜肴，已擺好三份杯著，答聲“遵命”，自從熱水盆內(nèi)提了酒壺斟上三杯，說道：“伯母阿姊請用。”一娘笑道：
“我不想吃，你和阿婷自家吃吧。跑這一路，肚皮想必也跑空了。吃完酒，我叫阿婷泡兩壺茶淘飯同吃，省得半夜里餓，你又面嫩，不肯明說�！�
陳業(yè)少年老成，雖與錢、馬二人結(jié)拜，并不同流合污。日里初見阿婷，只覺此女甚美，持躬拘謹(jǐn)，并未留心注視。及至入山急跑，雨中追回，既佩服阿婷本領(lǐng)高強(qiáng)，又感激她種種關(guān)助，不知不覺種下情根。這時覲面相對，舉杯同飲，情分益發(fā)親切，越覺她身材美秀，秾纖得中，豐神明艷，容光照人，一言一動，無不可愛。不過身世孤寒，百不如人，自慚形穢，尤其正在求人之際，稍一不慎，事便立敗，一意矜持，只顧莊容正色陪同飲食，不敢稍存妄想。阿婷見他這樣，暗中好笑，有意作耍，不住提壺殷殷勸飲，一杯甫干，二杯又復(fù)引滿。陳業(yè)幼遭孤露，雖得陳松做了義父，平日相待，無異嚴(yán)師。
生平所遇諸人，縱不盡數(shù)凌踐，也都落漠，比較起來，只錢復(fù)一人，雖是少爺脾氣，喜怒無常，總算還有幾分真情，結(jié)拜也是錢復(fù)拉他加入，依了馬琨，還說不配。這次對錢復(fù)甘出死力，也由于此。此外更無一人對他親近。一旦遇見阿婷這樣天仙化人，殷勤慰藉，親如家人。哪不刻骨淪肌，感深五內(nèi)，受寵若驚？一點(diǎn)也不敢拂她盛意。量本有限，幾杯熱酒下肚，臉更成了紅布一樣。
一娘對于阿婷鐘愛嬌慣，看出陳業(yè)量淺，微作色道：“阿婷便這小囡脾氣，你要把他灌醉么？”陳業(yè)酒已半醉，誤當(dāng)一娘嗔怪阿婷，忙代分辯道：“伯母不要生氣，小侄還能陪阿姊再吃兩杯呢�！卑㈡寐犓嘁舭l(fā)短，忍不住笑道：“你真沒醉么？酒有不少，我再給你燙一壺去�！标悩I(yè)忙道：“隨便阿姊。”阿婷道：“你隨便，我卻不能隨便你呢！阿娘還有多少活沒對你說，吃醉了你怎聽得進(jìn)？舌頭都短了，還要吃呢！”陳業(yè)忙道：“是我不好，我不吃就是�！卑㈡靡娝Z無倫次，全隨己意而答，益發(fā)忍俊不禁，一娘又微瞪了她一眼，才忍著笑，盛了兩碗冷飯，用開水淘過，泡上熱茶端來，將多的一碗遞與陳業(yè)。一同吃了，阿婷撤去杯盤，抹擦好桌子，又泡了壺好茶，自往里間走去。
一娘這才詳說舊事。
原來陳業(yè)生父陳公亮，也是淮揚(yáng)一帶有名的豪俠之士，五十無子。那年游杭，一時酒后乘興納一船女為妾。陳業(yè)生才周歲，便遭父喪。生母不為嫡室所容，自帶孤兒逃往故鄉(xiāng)，中途失盜，銀物蕩然。沒奈何以女紅傭工謀生，流落三四年，憂急氣忿而死。小老頭姓祝名三立，乃山東道上數(shù)一數(shù)二人物，因他身懷奇技，生平獨(dú)往獨(dú)來，從未挫敗過一次，性情又最孤僻，量淺喜飲，酷好文墨，不輕易管閑事，下手卻辣，如與為敵，極少幸免，自稱龍揪醉叟，江湖上人都稱他為生死判。雖是魯籍，偏愛江南景物，每到一處好山水，必要穴居野處，留連些時。陳公亮也是一個山水癖，生時二人交好，常共往還，游湖納妾便是三立作成。公亮死時，曾有遺函托孤，被嫡室吞沒。三立適往新疆塔平湖白馬山中訪友，被人留住，一去五年始回山東，途中聞悉公亮已死，甚是悲痛，趕往慰唁。嫡室將遺函隱沒，假說陳業(yè)在丈夫死前數(shù)月出痘夭殤；側(cè)室年輕，不耐久守，夫死三年，改嫁北方商人，業(yè)早北去。三立知她素不老實(shí)，半信半疑，親往側(cè)室娘家訪問，并無音信，時久也自罷了。
五年前，公亮嫡室老病身死。死時天良發(fā)現(xiàn)，托一門人將遺函與三立送去，并說遺孤面作紅色眉有朱痣和乃母去處。三立行蹤不定，那門人展轉(zhuǎn)訪問了兩年才得尋到。三立故人情重，見信大驚，照著所言之路又訪查了三數(shù)年。雖訪得一點(diǎn)蹤跡，無奈陳業(yè)早被陳松收為義子，帶往天目山中隱居，怎訪得到？三立也真心細(xì)堅誠，百折不回。因在昨年訪出陳業(yè)生母死耗和孤兒被一中原漢子帶走之事，仗著交友眾多耳目靈敏與自己絕技行步如飛，一面到處托人向遠(yuǎn)地打聽，一面以所居金華北山為起點(diǎn)，每隔一日四出查訪。到了本年正月間，居然探出孤兒下落，親往天目山中窺探了數(shù)次。細(xì)心視察，看出陳業(yè)甚是愛好，用功刻勵，所習(xí)也非尋常家數(shù)。故人有子，甚是欣慰。只借所交不善，馬琨尤其是個敗類�？制淠晟贌o知，習(xí)與性成。陳松是個熱腸漢子，孤兒蒙他收養(yǎng)教誨，得有今日。乘人不在，給他引走，未免不合情理。正在打定主意和孤兒相見，說明前事，恰值錢、馬二人因賣武得罪花四姑的內(nèi)侄鐵洞箭苗秀，約往比斗，正由所居崖洞經(jīng)過。
三立深知花四姑為人底細(xì)，原意暗中指點(diǎn)，給陳業(yè)指條明路，就便挫折鐵女丐師徒姑侄的威焰。等陳業(yè)往花家去后，忽想起一娘母女與鐵女丐結(jié)有深仇，正好合力，隨往一娘家中告以機(jī)宜。
一娘原因敵人勢盛，守伺多年遲遲未發(fā)，雖喜得遇世交舊友，仍自有些顧慮，聞言還在躊躇。阿婷情切父仇，日夕在念，常和一娘絮聒，巴不得早些下手，心想：照三阿叔說，陳業(yè)為人忠厚，本領(lǐng)有限，花家多是惡人，保不失陷在彼。恰巧花家有一丫頭，因買點(diǎn)心與阿婷相熟，屢次約往游玩，就便做點(diǎn)熱點(diǎn)心與主人吃，并還許去厚酬。一娘母女恐是花家疑心自己，如知仇人，一經(jīng)邀約，定必乘機(jī)進(jìn)身窺探虛實(shí)，故推生意大忙，婉言謝卻。阿婷暗忖：正好借題往探。見天還早，應(yīng)賣點(diǎn)心已然做就，靜等上籠出賣。
仗著家傳本領(lǐng)，地理又熟，可明往無須閃避山口眼線，也沒和一娘商量，便偷偷趕去，徐行進(jìn)了山口，走出半里，折入小徑。四顧無人，立即施展輕身功夫，如飛前進(jìn)。所行之路，要上下穿行好些山峽崖壁，甚是險峻，途程卻要近一半多，到時正值陳、馬二人分子。阿婷以為花家別有用意，不會這樣輕松將人放出，恐有黨羽潛蹤追躡，暗隨陳業(yè)身后窺伺，不曾露面。嗣見陳業(yè)在崖下喊了兩聲“老前輩”，縱上崖腰看了看方始縱落，往出山路上走去，始終無人跟蹤，這才放心，仍由小道馳回。
阿婷腳程比陳。馬二人要快得多，路近一半，陳業(yè)又恐追上馬琨，腳程轉(zhuǎn)慢。馬琨由花家出來，又是一肚子氣悶，邊走邊想，暗中咒罵仇人。一個不經(jīng)意誤入歧途，繞行了好些冤枉路。阿婷反倒越向他的前面。馬琨也是饑渴交加，一出山口便打聽哪里有賣飯點(diǎn)的，經(jīng)人指點(diǎn)，尋到蔡家。見阿婷生得美艷，急難未完，色心又起，妄想以銀錢打動，又欺對方是個女流，居然出口調(diào)戲。一娘母女已早知他來歷姓名，念在同仇份上，才破例提前先賣給他一些點(diǎn)心。馬琨上來沒聽人說清楚，誤把一娘母女當(dāng)作尋常當(dāng)壚婦女，母女本已不快，如今再聽他出言無狀，阿婷本要當(dāng)時給他一個辣手。一娘恐露馬腳，禁止發(fā)作，方欲暫時容忍過去，隨后再令阿婷追去給他苦吃。偏生冤家遇見對頭，小老頭正由別處走回，見馬琨在一娘餛飩擔(dān)前風(fēng)言風(fēng)語，走近前去，假作癡呆失手，將一碗油湯潑在馬琨身上。馬琨見阿婷玉顏含嗔，一雙鳳目隱射威嚴(yán)，哪知厲害？以為美人薄怒，愈增嫵媚，正在心中得趣，神魂欲蕩之際，忽聽身側(cè)一人老聲老氣地喊道：“阿囡，你呆在這里作什！想讓小野種描了喜神去當(dāng)祖宗供么？還不快點(diǎn)到屋里去將燒賣做好！
我老頭子停歇困醒好吃呢。”
眾吃客買主先見馬琨撒野，俱都有氣。因知一娘母女不好惹，早晚必要發(fā)作，各自閑立不散。一會小老頭到來，這位更是厲害，益發(fā)想看笑話，聞言知為馬琨而發(fā)，不禁好笑。馬琨一心在阿婷身上，先未覺出眾人神色，及聽語聲刺耳，阿婷聞言悄罵了聲：
“不知死活的下作坯！”轉(zhuǎn)身便走。再一回頭，瞥見眾人笑視自己，面帶鄙夷之色，有的更在冷語相嘲，才悟出這幾句說笑全為己發(fā)。心中有氣，剛想看那發(fā)話人是誰，身才一扭，便碰在一人身上，跟著胸前一熱，淋漓滿身，油湯碎皮到處都是，定睛一看，身側(cè)站著一個矮瘦老頭，方自怒發(fā)，待要理論，老頭已破口先罵道：“娘賣的小野種！眼烏珠戳瞎了不成？快賠還我這碗餛飩，便放你生，否則，今天叫你倒爬回去！”馬琨見老頭兒如此蠻橫，益發(fā)大怒，罵聲“老鬼”，伸手便抓。吃老頭一把掠住手腕，三指往脈門上微一用力，馬琨便半身酸麻，再也吃不住勁�？趧偂鞍パ健币宦暎项^緊跟著往外一甩，馬琨身不由己，便往右側(cè)草地上搶摜出去。眾人見狀紛紛喊好。阿婷聞聲趕出，也在一旁拍手笑罵。馬琨想不到會吃這虧，當(dāng)著阿婷和眾人面前，愧忿交加，急怒攻心，更不尋思，一面縱起，就勢取出身帶鋼鏢大罵：“老狗！今日小爺要你狗命！”縱身上前，左手一拳，右手鏢便照左肩打去。老頭只冷笑一一聲，鏢到身上，左肩微震，鏢便自彈回來，正打向馬琨右臂。因是鏢頭朝前，老頭又未下辣手，否則右臂非斷不可。馬琨疼得骨痛如裂，到此方知厲害，哪里還敢再上！忍氣負(fù)痛，喊聲“后會有期”，轉(zhuǎn)身便逃�？v出才只數(shù)丈，人影一晃，老頭又在迎面出現(xiàn)。馬琨也頗學(xué)會幾下煞手，急迫間還想傷人要害。誰知手才一伸便吃老頭掠住，這次不往旁摜，就勢往上一扔，便將馬琨向空拋起兩丈多高，轉(zhuǎn)風(fēng)車一般往下跌落。馬琨恐防跌傷，凌空一個“鯉魚打挺”，將雙腳轉(zhuǎn)下，意欲好好縱落。說時遲那時快！這里雙腳快要點(diǎn)地，老頭笑立原處，將左手朝前虛推了推。馬琨便覺一股極大的勁力當(dāng)胸撞來，再也穩(wěn)不住勢，往后一仰，徑自跌倒。眾人又是一陣哄然大笑，采聲四起。馬琨嚇得驚魂都顫，二次翻身縱起又想逃跑。
跑不多遠(yuǎn)，老頭凌空一躍，仍趕向前頭攔住去路。一交手，依舊跌倒。老頭也不怎傷他，口口聲聲要他倒爬出去，惡劇不休。每跌一次，必?fù)Q一個花樣。
如在平日，馬琨早已跪地伏罪，免吃苦頭。一則年輕氣盛，自覺老頭無故欺人太甚，心中恨毒；又當(dāng)阿婷在側(cè)，旁觀諸人齊聲嘩笑，譏嘲不已。覺著打人不過無妨，似此倒爬出村，日后怎再做人：只管又急又怕，先還不甘服輸，不消片刻，便被跌得頭破血流，目眩耳鳴，再也支持不住。這才轉(zhuǎn)念，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白吃苦頭？便賴地不再爬起、累得直喘。小老頭容他喘息，也不走過，只笑問道：“你這匹小野馬，也敢到我這里來放肆么？我還是看在別人面上，不然今天就要叫你好看！識相點(diǎn)，趕緊爬上兩步，我便饒你�！瘪R琨只得喘吁吁答道：“老頭子你本事大，怪我不好，我服你了�！毙±项^一任怎說，仍非馬琨倒爬不可。馬琨無奈，只得強(qiáng)忍怨忿嘲笑，勉強(qiáng)爬行了兩步。老頭又笑道：“我量你爺也不會有什好骨頭的子孫。你如強(qiáng)到底，我也服你。白做了一回倒爬烏龜，給你爺娘師父現(xiàn)世，滾吧！”
馬琨聞言又愧又悔，怒火中燒，起身撣了撣土，怒目問道：“韓信曾受胯下之辱，只你老不死，便有見面之日。是好的，把你姓名住處及這家賣點(diǎn)心的是你什人說出來，早晚自會尋你算賬！”老頭笑道：“憑你也配？你的來意我已盡知。今早你往花家，還由我崖下走過。我是山東人，姓祝行三，現(xiàn)時就住在你今日走過的山谷古崖壁上。適才來吃點(diǎn)心，見你年紀(jì)輕輕不規(guī)矩，存心尋事，給你一點(diǎn)教訓(xùn)。如不服氣，只管把你師父搬來。再如嘮叨，我便叫你爬回家，不是三步兩步應(yīng)景完事了�！瘪R琨見狀，嚇得撥頭便跑，眾人也自哄笑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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