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dú)v史小說《李自成》的升華版,由作者之子姚海天據(jù)父親手稿修訂增補(bǔ),全景式展現(xiàn)明朝末年三方博弈的壯闊歷史。作者既以悲憫的文學(xué)家情懷描繪了崇禎的頑強(qiáng)、勤勉和身不由己,喚起讀者對他的同情;又以冷靜的史學(xué)態(tài)度,在大量史實的基礎(chǔ)上,刻畫了崇禎剛愎、諉過、冷酷等性格缺陷和作為封建統(tǒng)治者壓迫人民的本質(zhì),揭露崇禎最終走向失敗、滅亡的必然性,讓讀者能夠以崇禎為鑒、以明亡為鑒。既有文學(xué)的美感,也有史學(xué)的嚴(yán)謹(jǐn)。 七 紫禁城內(nèi)外 第21章 被圍困的局面有兩種:在崇禎十三年的春天,張獻(xiàn)忠曾被包圍在川、陜、鄂交界地方,李自成繼續(xù)被圍困在商洛山中,人人都看得清楚,但是崇禎皇帝被層層圍困在紫禁城中,卻不曾被人們看清楚。他自己只知道拼命掙扎,卻對被層層圍困的形勢并不認(rèn)識。 三月上旬的一個夜晚,已經(jīng)二更過后了,崇禎沒有睡意,在乾清宮的院子里走來走去。兩個宮女打著兩只料絲宮燈,默默地站在丹墀兩邊,其他值班伺候的太監(jiān)和宮女遠(yuǎn)遠(yuǎn)地站立在黑影中,連大氣兒也不敢出。偶爾一陣尖冷的北風(fēng)吹過,宮殿檐角的鐵馬發(fā)出來叮咚聲,但崇禎似乎不曾聽見。他的心思在想著使他不能不十分擔(dān)憂的糟糕局勢,不時嘆口長氣。彷徨許久,他低著頭,腳步沉重地走回乾清宮東暖閣,重新在御案前頹然坐下。 目前,江北、湖廣、四川、陜西、山西、河南、山東、河北……半個中國,無處不是災(zāi)荒慘重,無處不有叛亂,大股幾萬人,其次幾千人,而幾百人的小股到處皆是。長江以南,湖南、江西、福建等地也有災(zāi)荒和騷亂,甚至像蘇州和嘉興一帶的所謂魚米之鄉(xiāng),也遇到旱災(zāi)、蝗災(zāi),糧價騰涌,不斷有百姓千百成群,公然搶糧鬧事。自他治理江山以來,情況愈來愈糟,如今幾乎看不見一片安靜土地。楊嗣昌雖然新近有瑪瑙山之捷,但是張獻(xiàn)忠依然不曾殺死或捉到,左良玉和賀人龍等都不愿乘勝追剿,擁兵不前。據(jù)楊嗣昌的迭次飛奏,征剿諸軍欠餉情況嚴(yán)重,軍心十分不穩(wěn)。雖然軍事上已經(jīng)有了轉(zhuǎn)機(jī),但如果軍餉籌措不來,可能使剿賊大事敗于一旦,良機(jī)再也不會有了。他想,目前只有兵餉有了著落,才能夠嚴(yán)厲督責(zé)諸軍克日進(jìn)剿,使張獻(xiàn)忠得不到喘息機(jī)會,將他包圍在川、陜、鄂交界的地方殲滅,也可以鼓舞將士們一舉而掃蕩商洛山?墒丘A從哪兒來呢?加征練餉的事已經(jīng)引起來全國騷動,在朝中也繼續(xù)有人反對,如今是一點加派也不能了。他在心中自問: “國庫如洗,怎么好呢?” 而且目前國事如焚,不僅僅楊嗣昌一個地方急需糧餉。一連幾天,他天天接到各省的緊急文書,不是請餉,便是請兵。薊遼總督洪承疇出關(guān)以后,連來急奏,說滿洲方面正在養(yǎng)精蓄銳,準(zhǔn)備再次入關(guān),倘無足餉,則不但不能制敵人于長城以外,勢必處處受制,要不多久就會變成不可收拾的局面,F(xiàn)在他又來了一封緊急密疏,說他自從遵旨出關(guān),移駐遼東以來,無時不鼓舞將士,以死報國,惟以軍餉短缺,戰(zhàn)守皆難。他說他情愿“肝腦涂地,以報皇恩”,但求皇上飭令戶部火速籌措軍餉,運(yùn)送關(guān)外,不要使三軍將士“枵腹對敵”,士氣消磨。這封密疏的措詞慷慨沉痛,使崇禎既感動,又難過。他將御案上的文書一推,不由地長吁短嘆,喃喃地自語說: “餉呵,餉呵,沒有餉這日子如何撐持?” 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穩(wěn),做了許多噩夢。第二天早晨退朝之后,他為籌餉的事,像熱鍋臺上的螞蟻一樣。想來想去,他有了一個比較能夠收效的辦法,就是叫皇親貴戚們給國家借助點錢。他想,皇親們家家“受國厚恩”,與國家“休戚與共”。目前國家十分困難,別人不肯出錢,他們應(yīng)該拿出錢來,做個倡導(dǎo),也可以使天下臣民知道他做君父的并無私心?墒墙心囊患一视H做個榜樣呢? 崇禎平日聽說,皇親中最有錢的有三家:一家是皇后的娘家,一家是田貴妃的娘家,一家是武清侯李家。前兩家都是新發(fā)戶,倚仗著皇親國戚地位和皇后、田妃都受皇上寵愛,在京畿一帶兼并土地,經(jīng)營商業(yè),十幾年的光景積起來很大家產(chǎn),超過了許多老的皇親。武清侯家是萬歷皇帝的母親孝定太后的娘家,目前這一代侯爺李國瑞是崇禎的表叔。當(dāng)萬歷親政[(1)]之前,國事由孝定太后和權(quán)相張居正主持,相傳孝定太后經(jīng)常把宮中的金銀寶物運(yùn)往娘家,有的是公開賞賜,有的是不公開賞賜,所以直至今日這武清侯家仍然十分富 [ ](1)萬歷親政—萬歷皇帝朱翊鈞即位時只有十歲,受他的母親監(jiān)護(hù)。到他十六歲結(jié)婚后,她母親才不再監(jiān)護(hù);到萬歷十年張居正病故,才由他直接掌管朝政。 有,在新舊皇親中首屈一指。在這三家皇親中能夠有一家做個榜樣,其余眾家皇親才好心服,跟著出錢。但是他不肯刺傷皇后和田妃的心,不能叫周奎和田宏遇先做榜樣。想來想去,只有叫李國瑞做榜樣比較妥當(dāng)。又想著向各家皇親要錢,未必順利,萬一遇到抵制,勢必嚴(yán)旨切責(zé),甚至動用國法。但是這不是尋常事件,歷代祖宗都沒有這樣故事[(1)],祖宗們在天之靈會不會見怪呢?所有的皇親貴戚們會怎么說呢?這么反復(fù)想著,他忽然躊躇不決了。 第二天,華北各地,尤其是京畿一帶,布滿了暗黃色的濃云,刮著大風(fēng)和灰沙。日色慘白,時隱時現(xiàn),大街上商店關(guān)門閉戶,相離幾丈遠(yuǎn)就看不清人的面孔。大白天,家家屋里都必須點上燈燭。大家都認(rèn)為這是可怕的災(zāi)異,在五行中屬于“土災(zāi)”,而崇禎自己更是害怕,認(rèn)為這災(zāi)異是“天變示儆”,有關(guān)國運(yùn)。他在乾清宮坐立不安,到奉先殿向祖宗燒香禱告,求祖宗保佑他的江山不倒,并把他打算向皇親借助的不得已苦衷向祖宗說明。他正在伏地默禱,忽聽院里喀嚓一聲,把他嚇了一跳,連忙轉(zhuǎn)回頭問: “外邊是什么響聲?” 一個太監(jiān)在簾外跪奏:“一根樹枝子給大風(fēng)吹斷了。” 崇禎繼續(xù)向祖宗禱告,滿懷凄愴,熱淚盈眶,幾乎忍不住要在祖宗前痛哭一場。祝禱畢,走出殿門,看見有一根碗口粗的古槐枝子落在地上,枝梢壓在丹陛上還沒移開。他想著這一定是祖宗不高興他的籌餉打算,不然不會這么巧,不早不晚,偏偏在他默禱時狂風(fēng)將樹枝吹斷。這一偶然事件和兩年前大風(fēng)吹落奉先殿的一個鴟吻同樣使他震驚。 大風(fēng)霾[(2)]繼續(xù)了兩天,到第三天風(fēng)止了,天也晴了。氣溫驟冷,竟像嚴(yán)冬一樣,惜薪司不得不把為冬天準(zhǔn)備的紅簍炭全部搬進(jìn)大內(nèi),供給各宮殿升火御寒。在上朝時候,崇禎以上天和祖宗迭次以災(zāi)異“示儆”,叫群臣好生修省,挽回天心,隨后又問群臣有什么措餉辦法。一提到籌措軍餉,大家不是相顧無言,便是說一些空洞的話。有一位新從南京來的御史,名叫徐標(biāo),不但不能貢獻(xiàn)一個主意替皇上分憂,反而跪下去“冒死陳奏”,說他從江南來,看見沿路 [ ](1)故事—與“先例”同義。這是當(dāng)時朝廷上的習(xí)用詞。 [ ](2)大風(fēng)霾—刮黃沙塵,天昏地暗,古人叫做大風(fēng)霾。 的村落盡成廢墟,往往幾十里沒有人煙,野獸成群。他邊說邊哭,勸皇上趕快下一道圣旨罷掉練餉,萬不要把殘余的百姓都逼去造翻。跟著又有幾位科、道官跪奏河南、山東、陜西、湖廣、江北各地的嚴(yán)重災(zāi)情,說明想再從老百姓身上籌餉萬萬不可。崇禎聽了科、道官們的跪奏,彷徨無計,十分苦悶,同時也十分害怕。他想,如今別無法想,只有下狠心向皇親們借助了,縱然祖宗的“在天之靈”為此不樂,事后必會鑒諒他的苦衷。只要能籌到幾百萬餉銀,使“剿賊”順利成功,保住祖宗江山,祖宗就不會嚴(yán)加責(zé)備。 他打算在文華殿召見幾位輔臣,研究他的計劃?墒堑搅宋娜A殿他又遲疑起來。他擔(dān)心皇親國戚們會用一切硬的和軟的辦法和他對抗,結(jié)果無救于國家困難,反而使皇親國戚們對他寒心,兩頭不得一頭。他在文華殿里停留很久,拿不定最后主意。這文華殿原是明代皇帝聽儒臣講書的地方,所以前后殿的柱子上掛了幾副對聯(lián),內(nèi)容都同皇帝讀書的事情有關(guān),在此刻幾乎都像是對崇禎的諷刺。平日“勤政”之暇,在文華殿休息的時候,他很喜歡站在柱子前欣賞這些對聯(lián),但今天他走過對聯(lián)前邊時再也沒有心情去看。他從后殿踱到前殿,好像是由于習(xí)慣,終于在一副對聯(lián)前邊站住了。他平日不僅喜歡這副對聯(lián)寫得墨飽筆圓,端莊渾厚,是館閣體中的上乘,也喜歡它的對仗工穩(wěn)。如今他忍不住又看了一遍。那副對聯(lián)寫道: 四海升平 翠幄雍容探六籍 萬幾清暇 瑤編披覽惜三余 看過以后,他不禁感慨地說:“如今還有什么‘四海升平’,還說什么‘萬幾清暇’!”他搖搖頭,又背著手走往文華后殿。正要踏上后殿的白玉臺階,一抬頭看見了殿門上邊懸的橫匾,上寫著:“學(xué)二帝三王[(1)]治天下大經(jīng)大法。”這十二個字分作六行,每行二字,是萬歷皇帝的母親孝定太后的御筆。她就是武清侯李國瑞的姑祖母。崇禎感到心中慚愧,低頭走進(jìn)了后殿的東暖閣,默然坐了很久,取消了為向戚畹借助的事召見閣臣。 [ ](1)二帝三王—二帝指堯、舜,三王指夏禹、商湯和周文王(或武王)。這是儒家所理想的上古君主。 崇禎懷著十分矛盾和焦急的心情回到乾清宮,又向御案前頹然坐下,無心省閱文書,也不說話,連聽見宮女和太監(jiān)們在簾外的輕微腳步聲都感到心煩。他用食指在御案上連寫了兩個“餉”字,嘆了口氣。當(dāng)他在焦灼無計的當(dāng)兒,王承恩拿著一封文書來到面前,躬身小聲奏道: “啟奏皇爺,有人上了一本! “什么人上的本?” “是一個太學(xué)生,名叫李琎! 崇禎厭煩地說:“我不看。我沒有閑心思看一個太學(xué)生的奏本!” 王承恩又小聲細(xì)氣地說:“這奏本中寫的是一個籌措軍餉的建議! “什么?籌措軍餉的建議?……快讀給我聽!” 李琎在疏中痛陳他對于江南目前局面的殷憂。他首先說江南多年來沒有兵燹之禍,大戶兼并土地,經(jīng)營商業(yè),只知錦衣玉食,競相奢侈,全不以國家的困難為念。他指出秦、晉、豫、楚等省大亂的根源是大戶們只知削小民、兼并土地,致使貧富過于懸殊。即使在豐收年景,小民還不免啼饑號寒;一遇荒歉,軟弱的只好輾轉(zhuǎn)餓死路旁,強(qiáng)壯的就起來造翻。他說,今日江南看起來好像很平穩(wěn),實際上到處都潛伏著危機(jī);如不早日限制富豪大戶兼并土地,趕快解救小民的困苦,那么秦、晉、豫、楚瓦解崩潰的大禍就會在江南同樣出現(xiàn)。他在疏中要求皇上毅然下詔,責(zé)令江南大戶自動報出產(chǎn)業(yè),認(rèn)捐兵餉,倘有違抗的,就把他的家產(chǎn)充公,一點也不要姑息。另外,他還建議嚴(yán)禁大戶兼并,認(rèn)真清丈土地,以平均百姓負(fù)擔(dān)。這一封奏疏很長,還提到歷史上不少朝代都因承平日久,豪強(qiáng)兼并,釀成天下大亂,以致亡國的例子,字里行間充滿著忠君憂國之情。 崇禎聽王承恩讀完這封奏疏,心中很受感動,又接過來親自細(xì)看一遍。關(guān)于清丈土地的建議,他認(rèn)為緩不濟(jì)急,而且困難較多,沒有多去考慮,獨(dú)對于叫江南大戶輸餉一事覺得可行,也是目前的救急良策。當(dāng)前年冬天滿洲兵威脅京師的時候,盧象升曾建議向京師和畿輔的官紳大戶勸輸軍餉,他也心動過,但不像現(xiàn)在更打動他的心。江南各地確實太平了多年,異常富庶,不像京畿一帶迭遭清兵破壞,且連年天災(zāi)不斷。他想,目前國家是這般困難,這般危急,叫江南大戶們捐輸幾個錢,使國家不至于瓦解崩潰,理所應(yīng)該。但是,冷靜一想,他不能不躊躇了。他預(yù)料到,這事一定會遭到江、浙籍的朝臣反對,而住在大江以南的縉紳大戶將必反對更烈。如今國家歲入大半依靠江、浙,京城的祿米[(1)]和民食,以及近畿和薊、遼的軍糧,也幾乎全靠江、浙供應(yīng),除非已經(jīng)到無路可走,萬不得已,最好不惹動江、浙兩省的官紳大戶嘩然反對,同朝廷離心離德。但是他又舍不得放棄李琎的建議。考慮再三,他提起朱筆批道: 這李琎所奏向江、浙大戶勸輸軍餉一事,是否可行,著內(nèi)閣與戶部臣詳議奏來。 欽此! 倘若崇禎在御批中用的是堅決贊同的口氣,南方籍的大臣們盡管還會用各種辦法進(jìn)行抵抗,但也不能不有所顧忌。而且,倘若他的態(tài)度堅定,那些出身寒素的南方臣僚和北方籍的臣僚絕大部分都會支持他。但他用的是十分活動的口氣批交內(nèi)閣和戶部大臣們“詳議”,原來可以支持他的人們便不敢出頭支持。過了幾天,內(nèi)閣和戶部的大臣們復(fù)奏說李琎的建議萬不可采納,如果采納了不但行不通,還要惹得江南各處城鄉(xiāng)騷動。他們還威脅他說,如今財賦幾乎全靠江南,倘若江南一亂,大局更將不可收拾。這些大臣們怕自己的復(fù)奏不夠有力,還怕另外有人出來支持李琎,就唆使幾個科、道官聯(lián)名上了一本,對李琎大肆抨擊。這封奏疏的全文已經(jīng)失傳了,如今只能看見下面的兩段文字: 李琎肄業(yè)太學(xué),未登仕籍,妄議朝廷大政,以圖邀恩沽名。彼因見江南尚為皇上保有一片安靜土,心有未甘,即倡為豪右報名輸餉之說,欲行手實籍沒之法[(2)]。此乃衰世亂政,而敢陳于圣人之前。小人之無忌憚,一至于此! [ ](1)祿米—發(fā)給文武百官的俸米。 [ ](2)手實籍沒之法—令業(yè)主自報田產(chǎn)以憑征稅,叫做“手實”。所報不實便將田產(chǎn)充公(籍沒)。此法最早出現(xiàn)于唐朝,宋朝也實行過。 根據(jù)乾清宮的御前近侍太監(jiān)們傳說,崇禎看了這幾句以后,輕輕地?fù)u搖頭,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不自覺地小聲罵道:“這般臭嘴烏鴉!”顯然,他很瞧不起這班言官,不同意他們說李琎的建議一無可取。停了一陣,他接著看下邊一段妙文: 夫李琎所惡于富人者,徒以其兼并小民耳。不知郡邑之有富家,亦貧民衣食之源也。若因兵荒之故,歸罪富家,勒其多輸,違抗則籍沒之,此秦始皇所不行于巴清[(1)],漢武帝所不行于卜式[(2)]者也。此議一倡,亡命無賴之徒相率而與富家為難,大亂從此始矣。乞陛下斬李琎之頭以為小人沽名禍國者戒! 看完了這一封措詞激烈的奏本,崇禎對他們堅決反對李琎的建議感到失望,但是很欣賞那一句“不知郡邑之有富家,亦貧民衣食之源也”。他點點頭,在心里說:“是呀,沒有富人,窮人怎么活呢?誰給他們田地去種?”他從御案前站起來,在暖閣里走來走去,考慮著如何辦。過了一陣,他決定把這個奏本留中,置之不理。對李琎的建議,他陷于深深的苦悶之中:一方面他認(rèn)為這個建議在目前的確是個救急之策,一方面他害怕會引起江南到處騷動,正像這班言官們所說的“亡命無賴之徒相率而與富家為難”。富家大戶自來是國家的頂梁柱,怎么能放縱無業(yè)小民群起與大戶為難?他決定不再考慮李琎的建議,而重新考慮向皇親們借助的事。他認(rèn)為別的辦法縱然可行,也是遠(yuǎn)水不解近渴,唯有皇親們都住在“輦轂之下”,說聲出錢,馬上就可辦到。但這是一件大事,他仍有躊躇,于是對簾外侍候的太監(jiān)說: “叫薛國觀、程國祥來!” 當(dāng)時有七位內(nèi)閣輔臣,崇禎單召見薛國觀和程國祥是因為薛是首輔,程是次輔。另外,他還有一個考慮。薛國觀是陜西韓城人,與江南大戶沒有多的關(guān)系,程國祥雖是江南上元人,卻較清貧。當(dāng)朝廷上紛紛反對向江南大戶借 [ ](1)巴清—巴寡婦清。秦始皇時為大富孀,巴(今四川東部)人,名清。 [ ](2)卜式—西漢時人,以經(jīng)營牧羊致富。 助軍餉時,只有他二人不肯說話,受到他的注意。他希望在向皇親們借助的事情上他們會表示贊助,替他拿定主意。他今天召見這兩位輔臣的地方是在宏德殿,是乾清宮的一座配殿,在乾清宮正殿西邊,坐北向南。他之所以不在乾清宮正殿的暖閣里召見他們,是因為他看見每日辦公的御案上堆的許多文書就不勝心煩,沒有等到他們進(jìn)宮就跑出乾清宮正殿,來到宏德殿,默默坐在中間設(shè)的盤龍御座上,低頭納悶。 過了一陣,薛國觀和程國祥慌忙來了。他們不知道皇上突然召見他們有什么重大事情,心中七上八下。在向皇上跪拜時候,薛國觀誤踩住自己的蟒袍一角,幾乎跌了一跤,而程國祥的小腿肚微微打顫,連呼吸也感到有點困難。賜座之后,崇禎嘆口氣,繞著圈子說: “朕召見先生們,不為別的,只因為災(zāi)異迭見,使朕寢食難安。前天的大風(fēng)霾為多年少有,上天如此示儆,先生們何以教朕?” 薛國觀起立奏道:“五行之理,頗為微妙;噬铣μ鑋(1)],敬天法祖,人神共鑒。古語云‘盡人事以聽天命’,皇上憂勤,臣工盡職,就是盡了人事,天心不難挽回。望陛下寬懷,珍重圣體! 崇禎說:“朕自登極至今,十三年了,沒有一天不是敬慎戒懼,早起晚睡,總想把事情辦好,可是局勢愈來愈壞,災(zāi)異愈來愈多,上天無回心之象,國運(yùn)有陵夷之憂。以大風(fēng)霾的災(zāi)異說,不僅見于京師一帶,半月前也見于大名府與浚縣一帶。據(jù)按臣韓文銓奏稱,上月二十一日大名府與?h等處,起初見東北有黑黃云氣一道,忽分往西、南二方,頃刻間彌漫四塞,狂風(fēng)拔木,白晝?nèi)缁,黃色塵埃中有青白氣與赤光隱隱,時開時闔。天變?nèi)绱,怎能叫朕不憂?” 薛國觀又安慰說:“雖然災(zāi)異迭見,然賴皇上威靈,剿賊頗為得手。如今經(jīng)過瑪瑙山一戰(zhàn),獻(xiàn)賊逃到興歸山中,所余無幾,正所謂‘釜底游魚’,廓清有日。足見天心厭亂,國運(yùn)即將否極泰來。望陛下寬慰圣心,以待捷音! 崇禎苦笑一下,說:“楊嗣昌指揮有方,連續(xù)告捷,朕心何嘗不喜。無奈李自成仍然負(fù)隅于商洛山中,革、左諸賊跳梁于湖廣東部與豫南、皖西一帶,而 [ ](1)朝乾夕惕—意思是朝夕勤奮戒懼,不敢懈怠。這是封建朝代歌頌皇帝的習(xí)用語。 山東、河南、河北到處土寇蜂起,小者占據(jù)山寨,大者跨州連郡。似此情形,叫朕如何不憂?加上連年天災(zāi),征徭繁重,百姓死亡流離,人心思亂。目前局面叫朕日夜憂慮,寢食難安,而滿朝臣工仍然泄泄沓沓,不能代朕分憂,一言籌餉,眾皆啞口,殊負(fù)朕平日期望之殷!” 薛國觀明白皇上是要在籌餉問題上征詢他的意見,他低著頭只不做聲,等待皇上自己說出口來,免得日后一旦反復(fù),禍?zhǔn)侣涞阶约侯^上。崇禎見首輔低頭不語,使一個眼色屏退了左右太監(jiān),小聲說: “目前軍事孔急,不能一日缺餉。國庫如洗,司農(nóng)[(1)]無計。卿為朕股肱大臣,有何良策?” 薛國觀跪下奏道:“臣連日與司農(nóng)計議,尚未想出切實可行辦法。微臣身為首輔,值此民窮財盡之時,午夜彷徨,不得籌餉良策,實在罪該萬死! “先生起來! 等薛國觀叩頭起來以后,崇禎不愿再同薛國觀繞圈子說話,單刀直入地問:“朕欲向京師諸戚畹、勛舊[(2)]與縉紳借助,以救目前之急,卿以為如何?” 薛國觀事先猜到皇上會出此一策,心中也有些贊同,但他明白此事關(guān)系重大,說不定會招惹后禍。他膽戰(zhàn)心驚地回答: “戚畹、勛舊,與國同休,非一般仕宦之家可比,容臣仔細(xì)想想。輔臣中有在朝年久的,備知戚畹、勛舊情況,亦望皇上垂詢! 崇禎明白他的意思,轉(zhuǎn)向程國祥問:“程先生是朝中老臣,在京年久,卿看如何?” 程國祥在崇禎初年曾做言官,頗思有所建樹,一時以敢言知名。后來見崇禎猜疑多端,剛愎任性,加上朝臣中互相傾軋,大小臣工獲罪的日多,他常怕招惹意外之禍,遇事緘默,不置可否,或者等同僚決定之后,他只隨聲附和,點頭說:“好,好。”日久天長,漸成習(xí)慣。由于他遇事不作主張,沒有權(quán)勢欲望,超然于明末的門戶斗爭之外,所以各派朝臣都愿他留在內(nèi)閣中起緩沖作 [ ](1)司農(nóng)—戶部。 [ ](2)戚畹、勛舊—戚畹與戚里同義,即皇親國戚的代稱。勛舊指因先人有大功勛而受封世襲爵位的世家。 用,更由于他年紀(jì)較大,資望較深,所以他在輔臣中的名次僅排在薛國觀的后邊。因為“好,好”二字成了他的口頭禪,同僚們替他起個綽號叫“好好閣老”。剛才進(jìn)宮之前,一位內(nèi)閣中書跪在他的面前行禮,哭著說接家人急報,母親病故,催他星夜回家。程國祥沒有聽完,連說“好,好”。隨后才聽明白這位內(nèi)閣中書是向他請假,奔喪回籍,又說“好,好”,在手本上批了“照準(zhǔn)”二字。此刻經(jīng)皇帝一問,他心中本能地警告自己說:“說不得,可說不得!”不覺出了一身汗,深深地低下頭去。崇禎等了片刻,等不到他的回答,又問: “卿看向戚畹借助還是向京師縉紳大戶借助?要是首先向戚畹借助,應(yīng)該叫誰家做個榜樣?” 程國祥跪在地上膽怯地說:“好,好! 崇禎問:“什么?你說都好?” “好,好。” “先向誰家借助為宜?” “好,好!背痰穆曇魳O低,好像在喉嚨里說。 “什么?什么好,好?” “好,好! 崇禎勃然大怒,將御案一拍,厲聲斥責(zé):“爾系股肱大臣,遇事如此糊涂,只說‘好,好’,毫無建白,殊負(fù)朕倚畀之重!大臣似此尸位素餐,政事安得不壞!朕本當(dāng)將爾拿問,姑念爾平日尚無大過,止予削職處分,永不錄用!氯!” 薛國觀見崇禎盛怒,不敢替同僚求情,也有心將程國祥排出內(nèi)閣,換一個遇事能對他有幫助的人,所以只不做聲。程國祥嚇得渾身顫栗,叩頭謝恩,踉蹌退出;氐郊抑校逝f門生紛來探問,說些安慰的話。國祥不敢將皇上在宏德殿所說的話泄露一句,提到給他的削職處分,只說“好,好”。當(dāng)晚奉到皇上給他的削職處分的手諭,他叩頭山呼萬歲,趕快上了一封謝恩疏,親自謄寫遞上。但是謝恩拜發(fā)之后,他忽然疑心自己將一個字寫錯了筆畫,日夜害怕崇禎發(fā)現(xiàn)這個錯字會給他重責(zé),竟致寢食不安,憂懼疑成疾,不久死去。 卻說程國祥從宏德殿退出以后,崇禎問薛國觀想好了沒有。國觀看出來崇禎很焦急,左右更無一人,趕快小聲奏道: “借助的辦法很好。倘有戚畹、勛舊倡導(dǎo),做出榜樣,在京縉紳自然會跟著出錢! 崇禎嘆口氣說:“這是一個不得已的辦法,但怕行起來會有阻礙! 薛國觀躬身回奏:“在外縉紳,由臣與宰輔諸臣倡導(dǎo);在內(nèi)戚畹、勛舊,非陛下獨(dú)斷不可! “你看,戚畹中誰可以做個倡導(dǎo)?” “戚畹非外臣可比,臣不如皇上清楚! 崇禎又問:“武清侯李國瑞如何?” “武清侯在戚畹中較為殷富,由他來倡導(dǎo)最好! “還有哪一家同他差不多的?” 薛國觀明知道田妃和周后的娘家都較殷富,但是他不敢說出。他因武清侯同當(dāng)今皇帝是隔了兩代的親戚,且風(fēng)聞崇禎在信王府時曾為一件什么事對武清侯不滿意,一直在心中存有芥蒂,所以他拿定主意除武清侯家以外不說出任何皇親。 “微臣別的不知,”薛國觀說,“單看武清侯家園亭一項,也知其十分殷富。他家本有花園一座,頗擅林泉之勝。近來又在南城外建造一座更大的花園,引三里河的水流進(jìn)園中,真是水木清華,入其園如置身江南勝地。這座新花園已經(jīng)動工了好幾年,至今仍在大興土木。有人說他有數(shù)十萬家資,那恐怕是指早年的財產(chǎn)而言,倘若是他家今日散在畿輔各處的莊子、天津和江南的生意都算進(jìn)來,一定遠(yuǎn)遠(yuǎn)超過此數(shù)! 崇禎恨恨地說:“沒想到朕節(jié)衣縮食,一個錢不敢亂用,而這些皇親國戚竟不管國家困難,如此揮霍!”停了片刻,他又說:“李國瑞是朕表叔。今日倘非國庫如洗,萬般無奈,朕也不忍心逼著他拿出銀子! “戚畹中哪一家同皇上不是骨肉至親?總得有一家倡導(dǎo)才好! “卿言甚是,總得有一家倡導(dǎo)才好。朕久聞神祖幼時,孝定太后運(yùn)出內(nèi)帑不少。今日不得已叫他家破點財,等到天下太平之后,照數(shù)還他。不過此事由朕來做,暫不要張揚(yáng)出去! 薛國觀退出以后,崇禎的眉頭舒展了。他想,如果李國瑞能拿出銀子,做個榜樣,其他皇親、勛舊和縉紳就會跟著拿出銀子。京城里的榜樣做好,外省就好辦,幾百萬銀子不難到手,一年的軍餉就有了著落。他近來對薛國觀有許多不滿意地方,倒是贊助他向戚畹借助一事使他滿意。 但是當(dāng)崇禎在回乾清宮正殿時候,抬起頭來無意中望見正殿內(nèi)向南懸掛的大匾,不覺心中一動,剛才的決定登時動搖了。這匾上寫的“敬天法祖”四個大字,是在崇禎元年八月間他吩咐當(dāng)時擅長書法的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高時明寫的。他望望這個匾,不能不想到祖宗朝都沒有強(qiáng)迫戚畹借助的事。有三天時間,他為此事陷入了矛盾之中。但是這三天中,各地請餉請兵的奏疏像雪片飛來,逼得他毫無辦法。恰巧到了第三天,他收到李國臣的一本密奏,內(nèi)中說:“臣先父所留之家產(chǎn)不下四十萬,臣當(dāng)?shù)闷浒搿=裾埲I(xiàn)陛下,助國家充軍餉,以盡臣之微忠。”這個李國臣就是李國瑞的庶兄,一向揮霍無度,常常為花錢事同武清侯李國瑞鬧家庭糾葛。他同乾清宮的太監(jiān)有認(rèn)識的,起初風(fēng)聞皇帝有向戚畹和縉紳借助的打算,他就動了念頭;嗣后聽說崇禎已決定在李國瑞的頭上開刀,他就趕快上了這個密本,想趁機(jī)一則向李國瑞泄憤,二則賺得皇帝高興。崇禎平日依靠東廠的偵察,對各家皇親的陰私事知道很多,所以他看了李國臣的密奏之后,輕輕罵道:“不是東西!”然而他的猶豫也終止了。他將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德化叫到面前,吩咐他立刻親自去武清侯府,口傳密旨,要李國瑞借助十萬銀子。王德化一出去,他就坐在御案前,對著旁邊幾上的九重博山宣爐,凝視著縹緲的輕煙出神,心中問道: “會順利么?嗯?” 乾清宮中的太監(jiān)很多,本來用不著由王德化這個地位最高的太監(jiān)頭兒親自去武清侯府傳旨。崇禎滿心希望第一炮順利打響,所以破例派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親自出馬。約摸過了一個時辰,王德化回來了。崇禎急著問: “怎么樣,他愿意借助十萬銀子么?” 王德化躬身說:“奴婢不敢奏聞。請皇爺不要生氣! “難道李國瑞竟敢抗旨?” “方才奴婢去到武清侯府,口傳圣旨,不料李國瑞對奴婢訴了許多苦,說他只能拿出一萬兩銀子,多的實在拿不出來。奴婢不敢收他的銀子,回宮來請旨定奪! “什么!他只肯拿出一萬兩?”崇禎把眼睛一瞪,猛一跺腳,罵道:“實在混賬!可惡!竟敢如此抗旨!” 王德化本來也想趁機(jī)會在李國瑞身上發(fā)筆大財,不料他去傳旨之后,李國瑞只送給他兩千銀子,使他大失所望。他當(dāng)時冷笑說:“皇上國法無私,老皇親的厚禮不敢拜領(lǐng)!”說畢,拂袖而去。如今見皇上動怒,他趕快又說: “是的,李國瑞如此抗旨,實在太不為皇上和國家著想了。” “他都說些什么?” “他向奴婢訴苦說,連年災(zāi)荒,各處莊子都沒有收成。在畿輔的幾處莊子前年給滿兵焚掠凈盡,臨清和濟(jì)南的生意也給全部搶光。他本來還打算懇求皇上賞賜一點,沒想到里頭反來要他借助。他還說,皇上要是不體諒他的困難,他只有死了! 崇禎在乾清宮大殿中走來走去,眼睛冒火,把太監(jiān)們和宮女們都嚇得屏息無聲。他痛苦地想道:“我用盡了心血苦撐這份江山,不光為我們朱家一家好,也為著大家好。皇親國戚世受國恩,與國家休戚相關(guān)。這個江山已經(jīng)危如累卵,你做皇親的還如此袖手旁觀,一毛不拔!”一件不愉快的舊事突然浮上心頭,更增加他的憤恨。這事已經(jīng)過去十五年了。那時崇禎還是信王。雖系天啟皇帝的同父異母兄弟,卻因為魏忠賢和客氏擅權(quán)亂政,他住在信王府中也每天提心吊膽。為著給魏忠賢送一份豐厚的壽禮,信王府一時周轉(zhuǎn)不靈,派太監(jiān)去向武清侯借三萬兩銀子,言明將來如數(shù)歸還。誰知李國瑞對派去的老太監(jiān)王宏訴了許多苦,只借給五千兩。崇禎自幼就是心胸狹窄的人,這件事在當(dāng)時狠刺傷了他的自尊心,直到他即位兩年后還懷恨難忘,打算借機(jī)報復(fù)。后來年月漸久,國事如焚,這件事才在他的心頭上淡了下去。這次向李國瑞借助軍餉,原來絲毫也沒有想到報復(fù),不料李國瑞竟敢抗旨,這筆舊賬就自然也在心頭上翻了出來。 “一遇到我借錢,他總是訴苦!”他站住腳步,回頭來對王德化說,“像他這號人,給他面子他不要,非給他個厲害看看他才會做出血筒子!” “奴婢也看他是一個寧挨杠子不挨針的人! “去,告他說,要他趕快拿出二十萬兩銀子,少一兩也不答應(yīng)!” 王德化走后,崇禎恨恨地冷笑一聲。他從乾清宮大殿中走出來,走下丹陛,在院中徘徊。對于李國瑞的事,已沒有轉(zhuǎn)圜余地,非硬著手腕干下去不行,倘若虎頭蛇尾,不但以后別想使皇親、勛舊和縉紳們拿出一兩銀子,而且他做皇帝的尊嚴(yán)和威權(quán)也將大大受損?墒且幌氲讲坏貌唤o武清侯嚴(yán)厲處分,他又在心里產(chǎn)生許多顧慮。正在這時,一陣北風(fēng)徐徐吹來,同時傳過來隱約的鐘、磬聲。大高玄殿的鐘、磬聲在大白天是傳不到乾清宮的。崇禎感到奇怪,向一個太監(jiān)問: “這是什么地方的鐘、磬聲?” “啟奏皇爺,今天是九蓮菩薩的生日,英華殿[(1)]的奉祀太監(jiān)和都人們在為九蓮菩薩上供! 崇禎一驚,說:“我竟然忘記今天是她老人家的生日!” 九蓮菩薩就是孝定太后。太后生前在英華殿吃齋禮佛多年,常坐一個寶座,刻有九朵蓮花。宮中傳說她死后成神,稱她為九蓮菩薩或九蓮娘娘。除在奉先殿供著她的神主之外,又在英華殿后邊建筑一殿,替她塑了一尊泥像,身穿袈裟,彩繪貼金,趺坐九蓮寶座,四時祭奠,一如佛事。崇禎幼年曾親眼看見她在英華殿虔誠禮佛,給他的印象很深。如今回憶著她的生前音容,想象著她會震怒,不能不加重了他對李國瑞問題的顧慮。 按照封建禮法,孝定太后已經(jīng)死了二十多年,逢到她的生日,不必再由皇帝和皇后去上供,而事實上多年來崇禎已經(jīng)不在她的生日去上供了。但今天崇禎的心情和平日很不同,他吩咐一個御前太監(jiān)去坤寧宮傳旨,要皇后率領(lǐng)田、袁二妃速去英華殿后殿代他獻(xiàn)供。 命李國瑞獻(xiàn)出二十萬兩銀子的嚴(yán)旨下了以后,崇禎一方面等待著李國瑞如何向他屈服,一方面命東廠提督太監(jiān)曹化淳和錦衣衛(wèi)使吳孟明派人察聽 [ ](1)英華殿—在紫禁城內(nèi)最西北角的一座宮院,神宗的母親孝定太后晚年居住、禮佛、靜修的地方。宮中傳說孝定太后成了九蓮菩薩。 京城臣民對這件事有何議論,隨時報進(jìn)宮中。為著“天變可畏”和各地災(zāi)情嚴(yán)重,崇禎在兩天前就打算齋戒修省,只是想來想去,籌餉事沒有一點眉目,他沒法丟下不管,去靜心過齋居生活。如今為著李國瑞的問題深怕祖宗震怒,很覺煩悶,才只好下定決心修省,希望感動上蒼。于是他從昨晚起就開始素食,通身沐浴,今早傳免上朝,并吩咐一個御前太監(jiān)去傳諭內(nèi)閣和文武百官:他從今天起去省愆居靜坐修省三日,除非有緊急軍國大事,一概不許奏聞。吩咐畢,他在宮女們的服侍下匆匆地?fù)Q上青色純絹素服,先到奉先殿向列祖列宗的神主上香祈禱,又到奉先別殿向他的母親孝純太后的神主禱告,然后乘輦往省愆居去。 省愆居在文華殿后邊,用木料架起屋基,離地三尺,四面通透懸空,象征著隔離塵世。在天啟朝,省愆居不曾啟用過,欄桿和木階積滿灰塵,檐前和窗上掛著蜘蛛網(wǎng),木板地上散滿了蝙蝠糞,屋前甬道旁生滿荒草。到了崇禎登極,重新啟用,經(jīng)常收拾得干干凈凈。今天他走進(jìn)省愆居向玉皇神主叩畢頭,坐下以后,本來要閉目默想,對神明省察自己的過錯,卻不料心亂如麻,忽而想著這個問題,忽而想著那個問題。 中午,崇禎用的是最簡單的素膳。雖然御膳房的太監(jiān)們掌握著祖宗相傳的成套經(jīng)驗,瞞上不瞞下,把一些冬菇、口蘑、嫩筍、猴頭、豆腐、面筋、蘿卜和白菜之類清素材料用雞湯、鴨湯、上等醬油、名貴作料,妙手烹調(diào),味道鮮美異常,素中有葷,但是因為崇禎心中煩悶,吃到嘴里竟同嚼著泥土一般。他隨便動動筷子,就不再吃,只把一碗冰糖銀耳湯喝了一半。太監(jiān)小心地撤去素膳,用盤子捧上一盅茶。因為是在齋戒期間,用的茶盅也不能有彩繪,而是用的建窯貢品,純素到底,潤白如玉,比北宋定窯更好。崇禎吃了一口茶,呆呆地望著茶盅出神。茶色嫩黃輕綠,浮著似有似無的輕煙。輕煙慢慢散開,從里邊現(xiàn)出來李國瑞的可厭的幻影和孝定太后坐在蓮花寶座上的遺容。他的心一動,眼睛一眨,幻象登時消失。 他不能不關(guān)心軍餉問題,特別是關(guān)心李國瑞的問題,不可能靜心省察自己的過錯。越是想著這些事,他越是不能在省愆居枯坐下去,決定將三天的齋戒修省改為一天,而對這一天也巴不得立刻紅日西墜,快回乾清宮去處理要務(wù)。 由于常常睡眠不足,他禁不住在椅子上蒙眬入睡。他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夢,都與軍餉有關(guān)。后來夢見成千上萬的官軍圍著楊嗣昌的轅門鼓噪索餉。他看見楊嗣昌倉皇走出,百般撫慰,官兵鼓噪更兇,眼看就要釀成大禍,忽然楊嗣昌奔進(jìn)宮來,到他的面前伏地叩頭,懇求火速籌措軍餉,而鼓噪聲好像已經(jīng)沖進(jìn)皇城,逼近紫禁城外。他一驚而醒,出了一身冷汗。他隔著窗子望望太陽,不過申末酉初,覺得白日悠悠,這一天竟是特別的長! 一個近侍太監(jiān)用銀盆端來大半盆溫水,跪在他的面前,另一個太監(jiān)將一塊素色貢緞蓋在他的腿上,然后替崇禎將袖子卷起。像這樣事情,平日都是宮女服侍,今日因為齋戒修省,宮女們不能跟隨前來,只好全由太監(jiān)來做。盡管這些近侍太監(jiān)都是十七八歲的青年,面貌姣好,服飾華美,動作輕盈,崇禎仍不免覺得他們笨手笨腳,伺候得不能如意。他無可奈何,俯下身子洗了臉,輕輕地嘆息一聲。他究竟是為著太監(jiān)們伺候得不如意而嘆氣,還是為著國事不遂心而嘆氣,沒人知道。當(dāng)盥洗的銀盆和蓋在腿上的素緞拿走以后,另一個小太監(jiān)走來,在面前跪下,雙手將一個永樂年間果園廠制的嵌著螺鈿折枝梅花的黑漆托盤舉起來。崇禎從托盤上取下茶杯,漱了口,仍舊放回盤中;仡^向另一個大太監(jiān)問: “王德化在什么地方?” “啟奏皇爺,王德化剛才來到文華殿前邊值房中等候問話,因皇爺修省事大,不敢貿(mào)然前來,奴婢也不敢啟奏! 這神秘的小木屋只供皇帝修省,不能談?wù)搰。崇禎想了會兒,決定破例在修省中離開一時,去文華殿問一問王德化,然后回來繼續(xù)修省。他向玉皇的神主叩了三個頭,便走出木屋了。 崇禎一到了文華后殿,向龍椅上一坐,便吩咐一個小答應(yīng)將王德化喚到面前,焦急地問: “昨天第二次傳旨之后,李國瑞可有回奏么?” 王德化躬身回答:“啟奏皇爺,李國瑞尚無回奏。” “可惡!他家里有何動靜?” “午飯后曹化淳進(jìn)宮來,因知皇爺正在修省,不敢驚駕,又出宮了。據(jù)化淳對奴婢言講:自前日第一次傳旨之后,李國瑞本人雖然待罪府中,不敢出頭露面,卻暗中同他的親信門客、心腹家人,不斷密議,也不斷派人暗中找?guī)准襾硗孛艿幕视H、勛舊,密商辦法! “商議什么辦法?” “無非是如何請大家向皇爺求情。但是皇親、勛舊們將如何進(jìn)宮求情,尚不清楚,橫豎不過是替他向皇爺訴苦,大家也順便替自己訴苦! “哼哼,我向誰訴苦呵!都是哪幾家皇親同李家來往最密?” 王德化明知道同李家關(guān)系最密的是皇后的父親周奎,但是他決不說出。他并不是害怕素來不問朝政的皇后,更不是害怕周奎將來會對他如何報復(fù),而是害怕皇上本人變卦。倘若在這件大事上他全心全意站在皇帝一邊,將來皇上一旦變卦,后悔起來,他就會禍?zhǔn)屡R頭。所以他籠統(tǒng)地回奏說: “李國瑞是九蓮娘娘的侄孫,世襲侯爵,在當(dāng)今戚畹中根基最深,爵位最高,家家皇親都同李府上來往較密,不止一家兩家。” 崇禎又問:“京師臣民可知道這件事么?” “啟奏皇爺,世界上沒有不漏風(fēng)的墻,京師臣民都已經(jīng)哄傳開了! “臣民們有何議論?” “據(jù)曹化淳向奴婢說,東廠和錦衣衛(wèi)兩衙門的打探事件的番子聽到滿城臣民都在紛紛議論,稱頌陛下英明神圣,這件事做得極是。大家都說,這些年國家困難,臣民盡力出糧出餉,替皇上分了不少憂,他們這些深受國恩的皇親國戚們早該報效了。如今皇上英明果斷,叫他們?yōu)閲鳇c錢,合情合理,大快人心! “還有什么議論?” 王德化知道皇親中還有種種議論,但他不敢讓崇禎知道,回答說沒有別的議論了。崇禎叫他退出,又吩咐一個太監(jiān)到內(nèi)閣去將薛國觀叫來。內(nèi)閣在午門內(nèi)左邊,文華殿正南不遠(yuǎn),所以薛國觀很快就被叫來了。崇禎望著跪在地上的首輔問: “朕昨日已二次嚴(yán)諭李國瑞為國輸餉,為臣民做個榜樣。看來李國瑞有意恃寵頑抗,大拂朕意。據(jù)先生看來,下一步將如何辦好?在朝縉紳中有何看法?” 在這件案子上,薛國觀是站在在朝的縉紳一邊。兩三天來,他接觸到朝中同僚很多,不管是南方的或北方的,盡管平日利害不同,門戶之見很深,唯獨(dú)在這件事情上心中都同情皇帝的苦衷,贊成向戚畹開刀。他們希望皇上從戚畹和勛臣中籌到數(shù)百萬銀子以濟(jì)軍餉,使剿賊軍事能夠順利進(jìn)行,不必再向他們要錢;倘若萬一皇親和勛臣們用力抵抗,使皇上的這著棋歸于失敗,皇上也不好專向他們借助了。薛國觀自然不肯將在朝縉紳的想法向崇禎說出,抬頭奏道: “在朝縉紳都知道當(dāng)前國庫如洗,皇上此舉實出于萬不得已。但事關(guān)戚畹,外臣不便說話,所以在朝中避免談?wù)。以臣看來,這一炮必須打響,下一步棋才好走。望陛下果斷行事,不必多問臣工! 崇禎點點頭,又問了兩件別的事,便叫薛國觀退出去了,F(xiàn)在知道了京師臣民都對他衷心支持,稱頌他的英明,使他增加了決心:如果李國瑞膽敢頑抗,就給以嚴(yán)厲處治。他擔(dān)心幾家較有面子的皇親會出來替李家講情,破壞他的捐餉大計。他越想越不放心,更沒有心情回到木屋中繼續(xù)獨(dú)坐修省,便悶悶地踱出文華門,甩甩袍袖,乘輦回乾清宮去。 他剛剛換了衣服,坐在乾清宮大殿東暖閣的御案前邊,王德化把李國瑞的一封奏疏同一疊別的文書捧送到他的面前。他原以為二次傳旨之后,李國瑞盡管暗中有所活動,但無論如何不能不感到惶恐,上表謝罪。只要李國瑞上表謝罪,肯拿出十萬兩銀子作個倡導(dǎo),他不惟不再深究,還打算傳旨嘉勉。萬沒想到,李國瑞在密本中不但對他訴苦,還抬出來孝定太后相對抗,要他看在孝定的情分上放寬限期,好使他向各家親戚挪借三萬兩銀子報效國家。崇禎看畢這封密奏,向王德化問道: “這是才送來的?” “是的,皇爺! “你看了么?” “奴婢看過! 崇禎將腳一跺:“哼,三萬兩,他倒說得出口!” “是的,虧他說得出口! “朕倒要瞧瞧他胳膊能扭過大腿!” 這一件不愉快的事使崇禎連晚膳也吃不下。所好的是今日因為齋戒修省,晚膳只有十來樣素菜,進(jìn)膳的時候免掉了照例奏樂,耳邊十分清靜,他還能勉強(qiáng)地吃一點。剛剛用過晚膳,近侍太監(jiān)奏稱新樂侯劉文炳和幾位皇親入宮求見,現(xiàn)在東華門內(nèi)候旨。崇禎想著他們一定是為替李國瑞求情而來,問道: “還有哪幾家皇親同來?” “還有駙馬都尉鞏永固,老皇親張國紀(jì),老駙馬冉興讓。” 崇禎想道,倒是皇后的父親周奎知趣,沒有同他們一起進(jìn)宮。他本來不打算見他們,但又想張國紀(jì)和冉興讓都是年高輩尊的皇親,很少進(jìn)宮,不妨聽聽他們說些什么。于是他沉吟片刻,吩咐說: “叫他們在文華殿等候!” 第22章 武清侯的事件給在京戚畹中的震動很大,他們感到恐慌,也憤憤不平。有爵位的功臣之家,即所謂“勛舊”,也害怕起來。他們明白,皇上首先向戚畹借助,下一步就輪到他們。再者,戚畹和勛舊多結(jié)為親戚,一家有難,八方牽連。所以那些在京城的公、侯、伯世爵對戚畹都表示同情,暗中支持,希望武清侯府用各種辦法硬抗到底;视H們經(jīng)過緊張的暗中串連,幾番密商,推舉出四個人進(jìn)宮來替李家求情。其中班輩最高的是萬歷皇帝的女婿、駙馬都尉冉興讓,已經(jīng)六十多歲,須發(fā)如銀。其次比較輩尊年長的是懿安皇后[(1)]的父親、太康 [ ](1)懿安皇后—天啟的皇后張氏,崇禎的嫂子。 伯張國紀(jì)。他一向小心謹(jǐn)慎,不問外事,也不敢多交游。這次因為一則有兔死狐悲之感,二則李國瑞家中人苦苦哀求,周奎又竭力慫恿,不得不一反往日習(xí)慣,硬著頭皮進(jìn)宮。大家都知道崇禎的脾氣暴躁,疑心很重,所以四個人在文華殿等候時候,心中七上八下,情緒緊張。 崇禎來到文華后殿,坐在寶座上了。四位皇親首先在文華門的甬路旁跪著接駕,隨即來到文華后殿向皇帝行了一跪三叩頭禮。崇禎賜坐,板著臉孔問他們進(jìn)宮何事。他們進(jìn)宮前本來推定老駙馬冉興讓先說話,他一看皇上的臉色嚴(yán)峻,臨時不敢做聲了。新樂侯劉文炳是崇禎的舅家表哥,本來是一個敢說話的人,但是他的亡妹是李國瑞的兒媳,因為有這層親戚關(guān)系,也不便首先開口。駙馬都尉鞏永固是崇禎的妹夫,在這幾個人中年紀(jì)最小,只有二十五歲,秉性比較爽直,平日很受崇禎寵愛?匆姶蠹一ハ嘤^望,都不敢開口,他忍不住起立奏道: “臣等進(jìn)宮來不為別事,懇陛下看在孝定太后的情分上,對李國瑞……” 崇禎截斷他的話說:“李國瑞的事,朕自有主張,卿等不用多言! 鞏永固又說:“皇上圣明,此事既出自乾斷[(1)],臣等自然不應(yīng)多言。但想著孝定太后……” 崇禎用鼻孔輕輕冷笑一聲,說:“朕就知道你要提孝定太后!這江山不惟是朕的江山,也是孝定太后的江山,祖宗的江山。朝廷的困難,朕的苦衷,縱然卿等不知,祖宗也會盡知。若非萬不得已,朕何忍向戚畹借助?” 劉文炳壯著膽子說:“陛下為國苦心,臣等知之甚悉。但今日朝廷困難,決非向幾家戚畹借助可以解救。何況國家今日尚未到山窮水盡地步,皇上對李國瑞責(zé)之過甚,將使孝定太后在天之靈……” 崇禎搖頭說:“卿等實不知道。這話不要對外人說,差不多已經(jīng)是山窮水盡了!彼奈换视H,眼睛忽然潮濕,嘆口長氣,接著說:“朕以孝治天下,卿等難道不知?孝定太后是朕的曾祖母,如非帑藏如洗,軍餉無著,朕何 [ ](1)乾斷—封建社會,以乾卦代表男、天、君主,以坤卦代表女、地、皇后。事由君主決斷叫做乾斷。 忍出此一手?自古忠臣?xì)Ъ壹傠y,史不絕書。李國瑞身為國戚,更應(yīng)該拿出銀子為臣民倡導(dǎo)才是,比古人為國毀家紓難還差得遠(yuǎn)哩!” 年長輩尊的駙馬都尉冉興讓趕快站起來說:“國家困難,臣等也很清楚。但今日戚畹,大非往年可比。遍地荒亂,莊田收入有限。既為皇親國戚,用度又不能驟減。武清侯家雖然往年比較殷實,近幾年實際上也剩個空架子了。” 崇禎冷冷地微笑一下,說:“你們都是皇親,自然都只會替皇親方面著想。倘若天下太平,國家富有,每年多給皇親們一些賞賜,大家就不會叫苦了! 皇親們都不敢再說話,低著頭歸還座位。崇禎向大家看看,問道: “你們還有什么話說?” 大家都站立起來,互相望望,都不敢做聲。鞏永固知道張國紀(jì)是決不敢說話的,他用肘碰了一下老駙馬冉興讓,見沒有動靜,只好自己向前兩步,跪下奏道: “臣不敢為李國瑞求情,只是想著李國瑞眼下拿二十萬兩銀子實有困難。陛下可否格外降恩,叫他少出一點,以示體恤,也好使這件事早日了結(jié)?” 關(guān)于這個問題,崇禎也曾反復(fù)想過。他也明白如今要的這個數(shù)目太大,李國瑞實在不容易拿出來,但他不愿意馬上讓步,要叫李國瑞知道他的厲害以后再討價還價。他冷笑說: “一錢銀子也不能少。當(dāng)神祖幼時,內(nèi)庫金銀不知運(yùn)了多少到他們李家。今日國家困難,朕只要他把內(nèi)庫金銀交還!彼D(zhuǎn)向冉興讓,問:“卿年高,當(dāng)時的事情卿可記得?” 冉興讓躬身回答說:“萬歷十年張居正死,神祖爺即自掌朝政,距今將近六十年。從前確有謠傳,說孝定太后常將內(nèi)庫金銀賞賜李家。不過以臣愚見,即令果有其事,必在萬歷十年之前,事隔六十年,未必會藏至今天。” “六十年本上生息,那就更多了!背绲澬σ恍Γ又f:“卿等受李家之托,前來講情,朕雖不允,你們也算盡到了心。朕今日精神疲倦,有許多苦衷不能詳細(xì)告訴卿等知悉。你們走吧! 大家默默地叩了頭,魚貫退出。但他們剛剛走出文華門,有一個太監(jiān)追出傳旨,叫駙馬鞏永固回文華后殿。其余的皇親們都暫時不敢走,等候召見。大家起初在剎那間都覺詫異,還有點吃驚。隨即冉興讓和張國紀(jì)二人同時轉(zhuǎn)念一想,認(rèn)為一定是皇上改變了主意,李國瑞的事情有了轉(zhuǎn)機(jī),不覺心中暗喜,互相交換眼色。 崇禎已經(jīng)離開御座,在文華后殿的中間走來走去,愁眉不展,一臉焦躁神氣?匆婌栍拦踢M(jìn)來,他走到正中間,背靠御案,面南而立,臉色嚴(yán)峻得令人害怕。鞏永固叩了頭,懷著一半希望和一半忐忑不安的心情跪在地上,等候問話。過了片刻,崇禎向他的妹夫問: “皇親們對這件事都有什么怨言?” 鞏永固猛然一驚,叩頭說:“皇親們對陛下并沒有一句怨言。” “哼,不會沒有怨言!”停一停,崇禎又說:“萬歷皇爺在世時,各家老皇親常蒙賞賜。到了崇禎初年,雖然日子大不如前,朕每年也賞賜不少。如今反而向皇親們借助軍餉,豈能沒有怨言?” 鞏永固確實聽到了很多怨言,最大的怨言是皇親們都說宗室親王很多,像封在太原的晉王、西安的秦王、衛(wèi)輝的潞王、開封的周王、洛陽的福王、成都的蜀王、武昌的楚王等等,每一家都可以拿出幾百萬銀子,至少拿出幾十萬不難,為什么不讓他們幫助軍餉?有三四家拿出銀子,一年的軍餉就夠了。皇上到底偏心朱家的人,放著眾多極富的親王不問,卻在幾家皇親的頭上打算盤!就連鞏永固自己,也有這樣的想法。然而他非常了解皇上的秉性脾氣,縱然他是崇禎的至親,又深蒙恩寵,也不敢將皇親們的背后議論說出一個字來。他只是伏地不起,默不做聲。 崇禎見他的妹夫不說話,命他出去。隨即,他心情沉重地走出文華殿,乘輦回乾清宮去。 已經(jīng)是鼓打三更了,他還靠在御榻上想著籌餉的事。他想,今晚叫幾位較有面子的皇親碰了釘子,李國瑞一定不敢繼續(xù)頑抗;只要明日他上表謝罪,情愿拿出十萬、八萬銀子,他還可以特降皇恩,不加責(zé)罰。他又暗想,皇后的千秋節(jié)快要到了,向皇親們借助的事最好在皇后的生日之前辦完,免得為這件事鬧得宮中和戚畹都不能愉快一天。 武清侯李國瑞因見替他向皇帝求情的皇親們碰了釘子,明白他已經(jīng)惹動皇上生氣,縱然想拿出三五萬銀子也不會使事情了結(jié)。在幾天之內(nèi),他單向皇上左右的幾位大太監(jiān)如王德化、曹化淳之流已經(jīng)花去了三萬銀子,其他二三流的太監(jiān)也趁機(jī)會來向他勒索銀子。李國瑞眼看銀子像流水似的花去了將近五萬兩,還沒有一兩銀子到皇上手里,想來想去,又同親信的清客們反復(fù)密商,決定只上表乞恩訴苦,答應(yīng)出四萬銀子,多一兩銀子也不出了。他倚仗的是他是孝定太后的侄孫,當(dāng)今皇上的表叔,又沒犯別的罪,皇上平白無故要他拿出很多銀子本來就不合道理,他拿不出來多的銀子不犯國法。有的皇親暗中慫恿李家一面繼續(xù)軟拖硬頂,一面想辦法請皇后和東宮田娘娘在皇上面前說句好話。大家認(rèn)為,只要皇后或十分受寵的東宮娘娘說句話,事情就會有轉(zhuǎn)機(jī)了。 一連幾天,崇禎天天派太監(jiān)去催逼李國瑞拿出二十萬兩銀子,而李國瑞只有上本訴窮。崇禎更怒,不考慮后果如何,索性限李國瑞在十天內(nèi)拿出來四十萬兩銀子,不得拖延。李國瑞見皇帝如此震怒和不講道理,自然害怕,趕快派人暗中問計于各家皇親。大家都明白崇禎已經(jīng)手忙腳亂,無計可施,所以才下此無理嚴(yán)旨。他們認(rèn)為離皇后千秋節(jié)只有十來天了,只要李國瑞抱著破罐子破摔,硬頂?shù)角锕?jié),經(jīng)皇后說句話,必會得到恩免。還有人替李國瑞出個主意:大張旗鼓地變賣家產(chǎn)。于是武清侯府的奴仆們把各種粗細(xì)家具、衣服、首飾、字畫、古玩,凡是能賣的都拿出來擺在街上,標(biāo)價出售,滿滿地擺了一條大街。隔了兩天,開始拆房子,拆牌樓,把磚、瓦、木、石、獸脊等等堆了兩條長街。在什物堆上貼著紅紙招貼,上寫著:“本宅因欽限借助,需款火急;各物賤賣,欲購從速!”這是歷朝從來沒有過的一件大大奇聞,整個北京城都轟動起來。每天京城士民前往武清侯府一帶觀看熱鬧的人絡(luò)繹不絕,好像趕會一般,但東西卻無人敢買,害怕惹火燒身。士民中議論紛紛,有的責(zé)備武清侯這樣做是故意向皇上的臉上抹灰,用耍死狗的辦法頑抗到底;有的說皇上做得太過分了,二十萬現(xiàn)銀已經(jīng)拿不出來,又逼他拿出四十萬兩,逼得李武清不得已狗急跳墻;另外,一天清早,在大明門、棋盤街和東西長安街出現(xiàn)了無名揭帖,稱頌當(dāng)今皇上是英明圣君,做這件事深合民心。 這些情形,都由東廠提督太監(jiān)曹化淳報進(jìn)皇宮。崇禎非常憤怒,下旨將李國瑞削去封爵,下到鎮(zhèn)撫司獄,追逼四十萬銀子的巨款。起初他對于棋盤街等處出現(xiàn)的無名揭帖感到滿意,增加了他同戚畹斗爭的決心。但過了一天,當(dāng)他知道輿論對他的做法也有微詞時,他立刻傳旨東廠和錦衣衛(wèi),嚴(yán)禁京城士民“妄議朝政”、暗寫無名揭帖,違者嚴(yán)懲。 崇禎原來希望在皇后千秋節(jié)之前順利完成了向戚畹借助的事,不料頭一炮就沒打響,在李國瑞的事情上弄成僵局。盡管他要對皇親們硬干到底,但是他的心中未嘗不有些失悔。在李國瑞下獄的第二天,他幾乎感到對李國瑞沒有辦法,于是他將首輔薛國觀召進(jìn)乾清宮,憂慮地問道: “李國瑞一味頑抗,致使向戚畹借助之事不得順利進(jìn)行。不意籌餉如此困難,先生有何主意?” 薛國觀心中很不同意崇禎的任性做法,但他不敢說出。他十分清楚,戚畹、勛舊如今都暗中擰成了一股繩兒,拼命抵制皇上借助。他害怕事情一旦變化,他將有不測大禍,所以跪在地上回答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 “李國瑞如此頑抗,殊為不該。但他是孝定太后的侄孫,非一般外臣可比。究應(yīng)如何處分,微臣不敢妄言! 聽了這句回答,崇禎的心中十分惱火,但忍耐著沒有流露。他決定試一試薛國觀對他是否忠誠,于是忽然含著微笑問: “先生昨晚在家中如何消遣?” 薛國觀猛然一驚,心中撲通撲通亂跳。他害怕如果照實說出,皇上可能責(zé)備說:“哼,你是密勿大臣,百官領(lǐng)袖,災(zāi)荒如此嚴(yán)重,國事如此艱難,應(yīng)該日夜憂勤,不遑寧處,才是道理,怎么會有閑情逸致,同姬妾飲酒,又同清客下棋,直至深夜?”他素知東廠的偵事人經(jīng)常偵察臣民私事,報進(jìn)宮去。看來他昨晚的事情已經(jīng)被皇上知道了,如不照實說出,會落個欺君之罪。在片刻之間,他把兩方面的利害權(quán)衡一下,頓首說: “微臣奉職無狀,不能朝夕惕厲,加倍奮發(fā),以紓皇上宵旰之憂,竟于昨晚偶同家人小酌,又與門客下棋。除此二事,并無其他消遣! “先生可是兩次都贏在‘臥槽馬’上?” “不過是兩次僥幸。” 崇禎不再對首輔生氣了。他滿意薛國觀的回答同他從東廠提督太監(jiān)曹化淳口中所得的報告完全相符,笑著點點頭說: “卿不欺朕,不愧是朕的股肱之臣! 薛國觀捏了一把汗從乾清宮退出以后,崇禎陷入深深的苦惱里邊。兩天來,他覺察出他的親信太監(jiān)王德化和曹化淳對此事都不像前幾天熱心了,難道是受了皇親們的賄賂不成?他沒有抓到憑據(jù),可是他十分懷疑,在心中罵道: “混蛋,竟沒有一個可信的人!” 恰在這時,曹化淳來了。他每天進(jìn)宮一趟,向皇上報告京城內(nèi)外臣民的動態(tài),甚至連臣民的家庭陰事也是他向?qū)m中奏報的材料。近來他已經(jīng)用了李國瑞很多銀子,又受了一些公、侯勛臣的囑托,要他在皇上面前替李國瑞多說好話。今天他在崇禎面前直言不諱地稟奏說:滿京城的戚畹、勛舊和縉紳們?yōu)橹顕鸬氖氯巳俗晕#壹殷@慌。曹化淳還流露出一點意思,好像李國瑞并不像外邊所傳的那樣富裕。 聽了曹化淳的稟奏,崇禎更加疑心,故意望著曹化淳的眼睛,笑而不語。曹化淳回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去,心中七上八下,背上浸出冷汗。他雖然提督東廠,權(quán)力很大,京中臣民都有點怕他,但他畢竟是皇帝的家奴,皇帝隨時說一句話就可以將他治罪,所以他極怕崇禎對他起了疑心。過了一陣,崇禎忽然問道: “曹伴伴[(1)],日來生意可好哇?” 曹化淳大驚失色,俯伏在地,連連叩頭,說:“奴婢清謹(jǐn)守法,皇爺素知,從不敢稍有茍且。實不知皇爺說的是什么事情。” 崇禎繼續(xù)冷笑著,過了好長一陣,徐徐地說:“你要小心!有人上有密本, [ ](1)伴伴—明代宮中習(xí)慣,皇帝對年紀(jì)較長、地位較高的太監(jiān)稱呼伴伴,表示親密。 奏你假借東廠權(quán)勢,受賄不少,京師人言藉藉! “奴婢冤枉!奴婢冤枉!皇爺明鑒,奴婢實在冤枉!”曹化淳連聲說,把頭碰得咚咚響。 看見曹化淳十分害怕,崇禎滿意了,想道:“這班奴婢到底是自家人,不敢太做壞事!睘橹共芑纠^續(xù)替他忠心辦事,他用比較溫和的口氣說: “朕固然不疑心你,不過你以后得格外小心。萬一有人抓住你的把柄,朕就護(hù)不得你了! “奴婢死也不敢做一點茍且之事。” “既然你不敢背著朕做壞事,那就好了! “萬萬不敢!” “李國瑞下獄后情形如何?” 李國瑞正在患病,曹化淳本來打算向皇帝報告,但此刻怕皇上疑心他替李國瑞說話,不敢照實說出。他跪著奏道: “他很害怕,總在嘆氣、流淚。別的情形沒有。” “你同吳孟明好生替朕嚴(yán)追,莫要姑息!” “是,一定嚴(yán)追!” 李國瑞雖然下獄,但是李府的親信家人和幾家關(guān)系最密的皇親們卻按照商量好的主意,暗中加緊活動。他們已經(jīng)知道,如若不是有薛國觀的贊同,皇上未必就決定向戚畹借助。他們還風(fēng)聞兩個月前,有一天崇禎在文華殿召見薛國觀,議論國事。當(dāng)崇禎談到朝廷上貪賄成風(fēng)時,薛國觀回答說:“倘使廠、衛(wèi)得人,朝士安敢如此!”當(dāng)時王德化侍立一旁,他原是東廠提督太監(jiān)轉(zhuǎn)為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嚇了一身冷汗。從那天以后,王德化和曹化淳都有意除掉薛國觀;视H們現(xiàn)在決定:一方面利用王德化和曹化淳趕快除掉薛國觀,使朝廷上沒有一個大臣敢支持皇上向戚畹借助;另一方面,他們正在利用嘉定伯府和錦衣都督田府對皇后和田貴妃暗中求情。由于皇后的性情比較莊嚴(yán),對她不能隨便通過太監(jiān)傳話,所以皇親們首先打通了承乾宮的門路。 近來,田宏遇曾經(jīng)幾次派總管暗中送禮給承乾宮的掌事太監(jiān),托他轉(zhuǎn)懇貴妃在皇上面前替李國瑞說話。李國瑞家也給這個掌事太監(jiān)送了不少銀子。田妃深知崇禎最厭惡后妃們過問外事,但無奈她父親幾次托太監(jiān)向她懇求,使她不好完全拒絕,心中十分為難。昨晚田皇親府派人進(jìn)獻(xiàn)四樣?xùn)|西:一卷澄心堂紙,一冊北宋精拓《蘭亭序》,一方宋徽宗的二龍戲珠端石硯,一串珍珠念珠。這四樣?xùn)|西使田妃十分滿意。田妃心想這澄心堂紙是南唐李后主所造的名貴紙張,在北宋已很難得,歐陽修和梅圣俞都曾寫詩題詠,經(jīng)過七百年,越發(fā)成了珍品,宮中收藏的已經(jīng)找不到,不料田皇親府有辦法找來一卷送給她畫畫。北宋拓《蘭亭序》雖然在宮中不算稀罕,但是她近兩年來正在臨摹此帖,喜歡收集不同的名貴拓本,這一件東西也恰恰投合了她的愛好。那一方端石硯通體紫紅,卻在上端正中間生了一個“鴝鵒眼”,色呈淡黃,微含綠意。硯上刻了兩條龍,一雙龍頭共向“鴝鵒眼”,宛如戲珠。硯背刻宋徽宗手寫銘文,落款是“大宋宣和二年御題”。那一串念珠是一百單八顆珍珠用金線穿成,下邊一顆大如小棗,寶光閃灼,十分難得,而最罕見的是四顆黑珍珠,色如濃漆,晶瑩照人。田妃近來不知怎地常有“人生如夢”和“禍福無!钡南敕ǎ瑢Ψ鸱D生興趣,有時背著皇帝焚香趺坐,默誦《妙法蓮花經(jīng)》。如今忽然得到這串念珠,真是喜出意外。她一點沒有料到這四樣?xùn)|西都是武清侯府的舊藏,用她父親田宏遇的名義獻(xiàn)進(jìn)承乾宮來。每一樣?xùn)|西都用錦匣裝著,匣上貼著紅色灑金箋,上邊一行寫道:“承乾宮貴妃娘娘賞玩!毕逻呉恍袑懙溃骸俺继锖暧鲞凳坠нM(jìn)!碧镥堰@四樣?xùn)|西欣賞、把玩很久,愛不釋手,一股思念父母的感情涌上心頭。母親已經(jīng)于前年死了,而父親已十二年沒見面了。明朝宮廷的家法極嚴(yán),沒有后妃省親的制度。田妃只知道自從她成為皇上的寵妃以后,她的父母搬到東城住,宅第十分宏敞,大門前有一對很大的鐵獅子,京城士民都將那地方叫做鐵獅子胡同,但是她自己除看見過母親一次之外,從來沒機(jī)緣再見一家骨肉。甚至每次家中派人送東西進(jìn)宮也只能到東華門內(nèi),不能到承乾宮同她見面。如今對著父親送來的四樣?xùn)|西,在一陣高興過后,跟著是心中酸楚,連眼圈兒也紅了。 這時,宮女和別的太監(jiān)都不在田妃身邊。承乾宮掌事太監(jiān)吳祥進(jìn)來,向她躬身低聲奏道: “啟稟娘娘,剛才老皇親派來陳總管對奴婢說,李國瑞在獄中身染重病,命在旦夕,懇求娘娘早一點設(shè)法垂救! 田妃沒有做聲,想了一陣,仍然感到為難,揮手使吳祥退出。替李國瑞說話還是不說?思前想后,她拿不定主意。她臨著《蘭亭序》寫了二十多個字,實在無情無緒,便放下宮制斑管狼毫筆,走到廊下,親自教鸚鵡學(xué)語。忽然宮門外一聲傳呼: “萬歲駕到!” 隨著這一聲傳呼,在承乾宮前院中所有的宮女和太監(jiān)都慌忙跑去,跪在甬路兩邊接駕,肅靜無聲。田妃來不及更換冠服,趕快走到承乾門內(nèi)接駕。崇禎在田妃的陪侍下一邊看花一邊往里走去,忽然聽見畫廊下又發(fā)出一聲喧呼:“萬歲駕到!”他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只紅嘴綠鸚鵡在鎏金亮架上學(xué)話,不覺笑了,回頭對田妃說: “卿的宮中,處處有趣,連花鳥也解人意,所以朕于萬幾之暇,總想來此走走。” 田妃含笑回答:“皇上恩寵如此,不惟臣妾銘骨不忘,連花鳥亦知感激! 她的話剛說完,鸚鵡又叫道:“謝恩!”崇禎哈哈地大笑起來,一腔愁悶都散了。 崇禎愛田妃,也愛承乾宮。 承乾宮的布置很別致。田妃嫌宮殿過于高大,不適合居住,便獨(dú)出心裁,把廊房改成小的房間,安裝著曲折的朱紅欄桿,雕花隔扇,里面陳設(shè)著從揚(yáng)州采辦的精巧家具和新穎什物,墻上掛著西洋八音自鳴鐘。嫌宮燈不亮,她把周圍護(hù)燈的金絲去掉了三分之一,遮以輕綃,加倍明亮。她是個十分聰明的人,用各種心思獲得崇禎的喜歡,使他每次來到承乾宮都感到新鮮適意。她非常清楚,一旦失寵,她和她的家族的一切幸福都跟著完了。當(dāng)時因為到處兵荒馬亂,交通阻塞,南方的水果很難運(yùn)到北京,可是今天在田妃的桌子上,一個大瑪瑙盤中擺著橘子和柑子。屋角,一張用螺鈿、翡翠和桃花紅瑪瑙鑲嵌成采蓮圖的黑漆紅木茶幾上放著一個金猊香爐,一縷輕煙自獅子口中吐出,裊裊上升,滿屋異香,令崇禎忽然間心清神爽。 崇禎每次于百忙中來到田妃宮中,都會感到特別滿意。田妃也常常揣摸他的心理,變換著宮中的布置。今天,崇禎在靠窗的一張桌子上看見了一個出自蘇州名手的盆景,雖然宜興紫砂盆長不盈尺,里面卻奇峰突兀,怪石嶙峋,磴道盤曲,古木寒泉,梵寺半隱,下臨一泓清水,白石粼粼。桌上另外放著一塊南唐龍尾硯,上有宋朝歐陽修的題字。硯旁放著半截光素大錠墨,上有“大明正德[(1)]年制”六個金字,“制”字已經(jīng)磨去了大半。硯旁放著一個北宋汝窯秘色筆洗,一個永樂年制的剔紅嵌玉筆筒,嵌的圖畫是東坡月夜游赤壁。桌上還放著一小幅宣德五年造的素馨貢箋,畫著一枝墨梅,尚未畫成。崇禎向桌子上望了望,特別對那個紫檀木座上的盆景感到興趣。他端詳片刻,笑著說: “倘若水中有幾條游魚,越發(fā)有趣! 田妃回答說:“水里是有幾條小魚,皇上沒有瞧見。” “真的?” 田妃嫣然一笑,親自動手將盆景輕扣一下。果然有幾條只有四五分長的小魚躲在懸崖下邊,被一些綠色的魚草遮蔽,如今受到驚動,立即活潑地游了出來。崇禎彎著身子一看,連聲說好?戳艘魂嚕x開桌子,背著手看墻上掛的字畫。田妃宮中的字畫也是經(jīng)常更換。今天在這間屋子里只掛了兩幅畫,都是本朝的名家精品:一幅是王冕的《歸牧圖》,一幅是唐寅的《相村水鄉(xiāng)圖》。后者是一個闊才半尺、長約六尺余的條幅,水墨濃淡,點綴生動;楊柳若干株,搖曳江干;小橋村市,出沒煙云水氣之中。畫上有唐伯虎自題五言古詩一首。相村是大書畫家兼詩人沈石田住的地方。石田死后,唐寅前去吊他,在舟中見山水依然,良友永逝,百感交集,揮筆成畫,情與景融,筆墨之痕俱化。崇禎對這幅畫欣賞一陣,有些感觸,便在椅子上坐下去,叫宮女拿來曲柄琵琶,彈了他自制的五首《訪道曲》,又命田妃也彈了一遍。 趁皇上心情高興,田妃悄悄告訴宮女,把三個孩子都帶了進(jìn)來。登時,崇禎的面前熱鬧起來。崇禎這時候共有五個男孩子,兩個女兒。這五個兒子,太子和皇三子是周后所生,皇二子和皇四子、皇五子都是田妃所生;识咏衲 [ ](1)正德—明武宗的年號(1506~1521年),以后的皇帝年號是嘉靖、隆慶、萬歷、泰昌、天啟、崇禎。 九歲,皇四子七歲。他們都已經(jīng)懂得禮節(jié),被宮廷教育弄得很呆板。在奶子、宮女和太監(jiān)們簇?fù)碇羞M(jìn)來以后,他們膽怯地跪下給父親叩頭,然后站在父親的膝前默不做聲;饰遄舆不滿五周歲,十分活潑,也不懂什么君臣父子之禮。崇禎平日很喜歡他,見了他總要親自抱一抱,放在膝上玩一陣,所以唯有他不怕皇上。如今他被奶子抱在懷里,跟在哥哥們的后邊,一看見父親就快活地、咬字不清地叫著:“父皇!父皇……萬歲!”奶子把他放在紅氈上,要他拜,他就拜,因為腿軟,在紅氈上跌了一跤。但他并不懂跪拜是禮節(jié),只當(dāng)做玩耍,所以在跌跤時還格格地笑著。崇禎哈哈大笑,把他抱在膝上,親了一下他的紅噴噴的胖臉頰。 崇禎對著美麗多才的妃子和愛子,暫時將籌不到軍餉的愁悶撂在一邊。他本有心今天向田妃示意,叫她的父親借助幾萬銀子,打破目前向戚畹借助的僵局。現(xiàn)在決定暫不提了,免得破壞了這一刻愉快相處!敖刑锖暧龀鲥X的事,”他心里說,“放在第二步吧!比欢镔F妃卻決定趁著皇上快活,尋找機(jī)會大膽地替李國瑞說一句話。她叫宮女們將三個皇子帶出去,請求奉陪皇上下棋消遣,想讓崇禎在連贏兩棋之后,心中越發(fā)高興,她更好替李國瑞說話。不料崇禎剛贏一棋,把棋盤一推,嘆口氣,說要回乾清宮去。田妃趕快站起來,低聲問道: “陛下方才那么圣心愉快,何以忽又煩惱起來?” 崇禎嘆息說:“古人以棋局比時事,朕近日深有所感!” 田妃笑道:“如拿棋局比時事,以臣妾看來,目前獻(xiàn)賊新敗,闖賊被圍,陛下的棋越走路越寬,何用煩惱?” 崇禎又嘖嘖地嘆了兩聲,說:“近來帑藏空虛,籌餉不易,所以朕日夜憂愁,縱然同愛卿在一起下棋也覺索然寡味! “聽說不是叫戚畹借助么?” “一言難盡!首先就遇著李國瑞抗旨不出,別的皇親誰肯出錢?” “李家世受國恩,應(yīng)該做個榜樣才是;噬先羰前阉龠M(jìn)宮來,當(dāng)面曉諭,他怎好一毛不拔?” “他頑固抗旨,朕已經(jīng)將他下到獄里! 田妃鼓足勇氣說:“請陛下恕臣妾無知妄言。下獄怕不是辦法。李國瑞年紀(jì)大概也很大了,萬一死在獄中,一則于皇上的面子不好看,二則也對不起孝定太后。” 崇禎不再說話,也沒做任何表示。雖然他覺得田妃的話有幾分道理,但是他一向不許后妃們過問國事,連打聽也不許,所以很失悔同田妃提起此事。他站起來準(zhǔn)備回乾清宮,但在感情上又留戀田妃這里,于是背著手在承乾宮中徘徊,欣賞田妃的宮中陳設(shè)雅趣。他隨手從田妃的梳妝臺上拿起來一面小鏡子。這鏡子造得極精,照影清晰。他看看正面,又看看反面,于無意中在背面的單鳳翔舞的精致圖案中間看見了一首七絕銘文: 秋水清明月一輪, 好將香閣伴閑身。 青鸞不用羞孤影, 開匣當(dāng)如見故人。 崇禎細(xì)玩詩意,覺得似乎不十分吉利,回頭問道:“這是從哪里來的鏡子?” 田妃見他不高興,心中害怕,躬身奏道:“這是宮中舊物,奴婢們近日從庫中找出來的。妾因它做得精致,又是古鏡,遂命磨了磨,放在這里賞玩。看這小鏡子背面的花紋圖樣,銘文格調(diào),妾以為必是晚唐之物! “這銘文不大好,以后不要用吧! 田妃恍然醒悟,這首詩對女子確有點不吉利,趕快接過古鏡,躬身奏道: “臣妾一向沒有細(xì)品詩意,實在粗心;噬项V翘炜v,燭照萬物。這小鏡子上的銘文一經(jīng)圣目,便見其非。臣妾謹(jǐn)遵諭旨,決不再用它了。” 崇禎臨走時怕她為此事心中不快,笑著說:“卿可放心,朕永遠(yuǎn)不會使卿自嘆‘閑身’‘孤影’。卿將與朕白發(fā)偕老,永為朕之愛妃。” 田妃趕快跪下叩頭,說:“蒙皇上天恩眷愛,妾愿世世生生永侍陛下! 崇禎把田妃攙了起來,又說:“卿不惟天生麗質(zhì),多才多藝,更難得的是深明事體。朕于國事焦勞中每次與卿相對,便得到一些慰藉。” 田妃把崇禎送走以后,心中有一陣忐忑不安,深怕自己關(guān)于李國瑞的話說得過于明顯,會引起皇上疑心。但是她又想著皇上多年來對她十分寵愛,大概會聽從她的意見,而不會對她有什么疑心。她又想,后天就是中宮的千秋節(jié),闔宮騰歡,連皇上也要跟著快活一天,只要皇上趁著高興把李國瑞從獄中釋放,一天烏云就會散去。 午膳以后,崇禎略睡片刻,便坐在御案前處理軍國大事。雖然籌餉的事情受到阻礙,但是首輔薛國觀對他的忠心,連家中私事也不對他欺瞞,使他在愁悶中感到一些安慰。他默坐片刻,正要批閱文書,王德化和曹化淳進(jìn)來了。他望著他們問: “你們一起來有什么事?” 曹化淳叩了頭,站起來躬身說:“奴婢有重要事密奏,乞皇爺不要生氣! 崇禎感到詫異,趕緊問:“密奏何事?” 王德化向左右使個眼色,那侍立在附近的太監(jiān)和宮女們都立刻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到底有什么大事?”崇禎望著曹化淳問,以為是什么火急軍情,心中不免緊張。 曹化淳跪下說:“啟奏皇爺,奴婢偵察確實,首輔薛國觀深負(fù)圣眷,貪贓不法,證據(jù)確鑿! “啊?薛國觀……他也貪贓么?” “是的,皇爺。奴婢現(xiàn)有確實人證,薛國觀單只吞沒史 的銀子就有五萬! “哪個史 ?” “有一個巡按淮揚(yáng)[(1)]的官兒名叫史 ,在任上曾經(jīng)干沒了贓罰銀和鹽課 [ ](1)淮揚(yáng)—明朝的揚(yáng)州府和淮安府合稱淮揚(yáng)。 銀三十余萬,后來升為太常寺少卿,住在家鄉(xiāng),又做了許多壞事,被簡討[(1)]楊士聰和給事中張芳相繼奏劾……” “這個史 不是已經(jīng)死在獄中了么?” “皇上圣明,將史 革職下獄。案子未結(jié),史 瘐死獄中。史 曾攜來銀子十余萬兩,除遍行賄賂用去數(shù)萬兩外,尚有五萬兩寄存在薛國觀家,盡入首輔的腰包! “有證據(jù)么?” “奴婢曾找到史 家人,詢問確實,現(xiàn)有史 家人劉新可證。劉新已寫了一張狀子,首告薛國觀干沒其主人銀子一事!辈芑緩膽阎腥〕鰻钭,呈給崇禎,說:“劉新因是首告首輔,怕通政司不收他的狀子,反將受害,所以將狀子遞到東廠,求奴婢送達(dá)御覽! 崇禎將狀子看過以后,忽然臉色鐵青,將狀子向御案上用力一摔,將腳一跺,咬牙切齒地說: “朕日夜焦勞,志在中興。不料用小臣小臣貪污,用大臣大臣貪污。滿朝上下,貪污成風(fēng),綱紀(jì)廢弛,竟至如此!王德化……” 王德化趕快跪下。 崇禎吩咐:“快去替朕擬旨,著將薛國觀削職聽勘!” “是,奴婢立刻擬旨! 王德化立刻到值房中將嚴(yán)旨擬好,但崇禎看了看,卻改變了主意。在剛才片時之間,他恨不得殺掉薛國觀,借他的一顆頭振刷朝綱,但猛然轉(zhuǎn)念,此事不可太急。他想,第一,薛國觀究竟干沒史 銀子多少,尚需查實,不能僅聽劉新一面之詞;第二,即令劉新所告屬實,但史 原是有罪入獄,在他死后干沒了他的寄存銀子與貪贓性質(zhì)不同;第三,目前為李國瑞事正鬧得無法下臺,再將首輔下獄,必然使舉朝驚慌不安,倒不如留下薛國觀,在強(qiáng)迫戚畹借助一事上或可得他與廷臣們的助力。他對王德化說: “重新擬旨,叫薛國觀就這件事好生回話!” [ ](1)簡討—翰林院官名。本作“檢討”,明末因避崇禎帝諱,改寫為“簡討”,入清朝仍寫作“檢討”。 王德化和曹化淳退出以后,崇禎又開始省閱文書。他看見有李國瑞的一本,以為他一定是請罪認(rèn)捐。趕快一看,大失所望。李國瑞仍然訴窮,說他在獄中身染重病,懇求恩準(zhǔn)他出獄調(diào)治。崇禎想起來上午田貴妃對他所說的話,好生奇怪。默想一陣,不禁大怒,在心中說: “啊,原來田妃同外邊通氣,竟敢替李國瑞說話!” 他將李國瑞的奏本抓起來撕得粉碎,沉重地哼了一聲,又將一只成窯茶杯用力摔到地上。那侍立附近的宮女和太監(jiān)都嚇得臉色灰白,不敢抬頭望他。在他盛怒之下,他想到立刻將田妃“賜死”,但稍過片刻,他想到這樣做會引起全國臣民的震驚和議論,又想起來田妃平日的許多可愛之處,又想起來她所生的三個皇子,特別是那個天真爛漫的五皇子,于是取消處死田妃的想法。沉默片刻,他先命一個太監(jiān)出去向東廠和錦衣衛(wèi)傳旨,將李國瑞的全部家產(chǎn)查封,等候定罪之后,抄沒入官。關(guān)于如何處分田妃,他還在躊躇。他又想到后天就是皇后的生日。他原想著今年皇后的生日雖然又得像去年一樣免命婦朝賀,但是總得叫闔宮上下快快活活地過一天,全體妃、嬪[(1)]、選侍和淑女都去坤寧宮朝賀。在諸妃中田妃的地位最高,正該像往年一樣,后天由她率領(lǐng)眾妃、嬪向中宮朝賀,沒想到她竟會做出這事!怎么辦呢?想了一陣,他決定將她打入冷宮,以后是否將她廢黜,看她省愆的情況如何。于是他吩咐一個御前太監(jiān)立刻去承乾宮如何傳旨,并嚴(yán)禁將此事傳出宮去。這個太監(jiān)一走,他心中深感痛苦,自言自語說: “唉,真沒想到,連我的愛妃也替旁人說話。我同李國瑞斗,斗到我家里來啦!”他搖搖頭,傷心地落下淚來。 田妃剛才打發(fā)親信太監(jiān)出宮去將她已經(jīng)在皇上面前替李國瑞說話的事情告訴她的父親知道,忽然一個宮女慌忙啟奏說御前太監(jiān)陳公公[(2)]前來傳旨,請娘娘快去接旨。隨即聽見陳太監(jiān)在院中高聲叫道:“田娘娘聽旨!”她還以為是關(guān)于后天慶賀中宮千秋節(jié)的事,趕快整好鳳冠跑出,跪在階下恭聽宣 [ ](1)嬪—明代皇帝的妻妾的名號是:皇后、皇貴妃、貴妃、妃、嬪、才人、婕妤、昭儀、美人、昭容、選侍、淑女。但嬪以下的等級不十分清楚。 [ ](2)公公—對于年長的太監(jiān)一般尊稱公公。但是有官職的太監(jiān)另有稱呼。 旨。陳太監(jiān)像朗誦一般地說: “皇上有旨,田妃怙寵,不自約束,膽敢與宮外互通聲氣。姑念其平日尚無大過,不予嚴(yán)處,著即貶居啟祥宮,痛自省愆。不奉圣旨,不準(zhǔn)擅出啟祥宮門!除五皇子年紀(jì)尚幼,皇上恩準(zhǔn)帶往啟祥宮外,其余皇子均留在承乾宮,不得擅往啟祥宮去。欽此!……謝恩!” “謝恩!”田妃叩頭說,聲音打顫。 田妃突然受此嚴(yán)譴,仿佛一悶棍打在頭上,臉色慘白,站不起來。兩個宮女把她攙起,替她取掉鳳冠,收拾了應(yīng)用東西,把九歲的皇二子和七歲的皇四子留在承乾宮,自己帶著皇五子,抽咽著走出宮門。明朝末年,每到春天,宮女們喜歡用青紗護(hù)發(fā),以遮風(fēng)沙。田妃臨出宮時,向一個宮女要了一幅青紗首帕蒙在頭上,皇二子和皇四子牽著她的衣裳哭。她揮揮手,叫兩個太監(jiān)將他們抱開。她熟悉歷代宮廷掌故,深知不管多么受寵的妃子,一旦失寵,最輕的遭遇是打入冷宮,重則致死或終身沒有再出頭之日。一出承乾宮門,她不知以后是否有重回東宮的日子,忍不住以袖掩面,小聲痛哭起來。 當(dāng)天晚上,秉筆太監(jiān)王承恩來乾清宮奏事完畢,崇禎想著王承恩一向奏事謹(jǐn)慎,頗為忠心,恰好左右無人,小聲問道: “你知道近來戚畹中有何動靜?難道沒有一個人愿意為國家困難著想么?” 王承恩躬身奏道:“奴婢每日在宮中伺候皇爺,外邊事雖然偶有風(fēng)聞,但恐怕不很的確。況這是朝廷大事,奴婢如何敢說?” “沒有旁人,你只管對朕直說。” 王承恩近來對這事十分關(guān)心,眼看著皇帝被孤立于上,幾個大太監(jiān)背著皇上弄錢肥私,沒有人肯替皇上認(rèn)真辦事,常常暗中焦急?墒撬鲎砸压世咸O(jiān)王安門下,和王德化原沒有深厚關(guān)系,近兩年被提拔為秉筆太監(jiān),在德化手下做事,深怕王德化對他疑忌,所以平日十分小心,不敢在崇禎面前多說一句話,F(xiàn)在經(jīng)皇上一問,他確知左右無人,趁機(jī)跪下說: “此事關(guān)乎皇親貴戚,倘奴婢說錯了話,請陛下不要見罪。目前各家皇親站在皇爺一邊的少,暗中站在李國瑞一邊的多。……” 崇禎截住問:“朕平日聽說李國瑞頗為驕縱,一班皇親們多有同他不和的,怎么如今會反過來同他一鼻孔出氣?” “這班皇親貴戚們本來應(yīng)該是與國家同休戚,可是在目前國家困難時候肯替國家輸餉的人實在不多。他們害怕皇上勒令李國瑞借助只是一個開端,此例一開,家家都將隨著拿出銀子,所以暗中多站在李家那邊! “呵,原來都不愿為國出錢!”崇禎很生氣,又問道:“廷臣們對這事有何議論?” “聽說廷臣中比較有錢的人都擔(dān)心不久會輪到縉紳輸餉,不希望李國瑞這件事早日有順利結(jié)果;那些比較清貧的人,明知皇上做得很對,可是都抱著一個明哲保身的想法,力持緘默,沒有人敢在朝廷上幫皇爺說話! “他們既然自己沒錢,將來號召縉紳輸餉也輪不到他們頭上,為何他們也畏首畏尾,不敢說話?” “古人說:疏不間親。皇上雖然將李國瑞下了獄,可是他們有不便說話之處! 崇禎心中很愿意看見有一群臣工上疏擁護(hù)他這件事做得很對,但是這意思他沒法對王承恩說出口來。他想,既然有一班臣工們擔(dān)心他在這事上虎頭蛇尾,所以才大家緘默,冷眼觀望,他更要把李國瑞制服才行。不然,他在文武群臣眼中的威信就要大為損傷,以后諸事難辦。 “你知道內(nèi)臣中有誰受了李家賄賂?”他突然問。 王承恩吃了一驚。他害怕萬一有人竊聽,不敢說出實話,伏地奏道: “奴婢絲毫不知。” “難道沒有聽到一些兒傳聞?” “奴婢實在不曾聽到! 崇禎沉默片刻,說:“知道你不會欺朕,所以朕特意問你。既然宮中人沒有受李家賄賂的,朕就放心了。下去吧。” 王承恩叩了一個頭,退出了乾清宮大殿,在檐前的一個鎏金銅像旁邊被一位值班的隨堂太監(jiān)拉住。這位隨堂太監(jiān)是王德化的心腹人,姓王名之心,在宮燈影下對承恩含笑低語說: “宗兄在圣上面前的回答甚為得體! 王承恩的心中一驚,怦怦亂跳,沒有說話,對王之心拱手一笑,趕快向丹墀下走去。因為國家多故,怕夜間有緊急文書或皇上有緊急召喚,秉筆太監(jiān)每夜有一人在養(yǎng)心殿值房中值夜,如內(nèi)閣輔臣一樣。今夜是王承恩輪值,所以他出了月華門就往養(yǎng)心殿的院子走去。在半路上遇著王德化迎面走來,前后由家下太監(jiān)隨侍,打著幾盞宮式料絲燈籠。王承恩帶著自家的小太監(jiān)肅立路旁,拱手請安并說道: “宗主爺[(1)]還不回府休息?” 王德化說:“今日皇上生氣,田娘娘已蒙重譴,我怕隨時呼喚,所以不敢擅歸私宅。再者,后天就是中宮娘娘的千秋節(jié),有些該準(zhǔn)備的事情都得我親自照料! “國家多事,宗主爺也真夠辛苦! “咱們彼此一樣。剛才皇上可問你什么話來?” 王承恩不敢隱瞞,照實回明。王德化點點頭,走近一步,小聲囑咐說: “皇爺圣心煩躁,咱們務(wù)必處處小心謹(jǐn)慎! “是,是! 看著掌印太監(jiān)走去幾丈遠(yuǎn),王承恩才敢往養(yǎng)心殿的院落走去。他自十二歲進(jìn)宮,如今有十六年了,深知在宮中太監(jiān)之間充滿了互相嫉妒、傾軋和陷害,禍福無常。在向養(yǎng)心殿院子走去的路上,他心中慶幸自己剛才在皇上前還算小心,不曾說出來王德化和曹化淳等人受賄的事,在下臺階時不留意踏空一腳,幾乎跌跤。 崇禎在問過王承恩以后,不再疑心左右的太監(jiān)們有人受賄,心中略覺輕松些兒。但是軍餉的事,李國瑞的事,田妃的事,薛國觀的事,對滿洲的戰(zhàn)與和……種種問題,依然苦惱著他。他從乾清宮的大殿中走出來,走下丹墀,在院中獨(dú)自徘徊,沒有什么地方可去,感到十分寂寞和愁悶。過了一陣,他屏退 [ ](1)宗主爺—明代太監(jiān)們對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的尊稱。 眾宮女和太監(jiān),只帶著一個小答應(yīng)提著宮燈,往坤寧宮走去。 為著災(zāi)荒嚴(yán)重,戰(zhàn)火不止,內(nèi)帑空虛,崇禎在十天前命司禮監(jiān)傳出諭旨:今年皇后千秋節(jié),一應(yīng)命婦入宮朝賀和進(jìn)貢、上賀箋等事,統(tǒng)統(tǒng)都免。但是在降下上諭之后,皇后的母親、嘉定伯府丁夫人連上兩本,請求特恩準(zhǔn)她入宮朝賀,情詞懇切。崇禎因皇后難得同母親見面,三天前忽然下旨特許丁夫人入宮,但賀壽的貢物免獻(xiàn)。他想,既然命婦中還有皇后的母親入宮朝賀,就不應(yīng)過分儉嗇。 坤寧宮有三座大門:朝東,臨東一長街的叫永祥門;朝西,臨西長街的叫增瑞門;進(jìn)去以后,穿過天井院落,然后是朝南的正門,名叫順貞門。崇禎過了交泰殿,到了永祥門外,不許守門的太監(jiān)傳呼接駕,不聲不響地走了進(jìn)去。他原想突然走進(jìn)坤寧宮使周后吃一驚,并且看看全宮上下在如何準(zhǔn)備后天的慶賀。但是走到了順貞門外,他遲疑地停住腳步。去年雖然皇后的千秋節(jié)也免去命婦朝駕,但永祥、增瑞兩座門外和東、西長街上都在三天前扎好了彩牌坊,頭兩天晚上就掛著許多華貴的燈籠,珠光寶氣,滿院暖紅照人。今年雖然也扎有彩坊,卻比往年簡單得多,華燈稀疏。他的心中一酸,回身從增瑞門走了出去,默默地回到乾清宮,在堆著很多文書的御案前頹然坐下。 一個太監(jiān)見皇上自己沒說今晚要住在什么地方,就照著宮中規(guī)矩,捧著一個錦盒來到他的身邊跪下,打開盒蓋,露出來一排象牙牌子,每個牌子上刻著一個宮名。如果他想今夜宿在什么宮中,就掣出刻有那個宮名的牙牌,太監(jiān)立刻拿著牙牌去傳知該宮娘娘梳妝等候。可是他跪了好大一會兒,崇禎才望望他,厭煩地把頭一擺。他蓋好錦盒,怯怯地站起來,屏息地退了出去。整個乾清宮籠罩著沉重而不安的氣氛,又開始一個漫漫的長夜。 第23章 黎明時候,崇禎照例起床很早,在乾清宮院中拜了天,回到暖閣中吃了一碗燕窩湯,便趕快乘輦上朝。這時天還沒有大亮,曙色開始照射在巍峨宮殿的黃琉璃瓦上。因為田妃的事,他今天比往日更加郁郁寡歡,在心中嘆息說:“萬歷皇祖在日,往往整年不上朝,也很少與群臣見面,天啟皇哥在日,也是整年不上朝,不親自理事,國運(yùn)卻不像今日困難。我辛辛苦苦經(jīng)營天下,不敢稍有懈怠,偏偏不能夠挽回天心,國家事一日壞似一日,看不見一點轉(zhuǎn)機(jī)。朕為著籌措軍餉保此祖宗江山,不料皇親國戚反對,群臣袖手旁觀,連我的愛妃也站在外人一邊說話!唉,蒼天!蒼天!如此坐困愁城的日子要到何時為止呢?”過了片刻,他想著督師輔臣楊嗣昌和兵部尚書陳新甲都是能夠替他做事的人,新甲正在設(shè)法對滿洲議和,難得有這兩個對內(nèi)對外的得力大臣,心中稍覺安慰。 今天是在左順門上朝,朝儀較簡。各衙門一些照例公事的陳奏,崇禎都不愿聽;有些朝臣奏陳各自故鄉(xiāng)的災(zāi)情慘重,懇求減免田賦和捐派,他更不愿聽。還有些臣工奏陳某處某處“賊情”如何緊急,懇求派兵清剿,簡直使他惱火,在心中說:“你們身在朝廷,竟不知朝廷困難!兵從何來?餉從何來?盡在夢中!”但是他很少說話,有時僅僅說一句:“朕知道了。”然后他臉色嚴(yán)峻地叫戶部尚書和左右侍郎走出班來問話。因為他近來喜怒無常,而發(fā)怒的時候更多,所以這三個大臣看了他的臉色,都不覺脊背發(fā)涼,趕快在他的面前跪下。崇禎因向李國瑞借助不順利,前幾天逼迫戶部趕快想一個籌餉辦法,現(xiàn)在望著這三個大臣問道: “你們戶部諸臣以目前軍餉困難,建議暫借京師民間房租一年。朕昨晚已經(jīng)看過了題本,已有旨姑準(zhǔn)暫借一年。這事須要認(rèn)真辦理,萬不可徒有擾民之名,于國家無補(bǔ)實際! 戶部尚書頓首說:“此事將由順天府與大興、宛平兩縣切實去辦,務(wù)要做到多少有濟(jì)于國家燃眉之急。” 崇禎點點頭,又說:“既然做,就要雷厲風(fēng)行,不可虎頭蛇尾。” 他又向兵部等衙門的大臣們詢問了幾件事,便退朝了;氐角鍖m,換了衣服,用過早膳,照例坐在御案前省閱文書。他首先看了薛國觀的奏本,替自己辯解,不承認(rèn)有吞沒史 存銀的事。崇禎很不滿意,幾乎要發(fā)作,但馬上又忍住了。他一則不愿在皇后千秋節(jié)的前一天處分大臣,二則仍然指望在向戚畹借助這件事情上得到薛國觀的一點助力。在薛國觀的奏書上批了“留中”二字之后,他恨恨地哼了一聲,走出乾清宮,想找一個地方散散心,消消悶氣。一群太監(jiān)和宮女屏息地跟隨背后,不敢讓腳步發(fā)出來一點微聲。到了乾清門口,一個執(zhí)事太監(jiān)不知道是否要備輦侍候,趨前一步,躬身問道: “皇爺要駕幸何處?要不要乘輦?” 崇禎彷徨了。從乾清宮往前是三大殿,往后走過交泰殿就是皇后的坤寧宮,再往后是御花園。他既無意去坤寧宮看宮女和太監(jiān)們?yōu)橹魅盏那锕?jié)忙碌準(zhǔn)備,更無心情去御花園看花和賞玩金魚。倘在平日,他自然要去承乾宮找田妃,但現(xiàn)在她謫居啟祥宮了。袁妃那里,他從來興趣不大;其余妃嬪雖多,他一向都不喜歡。停住腳步,抬頭茫然望天,半天默不做聲。正在這時,忽然聽見從東邊傳來一陣鼓樂之聲。他回頭問: “什么地方奏樂?” 身邊的一個太監(jiān)回奏:“明日是皇后娘娘陛下的千秋節(jié),娘娘怕明日的事情多,今日去奉先殿給祖宗行禮! “啊,先去奉先殿行禮也好!”崇禎自言自語說,同時想起來皇后是六宮之主,他應(yīng)該將處分田妃的原因?qū)λf明,并且也可告訴她,由她暗囑她的父親嘉定伯周奎獻(xiàn)出幾萬銀子,在戚畹中做個榜樣。這樣一想,便走出乾清門了。 從乾清宮去奉先殿應(yīng)該從乾清門退回來,出日精門往東,穿過內(nèi)東裕庫后邊夾道就到。但是因為他心思很亂,就信步出了乾清門,然后由東一長街倒回往北走。到日精門外時,他忽然遲疑了。他不愿去奉先殿打亂皇后的行禮,而且也不好在祖宗的神主前同皇后談田妃的事和叫戚畹借助的事。于是他略微停了片刻,繼續(xù)往北走去。太監(jiān)們以為他要往坤寧宮去,有一個長隨趕快跑到前面,要去坤寧宮傳呼接駕。但崇禎輕輕說: “只到交泰殿坐一坐,不去坤寧宮!” 在交泰殿坐了片刻,他的心中極其煩亂,隨即又站立起來,走出殿外,徘徊等候。過了一陣,周后從奉先殿回來了。周后看見他臉色憂郁,趕快趨前問道: “皇上為何在此?” “我聽說你去奉先殿行禮,就在這里等你! 周后又膽怯地問:“皇上可是有事等我?” “田妃謫居啟祥宮,你可知道?” “我昨日黃昏前就聽說了。”周后低下頭去,嘆了口氣。 “你知道我為什么處分她?” “皇上為何處分田妃,我尚不清楚。妾系六宮之主,不能作妃嬪表率,致東宮娘娘惹皇上如此生氣,自然也是有罪。但愿皇上念她平日雖有點恃寵驕傲的毛病,此外尚無大過,更念她已為陛下養(yǎng)育了三個兒子,五皇子活潑可愛,處分不要過重才好! “我也是看五皇子才只五歲,所以沒有從嚴(yán)處分! “到底為了何事?” “她太恃寵了,竟敢與宮外通聲氣,替李國瑞說話!” 周后恍然明白田妃為此受譴,心中駭了一跳。自從李國瑞事情出來以后,她的父親周奎也曾暗中囑托坤寧宮的太監(jiān)傳話,懇求她在皇帝面前替李國瑞說話。她深知皇上多疑,置之不理,并申斥了這個太監(jiān)。今聽崇禎一說,便慶幸自己不曾多管閑事。低頭想了一下,她壯著膽子解勸說: “本朝祖宗家法甚嚴(yán),不準(zhǔn)后妃干預(yù)宮外之事。但田娘娘可能受她父親一句囑托,和一般與宮外通聲氣有所不同。再者,皇親們都互有牽連,一家有事,大家關(guān)顧,也是人之常情。田宏遇懇求東宮娘娘在皇上面前說話,按理很不應(yīng)該,按人情不足為奇。請皇上……” 崇禎不等皇后說完,把眼睛一瞪,嚴(yán)厲責(zé)備說:“胡說!你竟敢不顧祖宗家法,縱容田妃!” 皇后聲音打顫地說:“妾不敢。田妃今日蒙譴,也是皇上平日過分寵愛所致。田妃恃寵,我也曾以禮制裁,為此還惹過皇上生氣。妾何敢縱容田妃!” 崇禎指著她說:“你,你,你說什么!” 皇后從來不敢在崇禎的面前大聲說話,現(xiàn)在因皇帝在眾太監(jiān)和宮女面前這樣嚴(yán)厲地責(zé)備她,使她感到十分委屈,忽然鼓足勇氣,噙著眼淚顫聲說: “皇上,你忘了!去年元旦,因為災(zāi)荒遍地,戰(zhàn)火連年,傳免了命婦入宮,只讓宮眷們來坤寧宮朝賀。那天上午,下著大雪。當(dāng)田妃來朝賀時,妾因氣田妃一天比一天恃寵驕傲,有時連我也不放在眼里,皇上你又不管,就打算趁此機(jī)會給田妃一點顏色看看,以正壸范。聽到女官傳奏之后,我叫田妃在永祥門內(nèi)等候,過了一陣才慢慢升入寶座,宣田妃進(jìn)殿。田妃跪下叩拜以后,我既不留她在坤寧宮敘話,也不賜坐,甚至連一句話也不說,瞧著她退出殿去。稍過片刻,袁妃前來朝賀,我立刻宣她進(jìn)殿。等她行過禮,我走下寶座,笑嘻嘻地拉住她進(jìn)暖閣敘話,如同姐妹一般。田妃這次受我冷待,本來就窩了一肚子氣,隨后聽說我對待袁妃的情形,更加生氣。到了春天,田妃把這事告訴皇上;噬夏铈c皇上是信邸患難夫妻,未曾震怒,卻也責(zé)備妾做得有點過分。難道是妾縱容了她么?” 平日在宮中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反駁崇禎的話。他只允許人們在他的面前畢恭畢敬,唯唯諾諾。此刻聽了皇后駁他的話,說是他寵慣了田妃,不禁大怒,罵了一句“混蛋”,將周后用力一推。周后一則是冷不防,二則腳小,向后踉蹌一步,坐倒地下。左右太監(jiān)和宮女們立刻搶上前去,撲倒在地,環(huán)跪在崇禎腳下,小聲呼喊:“皇爺息怒!皇爺息怒!”同時另外兩個宮女趕快將皇后攙了起來。周后原來正在回想著她同皇帝在信王邸中是患難夫妻,所以被宮女們扶起之后,脫口而出地叫道:“信王!信王!”掩面大哭起來。宮女們怕她會說出別的話更惹皇上震怒,趕快將她扶上鳳輦,向坤寧宮簇?fù)矶。崇禎望一望腳下仍跪著的一群太監(jiān)和宮女,無處發(fā)泄怒氣,向一個太監(jiān)踢了一腳,恨恨地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走向乾清宮。 回到乾清宮坐了一陣,崇禎的氣消了。他本想對皇后談一談必須向戚畹借助的不得已苦衷,叫皇后密諭她的父親拿出幾萬銀子作個倡導(dǎo),不料他一陣暴怒,將皇后推到地上,要說的話反而一句也沒有說出。他后悔自己近來的脾氣越來越壞,同時又因未能叫皇后密諭周奎倡導(dǎo)借助,覺得惘然。他忍著煩惱,批閱從各地送來的塘報和奏疏,大部分都是關(guān)于災(zāi)情、民變和催請軍餉的。有楊嗣昌的一道奏本,雖然也是請求軍餉,卻同時報告他正在調(diào)集兵力,將張獻(xiàn)忠和羅汝才圍困在川、鄂交界地方,以期剿滅。崇禎不敢相信會能夠一戰(zhàn)成功,嘆口氣,自言自語說: “圍困!圍困!將誰圍困?年年都說將流賊圍困剿滅,都成空話。國事如此,朕倒是被層層圍困在紫禁城中!” 周后回到坤寧宮,哭了很久,午膳時候,她不肯下床用膳。坤寧宮中有地位的宮人和太監(jiān)分批到她寢宮外邊跪下懇求,她都不理。明代從開國之初,鑒于前代外戚擅權(quán)之禍,定了一個制度:后妃都不從皇親、勛舊和大官宦家中選出,而是從所謂家世清白的平民家庭(實即中產(chǎn)地主家庭)挑選端莊美麗的少女。凡是成了皇后和受寵的妃子,她們的家族便一步登天,十分榮華富貴。周后一則曾在信邸中與崇禎休戚與共,二則她入宮前知道些中等地主家庭的所謂“平民生活”,這兩種因素都在她的思想和性格中留下烙印。平時她過著崇高尊嚴(yán)的皇后生活,這些烙印沒有機(jī)會流露。今天她受到空前委屈,精神十分痛苦,這些烙印都在心靈的深處冒了出來。她一邊哭泣,一邊胡思亂想。有時她回想著十六歲被選入信邸,開始做信王妃的那段生活,越想越覺得皇上無情。有時想著歷代皇后很多都是不幸結(jié)局,或因年老色衰被打入冷宮,或因受皇帝寵妃讒害被打入冷宮,或在失寵之后被廢黜,被幽禁,被毒死,被勒令自盡……皇宮中夫妻無情,禍福無常。 大約在未時過后不久,坤寧宮的掌事太監(jiān)劉安將皇后痛哭不肯進(jìn)膳的情形啟奏崇禎。崇禎越發(fā)后悔,特別是明日就是皇后的千秋節(jié),怕這事傳出宮去,驚動百官和京城士民,成為他的“盛德之累”。他命太子和諸皇子、皇女都去坤寧宮,跪在皇后的面前哭勸,又命袁妃去勸。但周后仍然不肯進(jìn)膳。他在乾清宮坐立不安,既為國事沒辦法焦急,也為明天的千秋節(jié)焦急。后來,眼看快黃昏了,他派皇宮中地位最高的太監(jiān)王德化將一件貂褥,一盒糖果,送到坤寧宮。王德化跪在周后面前遞上這兩件東西,然后叩頭說: “娘娘!皇爺今日因為國事大不順心,一時對娘娘動了脾氣,事后追悔不已。聽到娘娘未用午膳,皇上在乾清宮坐立不安,食不下咽,連文書也無心省覽。明日就是娘娘的千秋節(jié),嘉定伯府的太夫人將要入宮朝賀,六宮娘娘和奴婢們都來朝賀。懇娘娘為皇上,為太夫人,也為明日的千秋節(jié)勉強(qiáng)進(jìn)一餐吧!” 周后有很長一陣沒做聲,王德化也不敢起來。她望望那件捧在宮女手中的貂褥,忽然認(rèn)出來是信王府中的舊物,明白皇上是借這件舊物表示他決不忘昔年的夫妻恩情,又想著明日她母親將入宮朝賀,熱淚簌簌地滾落下來,然后對王德化說: “你回奏皇上,就說我已經(jīng)遵旨進(jìn)膳啦! “娘娘陛下萬歲!”王德化叫了一聲,叩頭退出。 周后盡管心中委屈,卻一刻沒有忘掉她明天的生日。雖說因為國運(yùn)艱難,力戒鋪張,但宮內(nèi)宮外的各項恩賞和宮中酒宴之費(fèi),估計得花銷三四萬銀子,對皇上只敢說兩萬銀子,不足之?dāng)?shù)由她私自拿出一部分,管宮莊[(1)]的太監(jiān)頭子孝敬一部分。她將坤寧宮掌事太監(jiān)劉安叫到面前,問道: “明天的各項賞賜都準(zhǔn)備好了么?” 劉安躬身說:“啟奏娘娘陛下,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 周后又問:“那些《金剛經(jīng)》可寫成了?” 管家婆吳婉容從旁邊躬身回答:“原來寫好的一部經(jīng)卷已經(jīng)裝潢好了,今日上午送進(jìn)宮來。因娘娘陛下心中不快,未敢恭呈御覽。其余的二十部,今日黃昏前都可以敬寫完畢,連夜裝潢,明日一早送進(jìn)宮來,不誤陛下賞賜。” 周后輕聲說:“呈來我看!” 吳婉容躬身答應(yīng)一聲“遵旨!”向旁邊的宮女們使個眼色,自己退了出去。一個宮女趕快用金盆捧來溫水,跪在皇后面前,另外兩個宮女服侍她凈手。吳婉容也凈了手,然后捧著一個長方形的紫檀木盒子進(jìn)來,到周后面前跪下,打開盒蓋。周后取出經(jīng)卷,眼角流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這經(jīng)卷是折疊式的,前后用薄板裱上黃緞,外邊正中貼一個古色絹條,用恭楷寫著經(jīng)卷全名:《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打開經(jīng)卷,經(jīng)文是寫在裱過的黃色細(xì)麻紙上,字色暗紅,字體端正,但筆力婉弱,是一般女子在書法上常有的特點。周 [ ](1)宮莊—壟斷在皇家手中的大量土地統(tǒng)稱皇莊,其中直接歸坤寧宮及其他宮所有的稱為宮莊。 后用極輕的聲音讀了開頭的幾句經(jīng)文: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wèi)國,祗樹給孤獨(dú)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 她顯然面露喜色,掩住經(jīng)卷,交給旁邊一個宮女,對劉安稱贊說:“難得這都人有一番虔心!” 劉安躬身說:“她能發(fā)愿刺血寫經(jīng),的確是對佛祖有虔誠,對娘娘有忠心! 周后轉(zhuǎn)向管家婆問:“我忘啦,這都人叫什么名字?可賞賜了么?” 吳婉容跪奏:“娘娘是六宮之主,大事就操不完的心,全宮中的都人在一萬以上,自然不容易將每個名字都記在心中。這個刺血寫經(jīng)的都人名叫陳順娟。前天奉娘娘懿旨,說她為娘娘祈福,刺血寫成《金剛經(jīng)》一部,忠心可嘉,賞她十兩銀子。奴婢已叫都人劉清芬去英華殿稱旨賞賜。陳順娟叩頭謝恩,祝頌?zāi)锬锉菹潞楦}R天,萬壽無疆。” 周后又說:“另外那二十個刺血寫經(jīng)的都人,每人賞銀五兩。她們都是在宮中吃齋敬佛的,不茹腥葷,每人賞賜蜜餞一盒。陳順娟首先想起來為本宮千秋節(jié)發(fā)愿刺血寫經(jīng),做了別的都人表率,可以格外賞她虎眼窩絲糖一盒。” “是,領(lǐng)旨!”吳婉容叩頭起身,退立一旁。 劉安跪下奏道:“啟奏娘娘陛下,隆福寺和尚慧靜定在明日自焚,為皇爺、皇后兩陛下祈福,諸事都已安排就緒! 周后在幾天前就知道此事,滿心希望能成為事實,一則為崇禎和她的大明的國運(yùn)祈福,二則顯示她是全國臣民愛戴的有德皇后,連出家人也甘愿為她舍身盡忠,三則皇上必會為此事心中高興。她望望劉安,輕輕嘆息一聲,說: “沒想到和尚是方外之人,也有這樣忠心!他可是果真自愿?” 劉安說:“和尚雖然超脫塵世,遁入空門,到底仍是陛下子民。忠孝之心,出自天性,出家人也無例外;垤o因知皇爺焦勞天下,廢寢忘食,娘娘陛下也日夜為皇爺分憂,激發(fā)了他的忠義之心,常常誦經(jīng)念咒,祈禱國泰民安。今值皇后陛下千秋節(jié)將臨,如來佛祖忽然啟其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1)]心,愿獻(xiàn)肉身,為娘娘祈福,這樣事歷朝少有。況和尚肉身雖焚,卻已超脫生死,立地成佛,這正是如來所說的‘入無余涅而滅度之’[(2)]的意思! 周后心中高興,沉默片刻,說:“既然如此,我也不必下懿旨阻止了。” 劉安又說:“娘娘千秋節(jié),京師各寺、觀[(3)]的香火費(fèi)都已于昨天賞賜。隆福寺既有和尚自焚,應(yīng)有格外賞賜布施,請陛下諭明應(yīng)給銀兩若干,奴婢遵辦! 周后心中無數(shù),說:“像這樣小事,你自己斟酌去辦,用不著向我請旨。” 劉安說:“這隆福寺是京中名剎,也很富裕,不像有些窮廟宇等待施舍度日。不論賞賜布施多少,都是娘娘天恩;賞的多啦,也非皇爺處處為國節(jié)儉之意。以奴婢看來,可以格外恩賞香火費(fèi)兩千兩,另外賞二百兩為慧靜的骨灰在西山建塔埋葬! 周后點點頭,沒再說話。她在心中嘆息說:“如今有宮女們虔心敬意地刺血寫經(jīng),又有和尚獻(xiàn)身自焚,但愿能得西天佛祖鑒其赤誠,保佑我同皇上身體平安,國事順?biāo)欤 ?br/> 劉安叩頭退出,隨即以皇后懿旨交辦為名,向內(nèi)庫領(lǐng)出兩千二百兩銀子,自己扣下一千兩,差門下太監(jiān)謝誠送往隆福寺去,囑長老智顯老和尚給一個兩千二百兩銀子的領(lǐng)帖。謝誠又扣下五百兩銀子,只將七百兩銀子送去。智顯老和尚率領(lǐng)全體和尚叩謝皇后陛下天恩,遵照劉安囑咐寫了收領(lǐng)帖交謝誠帶回。智顯長老確實不在乎這筆銀子,他只要能夠同坤寧宮保持一條有力的引線就十分滿意,何況因舉行和尚自焚將能收到至少數(shù)萬兩銀子的布施。 次日,三月二十八日,皇后的生日到了。 天色未明,全北京城各處寺、觀,鐘磬鼓樂齊鳴,僧、道為皇后誦經(jīng)祈 [ ](1)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這是梵語音譯,義譯是“無上正等正覺”,也就是佛教所謂真性、佛性。 [ ](2)入無余涅而滅度之—入于不生不死,除滅化度(連用佛法感化超度也不需要了)。這是佛教想象人死后入于“不生不死”的境界。 [ ](3)觀—讀去聲。道教的廟宇稱為觀。 福。萬壽山(景山)西邊的大高玄殿和紫禁城內(nèi)的英華殿,女道士們和宮女們?yōu)橹憩F(xiàn)對皇后特別忠心,午夜過后不久就敲鐘擊磬,誦起經(jīng)來。從五更起,首先是太子,其次是諸皇子、皇女,再其次是各宮的妃、嬪、選侍等等,來到各色宮燈璀璨輝煌、御煙縹緲、異香撲鼻的坤寧宮中,在鼓樂聲中向端坐在正殿寶座上的皇后朝賀。在崇禎的眾多妃嬪中,只有袁妃有資格進(jìn)入殿內(nèi)行禮,其余的都按照等級,分批在丹墀上行禮。前朝的妃子都是長輩,禮到人不到。懿安皇后是皇嫂,妯娌伙本來可以來熱鬧熱鬧,但她是一個年輕的寡婦,一則怕遇到崇禎也來,叔嫂間見面不方便,二則她一向愛靜,日常不是寫字讀書,便是焚香誦經(jīng),所以也不來,只派慈慶宮的兩位女官送來幾色禮物,其中有一件是她親手寫在黃絹上的《心經(jīng)》[(1)],裝裱精美。周后除自己下寶座拜謝之外,還命太子代她赴慈慶宮拜謝問安。田妃謫居啟祥宮省愆,不奉旨不能前來,只好自稱“罪臣妾田氏”上了一封賀箋;饰遄哟葻ㄓ赡套颖е,后邊跟著一群小太監(jiān)和宮女,也來朝賀。周后雖然平日對田妃的恃寵驕傲感到不快,兩宮之間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些風(fēng)波,但是前日田妃因李國瑞的事情蒙譴,她心中暗暗同情,是她們的家運(yùn)和國運(yùn)將她們的心拉近了。如今看見田妃的賀箋和五皇子,她不禁心中難過。她把慈煥抱起來放在膝上,玩了一陣,然后吩咐奶子和宮女們帶他往御花園玩耍。 一陣行禮之后,天色已經(jīng)大亮了。周后下了寶座,更衣,用膳。稍作休息,隨即有坤寧宮的管家婆吳婉容請她將各地奉獻(xiàn)的壽禮過目。這些壽禮陳列在坤寧宮的東西廡中,琳瑯滿目。在宮內(nèi),除懿安皇后和幾位長輩太妃的禮物外,有崇禎各宮妃嬪的禮物;鹿偈O(jiān)各衙門掌印太監(jiān)、六個秉筆太監(jiān)、宮中六局執(zhí)事女官,以及乾清宮、坤寧宮、慈慶宮、承乾宮、翊坤宮、鐘粹宮等重要宮中的掌事太監(jiān)和較有頭臉的宮女,太子和諸皇子、皇女的乳母,都各有貢獻(xiàn),而以王德化和秉筆太監(jiān)們最有錢,進(jìn)貢的東西最為名貴。東廠提督和一些重要太監(jiān),在京城以外的帶兵太監(jiān)和監(jiān)軍太監(jiān),太和山提督太監(jiān)、江南織造太監(jiān),也都是最有錢的,貢物十分可觀。所有在外太監(jiān),他們的貢物都是在 [ ](1)《心經(jīng)》—全名為《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簡稱《心經(jīng)》。 事前準(zhǔn)備好,幾天前送進(jìn)宮來。周后隨便將禮物和貢物看了看,便回到正殿,接受朝賀。當(dāng)時宮里宮外的太監(jiān)和宮女約有兩萬左右,但是有資格進(jìn)入坤寧宮院中跪在丹墀上向皇后叩頭朝賀的太監(jiān)不過一千人,宮女和各宮乳母不過四五百人。太監(jiān)和宮女中有官職的,像外廷一樣,都有品級。今日凡是有品級的,都按照宮中制度穿戴整齊,從坤寧宮院內(nèi)到東、西長街,一隊一隊,花團(tuán)錦簇,香風(fēng)飄蕩。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俗稱內(nèi)相,在宮中的地位如同外朝的宰相,所以首先是王德化向皇后行三跪九叩大禮,其次是東廠提督太監(jiān)曹化淳,然后按衙門和品級叩拜賀壽,山呼萬歲。太監(jiān)行禮以后,女官照樣按宮中六局衙門和品級行禮,最后是各宮奶母行禮。坤寧宮院內(nèi)的鼓樂聲和贊禮聲,坤寧宮大門外的鞭炮聲,混合一起,熱鬧非常。足足鬧騰了半個多時辰,一陣朝賀才告結(jié)束。周后回到坤寧宮西暖閣,稍作休息,由宮女們替她換上大朝會冠服,懷著渴望和辛酸的心情等候著母親進(jìn)宮,但是也同時掛心隆福寺和尚自焚的事,怕有弄虛作假,成了京師臣民的笑柄。她將劉安叫到面前,問道: “隆福寺的事可安排好了?” 劉安躬身回奏:“請娘娘陛下放心,一切都已經(jīng)安排就緒。在隆福寺前院中修成一座臺子,上堆干柴,柴堆上放一蒲團(tuán)。慧靜從五更時候就已登上柴堆,在蒲團(tuán)上閉目打坐,默誦經(jīng)咒,虔心為娘娘祈福。京中士民因從未看見過和尚自焚,從天一明就爭著前去觀看,焚香禮拜,布施銀錢。隆福寺一帶人山人海,擁擠不堪。東城御史與兵馬司小心彈壓,錦衣衛(wèi)也派出大批旗校兵丁巡邏! 周后又問:“宮中是誰在那里照料?” 劉安說:“謝誠做事細(xì)心謹(jǐn)慎,十分可靠,奴婢差他坐鎮(zhèn)寺中照料,他不斷差小答應(yīng)飛馬回宮稟報! 周后轉(zhuǎn)向吳婉容問:“那些刺血寫經(jīng)的都人們,可都賞賜了么?” 吳婉容回答:“奴婢昨晚已經(jīng)遵旨差劉清芬往英華殿院中向她們分別賞賜。她們口呼萬歲,叩頭謝恩。” 周后向劉安問:“隆福寺定在幾時?” 劉安回答:“定在巳時過后舉火,時候已經(jīng)到了! 周后低聲自語說:“啊,恰巧定在一個時間!” 隆福寺鐘、磬、笙、簫齊奏,梵唄聲調(diào)悠揚(yáng),氣氛極其莊嚴(yán)肅穆。大殿前本來有一個一人多高的鑄鐵香爐,如今又在前院正中地上用青磚筑一池子,讓成千成萬來看和尚自焚的善男信女不進(jìn)入二門就可以焚化香、表。在二門內(nèi)靠左邊設(shè)一長案,有四個和尚照料,專管接收布施。香、表已經(jīng)燃燒成一堆大火,人們還是絡(luò)繹不絕地向火堆上投送香、表。長案后邊的四個和尚在接收布施的銀錢,點數(shù),記賬,十分忙碌,笑容滿面。巳時剛過,在北京城頗受官紳尊敬的老方丈智顯和尚率領(lǐng)全寺數(shù)百僧眾,身穿法衣,在木魚聲中念誦經(jīng)咒,魚貫走出大殿,來到前院,將自焚臺團(tuán)團(tuán)圍住,繼續(xù)雙手合十,念誦經(jīng)咒不止。前來觀看的士民雖然擁擠不堪,卻被錦衣旗校和東城兵馬司的兵丁從臺子周圍趕開,離臺子最近的也在五丈以外。也有人仍想擠到近處,難免不挨了錦衣衛(wèi)和兵馬司的皮鞭、棍棒,更嚴(yán)重的是加一個在皇后千秋節(jié)擾亂經(jīng)場的罪名,用繩子捆了帶走。 慧靜和尚只有二十三歲,一早就趺坐在柴堆頂上的蒲團(tuán)上邊。他有時睜開眼睛向面前臺下?lián)頂D的人群看看,而更多的時間是將雙目閉起,企圖努力擺脫生死塵念,甚至希望能像在禪堂打坐那樣,參禪入定。然而,他不僅完全不能入定,反而各種塵念像佛經(jīng)上所說的“毒龍”,猛力纏繞心頭。一天來他的喉嚨已啞,說不出話。他現(xiàn)在為著擺脫生死之念和各種思想苦惱,在心中反復(fù)地默默念咒: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他常聽他的師父和別的有功德的老和尚說,將這個“般若波羅蜜多咒”默誦幾遍,就可以“五蘊(yùn)皆空[(1)]”,塵念盡消。但是他念到第五遍時,忽然想起來他的身世、他的父親、他的母親和一雙兄妹…… 他俗姓陳,是香河縣大陳莊人,八歲上遇到大災(zāi)荒,父母為救他一條活命,把他送到本處一座寺里出家。這個寺也很窮。他常常隨師父出外托缽化 [ ](1)五蘊(yùn)皆空—佛教的所謂五蘊(yùn)是指:身體的物質(zhì)存在;感覺;意念和想象;行為;對事物的認(rèn)識、判斷。佛教徒想做到這一切全不存在,就叫做五蘊(yùn)皆空,也就是寂滅、涅的意思。 緣,才能勉強(qiáng)免于饑寒。十二歲那年,遇到兵荒,寺被燒毀,他師父帶著他離開本縣,去朝五臺,實際就是逃荒。他隨師父出外云游數(shù)年,于崇禎六年來到北京,在隆福寺中掛搭。他師父的受戒師原是隆福寺和尚,所以來此掛搭,比一般掛搭僧多一層因緣。寺中執(zhí)事和尚因他師徒倆做事勤謹(jǐn),粗重活都愿意做,又無處可去,就替他們向長老求情,收他們作為本寺和尚;垤o自從出家以后,就在師父的嚴(yán)格督責(zé)下學(xué)習(xí)識字,念經(jīng),雖在托缽云游期間也不放松。他比較聰慧,到隆福寺后學(xué)習(xí)佛教經(jīng)典日益精進(jìn),得到寺中幾位執(zhí)事和尚稱贊。十八歲受戒,被人們用香火在他的頭上燒成十二個小疤瘌。他的師父來到隆福寺一年后就死了。在隆福寺的幾百和尚中,和世俗一樣勾心斗角,并且分成許多等級,一層壓一層。他師徒二人在隆福寺中的地位很低。盡管他學(xué)習(xí)佛教經(jīng)典十分用功,受到稱贊,也不能改變他所處的低下地位,出力和受氣的事情常有他的份兒,而有利的事情沒有他的份兒。他把自己的各種不幸遭遇都看成是前生罪孽,因此他近幾年持律[(1)]極嚴(yán),更加精研經(jīng)、論,想在生前做一個三藏俱足[(2)]的和尚,既為自己修成正果,死后進(jìn)入西方極樂世界[(3)],也為著替他的父親和兄、妹修福,為母親修得冥福。 自從他出家以后,只同父親見過一面。那是五年前,父親聽說他在隆福寺,討飯來北京看他。聽父親說,他母親已經(jīng)在崇禎七年的災(zāi)荒中餓死了;哥哥給人家當(dāng)長工,有一年清兵入塞被擄去,沒有逃回,至今生死下落不明;他的妹妹小順兒因長得容貌俊秀,在她十四歲那一年,遇著“刷選”宮女,家中無錢行賄,竟被選走,一進(jìn)宮就像是石沉大海,永無消息。他無力留下他的父親,也無錢相助,只能同父親相對痛哭一場,讓父親仍去討飯。 十天前,寺中長老對他說皇后的千秋節(jié)快到了,如今災(zāi)荒遍地,戰(zhàn)亂不止,勸他獻(xiàn)身自焚,為皇后祝壽,為天下百姓禳災(zāi)。跟著就有寺中幾位高僧和較有地位的執(zhí)事和尚輪番勸他,說他素有慧根,持律又嚴(yán),死后定可成佛升 [ ](1)律—佛教的戒律。 [ ](2)三藏俱足—佛教的“經(jīng)”“律”“論”三部分稱為三藏(音zànɡ)。精通這三部分就叫做三藏俱足。 [ ](3)西方極樂世界—佛教所幻想和宣傳的樂土,又稱凈土,類似基督教所宣傳的天國、天堂。 天;他們還說,蕓蕓眾生,茫茫塵世,墮落沉淪,苦海無邊,實在沒有什么可以留戀的,不如舍身自焚,度一切苦厄,早達(dá)波羅蜜[(1)]妙境。他們又說,他自焚之后,骨灰將在西山建塔埋葬,永為后世僧俗瞻仰;倘若有舍利子[(2)]留下來,定要在隆福寺院中建立寶塔,將舍利子珍藏塔中,放出佛光,受京城官民世代焚香禮拜。經(jīng)不住大家輪番勸說,他同意舍身自焚。但是他很想能夠再同他的父親見一次面,問一問哥哥和妹妹的消息。他不曉得父親是否還活在世上,心想可能早已死了。為著放不下這個心事,三天前他流露出不想自焚的念頭。寺中長老和各位執(zhí)事大和尚都慌了,說這會引起“里邊”震怒,吃罪不起,又輪番地向他勸說,口氣中還帶著恐嚇。雖然他經(jīng)過勸說之后,下狠心舍身自焚,但長老和各位執(zhí)事大和尚仍不放心。昨夜更深人靜,臺上的木柴堆好了,特意將柴堆的中間留一個洞,洞口上放一塊四方木板,蒲團(tuán)放在木板上,悄悄地引他上去看看,對他說,倘若他臨時不能用佛法戰(zhàn)勝邪魔,塵緣難斷,不想自焚,可以趁著煙火彌漫時拉開木板,從洞中下來,同臺下幾百僧眾混在一起誦經(jīng),隨后送他往峨眉山去,改換法名,別人絕難知道。由于他幾天來心事沉重,寢食皆廢,精神十分委頓。昨天長老怕他病倒,親自為他配藥,內(nèi)加三錢人參。他極其感動,雙手合十,口誦“南無阿彌陀佛[(3)]!”服藥之后,雖然精神稍旺,可是他的喉嚨開始變啞。連服兩劑,到了昨日半夜,啞得更加厲害,僅能發(fā)出十分微弱的聲音。別人告他說,大概是藥性燥熱,他受不住,所以失音。 暮春將近中午的陽光,暖烘烘地照射在他的臉上。他又睜開眼睛,向潮涌的人群觀望。忽然,他看見了一個討飯的鄉(xiāng)下老人很像他的父親,比五年前更瘦得可憐,正在往前擠,被別人打了一掌,又推了一把,打個趔趄,幾乎跌倒,但還是拼命地往前擠。他不相信這老人竟會是他的父親,以為只是佛家 [ ](1)波羅蜜—梵語音譯,意譯就是彼岸。宗教稱靈的世界為彼岸,即人欲凈盡的世界,是與塵世(此岸)相對而說的。 [ ](2)舍利子—和尚的身體焚化后偶爾在骨灰中遺留的小結(jié)晶體,一般多為白色,也偶爾有黑色和紅色的。 [ ](3)南無阿彌陀佛—“南無”是梵語音譯,有歸命、敬禮等義!鞍浲印币彩氰笳Z音譯,意譯就是無量,含有無量壽和無量光二義。“南無阿彌陀佛”是佛教徒常用的一句頌詞。 所說的“幻心”,本非實相。過了片刻,他明白他所看見的確實是父親,完全不是“幻心”。他的心中酸痛,熱淚奔流,想哭,但不敢哭。他不想死了,不管后果如何也要同父親見上一面! 他正在心中萬分激動,想著如何不舍身自焚,忽然大寺中鐘、鼓齊鳴,干柴堆周圍幾處火起,烈焰與濃煙騰騰。他扔開蒲團(tuán),又拉開木板,發(fā)現(xiàn)那個洞口已經(jīng)被木柴填實了。他透過濃煙,望著他的父親哭喊,但發(fā)不出聲音。他想跳下柴堆,但是袈裟的一角當(dāng)他閉目打坐時被人拴在柴堆上。他奮力掙扎,但迅速被大火吞沒。最后,他望不見父親,只模糊地聽見鐘聲、鼓聲、鐃鈸聲、木魚聲,混合著幾百僧眾的齊聲誦贊: “南無阿彌陀佛!” 當(dāng)隆福寺鐘、鼓齊鳴,數(shù)百僧眾高聲誦贊“南無阿彌陀佛”的時候,坤寧宮又一陣樂聲大作,四個女官導(dǎo)引周后的母親丁夫人入宮朝賀。 往年命婦向皇后朝賀都是在黎明入宮。今天因命婦只有丁夫人一人,而皇后又希望將她留下談話,所以命司禮監(jiān)事前傳諭嘉定伯夫人。巳時整進(jìn)西華門,巳時三刻入坤寧宮朝賀,并蒙特恩在西華門內(nèi)下轎,然后換乘宮中特備的小肩輿,由宮女抬進(jìn)右后門休息。她所帶來的仆從和丫環(huán)一概不能入內(nèi),只在西華門內(nèi)等候。等到巳時三刻,由坤寧宮執(zhí)事太監(jiān)和司儀局女官導(dǎo)引,并由兩個服飾華美的宮女?dāng)v扶,走向增瑞門。然后由一位司贊女官[(1)]將丁夫人引入永祥門,等候皇后升座。趁這機(jī)會,丁夫人偷偷地向坤寧宮院中掃了一眼,只見在丹陛下的御道兩邊立著兩行宮女,手執(zhí)黃麾、金戈、銀戟、黃羅傘蓋、繡旛、錦旗、雉扇、團(tuán)扇、金瓜、黃鉞、朝天鐙[(2)]等等什物,光彩耀日,絢爛奪目。她的心中十分緊張,不禁突突亂跳。 有兩個女官進(jìn)入坤寧宮西暖閣,奏請皇后升座;屎笠宦暡豁懀谝蝗 [ ](1)司贊女官—屬尚儀局(女官六局之一)。另外太監(jiān)也有贊禮官。擔(dān)任這一類官職的,容貌和聲音都經(jīng)過特別挑選。 [ ](2)朝天鐙—儀仗的一種,即鐙仗。形似倒立馬鐙,銅制,鎏金,下有長柄。 肅穆的女官的導(dǎo)從[(1)]中出了暖閣。她想到馬上就可以看見母親,心中十分激動。等她升入寶座以后,四對女官恭立寶座左右,兩個宮女手執(zhí)繡鳳黃羅扇立在寶座背后,將兩扇互相交叉。十二歲的太子慈烺和皇二子、皇三子侍立兩旁。一位面如滿月的司贊女官走出坤寧宮殿外,站在丹墀上用悅耳的高聲宣呼:“嘉定伯府一品夫人丁氏升陛朝賀!”恭候在永祥門內(nèi)的丁夫人由宮女?dāng)v扶著,畢恭畢敬地穿過儀仗隊,從旁邊走上漢白玉雕龍丹陛,俯首立定。盡管坤寧宮正中間寶座上坐的是她的親生女兒,但如今分屬君臣,她不敢抬頭來看女兒一眼。周后還是幾年前見過母親一面,如今透過丹墀上御香的縹緲輕煙看出來母親已經(jīng)發(fā)胖,加上腳小,走動和站立時顫巍巍的,非有人攙扶不行,遠(yuǎn)不似往年健康,不禁心中難過。她向侍立身旁的一位司言女官小聲哽咽說:“傳旨,特賜嘉定伯夫人上殿朝賀!”懿旨傳下之后,丁夫人激動地顫聲說:“謝恩!”隨即由宮女們攙扶著登上九級白玉臺階,俯首走進(jìn)殿中,在離開皇后寶座五尺遠(yuǎn)的紅緞繡花拜墊前站定。從東西丹陛下奏起來一派莊嚴(yán)雍容的細(xì)樂,更增加了坤寧宮中的肅穆氣氛。在丁夫人的心中已經(jīng)將李國瑞的事拋到九霄云外,提心吊膽地害怕失儀,幾乎連呼吸也快要停止。 丁夫人依照司贊女官的鳴贊,向皇后行了四立拜,又跪下去叩了三次頭。另一位立在坤寧宮門外的司贊女官高聲宣呼:“進(jìn)箋!”事先準(zhǔn)備在丹墀東邊的箋案由兩個宮女抬起,兩個女官引導(dǎo),抬到坤寧宮正殿中。這箋案上放著丁夫人的賀箋,照例是用華美的陳詞濫調(diào)恭;实酆突屎笄锶f壽,國泰民安。賀箋照例不必宣讀。司贊女官又高聲贊道:“興!”丁夫人顫巍巍地站起來,又行了四立拜。 當(dāng)看著母親行大朝賀禮時,周后習(xí)慣于君臣之分,皇家禮法森嚴(yán),坐在寶座上一動也不能動,但是心中感到一陣難過,滾落了兩行眼淚。等母親行完大禮,她吩咐賜座。丁夫人再拜謝恩就座,才敢向?qū)氉贤悼匆谎,不期與皇后的眼光遇到一起,趕快低下頭去。 站在門檻外邊的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德化怕皇后一時動了母女之情,忘了 [ ](1)導(dǎo)從—在前邊的是導(dǎo),在后邊的是從。 皇家禮儀,趕快進(jìn)來,趨前兩步,躬身奏道: “朝賀禮畢,請娘娘陛下便殿休息! 周后穆然下了寶座,退入暖閣,在一群宮女的服侍下卸去大朝會禮服,換上宮中常服:頭戴赤金龍鳳珠翠冠,身穿正紅大袖織金龍鳳衣,上罩織金彩繡黃霞帔,下穿紅羅長裙,系一條淺紅羅金繡龍鳳帶。更衣畢,到偏殿坐下,然后命女官宣召嘉定伯夫人進(jìn)內(nèi)。丁夫人又行了一拜三叩頭的常朝禮,由皇后吩咐賜座、賜茶,然后才開始閑談家常。周后詢問了家中和親戚們的一些近況。丁夫人站起來一一躬身回奏。在閑話時候,丁夫人一直心中忐忑不安,偷偷觀看皇后的臉上神色,等待著單獨(dú)同皇后說幾句要緊體己話的機(jī)會。 周后賞賜嘉定伯府的各種東西,昨日就命太監(jiān)送去,如今她回頭向站在背后的吳婉容瞟一眼,輕聲說:“捧經(jīng)卷來!”吳婉容向別的宮女使個眼色,自己輕腳快步出了便殿。另外兩個宮女立刻去取來溫水、手巾,照料丁夫人凈手。隨即吳婉容捧著一部黃綾封面的《金剛經(jīng)》回來,在丁夫人面前向南而立,聲音清脆地說:“嘉定伯夫人恭接娘娘恩賞!”丁夫人趕快跪下,捧接經(jīng)卷,同時叫道:“恭謝娘娘陛下天恩!”吳婉容含笑說:“請夫人打開經(jīng)卷看看。”丁夫人恭敬而小心地將經(jīng)卷打開,看見用楷書抄寫的經(jīng)文既不像銀朱鮮紅,也不是胭脂顏色,倒是紅而發(fā)暗。吳婉容沒有等她細(xì)看,便將經(jīng)卷接回,說:“謝恩!”丁夫人趕快伏地叩頭,口呼“娘娘陛下萬歲”,然后由兩個宮女?dāng)v扶起身,行了立拜;屎笾匦沦n座以后,對她的母親說: “今年千秋節(jié),因國家多事,一切禮儀從簡,該賞賜的也都省去了十之七八。難得有一些都人懷著一片忠心,刺血寫經(jīng),為我祈福。先由一個名叫陳順娟的都人寫了一部《金剛經(jīng)》,字體十分清秀,我留在宮中。隨后又有二十名都人發(fā)愿各寫一部,我就拿出十部分賜幾家皇親和宮中虔心禮佛的幾位年長妃嬪,另外十部日后分賜京城名剎。但愿嘉定伯府有這一部難得的血寫經(jīng)卷,佛光永照,消災(zāi)消難,富貴百世! 丁夫人起身回答:“上托娘娘洪福,臣妾一家安享富貴榮華。今又蒙娘娘賜了這一部血寫經(jīng)卷,必更加百事如意,不使娘娘掛心! 吳婉容在一旁向皇后說道:“啟奏娘娘陛下,方才的這部《金剛經(jīng)》已交太監(jiān)送往西華門內(nèi),交嘉定伯府入宮的執(zhí)事人收下,恭送回府。” 周后輕輕點頭,又對她的母親說:“隆福寺還有一個和尚舍身自焚,為本宮和皇上祈福,這忠心也十分難得! 丁夫人說:“隆福寺今日有和尚舍身自焚,幾天來就轟動了京城臣民。像這樣歷代少有的盛事,完全是皇上和娘娘兩陛下圣德巍巍,感召萬方,連出家人也激發(fā)了這樣忠心!” 周后面露喜色,嘆息說:“但愿佛祖保佑,從今后國泰民安! 丁夫人一再上本懇求入宮朝賀,實為著要當(dāng)面懇求皇后在皇帝前替武清侯府說句好話。京城里各家有錢的皇親也都把希望寄托在她的這次進(jìn)宮。趁著皇后面露喜色,丁夫人趕快將話題引到在京城住家的親戚們身上。剛談了幾句閑話,忽聽永祥門有太監(jiān)高聲傳呼:“接駕!”隨即院中鼓樂大作。周后趕快離座,帶著宮女們到院中接駕去了。 崇禎因昨夜幾乎通宵未眠,今天的臉色特別顯得蒼白。到正殿坐下以后,他看見周后的眼睛紅潤,感到詫異,問道: “今天是你的快活日子,為什么難過了?” 周后笑著說:“我沒有難過。只因為輕易看不見我的母親,乍然看見……” “她已經(jīng)來了?” “已經(jīng)來了! “叫過來讓我見見! 崇禎升了寶座。丁夫人被攙過來行了常朝禮,俯伏在地。崇禎賜座,賜茶,隨便問了幾句閑話。丁夫人不敢在皇上面前久留,叩頭出去。宮女們引她到坤寧宮東邊的清暇居休息。 崇禎留在坤寧宮同皇后一起吃壽宴。在坤寧宮賜宴的有皇太子、諸皇子和十二歲的長平公主[(1)],另有袁貴妃和陳妃;视H中的命婦只有丁夫人。妃以 [ ](1)長平公主—崇禎的長女。 下各種名號的嬪御也就是一般所說的姬妾,都沒有資格在坤寧宮賜宴,也不需要她們來坤寧宮侍候。皇后另外賜有酒宴,由尚膳監(jiān)準(zhǔn)備好,送往各人宮中。長輩方面,如劉太妃和懿安皇后等,皇后命尚膳監(jiān)各送去豐盛酒席,并命皇太子前去叩頭。各位前朝太妃和懿安皇后又派宮女來送酒賀壽;侍、諸皇子、公主、袁妃、陳妃、丁夫人等都依次向皇帝和皇后行禮,奉觴祝壽。各等名號嬪御,也依次來坤寧宮行禮奉觴。然后是王德化、曹化淳,六位秉筆太監(jiān)、各監(jiān)衙門的掌印太監(jiān)、宮中六局掌印女官,以及乾清、坤寧、慈慶、承乾、翊坤、鐘粹等重要宮中的掌事太監(jiān)和女官,也都依次前來行禮奉觴。但是地位較低的嬪御,所有執(zhí)事太監(jiān)和女官,都不能進(jìn)入殿中,只分批在殿外行禮。他們在鼓樂聲中依照贊禮女官的鳴贊行禮,跪在錦緞拜墊上向皇帝和皇后獻(xiàn)酒。女官從他們的手中接過來華美的黃金托盤,捧進(jìn)殿中,跪在御宴前舉到頭頂。另有兩個女官將盤中的兩只玉斝取走。又有一對女官換兩只空的玉斝放在盤子上。一般時候,崇禎和周后并不注意誰在殿前行禮和獻(xiàn)觴,那些玉斝中的長春露酒也都由站在身邊侍候的宮女接過去傾入一只繪著百鳥朝鳳的大瓷缸中。倘若崇禎和周后偶然向殿外行禮獻(xiàn)觴的人望一眼,或一露笑臉,這人就認(rèn)為莫大恩寵。在太監(jiān)中,也只有王德化、曹化淳等少數(shù)幾個人得到這種“殊遇”。 吳婉容在太監(jiān)們獻(xiàn)酒時候,退立丹墀一邊,等候偶然呼喚。一個身材苗條的宮女笑嘻嘻地用托盤捧著一個大蓋碗來到她的面前,打開描金盤龍碗蓋,輕聲說: “婉容姐,請你嘗一嘗,多鮮!皇爺和娘娘只動動調(diào)羹就撤下來了,還溫著呢! 吳婉容一看,是一碗嫩黃瓜湯,加了少許嫩豌豆苗,全是碧綠,另有少許雪白的燕窩絲和幾顆紅色大蝦米。她笑一笑,搖搖頭不肯嘗,小聲贊嘆說: “真是鮮物!” 身材苗條的宮女說:“如今在北京看見嫩黃瓜確實不易,所以聽御膳房的公公們說,這一碗湯就用了二十多兩銀子。” “怎么這樣貴?” “聽說尚膳監(jiān)管采買的公公昨天在棋盤街見有人從豐臺來,拿了三根嫩黃瓜,要十兩銀子一根。采買公公剛剛說了一句價錢太貴了,那人就自己吃了一根,說:‘我不賣啦,留下自己吃!’采買公公看這人也是個無賴,怕他會真的把三根都吃掉,只好花二十兩銀子將兩根買回,為的是今日孝敬娘娘吃碗鮮湯,心中高興。外加別的佐料,所以這一碗湯就花去了二十多兩! 吳婉容伸伸舌頭,笑著說:“真是花錢如水!好,請費(fèi)心,將這碗湯放到我的房里桌上去吧。” 又一個宮女來到吳婉容的身邊,將她的袖子一拉,湊近她的耳朵小聲嘀咕幾句。她的臉色一寒,向另外兩個宮女囑咐一聲,便走出坤寧宮院子,往英華殿的院子跑去。 住在英華殿院落中吃齋誦經(jīng)的陳順娟本來就體弱多病,近兩個月刺血寫經(jīng),身體更壞,十天前就病倒了。為著皇后的千秋節(jié)來到,沒有人在皇后前提到此事。陳順娟原是坤寧宮中宮女,同吳婉容感情不錯,去年因為久病,自己請求到英華殿長齋禮佛。今日英華殿掌事太監(jiān)因見她病勢沉重,怕她死在宮中,要送她去內(nèi)安樂堂[(1)]。雖然她苦苦哀求留下,但礙于宮中規(guī)矩,未蒙準(zhǔn)許。她又要求在出宮前同吳婉容見一面,得到同意。吳婉容看見她躺在床上,臉色蠟黃,消瘦異常,不禁心酸。她握住吳婉容的手,滾下熱淚,有氣無力地說: “吳姐,他們今天要送我到安樂堂去,這一生再也看不見你了。”她哽咽不能成聲,將婉容的手握得更緊。 吳婉容落淚說:“你先去安樂堂住些日子,等娘娘陛下高興時候我替你說句話。她念你刺血寫經(jīng)的忠心,大概會特下懿旨放你出去。你出去,趁年紀(jì)還輕,不管好歹許配了人家,也算有出頭之日,不枉這一年長齋禮佛,刺血寫經(jīng)!” 陳順娟哭著說:“吳姐啊,我已經(jīng)不再想有出頭之日了!我大概只能掙扎 [ ](1)內(nèi)安樂堂—在金鰲玉 橋西,欞星門北,羊房夾道。明朝這一帶是宮中禁地。凡宮女有病、年老或有罪,送至內(nèi)安樂堂住下。如不死,年久發(fā)往外浣衣局勞動。 活兩三天;三天后就要到凈樂堂[(1)]了!” 二人握手相對而泣。過了一陣,陳順娟從枕下摸出一包銀子,遞給婉容,說: “吳姐,你知道我是香河縣離城二十里大陳莊人。我入宮時候,雖然家中日子極苦,父母卻是雙全。我原有兩個哥。我的二哥八歲出了家,后來隨師父往五臺山了。我一進(jìn)深宮八年,同家中割斷音信。這八年,年年災(zāi)荒,不知家中親人死活。八年來每次節(jié)賞的銀子我都不敢花掉,積攢了十幾兩銀子,加上皇后陛下昨天賞賜的十兩銀子,共有二十三兩三錢……” 吳婉容突然不自覺地小聲脫口而出:“一碗黃瓜湯錢!” 陳順娟一愣:“你說什么?” 吳婉容趕快遮掩說:“我想起了別的事,與你無干。你要我將這二十三兩三錢銀子交給誰?” 陳順娟接著說:“我的好姐姐,你也是小戶人家出身,同我一樣是苦根上長的苗子,所以你一向?qū)ξ液,也肯幫助別的命苦的都人。你在坤寧宮中有面子,人緣也好。請你托一個可靠的公公,設(shè)法打聽我一家人的下落,將銀子交給我的親人。這是救命錢,會救活我一家人的命。我雖死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也不枉父母養(yǎng)育我到十四歲!”陳順娟抽泣一陣,忽然注意到從坤寧宮院中傳來的一派歡快輕飄的細(xì)樂聲,想起來酒宴正在進(jìn)行,便趕快催促說:“吳姐,你快走吧。一時娘娘有事問你,你不在坤寧宮不好。” 吳婉容噙著淚說:“是的,我得趕快回去。還有二十個刺血寫經(jīng)的都人姊妹,聽說有的人身體也不好,可是我來不及看她們了。” 陳順娟說:“我臨走時她們會來送別的,我替你將話轉(zhuǎn)到。她們也都是希求生前能夠蒙皇后開恩放出宮去,死后永不再托生女人,才學(xué)我刺血寫經(jīng)。再世渺茫難說,看來今生也難有出頭之日!”她喘口氣,又說:“聽說今日隆福寺有一個和尚為替娘娘陛下祈福,舍身自焚,看來我們的刺血寫經(jīng)也算不得什么! [ ](1)凈樂堂—在西直門外不遠(yuǎn)地方。凡宮女和太監(jiān)死后如無親屬在京,尸首送此焚化。 吳婉容心中凄然,安慰說:“你們的忠心已蒙皇后賞識,心中高興。至于慧靜和尚的舍身自焚,自然也是百年不遇的盛事,娘娘當(dāng)然滿意! 陳順娟的心中猛一震動,睜大眼睛問:“那和尚叫什么名字?” “聽說名叫慧靜! 陳順娟更覺吃驚,渾身發(fā)涼。但她隨即想著二哥隨師父去五臺山?jīng)]有回來,與隆福寺毫無關(guān)系,天下和尚眾多,法名相同的定然不少,就稍微鎮(zhèn)靜下來,有氣無力地說: “吳姐,你快走吧!” 吳婉容嘆一口氣,灑淚而別。剛到坤寧門外,遇到了謝誠從隆福寺回來,同劉安小聲談話方畢。她同謝誠是對食,說話隨便,輕輕問道: “謝公公,和尚自焚的事情如何?” 謝誠說:“已經(jīng)完啦。恰好他的老子從香河縣討飯來京看他,要是早到半日,這事會生出波折。” 吳婉容的心一動,忙問:“這和尚不曉得他老父親來京么?” “他老父剛到,火就點著了。我站在近處,看見他舉止異常,好像是望見了他的父親,可是已經(jīng)晚啦。” “他難道不呼喊他的父親?” 謝誠用極低的聲音說:“他頭兩天誤吃了喑藥,喉嚨全啞了,叫不出也哭不出聲。” 吳婉容的眼睛一瞪,將腳跟一跺,低聲說:“你,還有隆福寺的老和尚,什么佛門弟子,高僧法師,做事也太—太—太狠啦!” 謝誠使眼色不讓她多說話,隨后嘲諷說:“世間事……你們姑娘家懂得什么!” 吳婉容一轉(zhuǎn)身走進(jìn)坤寧門,將銀子交給一個宮女暫時替她收起來,然后定定神,強(qiáng)作出滿面喜悅,走上丹墀,站在坤寧宮正殿檐下的眾宮女中間侍候。她偷眼望見皇上替皇后斟了一杯酒,帶著辛酸的心情笑著說: “如今國事大不如昔,事事從儉,使你暫受委屈。但愿早日天下太平,豐豐盛盛地替你做個生日。” 皇后回答說:“但愿從今往后,軍事大有轉(zhuǎn)機(jī),楊嗣昌奏凱回朝,使皇上不再為國事憂心。” 宴畢,崇禎匆匆去平臺召見閣臣,商議軍國大事。袁妃等各自回宮。周后帶著母親來到西暖閣,重敘家常。這兒是她的燕坐休息之處,在禮節(jié)上可以比便殿更隨便一些,女官們不奉呼喚也不必前來侍候。丁夫人見田貴妃果然沒有來坤寧宮,證實昨天關(guān)于田娘娘受譴的傳聞,使她對于自己要說的話不免躊躇。談了一陣家常閑話,她看左右只有兩個宮女,料想說出來不大要緊,便站起來小聲細(xì)氣地說: “臣妾這次幸蒙皇帝和皇后兩陛下特恩,進(jìn)宮來朝賀娘娘陛下的千秋節(jié),深感皇恩浩蕩,沒齒不忘。家中有一件小事,想趁此請示陛下懿旨! 周后有點不安地望著母親:“同李皇親家的事有關(guān)么?” “是,娘娘陛下明鑒。臣妾想請示娘娘陛下……” “唉!皇上為此事十分生氣。倘若是李家讓你來向我求情,你千萬不要出口! 丁夫人嚇了一跳,心中涼了半截。在入宮之前,人們已經(jīng)暗中替她出了不少主意,替她設(shè)想遇到各種不同情況應(yīng)該如何說話,總之不能放過朝賀皇后的這個極其難得的機(jī)會。丁夫人怔了片刻,隨即決定暫不直接向皇后求情,拿一件事情試探皇后口氣。她賠笑說: “臣妾何人,豈敢在陛下前為李家求情。” “那么……是什么事兒?” “李皇親抗旨下獄,家產(chǎn)查封。他有一個女兒許給咱家為媳,今年一十五歲,尚未過門。此事應(yīng)如何處分,懇乞陛下懿旨明示。” 周后想了一下,嘆口氣說:“人家當(dāng)患難之際,我家雖然不能相助,自然也無絕婚之理?捎靡怀诵∞I將這個姑娘取歸咱家,將來擇吉成親。除姑娘穿的隨身衣裙之外,不要帶任何東西! “謹(jǐn)遵懿旨!倍》蛉说男闹袥隽,知道皇上要一意孤行到底,難以挽回。 周后又囑咐一句:“切記,不要有任何夾帶!” 丁夫人顫聲說:“臣妾明白,決不敢有任何夾帶! 周后又輕輕嘆口氣,說:“皇上對李家十分生氣,對你們各家皇親也很不滿意。你們太不體諒皇上的苦衷了!” 丁夫人心中大驚:“娘娘陛下!……” 周后接著說:“皇上若不是國庫如洗,用兵吃緊,無處籌措軍餉,何至于向皇親國戚借助?各家皇親都是與國同體,休戚相共。哪一家的錢財不是從宮中賞賜來的?哪一家的爵位不是皇家封的?皇上生氣的是,國家到了這樣困難地步,李皇親家竟然死抗到底,一毛不拔,而各家皇親也竟然只幫李家說話,不替皇家著想;噬显胫壳皶合蚧视H們借助一時,等到流賊剿滅,國運(yùn)中興,再大大賞賜各家。他的這點苦心,皇親們竟然無人理會!” 丁夫人望望皇后臉上神色,不敢再說二話。恰在這時,司儀局女官進(jìn)來,跪在皇后面前說: “啟奏娘娘陛下,嘉定伯夫人出宮時刻已到,請娘娘正殿升座。” 周后為著向皇親借助軍餉一事,弄得相持不下,單從這一件事上也露出敗亡征兆,她肚里還有許多話想對母親說出,但礙于皇家禮制,不能讓母親多留,只好哽咽說: “唉,媽,你難得進(jìn)宮一趟,不知什么時候咱母女再能見面!” 丁夫人含淚安慰說:“請陛下不必難過。要是天下太平,明年元旦準(zhǔn)許命婦入宮朝賀,臣妾一定隨同大家進(jìn)宮,那時又可以同娘娘陛下見面了! “但愿能得如此!” 丁夫人向她的女兒跪下叩頭,然后由宮女?dāng)v扶著,退到坤寧宮丹陛下恭立等候。 周后換上鳳冠朝服,走出暖閣,在鼓樂聲中重新升入寶座。太子和皇子、皇女侍立兩旁。眾女官和執(zhí)事太監(jiān)分兩行肅立殿門內(nèi)外,另外兩個宮女打著交叉的黃羅扇立在寶座背后。一個司儀女官走到丹陛下宣呼: “嘉定伯夫人上殿叩辭!” 丁夫人由兩個宮女?dāng)v扶著走上丹墀,又走進(jìn)正殿,在莊嚴(yán)的樂聲中隨著司儀女官的唱贊向她的女兒行了叩拜禮,然后懷著失望和沉重的心情退出,畢恭畢敬地穿過儀仗,被攙出坤寧門,不敢回頭看一眼。樂聲停止,周后退入暖閣,更衣休息。掌事太監(jiān)劉安進(jìn)來,向她啟奏隆福寺和尚慧靜舍身自焚的“盛況”。周后問: “慧靜臨自焚時說什么話了?” 劉安躬身說:“慧靜至死并無痛苦,面帶微笑,雙手合十,穩(wěn)坐蒲團(tuán),口念經(jīng)咒不止,為皇爺和娘娘兩陛下祈福。真是佛法無邊,令人不可思議!” 周后滿意,輕輕點頭,從眼角露出微笑,剛才心上的許多不快都消失了。她揮手使劉安退出,重新凈手,打開陳順娟用血寫的經(jīng)卷,看著一個個殷紅的字,想到劉安的話,又想著自己定會福壽雙全,喚起了虔誦佛經(jīng)的欲望,隨即輕聲念道: “如是我聞……” 李國瑞在獄中聽說田貴妃為他的事只說了一句話就謫居啟祥宮,皇后不敢替他說話,十分驚駭,感到絕望,病情忽重,索性吞金自盡。錦衣衛(wèi)使吳孟明同東廠提督太監(jiān)曹化淳秘密商定,只向崇禎奏稱李國瑞是病重身亡,隱瞞了自盡真相,以便開脫他們看守疏忽的責(zé)任。崇禎得知李國瑞死在獄中的消息,心中很震動,趕快到奉先殿的配殿中跪在孝定太后的神主前焚香祈禱,求她鑒諒。他仍不愿這件事從此結(jié)束,想看看皇親們有何動靜。過了一天,他把曹化淳叫進(jìn)宮來,問他李國瑞死后皇親們有何談?wù)。曹化淳因早已受了皇親們的賄賂和囑托,趁機(jī)說:“據(jù)東廠和錦衣衛(wèi)的番子稟報,皇親和勛舊之家都認(rèn)為皇上會停止追款,恩準(zhǔn)李國瑞的兒子承襲爵位,發(fā)還已經(jīng)查封的家產(chǎn)。”崇禎將曹化淳狠狠地看了一眼,冷笑一下,說: “去,傳諭錦衣衛(wèi),將李國瑞的兒子下獄,繼續(xù)嚴(yán)追!” 曹化淳跪下說:“啟奏皇爺,奴婢聽說,李國瑞的兒子名叫存善,今年只有七歲。” “。坎胖挥衅邭q?……混蛋,還沒有成人!” 崇禎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叫曹化淳起去。過了片刻,他吩咐將李府的管事家人下獄,家產(chǎn)充公。猜到皇親們會利用李國瑞的死來抵制借助,他下決心要硬干到底,非弄到足夠的軍餉誓不罷休。他又向曹化淳恨恨地問: “前些天京中士民說皇親們在同朕斗法,可是真的?” 曹化淳躬身說:“前幾天百姓中確有此話,奴婢曾經(jīng)據(jù)實奏聞! 崇禎冷笑一聲,說:“朕是天下之主,看他們有多大本領(lǐng)!將李家的案子了結(jié)以后,看哪一家皇親、勛舊敢不借助!皇親們同朕斗法?笑話!” 他擺一擺下頦使曹化淳退出去,然后從椅子上跳起來,在乾清宮中激動地走來走去。 第24章 由于楊嗣昌的督師,明朝政府在對農(nóng)民起義的軍事上有了一些起色,暫時還居于優(yōu)勢。到崇禎十三年夏秋之間,將張獻(xiàn)忠和羅汝才為首的幾支農(nóng)民軍逼到川東,四面圍堵,大部分已經(jīng)投降,羅汝才也正在準(zhǔn)備投降,被張獻(xiàn)忠及時阻止。張獻(xiàn)忠為擺脫明軍壓力,拉著羅汝才奔往四川腹地。李自成銷聲匿跡,不再為人注意。然而這只是局部的表面現(xiàn)象。實際上,明朝政權(quán)從來沒有像在崇禎十三年夏秋間陷入全面的深刻危機(jī)。從軍事上來看,十三年來崇禎一直陷于既要對付大規(guī)模農(nóng)民起義,又要對付日趨強(qiáng)大的清朝的軍事壓力。到了目前階段,四川戰(zhàn)事勝負(fù)未決,前途變化莫測,而山東、蘇北、皖北、河北南部、四川北部和河南、陜西各地,到處有農(nóng)民戰(zhàn)爭。山東西部、南部和徐州一帶的農(nóng)民大起義,嚴(yán)重威脅著明朝中央政權(quán)賴以生存的南北漕運(yùn)[(1)]。在山海關(guān)外,崇禎為防備清兵再次南下,催促洪承疇指揮十幾萬大軍向松山[(2)]、杏山和塔山一帶進(jìn)兵,謀解錦州之圍,但是軍心不齊,糧餉補(bǔ)給困難,幾乎等于是孤注一擲。從財政經(jīng)濟(jì)來看,長江以北的半個中國,尤其是黃河 [ ](1)漕運(yùn)—明代將江南大米和其他物資從運(yùn)河運(yùn)往北京,稱為漕運(yùn),為朝廷生命所系。 [ ](2)松山—原叫松山堡,在錦州西南三十里處。是明朝宣德年間為軍事需要而建筑的一座小城,置中屯前千戶所于此。今為松山鎮(zhèn)所在地。 流域各省,由于長期戰(zhàn)亂,官軍紀(jì)律敗壞,燒殺淫掠,官府橫征暴斂,加上各種天災(zāi)人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受到極大破壞,人民死亡流離,往往村落為墟,人煙斷絕。到了十三年夏秋之間,不但黃河中下游和淮河流域各省的旱災(zāi)和蝗災(zāi)特別慘重,而且朝廷所依賴的江南也發(fā)生了旱災(zāi)和蝗災(zāi),蘇州府等地糧價飛漲,城市中發(fā)生了多起搶糧風(fēng)潮。在這種情況下,朝廷的軍費(fèi)開支反而增加,所以財政方面確實快到了山窮水盡地步。軍事和財政經(jīng)濟(jì)兩方面的嚴(yán)重危機(jī),加深了朝廷上的政治危機(jī),一方面表現(xiàn)為崇禎皇帝因借助軍餉問題同皇親、勛舊展開的明爭暗斗,另一方面因?qū)φ任M龅目捶ú煌,崇禎同一些朝臣發(fā)生直接交鋒。 對于當(dāng)時明王朝所面臨的空前危機(jī),皇親和勛舊這一個只講究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階層感受最淺,而在朝臣中卻有很多人比較清楚,有些人深為國事?lián)鷳n。受全面危機(jī)的壓力最大的是崇禎皇帝。現(xiàn)在他正在為克服這一可怕的危機(jī)而拼命掙扎,不過有時他還在幻想做一個“中興之主”,口頭上也時常這么說。盡管他不敢想,更不肯說有亡國可能,但這種深藏在心中的無限憂慮和時常泛起的悲觀情緒使他更變得剛愎任性,心狠手辣,決不允許任何朝臣批評和阻礙他的行事。 抄家的上諭下了以后,錦衣衛(wèi)和東廠自然是雷厲風(fēng)行,趁機(jī)發(fā)財。住在京城的所有皇親、勛舊越發(fā)兔死狐悲,人人自危。大地主官僚們也擔(dān)心將來輪到向他們借助,都覺得皇帝未免太任性行事。但廷臣們都害怕皇上震怒,不敢進(jìn)諫,只是冷眼看這事將如何結(jié)局。皇親們卻不能等待,趕快聯(lián)名上了一封奏疏,懇乞皇上開恩,念李國瑞已死獄中,停止抄家,使其子存善襲爵,以慰孝定太后在天之靈。崇禎一向迷信鬼神,想到孝定太后,心中不免猶豫,打算借著十幾家皇親聯(lián)名上疏求情的機(jī)會趕快轉(zhuǎn)圜,暫停抄家。但過了半天,他想不出另外的措餉辦法,各地軍事形勢又逼得他坐立不安,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寸步不讓,非將這第一炮打響不可。他在奏疏上用朱筆批“留中”二字,扔向一旁,心中嘆息說:“唉,你們這班皇親國戚、勛舊世家,真是糊涂!你們的富貴自何而來?倘若朕的江山不保,你們不是也跟著家破人亡?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又暗恨薛國觀,倘若不是他當(dāng)時贊同向李國瑞頭上開刀,另外想一個籌餉辦法,何至于今日進(jìn)退兩難! 又過三天,他正在乾清宮中發(fā)悶,秉筆太監(jiān)王承恩送來了一疊文書。他先看了幾封奏疏,都是攻擊楊嗣昌的,說了一些楊嗣昌的短處,認(rèn)為他督師剿賊很難成功。其中有詹事府少詹事黃道周的一封奏疏,措詞特別激烈。他抨擊楊嗣昌加征練餉,引薦陳新甲做兵部尚書是為暗中同滿洲議和準(zhǔn)備,又攻擊楊嗣昌繼母死后沒有回原籍奔喪守孝,而是“奪情視事”。崇禎看了前幾封奏疏已經(jīng)很生氣,看了黃道周的奏疏更加憤怒,在心中恨恨地說: “這個黃道周,才回京不久,竟敢上疏胡言,阻撓大計,博取清直敢言之名,殊為可惡!” 他沒有批語,也沒有心情再看別的奏疏,站起來來回走動,腳步特別沉重。忽然,他忍不住嘆口氣,說出一句話: “朕的為國苦心,黃道周這班人何曾知道!” 黃道周和崇禎一樣,一心要維護(hù)搖搖欲倒的明朝江山,但是他堅決反對崇禎的幾項重大措施。他不敢直接批評皇帝,只好激烈地批評楊嗣昌的誤國。他反對加征練餉,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中小地主階級的利益,但中心目的是害怕朝廷為此而失盡人心,將廣大沒有造翻的百姓逼迫到造翻的路上。崇禎為同意加征練餉的事,在去年已引起朝議嘩然,但這是出于形勢所迫,好比明知是一杯鴆酒,也只好飲鴆止渴。崇禎在心里說:“你們這班朝臣,只會放空炮,沒有一個人能想出更好的辦法!”關(guān)于同清朝秘密議和的事,崇禎最忌諱有人說出,而偏偏黃道周在疏中公然抨擊。崇禎一直認(rèn)為:滿洲人原是大明臣民,只是到了萬歷中葉以后,因邊臣“撫馭”失策,才有努爾哈赤之叛,逐漸釀成近二十年來之禍。如今同滿洲暗中議和實是萬不得已。宋與金的歷史,對崇禎說來,殷鑒不遠(yuǎn),而他絕不愿在臣民心目和后代史書中被看成是懦弱無能的君主。自從前年由楊嗣昌和高起潛主持,開始暗中同清方議和,他就不許用“議和”一詞,只許用“議撫”一詞。黃道周在疏中直然不諱地批評楊嗣昌同滿洲議和,深深地刺傷了他這個自認(rèn)為“天下共主”和“千古英主”的自尊心,何況他迫切希望趕快能夠同滿洲休兵罷戰(zhàn),暫時擺脫兩面用兵的困境,以便專力圍剿農(nóng)民起義軍。這是他的至關(guān)重要的救急方略,不料黃道周竟然如此不達(dá)事理,不明白他的苦心!他看得很清楚,滿朝大臣中沒有一個人在做事干練和通權(quán)達(dá)變上能夠比得上楊嗣昌的。他不允許任何人借彈劾楊嗣昌的題目干擾加征練餉和對滿方略,更不許在目前川、鄂一帶軍事勝利在望的關(guān)鍵時刻,有誰肆無忌憚地攻訐楊嗣昌,要將他趕下臺去。他回到御案前重新坐下,又向黃道周的奏疏望了一眼,偏偏看到了抨擊楊嗣昌“奪情”的幾句話,不禁從鼻孔冷笑一聲,心中說: “朕以孝治天下,這樣事何用你妄肆攻訐!自古大臣死了父母,因國事鞅掌,出于皇帝詔旨,不守三年之喪,‘奪情視事’或‘奪情起復(fù)’的例子,歷朝皆有,連盧象升也是‘奪情’!倘若楊嗣昌和陳新甲都去守三年之喪,你黃道周能夠代朕督師么?能夠任兵部尚書么?……可笑!” 他又從御案上拿起來一封奏疏,是禮部主事吳昌時訐奏薛國觀納賄的事。吳昌時原是行人司的一個行人,這行人是正九品的低級閑官兒,沒有什么大的出息。朝廷遇到頒行詔敕,冊封宗藩,慰問,祭祀,出使藩夷等事,派行人前往或參加。去年,吳昌時趁著京官考選的機(jī)會,托人向薛國觀說情,要求幫助他升轉(zhuǎn)為吏科給事中。薛國觀收下他的禮物,口頭答應(yīng)幫忙,但心中很輕視他這個人。考選結(jié)果,吳昌時升轉(zhuǎn)為禮部主事,大失所望。吏部是一個熱衙門,全國官員的除授、調(diào)任、升遷、降職和罷免,都?xì)w吏部職掌。吏科給事中雖然按品級只是從七品,卻在朝廷上較被重視,是所謂“言官”和侍從之臣,不但對吏部的工作有權(quán)監(jiān)督,且對朝政有較多的發(fā)言機(jī)會,納賄、敲詐、勒索的機(jī)會較多,前程也寬。禮部主事雖然是正六品,但禮部是個冷衙門,而主事是“部曹”,即事務(wù)官,所以反不如從七品的給事中受人重視。吳昌時沒得到他所理想的職位,認(rèn)為是薛國觀出賣了他,懷恨在心,伺機(jī)發(fā)泄。近來他風(fēng)聞皇上因李國瑞的事對薛國觀心懷不滿,并且皇戚們同幾個大太監(jiān)暗中合謀,要將薛國觀逐出朝廷,他認(rèn)為時機(jī)到來,上疏揭發(fā)薛國觀的一件納賄的事,盡量夸大,進(jìn)行報復(fù)。崇禎正想借一個公開題目將薛國觀逐出內(nèi)閣,看了這封彈章,不待審查清楚,也不待薛國觀自己奏辯,便決定從嚴(yán)處分。他立刻提起朱筆,寫了一道手諭: 薛國觀身任首輔,貪瀆營私,成何話說!著五府、九卿、科、道官即速議處奏聞! 崇禎命一個太監(jiān)立刻將手諭送出宮去,又繼續(xù)批閱文書。有十來封奏疏都是畿輔、山東、河南、陜西、湖廣和江南各省地方官吁請減免錢糧和陳報災(zāi)情的奏疏,其中有一本是畿輔和山東士民一千多人來到京城上的,痛陳這兩省地方連年災(zāi)荒,加上清兵焚掠和官軍供應(yīng)浩繁的情況。他們說:“百姓生計,已瀕絕境;倘不速降皇恩,蠲免新舊征賦,杜絕苛派,撥款賑濟(jì),則弱者輾轉(zhuǎn)死于道路,而強(qiáng)者勢將群起而走險,大亂將愈不堪收拾矣!背绲澘赐炅诉@個奏本,才知道畿輔和山東士民有千余人來到京城上書,一時不知道應(yīng)如何處理。恰巧東廠提督太監(jiān)曹化淳來乾清宮奏事,崇禎就向他問道: “曹伴伴,畿輔和山東有千余士民伏闕上書,你可知道?” 曹化淳躬身回奏:“奴婢知道。這一千多士民在三天前已經(jīng)陸續(xù)來京,第一次向通政司衙門遞本,因有的奏本不合格式,有的有違礙字句,通政司沒有收下。他們重新聯(lián)名寫了一本,今日才送到御前。” “都是真的良民么?” “東廠和錦衣衛(wèi)偵事番子隨時偵察,尚未見這些百姓們有何軌外言行。他們白天有人在街上乞食,夜間就在前門外露宿街頭。五城御史與五城兵馬司隨時派人盤查,亦未聞有不法之事! 崇禎向站在身邊伺候的秉筆太監(jiān)王承恩問:“朕不是在幾個月前就降旨恩免山東和畿輔的錢糧了么?” 秉筆太監(jiān)回奏:“皇爺確實免過兩省受災(zāi)州、縣錢糧,不過他們的本上說‘黃紙雖免,白紙[(1)]猶催’?雌饋硇∶裎疵蓪嵒荨! 崇禎不再問下去,揮手使曹化淳和王承恩退出。他知道百姓們所奏的情形都是真的,然而他想:目前軍餉無著,如何能豁免征派?國庫如洗,如何有錢賑濟(jì)?他提起朱筆,遲疑一陣,在這個本上批道: [ ](1)黃紙、白紙—黃紙指皇帝詔書,白紙指地方官吏的文書、告示等。 覽百姓每[(1)]所奏,朕心甚憫。著戶、兵衙門知道,究應(yīng)如何豁免,如何賑濟(jì),妥議奏聞。百姓每毋庸在京逗留,以免滋事,致干法紀(jì)。 欽此! 他下的這一道御批只是想把老百姓敷衍出京,以免“滋事”。他深感樣樣事都不順心,無數(shù)的困難包圍著他,不覺嘆口長氣。為圖得心中片刻安靜,他竭力不再想各省災(zāi)荒慘重的問題,略微遲疑一下,另外拿起一封洪承疇從山海關(guān)上的奏本。每次洪承疇的奏疏來到,不是要餉,就是要兵,使他既不愿看,又不能不看,F(xiàn)在他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看完引黃,知道是專為請求解除吃煙的禁令,并沒有提兵、餉的事,才放心地打開奏疏去看。原來在半年以前,他認(rèn)為“煙”和“燕”讀音相同,“吃煙”二字聽起來就是“吃燕”,對他在北京坐江山很不吉利,便一時心血來潮,下令禁止吃煙,凡再吃煙和種植煙草的殺頭。但煙草從呂宋傳進(jìn)中國閩、廣沿海一帶已經(jīng)有八十年以上歷史,由戚繼光的部隊將這種嗜好帶到長城內(nèi)外,也有七十年的歷史,所以他的上諭不但行不通,反而引起駐扎在遼東的將士不滿,F(xiàn)在洪承疇上疏說“遼東戍卒,嗜此若命”,請求他解除禁煙之令,仍許北直和山東民間種植,并許商人自浙、閩販運(yùn)。崇禎將這封奏疏放下,心中嘆道: “吃煙,吃煙!難道真有人來吃燕京?唉,禁又禁不住,不禁又很不吉利!” 兩天以后的一個早晨,五鳳樓上傳出來第一通鼓聲。文武百官陸續(xù)進(jìn)入端門,都到朝房等候。有些人在竊竊私語,議論著新增的練餉所引起的全國輿論嘩然,百姓更加同朝廷離心的情況;有的在閑談著湖廣和四川等地的戰(zhàn)爭消息;還有人在談?wù)撝鼇淼臐M洲動靜。但人們今天最關(guān)心的是練餉。盡管許多人嘴里不談,心上卻掛著這件大事。他們避而不談,只是怕惹禍罷了。 [ ](1)每—同“們”。元、明人常把“們”字寫成“每”字!皞儭笔钱(dāng)時人民群眾新造的字,尚不十分流行。 今天是常朝,比每天“御門[(1)]決事”的儀制隆重。早在五更之前,六只大象就已經(jīng)由錦衣官押著身穿彩衣的象奴從宣武門內(nèi)西城根的象房牽到,在午門前的御道兩側(cè)悠閑地走動著。午門上二通鼓響過之后,六只大象自動地走到午門的前邊,站好自己位置,每一對左右相同,同錦衣旗校一起肅立不動。三通鼓響過以后,午門的左右偏門掖門一齊打開了(中門是御道,平時不開)。一隊錦衣將軍、校尉和旗手走進(jìn)午門,在內(nèi)金水橋南邊,夾著御道,分兩行整齊排列,肅立不動。校尉手執(zhí)儀仗,旗手專執(zhí)旗幟。同時擔(dān)任儀仗的一群太監(jiān)從宮中出來,在丹墀下邊排班站定。班尾是兩對仗馬,金鞍、金鐙、黃絲轡頭、赤金嚼環(huán)。盡管崇禎在上朝前總是乘輦,從不騎馬,但是四匹漂亮而馴順的御馬總是在三六九上朝前按時牽到伺候,成為儀仗的組成部分。另外四個太監(jiān)拿紫檀木雕花馬凳,以備皇帝上馬時踏腳,站在仗馬旁邊。夾著丹陛左右,肅立著兩行扈駕侍朝的錦衣將軍,穿鐵甲,佩弓、矢、刀、劍,戴紅纓鐵盔帽。又過片刻,午門上鐘聲響了。文武百官匆匆地從朝房中走出,從左右掖門入內(nèi)。當(dāng)最后一個官員進(jìn)去以后,一對一對大象都把鼻子互相搭起來,不許再有人隨便進(jìn)去。 文武百官到了皇極門外,按照文東武西,再按照衙門和品級區(qū)別,排成兩班,恭立在丹墀之上。四個御史官分班面向北立,負(fù)責(zé)糾儀。 當(dāng)文武百官在五更入朝時候,一千多畿輔和山東士民由二十幾位老人率領(lǐng),來到長安右門外邊。曾經(jīng)率領(lǐng)鄉(xiāng)里子弟打過清兵的姚東照老先生也參加了。他們絕大部分是瀕于破產(chǎn)的中小地主,但他們所代表的利益大大超出了他們所屬的階級,也反映了農(nóng)民、中小商人和手工業(yè)主的利益。昨天上午他們見到了皇上的御批,使他們大為失望。他們這一群老人當(dāng)即又寫了一封痛陳苦情的奏本,送往通政司。通政司因皇上已有旨叫他們“毋庸逗留”京城,且見奏本中有些話說得過于激切,不肯收下。他們不管如何懇求,都無用處。他們無奈,便趁著今天是常朝的日子,頭頂奏本,“伏闕上書”。古代的所謂闕就是宮門。拿明朝說,就是午門。但如今老百姓向皇帝“伏闕上書”,不惟望不見 [ ](1)御門—崇禎平日上朝(“常朝”)和召見臣工的地方,多在建極殿右邊的右后門,俗稱“平臺”。 午門,連承天門也無法走近,只能跪伏在長安右門以外。明代的文武官員多住西城,從長安右門入朝。百姓們原希望有哪位內(nèi)閣輔臣、都察院左右都御史或哪位尚書、侍郎大人憐念小民,收下他們的奏本帶進(jìn)宮去,呈給皇上,誰知守門的錦衣官兵壓根兒不許他們走近長安右門,用水火棍和刀、劍將他們趕散。一見大官來到,把他們趕得更遠(yuǎn)。長安右門外有一座登聞鼓院,小廳三間向東,旁有一小樓懸鼓,有科、道官員在此輪流值日。按照明朝法律規(guī)定:百姓有冤,該管的衙門不替申理,通政司又不為轉(zhuǎn)達(dá),百姓一擊登聞鼓,值日官員就得如實上報皇帝。但是今天,登聞鼓院附近站立的錦衣旗校特別多,一個個如狼似虎,打得百姓們不能走近。百姓們見長安右門不行,就從棋盤街轉(zhuǎn)過大明門,來到長安左門。在這里,他們遇到的情形一樣。有些老人已經(jīng)完全絕望,但有些老人仍不死心。他們率領(lǐng)大家避開中間的路,跪得離東長安門稍遠(yuǎn)一點,見從東城上朝的官員過盡,只好懇求守門的錦衣官員收下他們的奏本送進(jìn)宮中。錦衣官員唯有斥罵,并不肯收。他們想,就這樣跪下去,遲早會有人憐憫他們,將他們“伏闕上書”的事上奏皇帝。他們跪得很亂。有人過于饑餓,跪不穩(wěn),倒了下去。有人身體虛弱得很,發(fā)出呻吟。 在紫禁城內(nèi),文武百官排班站定以后,有一個太監(jiān)走出皇極門,手中拿一把黃絲靜鞭,鞭身一丈三尺,梢長三尺,闊有三寸,用蠟漬過,安著一尺長的朱漆木柄,上刻龍頭,涂以金漆。他走至丹墀一角站定,揮起靜鞭在空中盤旋幾下,用力一抽。鞭聲清脆,響徹云霄。連著揮響三次,太監(jiān)收起靜鞭,走下丹墀站定。于是,午門內(nèi)寂靜無聲,儀仗森森,氣象肅穆。 過了片刻,內(nèi)官傳呼“駕到!”崇禎頭戴翼善冠,身穿圓領(lǐng)繡龍黃羅袍,面帶憂容,在一大群服飾華美的太監(jiān)們的簇?fù)碇谐溯偝鰜。由翰林、中書、科、道各四人組成的導(dǎo)駕官員,從皇極門導(dǎo)駕而出,步步后退,將龍輦導(dǎo)向御座。文武百官躬身低頭,不敢仰視。崇禎下了輦,升入御座,這御座在當(dāng)時俗稱金臺。在他的面前是一張有黃緞繡龍圍幛的御案。離御案三尺遠(yuǎn)有一道朱漆小欄桿,以防某一個官員正跪在地上奏事時突然撲近御座行刺。當(dāng)崇禎坐下以后,有三個太監(jiān),一人擎著黃緞傘蓋,兩人擎著兩把黃羅扇,從東西兩邊陛下上來,站在崇禎背后。他們將黃傘蓋擎在御座上邊,那兩把黃羅扇交叉著擎在他的身后,警惕地保衛(wèi)著他的安全。如果看見哪一個臣工在御案前奏事時妄想行刺,兩個執(zhí)黃羅扇的太監(jiān)只須手一動,一道鐵線圈會自動落下,從扇柄上露出利刃。原來還有九個錦衣力士手執(zhí)五把傘蓋和四把團(tuán)扇,立在御座背后和左右。后來因為皇帝對錦衣力士也不放心,叫他們都立在丹陛下邊。在“金臺”背后和左右侍立的,如今只有最親信的各種執(zhí)事太監(jiān)了。 儀表堂堂、聲音洪亮的鴻臚寺官高唱:“入班行禮!”隨即文武百官面向金臺,依照鴻臚寺官的唱贊,有節(jié)奏地行了一拜三叩頭的常朝禮,然后分班侍立。一位糾儀御史跪下奏道: “今有戶部主事張志發(fā),平身起立時將笏落地,事屬失儀,合當(dāng)拿問。請旨!” 崇禎因昨夜幾乎通宵未眠,精神疲倦,只低聲說了一兩句話,群臣都未聽清。一位容貌豐秀、身穿圓領(lǐng)紅羅朝服、藍(lán)色鸚鵡補(bǔ)子,腰束鑲金帶,專管上朝傳宣的隨堂太監(jiān),從御座旁向前走出幾步,像女人的聲音一般,朗朗傳旨: “皇上口諭,姑念他事出無心,不必拿問;著即罰俸三月,以示薄懲。謝恩!” 崇禎手足浮動,似乎十分焦急,心不在焉地看見一位年約六十多歲的老臣從班中踉蹌走出,匍匐跪下,顫聲奏道:“微臣朝班失儀,罪該萬死。蒙陛下天恩浩蕩,不加嚴(yán)罰,使微臣生死難報,敬謹(jǐn)叩謝皇恩!”然后他流著淚,顫聲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崇禎仍然心不在焉,臉上除原來的憂郁神色外,沒有別的表情。 當(dāng)張志發(fā)謝恩站起來的時候,崇禎的眼光正在向左邊文臣班中掃去。他沒有看見首輔薛國觀,明白他是因為受了彈劾,“注籍”[(1)]在家。又一位鴻臚寺官跪到面前,向他啟奏今日在午門外謝恩和叩辭的文武官員姓名和人數(shù),同時一個隨侍太監(jiān)將一張紅紙名單展開,放在御案上。他僅僅向名單掃了一眼,又向午門外望了一下。因為距離午門遠(yuǎn),他只看見左右兩邊門洞外都跪伏著人。鴻臚寺官隨即起身,退了幾步,面向午門高呼:“午門外謝恩叩辭官員行 [ ](1)注籍—朝臣受了彈劾,如果情節(jié)較重,就不再上朝,在家等候處理,在大門上貼“注籍”二字,避免與人來往。 禮!”當(dāng)午門外的文武官員們正在依照另一個鴻臚寺官的唱贊,遙遙地向他行五拜三叩頭禮時,他又向午門外望一眼,跟著抬起頭來,望了望午門的城頭和高樓。暗云低沉,雷聲不住。他忽然又重復(fù)了經(jīng)常在心頭和夢中泛起的渺茫希望:要是楊嗣昌能夠成功,將張獻(xiàn)忠和李自成拿獲解京,他率領(lǐng)太子和諸皇子登上午門“受俘”,該有多好! 又是照例地五府、六部等衙門官跪奏例行公事,崇禎都不大在意。他正要向群臣宣布對薛國觀的處罰,忽然聽見從遠(yuǎn)處隱隱約約地傳過來嘈雜的人聲,這在承天門附近是極其稀有的現(xiàn)象。他猜到定是那畿輔和山東來的“無知愚民”不肯離去,不禁皺皺眉頭,心中怒恨,想道:“他們竟敢抗旨,仍在京師逗留!”但是他沒有忘記要臣民們看他是“堯、舜之君”,所以他忍著心中怒氣,將戶部尚書和侍郎們叫到面前,帶著悲天憫人的神色,慢慢說道: “朕一向愛百姓猶如赤子。有些州、縣災(zāi)情實在太重的,你們斟酌情形,錢糧是否應(yīng)該減免,詳議奏聞!彪S著一陣南風(fēng),東長安門的隱約人聲繼續(xù)傳來。他忍不住問:“這外邊的人聲可是上書的百姓么?” 跪在地上的戶部尚書李待問抬頭奏道:“是山東和畿輔的百姓父老,因災(zāi)情慘重,征派不止,來京城吁懇天恩,豁免征派,火速賑濟(jì)! 崇禎又一次將眉頭皺起,沉默片刻,對站在身旁的一個太監(jiān)說:“你去口傳圣旨,百姓們所奏的,朕已知道了。朕深知百姓疾苦,決不許地方官再事征派。至于賑濟(jì)的事,已有旨著各有司衙門從速料理,不得遲誤。叫百姓們速回原籍,不許逗留京師,滋生事端,致干法紀(jì),辜負(fù)朕天覆地載之恩。” 他隨即叫五府、九卿、科、道官來到面前。霎時間,被叫的朝臣們在御案前的小欄桿外跪了一片,連輕聲的咳嗽也沒有。他的臉色格外冷峻,充滿怒氣,眉宇間殺氣騰騰。眾文武官深知他喜怒無常,都把頭低下去,等候著不測風(fēng)云。有些膽小的朝臣,不禁小腿肚輕輕打顫。天色已經(jīng)大亮,烏云比黎明前那一陣更濃,更低,壓著五鳳樓脊。天邊響著沉悶的雷聲。他向天上望望,又向群臣掃了一眼,說: “朕叫你們會議薛國觀應(yīng)如何處分,昨日看你們議后所奏,頗從輕議,顯系姑息。薛國觀身任首輔,不能輔朕振刷朝政,燮理陰陽,佐朕中興,反而營私貪賄,成何話說!本應(yīng)拿問,交三法司[(1)]從嚴(yán)議罪;姑念他其他惡跡尚不顯著,著即將他削籍了事,不許他逗留京師。你們以后做事,決不要學(xué)他的樣兒!” 眾文武叩頭起去,退回朝班。有些朝臣本來有不少重要事要當(dāng)面陳奏,因見皇上如此震怒,便一聲不響了。冷場片刻,崇禎正要退朝,忽然遠(yuǎn)處的人聲更嘈雜了,而且還夾雜著哭聲。他大為生氣,眼睛一瞪,說: “錦衣衛(wèi)使在哪里?” 錦衣衛(wèi)使吳孟明立刻從武臣班中走出,跪到他的面前。他先向群臣們感慨地說: “朕自登極以來,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總是以堯、舜之心為心,務(wù)使仁德被于四海。只因國事杌隉,朕宵衣旰食,總想使天下早見太平,百姓們早登衽席。今日賦稅科派較重,實非得已。不想百姓們只看眼前一時之苦,不能替朕的萬世江山著想!彼D(zhuǎn)向吳孟明說:“你去瞧瞧,好生曉諭百姓,不得吵鬧。倘若仍敢故違,統(tǒng)統(tǒng)拿了!” 那些使皇帝生氣的一千多百姓代表從天不明就“伏闕上書,跪懇天恩”,跪過長安右門又跪長安左門,得不到一位大臣的憐憫,收下他們的奏本送到皇帝面前。他們只能望見外金水橋和橋前華表,連承天門也不能完全望見。上朝時,他們聽見了隱約的靜鞭三響,隨后就一切寂靜。好像紫禁城是一個極深的海,而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隔在海外。長安門、承天門、端門和午門,每道門是一道隔斷海岸的大山,使人望而生畏,無法越過。人們的腿跪得麻木,膝蓋疼痛。有些人只好坐下,但多數(shù)人仍在跪著。有的人想著家鄉(xiāng)慘狀,呼天無門,在絕望中默默流淚。過路人愈聚愈多,在他們的背后圍了幾百人,有的完全是看熱鬧,有的深抱同情,不斷地竊竊私語。幾次因守衛(wèi)長安左門的錦衣旗校要驅(qū)散眾人,發(fā)生爭吵。突然,一個太監(jiān)走出,用尖聲高叫:“有旨!”所有坐著的趕快跪下,連那些看熱鬧的人們因躲避不及,也慌忙跟著跪下。太監(jiān)口傳了“圣旨”以后,轉(zhuǎn)身便走。百姓們有的跪在后邊,心中驚慌,并未聽清“圣 [ ](1)三法司—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統(tǒng)稱三法司。 旨”內(nèi)容,只聽清“欽此”便完了。但多數(shù)人是聽清了的,等太監(jiān)一走,不禁失聲痛哭。姚東照老頭子登時心一橫,虎地跳起,搶過來奏本自己捧著向長安左門追去,大聲呼叫:“公公!公公!”只見一道紅光一閃,一個錦衣旗校一棍子打在他的頭上。他的眼前一黑,天旋地轉(zhuǎn),身子搖晃,倒在地上,那一字一淚的哀痛奏本仍然緊握在他的手中,而鮮血從頭上奔流。老百姓見此情形,膽小的起來亂跑,膽大的撲向前去救他,并且叫道:“你們打死人了!打死人了!”錦衣旗校怕百姓沖進(jìn)長安左門,一齊向前,用力狠打,趕散百姓,并且逮捕了二十幾個人,說他們在宮門外聚眾暴亂,送進(jìn)獄中。東長安街上,一片奔跑聲,呼打聲,哭叫聲。很多商店見街上大亂,趕快關(guān)門。膽大的人們聚立在遠(yuǎn)處觀看,有些老人滾下熱淚,有些人搖頭嘆氣,姚東照被幾個上書百姓冒死救出,抬到東江米巷一個僻靜地方放下。大家把他圍著,有的含著悲憤的眼淚,有的發(fā)出恨聲。他醒了過來,睜開眼睛望望大家,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的傷很重,快要死了。一句話從他的心上蹦出:“大明不亡,實無天理!”但是不肯說出口,跟著又昏過去了! 錦衣衛(wèi)使吳孟明走出東長安門時,“伏闕上書”的百姓已經(jīng)被驅(qū)散了,地上留下了幾只破鞋和撕碎的奏本。他命令一位錦衣衛(wèi)指揮同知率領(lǐng)錦衣旗校會同五城兵馬司務(wù)須將來京上書的山東、畿輔百姓驅(qū)逐出內(nèi)外兩城。 當(dāng)吳孟明走下皇極門丹墀時候,崇禎正要退朝,忽然從文臣班中走出來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臣,到御案前的朱紅欄桿外跪下。崇禎一看是前日上疏反對加征練餉和攻擊楊嗣昌的黃道周,立刻動起火來。不等這位老臣張口,他神色嚴(yán)厲地問: “你的奏本朕已看過,另有何事要奏?” 黃道周伏地說:“微臣求皇上停征練餉,嚴(yán)懲楊嗣昌以謝天下。布寬仁之政,收拾已潰之人心! 崇禎因為生氣,手腳更加浮動,說:“朕因為虜、寇猖獗,兵、餉俱缺,故去年不得已用輔臣楊嗣昌之議,增加練餉。朕何嘗不愛民如子?何嘗不深知百姓疾苦?然不征練餉即無法更練新兵,不更練新兵即無法內(nèi)剿流寇,外御東虜,不得已采納楊嗣昌之議,暫苦吾民一時。爾等做大臣的,處此國家困難之日,不務(wù)實效,徒事攻訐,深負(fù)朕意。今嗣昌代朕在外督師,沐雨櫛風(fēng),頗著辛勞。原來在房縣一帶的九股流賊,已經(jīng)紛紛請降;獻(xiàn)賊自瑪瑙山敗后,也成了釜底游魚,與羅汝才被困于鄂西川東一帶,不得逃逸。李自成仍被圍困在商洛山中,不日即可就殲。倘朝廷內(nèi)外不和,動輒掣肘,必將使剿賊大事,功虧一簣。你前日疏中說楊嗣昌建議加征練餉是流毒天下,如此肆意攻訐,豈是為國家著想?”他轉(zhuǎn)向群臣,接著說:“朕切望文武臣工,不論在朝在外,都能和衷共濟(jì),萬不要各立門戶,徒事攻訐! 崇禎滿以為他的這些話可以使黃道周不再與他廷爭,也使別的朝臣不敢跟著說話。但是黃道周既沒有被說服,也沒有被他壓服。黃道周的性格非常倔強(qiáng),又自幼熟讀儒家的經(jīng)史書籍,只想著做個忠臣,學(xué)古代那些敢言直諫之士,把“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話當(dāng)做了為臣的金科玉律,很喜歡蘇軾的詩句“居官死職戰(zhàn)死綏”。更重要的一點,他出身寒門,又常被貶斥,接近地主階級的下層。明代末年,朝廷實行了“一條鞭”的聚斂辦法,將丁役錢和一切苛捐雜派都并入田賦征收。大地主多為豪紳之家,既享有免役權(quán),也能借官府和胥吏舞弊,將部分田賦負(fù)擔(dān)轉(zhuǎn)嫁到無權(quán)無勢的中小地主身上。這一階層和有少量土地的農(nóng)民,既是官府敲剝聚斂的對象,也是大戶進(jìn)行土地兼并的對象,加上戰(zhàn)亂和天災(zāi),隨時都有境況淪落,甚至傾家破產(chǎn)和死亡流離的可能。這一階層加上有少量土地的農(nóng)民,在人數(shù)上僅次于佃農(nóng)和雇農(nóng),所以他們的動向會影響明朝的存亡。崇禎皇帝將豪紳大戶看成國家的支柱,而黃道周卻將中小地主加上有少量土地的農(nóng)民看成國家的支柱。他所說的“小民”,就是指的這兩個階層的人,都是直接擔(dān)負(fù)著加征田賦之苦。聽了崇禎的話以后,他覺得自己的一片忠心沒被皇上理解,立即抬起頭來說: “陛下!臣前日疏中云‘楊嗣昌倡為練餉之議,流毒天下,民怨沸騰’,實為陛下社稷著想,為天下百姓著想,并非有門戶之見,徒事攻訐。臣二十年躬耕壟畝,中年出仕,兩次削奪,今已五十余矣。幸蒙陛下圣恩寬大,赦臣不死,使臣得以垂老之年,重瞻天顏。臣即竭犬馬之力,未必能報皇恩于萬一;如遇事緘默,知而不言,則何以報陛下?何以盡臣職?增加練餉一事,實為禍國殃民之舉。臣上月來京,路經(jīng)江北、山東、畿輔,只見遍地荒殘,盜賊如毛,白骨被野。想河南、陜西兩省情況,必更甚于此。盜賊從何而來?說到究底,不過是因為富豪倚勢欺壓盤剝,官府橫征暴斂,使小民弱者失業(yè)流離,餓死道旁,而強(qiáng)者鋌而走險,相聚為盜。臣上次削奪之后,歸耕田園,讀書講學(xué),常與村野百姓為伍,聞見較切,參稽往史,不能不為陛下社稷憂。請陛下毅然下詔,罷練餉以收民心,斬楊嗣昌之頭以為大臣倡議聚斂者戒!” 崇禎厲聲說:“你是天子近臣,不能代朕分憂。別人拿出籌餉練兵辦法,你說是禍國殃民之舉,這不是徒事攻訐是什么?加征練餉是朕親自裁定。你說這個辦法不好,哪是你的好辦法?”崇禎怒不可遏,將桌子一拍,喝道:“說!” 滿朝文武見皇帝如此震怒,個個驚恐失色,替黃道周捏了一把冷汗。紫禁城上空滾動著沉悶的雷聲。黃道周前天上疏時已經(jīng)將最壞的結(jié)果作了估計,所以現(xiàn)在他只是想著這正是忠臣死諫的時候,心中并無生死顧慮,倔強(qiáng)地望著皇帝,慷慨回奏: “臣自幼讀圣賢書,考?xì)v代治亂興亡之由,深知今日政事,以苛察聚斂為主?敛旆眲t人人鉗口,正氣銷沉;聚斂重則小民生機(jī)絕望,不啻為淵驅(qū)魚,為叢驅(qū)雀。臣今日尚見有山東與畿輔百姓伏闕上書,他日必將失盡人心,連愿意前來上書的人也沒有了。楊嗣昌的加征練餉辦法是使朝廷飲鴆止渴……” 崇禎截斷他的話頭,說:“休再啰唆!朕因流賊猖獗,東事[(1)]日急,內(nèi)外交困,不得不百計籌餉。不料朕向戚畹借助,戚畹抗旨;向百姓加賦,百姓怨言。你是天子近臣,也對加征練餉肆口詆毀,比為鴆毒。哼哼,成何話說!你如此詆毀練餉,試問你有何良策助朕籌餉練兵,以救目前危急?不籌餉,不練兵,罷掉楊嗣昌,派你代朕督師,你能將張獻(xiàn)忠、李自成諸賊迅速剿滅或獻(xiàn)俘闕下,清國家腹心之患?你不顧朕日夜為國事焦憂,妄肆攻訐,忠君愛國之心何在?哼!” 黃道周說:“臣今日所言者,正是出自一片忠君愛國之心。流賊禍國,致 [ ](1)東事—指遼東問題、滿洲問題。 勞宸憂,臣何嘗不欲食其肉而寢其皮。至于東虜為患,臣平日既憂且憤,獨(dú)恨楊嗣昌只知與東虜暗中議款,全忘《公羊》‘尊王攘夷’之教。今日人心潰決……” 崇禎又截斷說:“我問你有何好辦法籌餉練兵!” 黃道周說:“大抵額設(shè)之兵,原有額餉。如今兵多虛冒,餉多中飽。但求認(rèn)真實練,則兵無虛冒,餉自足用。所以核實兵額,禁絕中飽,即可足兵足餉。若兵不實練,虛冒與中飽如故,雖另行措餉,搜盡百姓脂膏,亦無裨益。目前不是無餉練兵,而是缺少清白奉公、認(rèn)真做事的人。如得其人,則利歸公家;不得其人,則利歸私室。今日百姓負(fù)擔(dān)之重,為祖宗列朝數(shù)倍;噬仙罹泳胖兀文鼙M知?左右近臣,有誰敢據(jù)實奏聞!因陛下天威莫測,使耿介者緘口不言,怕事者唯唯諾諾,而小人則阿諛奉承;噬献笥抑耍瑒硬粍泳头Q頌陛下天縱英明,明察秋毫,而實在背后各自為私,遇事蒙混,將陛下孤立于上。行間每每掩敗為勝,殺良冒功;到處人心渙散,不恨賊而恨兵;官以錢買,將以賄選。凡此種種,積弊如山,皇上何曾洞知?今日臣不避斧鉞之誅,冒死直言,懇皇上三思!” 崇禎按捺著一腔怒火,又問:“你如何說今日百姓負(fù)擔(dān)之重為祖宗列朝數(shù)倍?” 道周說:“萬歷時,因遼東軍事日急,于正賦之外,每年增抽五百二十萬兩,名曰遼餉,百姓已經(jīng)不堪其苦;噬嫌鶚O之初,又增加遼餉一百四十萬兩。崇禎十年,楊嗣昌定了三個月滅賊的期限,增剿餉二百八十萬兩,原說只征一年。陛下皇皇詔書中也說‘暫苦吾民一年耳’。今已四年,并未停征。不意去年又加征練餉七百三十萬兩。合遼餉、剿餉、練餉共一千六百七十萬兩,均在正賦之外。請皇上勿再竭澤而漁,殺雞取卵,為小民留一線生機(jī)!” 崇禎被刺到疼處,想大發(fā)作,但因為黃道周是當(dāng)時全國聞名的儒臣,素為清議所推重,只好再忍耐一下。他用手在御案上毫無目的地畫來畫去,過了片刻,冷笑說: “你所說的盡是書生之見,知經(jīng)而不知權(quán)。你只看百姓目前負(fù)擔(dān)很重,不知一旦流賊肅清,即可長享太平之樂。你只看練餉增賦七百三十萬兩,數(shù)目很大,不知賦出于土田,土田盡歸有財有勢之家所有。百畝田只增銀三四錢,不惟無害于小民,且可以稍抑富豪兼并! 黃道周立即回奏:“國家土田,確實兼并成風(fēng),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然歷朝田賦積弊甚深,有財有勢者上下其手,多方欺隱,逃避征賦,土田多而納糧反少;貧家小戶則不敢欺隱,無力逃避,不惟照實納糧,且受勢豪大戶轉(zhuǎn)嫁之苦,往往土田少而納糧反多。況田賦之外,每遇差科[(1)],貪官污吏放富欺貧。故富者愈富,貧者愈貧。昔日中產(chǎn)之家,今多化為貧民,不恨賊而恨官府。陛下說增加田賦可以稍抑大戶兼并,這是楊嗣昌去年面奏皇上之言,真是白日說夢,以君父為可欺,以國事為兒戲!” 崇禎喝道:“不必再說,下去!”他看見黃道周不肯起去,便接著訓(xùn)斥說:“國事日非,大臣們應(yīng)該和衷共濟(jì),方不負(fù)朝廷厚望。你遇事攻擊楊嗣昌,豈非私心太重,忽忘國家困難?如此嘵嘵爭辯,泄汝私恨,殊失大臣體統(tǒng)!” 黃道周說:“臣只知為百姓生計著想,為皇上社稷著想,不知何謂私心! 崇禎說:“朕聽說你平日講學(xué)常講天理人欲,徒有虛名!朕聞凡事無所為而為者,謂之天理;有所為而為者,謂之人欲。多一分人欲便損一分天理。天理人欲,不容并立。三年前汝因不獲入閣,遇事即攻擊楊嗣昌,難道是無所為么?” 崇禎自認(rèn)為是以孔孟之道治天下,而黃道周是當(dāng)時有名的理學(xué)大儒,所以故意拾取宋儒朱熹常講的“天理人欲”的牙慧,批評黃道周,好像忽然找到了一件鋒利武器。然而黃道周今天在他面前犯顏廷爭的是萬分急迫的實際問題,所以不愿多談“天理人欲”的道理,倔強(qiáng)地回答說: “臣,臣,臣如何可以不言?臣讀書數(shù)十年,于天人義利之辨,稍有所知。惟以忠君愛民為心,不以功名爵祿為懷。臣多年躬耕田壟,胼手胝足,衣布衣,食粗食,清貧自守,不慕榮利,天下人所共聞,豈因未曾入閣而始攻嗣昌!” 崇禎自知責(zé)備黃道周有點理虧,雖然神色仍然十分嚴(yán)峻,卻用稍微緩和 [ ](1)差科—差役和雜派。差,音chāi。 的口氣說:“清白操守,固是美德,但不可傲物,不可朋比。古人說伯夷為圣之清者,你比伯夷如何?朕知道你有操守,故屢次將你斥逐,究竟還想用你。沒想到你偏激矯情,任性放肆,一至于此!姑念你是講官,這一次寬恕了你。以后不準(zhǔn)再攻訐大臣,阻撓大計。下去吧!” 黃道周擔(dān)心朝政這樣下去,將有亡國之禍,所以才昧死直陳,希望有所挽救。他是寧死也不愿看見大明亡國的,F(xiàn)在見皇上并不體諒他的忠心,又不許他繼續(xù)說話,他幾乎要痛哭起來,大聲說: “陛下!臣句句話都是為君為國,不存半點私心!蛎癃q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臣恐陛下如此一意孤行,必將使人心盡失,四海鼎沸,國事更不可收拾!” “出去候旨!” “征練餉,禍國殃民。臣今日不言,臣負(fù)陛下,亦負(fù)天下萬民。陛下今日殺臣,陛下負(fù)臣!” 黃道周雖然沒有明言將會亡國,但是崇禎十分敏感,從“臣負(fù)陛下”四個字聽出來這種含意,不禁勃然大怒,動了殺他的心,拍案喝道: “黃道周!爾如此胡攪蠻纏,爭辯不止,全失去臣子對君父體統(tǒng),實在可惡!你自以為名望甚高,朕不能治你的罪么?哼!少正卯也是聞人,徒以‘心逆而險,行僻而堅,言偽而辯,記丑而博,順非而澤’,不免孔子之誅。今之人多類此者!” “臣平日忠孝居心,無一毫偏私,非少正卯一類人物。” 崇禎一想,黃道周是個大儒,確實不是少正卯一類人物,所以盡管十分震怒,卻是表現(xiàn)了破天荒的容忍,打算把黃道周喝退出朝,再議他一個罪名,貶他到幾千里外去做個小官,永遠(yuǎn)不叫他重回朝廷。他怒視著黃道周,厲聲喝道: “黃道周出去!” 黃道周叩頭起來,兩腿酸麻,艱難地扭轉(zhuǎn)身,踉踉蹌蹌地向外走去。崇禎望著他的脊背,想著自己對國事萬般苦撐竟不能得他這樣的大臣諒解,不由地嘆口氣,恨恨地說: “黃道周一生學(xué)問,只學(xué)會一個‘佞’字!” 道周立刻車轉(zhuǎn)身,重新跪下,雙手按地,花白的長須在胸前索索顫抖。他沉痛而倔強(qiáng)地說: “皇上說臣只學(xué)成一個‘佞’字,臣愿把‘忠、佞’二字對皇上剖析一下。倘若說在君父前獨(dú)立敢言算是佞,難道在君父前讒諂面諛為忠么?忠佞不別,邪正淆矣,如何能做到政事清明!” “你不顧國家急難,不思君父憂勞,徒事口舌之爭以博取敢諫之名,非‘佞’而何?” “陛下所信者唯楊嗣昌。先增剿餉,繼增練餉,均楊嗣昌所建議。楊嗣昌對東虜不知整軍經(jīng)武,大張撻伐,只一味暗中求和。他舉薦陳新甲為本兵,實為繼續(xù)向東虜議和計。似此禍國殃民,欺君罔上之人,而陛下寵之,信之,不以彼為佞臣。臣讀書一生,只學(xué)會犯顏直諫,并未學(xué)會逢迎阿諛,欺君罔上,竟被陛下目為佞臣! 崇禎大喝道:“給我拿了!如此狂悖,拿下去著實打!” 登時上來幾個錦衣力士將黃道周從地上拖起來,推了出去。崇禎拍著御案咆哮說: “著實打!著實打!” 滿朝文武都震驚失色,顫栗不止,連平日與黃道周毫無來往的人們也害怕他今天會死于廷杖[(1)]之下。黃道周被踉蹌地拖出午門,摘掉朝冠,扒掉朝服,推倒在地。他想著自己死于廷杖之下不足惜,可惜的是大明的國運(yùn)不可挽回了。于是他掙扎著抬起頭來,向午門望一眼,沒有說別的話,只是喘著氣呼喊兩聲: “天乎!天乎!” 從文班中慌忙走出一人,年約四十多歲,中等身材,身穿六品文官的鷺鷥補(bǔ)服,到御案前一丈多遠(yuǎn)的地方跪下,叩個頭,呼吸急促地說: [ ](1)廷杖—明朝皇帝往往在朝廷殿階下用棍子打朝臣,名叫廷杖。中葉以后,行刑處移到午門外邊。 “乞皇上姑念黃道周的學(xué)問、操守為海內(nèi)所欽,今日在皇上面前犯顏直諫,純出于忠君愛國赤誠,寬饒了他。倘若黃道周死于杖下,反而成就了他的敢諫之名,垂之史冊亦將為陛下圣德之累。” 崇禎認(rèn)得他是戶部主事葉廷秀,厲聲說:“黃道周對君父狂悖無禮,殺之不足蔽其辜。你竟敢替他求情,定是他的一黨!” 葉廷秀叩頭說:“臣與黃道周素不相識。” “胡說!既敢為他求情,必是一黨。拿下去著實打!” 不容分辯,葉廷秀登時被錦衣拿了,拖往午門外邊。葉廷秀因在戶部做官,對于農(nóng)村崩潰情形知道較深,平日較一般朝臣頭腦清醒。本來他想趁機(jī)向皇上陳述他對國事的看法,竟然連一點意見也沒有來得及說出口來。 左都御史劉宗周由于職掌都察院,對朝廷敝政知道得較多且深,又因不久前從他的故鄉(xiāng)紹興來京復(fù)職,沿途見聞?wù)媲。處處?zāi)荒慘重,人心思亂,以及山東和江北各地農(nóng)民起義勢如燎原,給他的震動很大,常懷著危亡之感,F(xiàn)在文武百官都嚇得不敢做聲,他一則不愿坐視大明的江山不保,二則想著自己是左都御史,不應(yīng)該緘口不言,于是邁著老年人的蹣跚的步子走出班來,跪下叩頭。他還沒有來得及張嘴說話,崇禎憤憤地問: “你是想替他們求情么?” 劉宗周回答說:“葉廷秀雖然無罪,但因為他是臣的門生,臣不敢替他求情。臣要救的是黃道周。道周于學(xué)問無所不通,且極清貧,操守極嚴(yán),實為后學(xué)師表。臣知陛下對道周并無積恨在心,只是因他過于戇直,惹陛下震怒,交付廷杖。一旦圣意回轉(zhuǎn)而道周已死于廷杖之下,悔之何及!” “黃道周狂悖欺君,理應(yīng)論死!” “按國法,大臣論死不外三種罪:一是謀逆,二是失封疆,三是貪酷。道周無此三罪。此外,皇上平日所深惡痛絕者是臣工結(jié)黨,而道周無黨。道周今日犯顏直諫,是出自一片是非之心,如鯁在喉,不得不吐,絲毫無結(jié)黨之事。如說道周有黨,三尺童子亦不肯信。臣與道周相識數(shù)十年,切知他實在無黨! “今日不打黃道周,無法整肅朝綱。你不必多說,下去!” “臣今年已六十三歲,在世之日無多……” “下去!” “愿陛下……” “下去!” “愿陛下為堯、舜之主,不愿陛下有殺賢之名。陛下即位以來,旰食宵衣,為國憂勤,至今已十三年了。然天下事愈來愈壞,幾至不可收拾,原因何在?臣以為陛下求治太急,用法太嚴(yán),頒布詔令太繁,進(jìn)退天下士太輕。大臣畏罪飾非,不肯盡職;一二敢言之臣,輒蒙重譴;故朝廷之上,正氣不伸,皇上孤立。” “胡說!朕何嘗孤立?從萬歷以來,士大夫喜好結(jié)黨,互相傾軋,已成風(fēng)氣。朕對此深惡痛絕,不稍寬容。這正是要伸正氣,正士風(fēng)。汝素有清直之名,豈能不知?顯系與黃道周一鼻孔出氣!……下去!” “臣今日不將話說出來,死也不退。” “你還要嘮叨些什么?” “臣以為目前大局糜爛,其癥結(jié)在正氣不伸,皇上孤立,故天下有人才而不得其用,用而不能盡其力;有餉而不能養(yǎng)兵,額多虛冒;有將而不能治兵,有兵而不能戰(zhàn),常以殺良冒功為能事。黃道周適才所奏,雖過于戇直,然實為救國良藥。古人云,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陛下若想收已失之人心,必須以堯、舜之心行堯、舜之政。若仍嚴(yán)刑峻法,使直言者常獲重譴;日日講聚斂,使百姓生機(jī)愈困;則天下事不堪問矣!”停了停,咽下去一股熱淚,他抬起頭繼續(xù)說:“陛下痛憤時艱,銳意求治,而二帝三王之道未暇講求! “非是朕不講求,而是諸臣負(fù)朕。”崇禎忽然轉(zhuǎn)向內(nèi)侍問:“黃道周打了沒有?” 王德化跪下回奏:“現(xiàn)在就要行刑! “快打!不要姑息!”崇禎回頭來望著劉宗周,氣呼呼地說:“你們這班有名望的儒臣,只會把錯誤歸給朝廷,博取高名。今日朕不責(zé)你,你也莫再啰唆。下去!” “既然陛下重責(zé)黃道周,臣愈不能不將話說完。說出之后,雖死無憾。” “你如此執(zhí)拗,著實可惱!好吧,等打了黃道周、葉廷秀之后,再容你說。暫且起去!” “臣話未說完,死不起去! “那你就跪著等候! 雷聲在紫禁城的上空隆隆響著。午門外的西墀下早已做好了行刑的準(zhǔn)備,只是錦衣衛(wèi)使吳孟明和監(jiān)刑的東廠提督太監(jiān)曹化淳想著皇上聽了左都御史劉宗周的求情可能赦免黃、葉二人的廷杖,所以遲遲沒有動刑。如今一聲吆喝,廷杖就開始了。 作為崇禎的心腹和耳目,曹化淳坐在午門前的西墀上,監(jiān)視行刑。吳孟明坐在他的右邊,指揮行刑。大約有三十名東廠太監(jiān)和錦衣衛(wèi)的官員侍立在他們左右。在西墀下邊站著一百名錦衣旗校,穿著有很多褶兒的猩紅衣服,手執(zhí)朱紅大棍。黃道周被臉朝下按在地上。他的手和腳都被綁牢。有四個人用繩子從四面牽拽,使他的身子不能轉(zhuǎn)動。當(dāng)崇禎在金臺上說出來“快打,不要姑息”的話以后,立刻就由隨侍太監(jiān)將這句話傳出午門。吳孟明知道劉宗周求情不準(zhǔn),便對眾旗校厲聲吩咐: “擱棍!” “擱棍。 闭驹谙逻叺囊话倜煨M暫艉,聲震午門。 喊聲剛住,一個大漢從錦衣旗校隊中走出,將一根紅漆大棍擱在黃道周的大腿上。吳孟明喝一聲“打!”下邊一百名旗校齊聲喝“打!”開始打起來。打了三下,吳孟明為著怕曹化淳在皇上面前說他壞話,大聲喝:“著實打!”一百名旗校齊聲喝:“著實打!”每打五下?lián)Q一個行刑的人,仍像從前一樣地吆喝一次“著實打”。吳孟明深知黃道周是當(dāng)代大儒,不忍心使黃道周立刻死于杖下,所以總不喝出“用心打”三個字。如果他喝出這三個字,行刑的旗校只須幾棍子就會結(jié)果道周的性命。曹化淳明白吳孟明的意思,他自己同黃道周也素?zé)o積怨,并不說話。 黃道周的臉碰在地上,鼻子和嘴唇碰破,斑白的胡須上染著鮮血。在受刑中他有時呼喊“蒼天!蒼天!”有時呼喊“太祖高皇帝”或“二宗列祖”,卻沒有一句哀憐求饒的話。他的叫聲逐漸衰弱。被打到四十棍以后,便不知道疼痛,不省人事,只仿佛聽見遠(yuǎn)遠(yuǎn)的什么地方有微弱的吆喝聲,同時仿佛覺得兩腿和身子隨著每一下打擊震動一下。又過片刻,他的感覺全失了。 錦衣旗校用涼水將黃道周噴醒,因皇帝尚無恩旨赦免,只好再打。打到六十棍時,黃道周第二次死過去了。監(jiān)刑太監(jiān)曹化淳吩咐停刑,走到皇帝面前請旨,意思是想為黃道周留下來一條性命。崇禎的怒火絲毫未消,決心要把黃道周處死,給那些敢觸犯“天威”的大小臣工做個樣子。他只向曹化淳瞟了一眼,冷冷地說: “再打二十!” 黃道周又一次被人用涼水噴醒,聽說還要受杖,他只無力地呼叫一聲: “皇天后土!……” 廷杖又開始了。黃道周咬緊牙關(guān),不再做聲,心中但求速死。吳孟明有意關(guān)照,所以這后來的二十棍打得較輕。打過之后,黃道周的呼吸只剩下一股游絲般的幽幽氣兒。人們按照廷杖老例,將他抬起來向地上摔了三次,然后往旁邊一扔。雖然吳孟明使眼色叫大家輕輕摔,但是摔過之后,他第三次死了過去。一個旗校又替他噴了涼水,過了很久才看見他慢慢蘇醒。 葉廷秀被打了一百棍子。虧他正在壯年,身體結(jié)實,只死去一次。等曹化淳報告兩個罪臣都已經(jīng)打畢,崇禎只輕輕說了兩個字:“下獄!”然后把憤怒的眼睛轉(zhuǎn)向劉宗周。這個老臣在地上跪有半個多時辰了。 “你還有什么話說?”崇禎用威脅的口氣問。 劉宗周抬起頭來說:“方才午門外杖責(zé)二臣,喊聲動地,百官顫栗。今日對二臣行刑,天暗云愁,雷聲不歇,豈非天有郁結(jié)之氣不能泄耶?黃道周學(xué)養(yǎng)淵深,并世無二;立身行事,不愧古人;今以垂老之年蒙此重責(zé),故天地為之愁慘。臣不為道周惜,而為陛下惜,為國法惜,也為天下萬世惜!”說到這里,他覺得鼻子很酸,喉嚨壅塞,幾乎哽咽起來,只好略停片刻,然后接著說:“昔魏征面斥唐太宗,太宗恨之,曾想殺之而終不肯殺,反且寵之,重之。漢武帝惡汲黯直諫,將汲黯貶出長安,實則予以優(yōu)容。陛下既然想效法堯、舜,奈何行事反在漢、唐二主之下?這是老臣所惶惑不解的!至于……” 崇禎不等他說完就大聲喝道:“盡是胡說!聽說汝平日講學(xué)以誠敬為主。對君父如此肆意指責(zé),誠敬何在?” 宗周說:“臣在朝事君之日不多,平日歲月大半在讀書講學(xué),也確實以誠敬為主,并著重慎獨(dú)功夫。數(shù)十年來身體力行,不敢有負(fù)所學(xué)。臣向來不以面從為忠,故今日不避斧鉞,直言苦諫。在君父面前當(dāng)言不言,既是不誠,亦是不敬。臣今生余日無多,愿趁此為陛下痛陳時弊……” 崇禎將御案一拍,喝道:“不準(zhǔn)多說!爾與黃道周同惡共濟(jì),膽敢當(dāng)面責(zé)備君父,實在可惡之極!著即革職,交刑部從重議罪。給我拉下去!” 劉宗周被拖出午門以后,崇禎在心中悻悻地說:“唉,沒想到朝綱與士風(fēng)竟然如此敗壞!這些大臣們目無君父,不加嚴(yán)處,如何了得!”他向內(nèi)臣們瞟一眼,無力地低聲吩咐: “宣諸臣近前來,聽朕面諭! 文武百官聽了宣召,無聲地走到欄桿前邊。勛戚、內(nèi)閣輔臣和六部尚書靠近欄桿立定,其余百官依次而立,班次不免稍亂。御史和鴻臚官股栗屏息,忘記糾儀。全體朝臣除寬大朝服的窸窣聲和極其輕微的靴底擦地聲,沒有任何別的聲音。崇禎向大家的低垂著的臉孔上看了看,沒有馬上說話。剛才他的眼睛里憤怒得好像要冒出火來,現(xiàn)在雖然怒氣未消,但多了些痛苦和憂郁神色。他心中明白,盡管他把黃道周和葉廷秀行了廷杖,把劉宗周交刑部議罪,盡管他也看得出如今恭立在他面前的文武百官大部分嚇得臉色灰白,連大氣兒也不敢出,但是他知道自己的雷霆之威并沒有懾服黃道周等三個人,也沒有贏得百官的誠心畏服。他從大家的神色上感覺到自己是孤立的,似乎多數(shù)文武還不能真明白他的苦衷。在平日上朝時他說話往往口氣威嚴(yán),現(xiàn)在他忽然一反往常,用一種很少有的軟弱和自責(zé)的口氣說: “自朕登極以來,內(nèi)外交訌,兵連禍結(jié),水旱洊臻,災(zāi)異迭見。朕夙夜自思,皆朕不才,不能感發(fā)諸臣公忠為國之心;不智,不能明辨是非邪正,忠奸賢愚;不武,不能早日削平叛亂,登吾民于衽席。此皆朕之德薄能寡,處事不明,上負(fù)神明,下愧百姓,故‘皇天現(xiàn)異,以戒朕躬’!” 百官很少聽到皇上在上朝時說過責(zé)備自己的話,很多人都心中感動。但是大家也都明白他此刻如此,另一個時候就會完全變個樣兒,所以只有一個朝臣向崇禎說幾句阿諛解勸的話,別人都不做聲。 崇禎喝了一口茶,又說:“人心關(guān)系國運(yùn),故有時人心比天心更為可怕。有一等人,機(jī)詐存心,不能替君父分憂,專好黨同伐異,假公濟(jì)私。朝廷不得已才行一新政,他們?nèi)惶鎳依щy著想,百般阻撓,百般詆毀。像這等人,若論祖宗之法,當(dāng)如何處?看來這賊寇卻是易治,衣冠之盜甚是難除。以后再有這等的,立置重典。諸臣各宜洗滌肺腸,消除異見,共修職掌,贊朕中興,同享太平之福。” 全體文武跪奏:“謹(jǐn)遵欽諭!” 崇禎叫大家起來,又戒諭他們不要受黃道周和劉宗周二人劫持,同他們一樣目無君父,誹謗朝廷,阻撓加征練餉,致干重譴。最后,他問道: “你們諸臣還有什么話說?” 幾位閣臣趁機(jī)會跪下去為劉宗周求情,說他多年住在紹興蕺山[(1)]講學(xué),只是書生氣重,與黃道周原非一黨,請皇上對他寬宥。崇禎說: “自從萬歷以來,士大夫多有利用講學(xué)以樹立黨羽與朝廷對抗,形成風(fēng)氣,殊為可恨。這劉宗周多年在蕺山講學(xué),是否也有結(jié)黨情形?” 一位閣臣奏道:“劉宗周雖在蕺山講學(xué)多年,天下學(xué)者尊為蕺山先生,尚未聞有結(jié)黨情形。” 崇禎想了想,說:“念他老;杪,姑從諸先生之請,暫緩議罪。他身居都憲[(2)],對君父如此無禮,頓忘平生所學(xué)。著他好生回話。如仍不知罪,定要加重議處,決不寬容!” 他還要對葉廷秀的事說幾句話,但是剛剛開口,一陣狂風(fēng)夾著稀疏的大雨點和冰雹,突然來到。五鳳樓上,雷電交加。一個炸雷將皇極門的鴟吻擊落,震得門窗亂動。那個叫做金臺的御座猛烈一晃,同時狂風(fēng)將擎在御座上的黃羅傘向后吹倒。崇禎的臉色一變,趕快站起,在太監(jiān)們的簇?fù)碇谐溯偱?br/> [ ](1)蕺山—在紹興北郊,上有蕺山書院,為劉宗周講學(xué)地方。 [ ](2)都憲—都察院左都御史的簡稱。 回乾清宮。群臣亂了班次,慌張地奔出午門。那威嚴(yán)肅穆的儀仗隊也在風(fēng)、雨、冰雹、雷電中一哄跑散。 回到乾清宮以后,崇禎對于剛才雷震皇極門,動搖御座,以及狂風(fēng)吹倒黃羅傘這些偶然現(xiàn)象,都看做大不吉利。他的心情十分灰暗,沉重,只好去奉先殿向祖宗的神靈祈禱。 第25章 劉宗周僥幸沒有交刑部議罪,回到家中。朝中的同僚、門生和故舊有不少怕事的,不敢前來探看;有的只派家人拿拜帖來問問情況,表示關(guān)懷。但是親自來看他的人還是很多。這些人,一部分是激于義憤,對劉宗周懷著無限的景仰和同情,由義憤產(chǎn)生膽量;一部分是平日關(guān)系較密,打算來勸勸劉宗周,不要再觸動上怒,設(shè)法使這件事化兇為吉。劉宗周深知皇上多疑,耳目密伺甚嚴(yán),對所有來看他的人一概不見,所有的拜帖一概退回,表示自己是戴罪之身,閉門省愆。 從朝中回來后,他就一個人在書房中沉思。家人把簡單的午飯?zhí)嫠说綍,但他吃得很少,幾乎是原物端走。劉宗周平日照例要午睡片刻,所以在書齋中替他放了一張小床。今天,他躺下去不能成寐,不久就起來,時而兀坐案前,時而邁著蹣跚的腳步踱來踱去,不許家人打擾。起初,家人都以為他是在考慮如何寫本,不敢打擾他;到了后半晌,見他尚未動筆,全家人都感到焦急和害怕起來。他的兒子劉汋字伯繩,年約四十上下,在當(dāng)時儒林中也稍有名氣,隨侍在京。黃昏前,他奉母命來到書房,畢恭畢敬地垂手立在老人面前,說道: “大人,我母親叫兒子前來看看,奉旨回話之事不宜耽擱;最好在今日將本繕就,遞進(jìn)宮去,以釋上怒! 宗周嘆口氣說:“我今日下朝回來,原是要閉戶省愆,趕快寫本回話,然默念時事,心情如焚,坐立不安。你回后宅去對母親說,如何回話,我已想定,今晚寫本,明日天明遞進(jìn)宮去,也不算遲。” 劉汋不敢催促父親,又說:“母親因皇上震怒,責(zé)大人好生回話,心中十分憂懼。她本要親自來書齋看看父親,兒子因她老人家感冒才好,今日風(fēng)雨交加,院中積水甚深,把她老人家勸住。她對兒子說,自古沒有不是的君父,望大人在本上引罪自責(zé),千萬不必辯理。國事敗壞如此,非大人只手可以回天;目前但求上本之后,天威稍霽,以后尚可徐徐進(jìn)諫! 宗周痛苦地看了兒子一眼,說:“讀書人如何在朝中立身事君,我全明白,不用你母親操心。” 劉汋低下頭連答應(yīng)兩個“是”字,卻不退出。他心中有話,不知是否應(yīng)該稟告父親。老人看出他似乎欲言又止,問道: “你還有什么話想說?” 劉汋趨前半步,低聲說:“大人,從后半晌開始,在我們公館附近,以及東西街口的茶樓酒肆之中,常有些形跡可疑的人。” 老人的心中一驚,隨即又坦然下去,慢慢問道:“你如何知道?” “兒子出去送客,家人上街買東西,都曾看見。左右鄰居也悄悄相告,囑咐多加小心。兒子已命家人將大門緊閉,以后再有朝中哪位老爺來公館拜候,或差人送拜帖前來,一概不開大門。” 劉宗周點點頭,感慨地說:“想必是東廠和錦衣衛(wèi)的人了! “定然是的。” “皇上如此猜疑大臣,如此倚信廠、衛(wèi),天下事更有何望!”停了一會兒,老人又對兒子說:“圣怒如此,我今日不為自身擔(dān)憂,而為黃、葉二位性命擔(dān)憂。晚飯后,你親自去鎮(zhèn)撫司衙門一趟,打聽他們受刑以后的情況如何! “大人,既然圣上多疑,最恨臣下有黨,兒子前往鎮(zhèn)撫司好么?” “滿朝都知我無黨。此心光明,可對天日。你只去看一看石齋先生死活,何用害怕!” 劉汋見父親意思堅決,不敢做聲,恭敬退出。關(guān)于上本回話的事,他只好請母親親來婉勸。 到了晚上,劉宗周開始起草奏疏。窗子關(guān)得很嚴(yán)。風(fēng)從紙縫中打陣兒吹進(jìn),吹得燈亮兒搖搖晃晃。他的眼睛本來早就花了,因燈亮兒不斷搖晃,寫字越發(fā)困難。倘若是別的大臣,一定會請一位善做文章的幕僚或門客起個稿子,自己只須推敲推敲,修改一下,交付書吏繕清。但劉宗周自來不肯這樣。他每次上本,總是懷著無限誠敬,自己動筆,而且先凈手,焚香,然后正襟危坐,一筆不茍地起稿。何況這封疏關(guān)系重大,他更不肯交別人去辦。 他剛剛艱難地寫出兩段,他的夫人冒著雨,由丫環(huán)梅香攙扶著,來到書房。他停住筆,抬起頭望了望,問道: “這么大的雨,滿院都是水,你感冒才好,來做什么?” 老夫人顫巍巍地走到書桌旁邊坐下,輕輕地嘆口氣,說:“唉,我不放心呀!今日幸虧眾官相救,皇上圣恩寬大,沒有立刻治罪,叫你下來回話。你打算如何回話?” “你放心。我寧可削職為民,斷不會阿諛求容,有負(fù)生平所學(xué),為天下后世所笑! 老夫人憂愁地說:“唉,天呀,我就知道你會要固執(zhí)到底!這樣豈不惹皇上更加震怒?” 他故意安慰她說:“皇上是英明之主,一時受了蒙蔽,此疏一上,必能恍然醒悟。” “雖說皇上圣明,也要防天威莫測。萬一他不醒悟怎么好?” “忠臣事君,只問所言者是否有利于國,不問是否有利于身。當(dāng)國勢危急之日,不問自身榮辱,直言極諫,以匡朝廷之失,正是吾輩讀書人立朝事君之道。朝廷設(shè)都御史這個官職,要它專糾百司[(1)],辨明冤枉,提督各道[(2)],為天子耳目風(fēng)紀(jì)之官。我身為都憲,倘遇事唯唯諾諾,畏首畏尾,不能諫皇上明正賞罰,不能救直臣無辜受譴,不能使皇上罷聚斂之議,行寬仁之政,收既失之人心,不惟上負(fù)國恩,下負(fù)百姓,亦深負(fù)平生所學(xué)! “你說的道理很對,可是,我怕……。唉,你已經(jīng)是六十多歲的人啦,還能夠再經(jīng)起一次挫折?如蒙重譴,如何得了啊!” [ ](1)百司—指所有衙門,也指百官。 [ ](2)各道—指全國十三道御史和按察使。 “正因為此生余日無多,不能不忠言諫君! “我怕你早晨上本,不到晚上就會像石齋先生一樣。今日下半天,東廠和錦衣衛(wèi)偵事件的人們就在附近不斷窺探;聽仆人們說,直到此刻,夜靜人稀,風(fēng)雨不住,還時有形跡可疑的人在門前行動。圣心猜疑如此,全無優(yōu)容大臣之意,我勸你還是少進(jìn)直諫吧。留得性命在,日后還有報主之日! “胡說!縱死于廷杖之下,我也要向皇上痛陳時弊。你與我夫妻數(shù)十年,且平日讀書明理,何以今日如此不明事理?去吧,不要再說了!” 老夫人見他動了怒,望著他沉默一陣,用袖子揩揩眼淚,站了起來。她還是想勸勸丈夫,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搖搖頭,深深地嘆息一聲,然后扶著丫環(huán)的肩膀,顫巍巍地離開書房,心中想到:一場大禍看來是逃不脫了! 劉宗周撥大燈亮,繼續(xù)起稿。他深知大明江山有累卵之危,而他寧死也不愿坐視局勢日非而緘口不言。他想著近些年皇上重用太監(jiān)做耳目;把心腹太監(jiān)派去監(jiān)軍,當(dāng)做國家干城;又以嚴(yán)刑峻法的刑名之學(xué)作為治國大道,不但不能使政治清明,反而使政令陷于煩瑣。這樣,就只能使國事一天比一天壞,壞到今日沒法收拾的局面!氲竭@些,他憤慨而痛心,如同骨鯁在喉,非吐不快,于是直率地寫道: 耳目參于近侍,腹心寄于干城;治術(shù)雜刑名,政體歸叢脞。天下事日壞而不可收拾! 窗外的雨聲越發(fā)大了。雷聲震耳,房屋和大地都被震動。閃電時時照得窗紙猛然一亮。燈光搖擺不停。劉宗周放下筆,慢慢地站起來,在布置得簡單而古雅的書房中走來走去。許許多多的重大問題都涌現(xiàn)心頭,使他十分激動,在心中嘆道:“如此下去,國家決無中興之望!”他越想越?jīng)Q意把朝廷的重大弊政都寫出來,縱然皇上能采納十分之一也是好的。他一邊邁著蹣跚的步子踱著,一邊想著這封疏遞上以后會不會被皇上采納,不知不覺在一個書架前站住,仿佛看見自己被拖到午門外,打得血肉狼藉,死于廷杖之下,尸首抬回家來,他的老伴伏尸痛哭,抱怨他不聽勸阻,致有此禍…… 過了一陣,他把拈著白須的右手一揮,眼前的幻影登時消失。他又踱了幾步,便回到桌邊坐下,拿起筆來,心中一陣刺痛。一種可能亡國破家的隱痛,過去也出現(xiàn)過,而此時更為強(qiáng)烈。他不由地脫口而出地小聲說: “寫!我一定要照實地寫!” 他正在寫著崇禎皇帝的種種錯誤行事,朝廷的種種弊政,突然一個特別響的霹靂在窗外爆炸,震得燈亮兒猛地一跳,幾乎熄滅?耧L(fēng)夾著傾盆大雨猛灑在屋瓦上、葡萄架上、庭院中的磚地上,發(fā)出海潮似的聲音。劉宗周望望窗子,想著今夜北京城內(nèi)不知會有多少人家墻倒屋塌,不覺嘆口氣說: “不是久旱,便是暴雨成災(zāi)!” 他想起來前年秋天從浙江奉召來京時在長江以北所見的城鄉(xiāng)慘象;春右阅,幾百里大水成災(zāi),白浪滔天,一望無際,許多村莊僅僅露出樹梢和屋脊。入山東境,大旱百日以上,禾苗盡枯,而飛蝗由微山湖荒灘上向東南飛翔,所過之處遮天蔽日,寸草不留。沿運(yùn)河兩岸,流民成群,男女倒斃路旁的到處可見。離運(yùn)河十里之外,盜匪多如牛毛。盡管災(zāi)荒如此嚴(yán)重,但官府征派,有加無已。加上兵勇騷擾,甚于土匪。老百姓逃生無門,很多人只得投“賊”。到京之后,在召對時向皇上扼要奏陳,當(dāng)時皇上也為之動容,深致慨嘆。隨后不久,畿輔和山東又經(jīng)受了清兵燒殺擄掠的浩劫。他想,倘若朝政不認(rèn)真改弦易轍,這風(fēng)雨飄搖的江山還能夠撐持多久? 他迅速走回桌旁坐下,加了兩根燈草,提起筆來。可是他的眼睛昏花得實在厲害,低頭看紙像隔著一層霧。勉強(qiáng)寫了幾個字,感到很吃力,心中說:“唉,真是老了!上了這一本,即令不蒙重譴,再向皇上痛切進(jìn)言的時候就沒有啦!”忽然鼻子一酸,熱淚盈眶,面前的什物全模糊了。 劉宗周正苦于寫字艱難,書房門響了一下,劉汋進(jìn)來,回身將雨傘放在門外,將門掩好。晚飯后,他到一位都察院的官員家里,約這位平日同鎮(zhèn)撫司有熟人的官員陪他一道,去鎮(zhèn)撫司獄中探聽黃道周和葉廷秀二人情形,剛剛回來。老人一見他進(jìn)來,沒等他開口就急著問: “石齋先生的情形如何?” “還好。兒子親自到了北司[(1)]探聽,聽說因為得到錦衣衛(wèi)使吳大人的關(guān)照,獄中上下對他和葉先生都另眼相看,不會給他們苦吃! “我擔(dān)心石齋受這樣重杖,入獄后縱然不再吃苦,也不會活幾天了?上,他的絕學(xué)[(2)]還沒有一個傳人!” “請大人放心。厚載門[(3)]外有一位醫(yī)生姓呂名邦相,善治棒傷,在京城頗有名氣。這位呂先生已經(jīng)八十多歲,早已不再行醫(yī)。今日聽街坊鄰居談?wù)撌S先生為諫征練餉事受了廷杖,性命難保,就雇了一乘小轎到了北司,由孫子攙扶著進(jìn)到獄中,替石齋先生醫(yī)治。他在石齋先生的傷處割去許多爛肉,敷了藥,用白布裹了起來,又開了一劑湯藥。據(jù)北司的人們說,只要七天內(nèi)不化膿潰爛就不要緊了! “謙齋的傷勢不要緊吧?” “葉先生的傷也不輕,不過有呂先生醫(yī)治,決無性命危險。請大人放心。” 劉宗周啊了一聲,略微有點放心。葉廷秀是他的得意門生,在學(xué)問上造詣很深,自從天啟中成了進(jìn)士,十幾年來在朝做官,立身行事不辜負(fù)他的教導(dǎo)。尤其葉與黃確實素?zé)o來往,今天在皇上盛怒之下敢于挺身而出,救護(hù)道周,這件事使劉宗周極其滿意。想了一下,他對兒子說: “謙齋做了多年京官,家中人口多,一向困難,如今下獄,定然缺錢使用。你明天給他家里送三十兩銀子,見他的老母和夫人安慰幾句! 劉汋恭敬地答應(yīng)一聲,隨即問道:“大人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用?烊魞羰謥,我口授,你替我寫。我畢竟老了,在燈下越發(fā)眼花得不能寫字!” 劉汋還沒有走,丫環(huán)梅香打著明角燈,把書房的門推開了。后邊是老夫人,由一個打傘的丫環(huán)攙扶著,而她自己端著一小碗蓮子湯,愁眉深鎖地走了 [ ](1)北司—錦衣衛(wèi)所屬管監(jiān)獄的衙門有北鎮(zhèn)撫司和南鎮(zhèn)撫司。通常所說的鎮(zhèn)撫司獄即屬于北鎮(zhèn)撫司。 [ ](2)絕學(xué)—黃道周在哲學(xué)思想上屬于主觀唯心主義,在當(dāng)時以精于《易經(jīng)》著稱,被認(rèn)為有獨(dú)到的研究。 [ ](3)厚載門—元代皇城的北門叫做厚載門,明代改稱北安門(清代改稱地安門),但當(dāng)時人們習(xí)慣上仍稱為厚載門。 進(jìn)來。劉趕快迎上去,用雙手接住小碗,說道: “下著雨,你老人家吩咐丫環(huán)們端來就行了,何必親自送來?” 老夫人向丫環(huán)揮一下手,說:“你們把燈籠放下走吧。”望著丫環(huán)們走后,她回頭來噙著眼淚對兒子說:“趁著雨已經(jīng)下小了,我來看看你父親,今晚再服侍他一次。我服侍他幾十年,萬一這封疏惹皇上震怒,我再想服侍他也不能了。” 劉汋望望母親,又望望父親,雙手捧著蓮子湯碗放到父親面前,轉(zhuǎn)回頭來安慰母親說: “你老人家不必?fù)?dān)心;噬鲜ッ,明天看見兒父的疏,圣怒自然就息了! “唉,妄想!伴君如伴虎,何況你父親耿介成性,如今他不但不認(rèn)罪,還要痛陳朝廷的弊政!” 劉宗周不愿讓夫人多說話,對兒子說:“汋,你把母親送回后宅休息,凈過手快來寫字!” 老夫人很想坐在書房中陪著老頭子熬個通宵,但是她知道老頭子決不答應(yīng),而且她也不愿在這大難臨頭的時候徒然惹老頭子生氣。幾十年來,她在儒家禮教的嚴(yán)格要求下過生活,是一位標(biāo)準(zhǔn)的賢妻良母,如今既然丈夫不聽她的勸告,又不愿她留在身邊,她只好離開書房。當(dāng)兒子攙著她慢慢地走出書房時,她忍不住回頭望望丈夫,低聲說:“蓮子湯快涼啦,你快吃吧!彼男闹幸凰,兩行熱淚簌簌地滾落下來,輕聲地自言自語說:“遇著這樣朝廷,有什么辦法。 被氐胶笳戏浚谝巫由项j然坐下,對兒子哽咽說: “你父親的本明日遞進(jìn)宮去,定會有大禍臨頭。你今夜能勸就勸勸他不要多說朝廷不是,如不能勸,就連夜做點準(zhǔn)備。” 劉汋的臉色灰白,勉強(qiáng)安慰母親說:“請母親不要過于擔(dān)憂……” 劉汋凈了手,回到書房。宗周在書架前來回踱著,用眼色指示他在桌邊坐下。他不敢坐在父親常坐的椅子上,用雙手將父親所著的《陽明傳信錄》一書從桌子右端捧起來放到別處,然后搬一個凳子放在桌子右首,恭恭敬敬地坐了下去。把父親已經(jīng)寫出的部分奏稿看了一遍,他不由地出了一身熱汗,站起來膽怯地說: “大人,你老人家這樣對陛下回話,豈不是火上澆油,更激陛下之怒?” 劉宗周在圈椅上坐下去,拈著花白長須問:“屈原的《卜居》你可背得出來?” “還能夠背得出來。” “屈子問卜人道:‘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假若是問你,你將何以回答?” 劉汋垂手恭立,不敢回答,大珠汗不住從鬢邊滾出。 老人說:“像黃石齋這樣的人,敢在皇上面前犯顏直諫,正是屈子在《卜居》中所說的騏驥。你要你父親‘寧與騏驥亢軛[(1)]乎?將隨駑馬之跡乎?’” 劉汋吞吞吐吐地說:“皇上的脾氣,大人是知道的。恐怕此疏一上,大人將有不測之禍! 老人說:“我也想到這一點。可是流賊之禍,方興未艾;東虜窺伺,猶如北宋之末。我只想向皇上痛陳求治之道,改弦易轍,似乎尚可收桑榆之效。都察院職司風(fēng)憲,我又身居堂官[(2)],一言一行都應(yīng)為百官表率。古人說:‘疾風(fēng)知勁草!衷疲骸畾q寒知松柏之后凋!’遇到今日這樣大關(guān)節(jié)處,正要見大臣風(fēng)骨,豈可茍且求容!” “大人的意見自然很是。不過,皇上一向不喜歡逆耳之言……” “住口!今日國勢如此危急,我不能為朝廷正是非,振紀(jì)綱,使皇上行堯舜之政,已經(jīng)是罪該萬死,豈可再畏首畏尾,當(dāng)言不言?我平生講學(xué),惟在‘誠’‘敬’二字。言不由衷,欺騙皇上,即是不誠不敬。事到今日……(他本想說已有亡國之象,但沒有說出口。)如果我只想著明哲保身,我這一生所學(xué),豈非盡偽?死后將何以見東林諸先烈于地下?你的話,真是胡說!” “兒子不敢勸大人明哲保身,只是……” 老人嚴(yán)厲地看兒子一眼,使他不敢把話說完,然后嘆了口氣,很傷心地說:“我教你半生,竟不能使你成為君子之儒!讀圣賢書,所學(xué)何事?遇到大關(guān) [ ](1)亢軛—亢同“抗”,亢軛是并駕齊驅(qū)的意思。 [ ](2)堂官—主管長官,掌印堂。 節(jié)處,竟然患得患失,虧你還是我的兒子!” 劉汋垂手而立,低著頭,不敢看父親,不敢做聲;汗珠直冒,也不敢用手擦。過了一陣,見父親不再繼續(xù)斥責(zé),雖然心中實認(rèn)為父親過于固執(zhí)和迂闊,但也只得喃喃地說: “請大人不要生氣。兒子見道不深,一時錯了。” “你不是見道不深,而是根本沒有見道。以后好生在踐履篤實處下工夫,不要光記得書上的道理。坐下去,聽我口授,寫!” 等兒子坐下以后,劉宗周沒有馬上口授疏稿,忽然傷心地?fù)u搖頭,用沉痛的浙東口音朗誦出屈原的四句詩[(1)]: 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 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為正兮, 夫惟靈修[(2)]之故也。 停了片刻,他把已經(jīng)想好的一些意見對兒子慢慢地口授出來,而一經(jīng)出口,便成了簡練有力的文章。雖然他提不出一個裕餉強(qiáng)兵的建議,但是他的每一句話都指出了當(dāng)時朝廷所推行的有害于民、無救于國的政令和積弊,許多話直率地批評到皇帝身上。過了一陣,他停下來望著兒子問: “都寫了么?” “都寫了!眲鯇嵲诤ε,隨即站起來看看父親的激動神色,大膽地問:“大人,像這樣責(zé)備朝廷的話敢寫在疏上么?” “只要有利于國,為什么不敢說?咳,你又怕了!” “皇上剛愎好勝,諱言時弊,大人深知。像這般痛陳時弊的話,雖出自一片耿耿忠心,也恐不能見諒于上,徒招不測之禍。請大人……” [ ](1)四句詩—這是《離騷》中的詩句。 [ ](2)靈修—指君王。 “楊椒山[(1)]劾嚴(yán)嵩,楊大洪[(2)]劾魏閹,只問是非,不問禍福;殺身成仁,為天地留正氣。何況今日并無嚴(yán)嵩、魏忠賢,而今上又是大有為之君,我身為大臣,豈可緘默不言?坐下去,接著寫吧! 他每口授一段便停下,叫兒子念一遍讓他聽聽,然后接著口授。幸虧他的老眼昏花,看不見兒子的手在微微打顫。全疏口授畢,他叫兒子從頭到尾慢慢地讀一遍,修改了一些用字和句子,又口述了貼黃內(nèi)容,然后叫兒子拿出書房請門客連夜謄清。 窗外雨已停止,只是天上還不斷地響著遙遠(yuǎn)的雷聲。雞叫頭遍的時候,劉汋把謄好的奏疏拿進(jìn)書房,叫醒坐在圈椅中剛剛蒙眬睡去的老人,將疏捧到他的面前。他用雙手接住,在燈下仔細(xì)地看了一遍,又看看本后貼黃,全部恭楷端正,點畫無一筆誤,然后輕聲說道: “隨我到正廳去!” 劉宗周由兒子打著燈籠引路,來到正廳,面北恭立。老仆人不等吩咐就端來了一盆清水,整理香案。劉宗周先把奏疏擺在香案上,凈手,焚香,向北行了一拜三叩頭禮,然后叫仆人趕在黎明時候到會極門將奏疏遞進(jìn)宮去。這時,徹夜未曾合眼的老夫人由一個丫環(huán)扶著,從后宅來到正廳,看著丈夫“拜表”,不敢吭聲;等仆人捧疏離去,不禁落下熱淚,長嘆一聲。劉宗周望望她,想對她說一句安慰的話,但一時不知怎么說好,轉(zhuǎn)身回書房去,等待著皇上治罪。 昨日黃昏因為下雨,乾清宮中更加昏暗,一盞一盞的宮燈全都點了起來。一個太監(jiān)來到崇禎身邊,問他是否“用膳”。他搖搖頭,說道:“急什么!”隨即他想到曹化淳應(yīng)該進(jìn)宮來了,抬頭問道: “曹化淳還沒來么?” “曹化淳進(jìn)宮多時了。只因皇爺正在省閱文書,不敢驚駕,在值房等候呼喚! “叫他來!” [ ](1)楊椒山—楊繼盛字仲芳,號椒山。嘉靖時彈劾奸相嚴(yán)嵩十大罪,受廷杖,下獄,被殺。 [ ](2)楊大洪—楊漣字文儒,號大洪,天啟時彈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慘死獄中。 曹化淳每天黃昏前照例要進(jìn)宮一趟,有時上午也來,把崇禎所需要知道的事情秘密奏聞。有時沒有重要事情,倘若皇帝高興,他就把偵事番子們所稟報的京師臣民的隱私事告訴皇帝,而崇禎對臣民的隱私細(xì)故也很感興趣。為著使東廠太監(jiān)起到耳目作用,夜間只要曹化淳寫一紙條,隔著東華門的縫隙投進(jìn)來,立刻就會送到乾清宮,F(xiàn)在他望著跪在面前的曹化淳,問道: “你知道黃道周這個老家伙在獄中說些什么話?” 曹化淳回答說:“據(jù)偵事番子稟報,黃道周抬進(jìn)鎮(zhèn)撫司時,看見獄門上有‘白云庫’三個字,嘆口氣說,‘這是周忠介和周宗建[(1)]兩先生死的地方’!”“可惡,他把自己比做周順昌他們了。還說了些什么話?”“他進(jìn)獄后又說了一句話,奴婢不敢奏聞! “他又說了句什么話?你快說出吧,我不罪你! “他說:‘皇上是堯、舜之君,老夫得為關(guān)龍逢、比干[(2)]足矣。’” 崇禎大怒,把御案一拍,罵道:“可惡!這個老東西把朕視為桀、紂之君,真真該死!該死!” “請皇爺息怒,不要同他一般見識。” “劉宗周在做什么?都是什么人前去看他?” “聽說劉宗周回家以后,閉門省愆,謝絕賓客。有些同僚和門生前去探問,他全不接見。” “哼,他只要畏懼知罪就好。我等著他如何回話!” 晚膳以后,他考慮著對黃道周如何處治。他曾經(jīng)想過將黃道周移交刑部以誹謗君父的罪名問斬,但隨即覺著不妥,那樣,不但會有許多人上本申救,而他自己在史冊上將留下殺戮儒臣的惡名。反復(fù)想了一陣,他忽然有了主意,就在一張小黃紙條上寫道: 黃道周、葉廷秀,即予畢命,只云病故。諭吳孟明知道! 1)周忠介、周宗建—周順昌謚號忠介,天啟朝吏部主事。周宗建是天啟朝御史。二人均被魏忠賢慘殺于鎮(zhèn)撫司獄中。 [ ](2)關(guān)龍逢、比干—關(guān)龍逢因諫夏桀王被殺,比干因諫殷紂王被殺。 他把這個密諭看了看,外加密封,叫一個親信的御前太監(jiān)馬上去親手交給吳孟明,不許讓任何人知道。 吳孟明捧著密旨一看,嚇得脊背上冒出冷汗。將傳密旨的御前太監(jiān)送走以后,他一個人在簽押房中盤算。他想,黃、葉二人都是有名的朝臣,而黃更是當(dāng)代大儒,海內(nèi)人望,不惟桃李滿天下,而且不少故舊門生身居顯要。如果把他們二人在獄中害死,他不但生前受舉國唾罵,死后也將遺臭萬年。況且,皇上的脾氣他非常清楚:做事常常反復(fù),自己又不肯落半句不是。倘若過些時朝局一變,有人替黃道周和葉廷秀鳴冤,皇上是決不會替他吳某受過的。到那時,他怎敢把密旨拿出來替自己剖白?不管將來朝局怎樣變,只要正氣抬頭,他都會落到田爾耕和許顯純[(1)]的下場。這太可怕了?墒乾F(xiàn)有皇上密旨,怎敢違抗? 吳孟明彷徨很久,思前想后,決定暫不執(zhí)行密旨。他看見密旨上并沒有限他今晚就將黃等結(jié)果,事情還有挽回余地。當(dāng)夜他就寫好一封密疏,五更時派長班到會極門遞進(jìn)宮中。疏中有這樣的話:“即令二臣當(dāng)死,陛下何不交付法司明議其罪,使天下咸知二臣死于國法?若生殺出之衛(wèi)臣與北司,天下后世謂陛下為何如主?”天色剛明,他就找東廠太監(jiān)曹化淳去了。 在崇禎朝,錦衣衛(wèi)和東廠都直接對皇帝負(fù)責(zé)。但吳孟明認(rèn)為曹化淳畢竟是皇上的家奴,所以對曹化淳處處表示尊敬,不敢分庭抗禮。遇到有油水的大案子,他受賄多了,也不惜分給東廠太監(jiān)。另外,東廠的把柄很多,瞞不住吳孟明,曹化淳也怕得罪了他,說不定什么時候自己也會吃虧。因此他對吳孟明也很好,遇事互相維持。他聽了吳孟明談了皇上的密旨以后,也贊同吳的謹(jǐn)慎處理,并答應(yīng)親自進(jìn)宮去探一探皇上看過吳的回奏以后有什么動靜,如果皇上對吳不滿,他就設(shè)法相救。 吳孟明的密奏恰恰打中了崇禎的忌諱。崇禎一心要讓后世稱他為圣君,為英明之主,像這樣命錦衣衛(wèi)暗中害死兩個儒臣,載之史冊,確實不算光彩?墒亲蛱禳S道周廷爭的倔強(qiáng)勁兒,實在使他痛恨,而葉廷秀竟然敢替他說話, [ ](1)田爾耕、許顯純—魏忠賢的心腹爪牙。田任錦衣衛(wèi)使,許掌北鎮(zhèn)撫司。崇禎登極后將他們殺了。 公然偏黨,也不可饒。想來想去,不處死這二人他實不甘心。他正在沉吟,曹化淳進(jìn)宮來了。平日,他把東廠和錦衣衛(wèi)倚為心腹和耳目,但是對它們都不是完全放心,時常利用這兩個機(jī)構(gòu)互相監(jiān)視,F(xiàn)在他有點疑心吳孟明受了廷臣囑托,不完全是替他的“圣名”著想。聽曹化淳奏完了幾件事情之后,崇禎問他: “曹伴伴,你同吳孟明常來往么?” 曹化淳躬身奏道:“東廠與錦衣衛(wèi),一屬內(nèi)臣,一屬外廷,只有公事來往,并無私人來往! “朕想問你,吳孟明這個人辦事如何?” “俗話說,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陛下天縱英明,燭照幽隱,自然對吳孟明十分清楚。據(jù)奴婢看來,吳孟明倒是個小心謹(jǐn)慎、肯替陛下做事的人! “你知道吳孟明受賄么?” 曹化淳心中吃驚,說道:“歷朝錦衣衛(wèi)使,不受賄的極少。自陛下登極以來,歷任錦衣衛(wèi)使尚不敢干犯法紀(jì)。奴婢也曾密飭偵事人暗中訪查,尚未聽到吳孟明貪賄情節(jié)。既然皇爺問起,奴婢再多方密查就是! 崇禎沒有做聲。曹化淳也不敢多說一個字。他一走,崇禎就派原來給吳孟明送密旨的親信太監(jiān)去把密旨要回,由他親自燒毀。 他決定把黃道周和葉廷秀的案子暫且撂下,讓他們在鎮(zhèn)撫司獄中吃苦,不殺也不放。想著近來他自己肝火很旺,在上朝時容易暴怒,有時對臣工拍案喝責(zé),還有些事處置時不暇三思,事過不免后悔,所有這些,傳到后世都會是“圣德之玷”。左思右想,滿懷煩惱,不覺長嘆。他把王德化叫到面前,說道: “你派人到翰林院去,把近兩年的《起居注》[(1)]取進(jìn)宮來,替朕好生看看。倘有記得不實之處,務(wù)必仔細(xì)改正,以存信史! 王德化完全懂得他的意思,奏道:“皇爺是堯、舜之君,敬天法祖,勤政 [ ](1)《起居注》—記載皇帝日常言行的冊子。 愛民,可為萬世人君楷模。倘史臣們有記載不實之處,奴婢自當(dāng)謹(jǐn)遵欽命,細(xì)心改正! 崇禎又想了想,說:“你替我傳諭史官們,國家大政,有內(nèi)閣紅本[(1)]及詔諭在,日后修實錄[(2)]可為依據(jù)。從今日起,這《起居注》不用記了! 王德化走后不久,劉宗周的奏疏就送到了崇禎面前。同時送來的,還有一本是兵部題奏的陜西巡撫的緊急軍情塘報。崇禎先拿起劉宗周的本,在心中說: “哼,這個本到如今才送進(jìn)宮來!我倒要看看你怎樣回話!” 崇禎沒有料到,劉宗周在疏中不但不向皇帝引罪自責(zé),反而批評了朝廷的許多弊政,甚至直接批評了君父。崇禎還沒有看完這封大膽的奏疏,已經(jīng)怒不可遏,提起朱筆,想批交刑部從重議罪,但是忍一忍,將筆放下,繼續(xù)看下去。劉宗周批評皇上經(jīng)常用詔獄對待臣民,每年親自斷獄數(shù)千件,失去了“好生之德”。在政事上不顧大體,苛求瑣屑末節(jié),使政體挫傷。對地方官吏不問別的,只看完不成錢糧的就予以治罪,于是做官的越發(fā)貪污,為吏的越發(fā)橫暴,逃避田賦的情況越發(fā)嚴(yán)重。對百姓“敲撲”繁多,使民生越發(fā)凋敝。用嚴(yán)刑峻法和沉重聚斂苦害百姓,所以盜賊一天比一天多。在軍事上,他批評說:由皇上派遣太監(jiān)監(jiān)視軍務(wù),使封疆之臣沒法負(fù)起職責(zé)。于是總督和巡撫無權(quán),而武將一天比一天怯懦。武將怕死,士兵驕橫,朝廷的威令行到督、撫身上也無濟(jì)于事。朝廷勒限平賊,而軍中每日殺良冒功,老百姓越發(fā)遭受屠戮。他接著懇求撤銷監(jiān)視太監(jiān),增加地方官的責(zé)任,征聘天下賢士,懲辦貪酷官吏,頒布維新的政令。他最后懇求說: 速旌死事督臣盧象升而戮誤國奸臣楊嗣昌以振紀(jì)綱。釋直臣黃道周以開言路。逮一貫殺良冒功之跋扈悍將左良玉以慰中原之民心。停練餉之征,下罪己之詔,以示皇上維新之誠。斷和議之念以示有敵無我。防關(guān)以備反 [ ](1)紅本—官員的奏疏統(tǒng)稱“本”,經(jīng)皇帝(或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代他)用朱筆批過的叫做紅本,存在內(nèi)閣。 [ ](2)實錄—每一皇帝死后,史官們把這一朝的大事編纂成書,叫做實錄。 攻[(1)]。防通、津、臨、德[(2)]以備虜騎南下。 崇禎看完奏疏,不覺罵了一句:“該死!”這一段奏疏中最刺痛他的話是要求他“下罪己之詔”。他想,國勢如此,都是文武諸臣誤國,他自己有什么不是?難道十三年來他不是辛辛苦苦地經(jīng)營天下,總想勵精圖治,而大小臣工辜負(fù)了他的期望?其次最刺傷他的話是關(guān)于同滿洲議和的問題。劉宗周像黃道周一樣在奏疏中竟然使用“和議”二字,這是有意刺他,而且不但替已經(jīng)死去的盧象升說話,還想阻撓今后再同滿洲進(jìn)行“議撫”,反對他的謀國大計。他在盛怒之下,在御案上捶了一拳,一躍而起,在乾清宮中繞著柱子走來走去。他一邊走一邊恨恨地想:如今國事敗壞至此,沒有人肯助他一臂之力,反而只看見皇親們對他頑抗,大臣們對他批評,歸過于他,老百姓不斷來向他“伏闕上書”,而各地文官武將們只會向他報災(zāi),報荒,請餉,請兵,請賑! 他不管劉宗周對朝政的激烈批評正是要竭忠維護(hù)他的大明江山,決定對劉宗周從嚴(yán)處分,使臣工們不敢再批評“君父”。于是他回到御案,提起朱筆,在劉的奏疏后邊批道: 劉宗周回話不惟無絲毫悔罪之意,且對朝廷狂肆抨擊,對黃道周稱為直臣,為之申救。如此偏黨,豈堪憲職[(3)]?著將劉宗周先行革職,交刑部從重議罪! 閣臣們和刑部尚書、侍郎等進(jìn)宮去跪在崇禎面前替劉宗周懇求從寬處分,情辭懇切。隨后輔臣們也一起進(jìn)宮求情,反復(fù)勸諫。崇禎的氣慢慢消了,只將他“從輕”處分。 經(jīng)大臣們盡力營救,次日早飯過后,劉宗周接到了削籍的“圣旨”。大臣削籍,本來可以一走了事,用不著去午門前叩辭皇帝,稱做“辭闕”。但是劉宗 [ ](1)防關(guān)以備反攻—關(guān)指山海關(guān)。當(dāng)時山海關(guān)仍是明朝對付清兵的重鎮(zhèn),支援遼東各城,而對歷次南下清兵起到一定的牽制作用。這句話是建議加強(qiáng)山海關(guān)的防務(wù),使以后南下的清兵不能從南邊進(jìn)攻(反攻)山海關(guān)。 [ ](2)通、津、臨、德—通州、天津、臨清、德州,都是當(dāng)時明朝對付南下清兵的戰(zhàn)略要地。 [ ](3)憲職—指都御史的官職。 周盡管對朝政十分失望,對皇帝卻懷著無限忠心。他所屬的大地主階級和他這樣數(shù)十年沉潛于孔孟之道的儒臣,同腐朽透頂?shù)拇竺鞯蹏兄怅P(guān)系,也是大明帝國的真正支柱。他想著自己以后很難再回朝廷,擔(dān)心自己的生前會遭逢“黍離之悲”[(1)],于是就換上青衣小帽,到午門前邊謝恩。他畢恭畢敬地跪在濕地上,向北五拜三叩頭,想著國事日非,而自己已是暮年,這次回籍,恐怕以后再沒有回朝奉君之日了。想到這里,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幾乎忍不住痛哭失聲。 朝中的同僚、屬吏、門生和故舊,知道劉宗周削了職,就要離京,紛紛趕到公館看他,還要為他餞行。他一概不見,避免任何招搖。在他去午門謝恩時,已經(jīng)吩咐家人雇了一輛轎車在公館后門等候。這時他同夫人暗暗地走出后門,上了車,出朝陽門趕往通州上船。 運(yùn)河上黃水暴漲,濁浪滔滔。幸喜新雨之后,炎熱頓消,清風(fēng)徐來。他穿一件半舊的湖縐圓領(lǐng)藍(lán)色長袍,戴一頂玄色紗巾,像一般寒士打扮,坐在一只小船上,悠然看著運(yùn)河兩岸景色,對夫人說:“我常想回蕺山書院,今日蒙恩削籍,方得如愿!”紹興北鄉(xiāng)蕺山一帶秀麗的山光水色,那些古老的寺院建筑和王羲之的遺跡,從前師徒朋友們讀書論道的生活,歷歷地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過了一刻,他想起來黃道周和葉廷秀尚在獄中,將來未知死活,十分放心不下。又想著自己一片忠心報主,原想對時事有所匡救,竟然削籍而歸,憂國憂民的心愿付之東流,不禁心中刺疼。在離開午門時,他曾經(jīng)于感懷萬端中想了幾句詩,現(xiàn)在他就磨墨展紙,提筆足成七律一首: 望闕辭君淚滿袪, 孤臣九死罪何如! 常思報主憂懷切, 深愧匡時計慮疏。 白發(fā)蕭蕭清禁外, 丹心耿耿夢魂余。 [ ](1)黍離之悲—亡國的悲痛。 蕺山去國三千里, 秋雨寒窗理舊書。 他把這首詩瑯瑯地讀了兩遍,加上一個《謝恩口占》的題目,交給夫人去看。他心中明白:各地民變正在如火如荼,絕無辦法撲滅,楊嗣昌必將失敗,以后局面更難收拾,他回到家鄉(xiāng)未必能過著著書講學(xué)的安靜生活,說不定會做亡國之臣。他也明白:倘若不幸國破君亡,他素為“綱常名教”表率,到時候只能為國盡節(jié),斷無在新朝茍活之理。想到這地方好像預(yù)感到天崩地陷,既恐怖又傷心,默默不語。于是他手扶竹杖,獨(dú)立船頭,向著昌平十二陵一帶的山色凝望。本朝二百七十年的盛衰史涌現(xiàn)心頭,懷古思今,愴然泣下。 崇禎常常疑心臣下結(jié)黨,對劉宗周也很不放心。他想著劉宗周不僅在全國士林中聲望很高,而且在朝中故舊門生很多,又官居左都御史高位,不會沒黨。他叫東廠和錦衣衛(wèi)加緊偵伺,只要查出京城中有人為宗周大事餞行,或說出抱怨朝廷的話,立即拿辦。所以當(dāng)劉宗周走的這天,東廠和錦衣衛(wèi)的偵事番子布滿了劉宗周的住宅附近以及從北京到通州運(yùn)河碼頭。劉宗周從通州開船之后,曹化淳和吳孟明分別將他出京的情況面奏崇禎。崇禎這才放了心。他向吳孟明問: “薛國觀離京了么?” 吳孟明回奏說:“薛國觀今天早晨離京,回他的韓城原籍,攜帶行李很多。他系因貪賄罪削職回籍,所以朝中同僚無人敢去送行,只有內(nèi)閣中書王陛彥前去他的住宅,在后門口被守候的錦衣旗校抓到,下到鎮(zhèn)撫司獄中。” 崇禎說:“要將這個王陛彥嚴(yán)刑拷問,叫他供出薛國觀的納賄實情。凡平日與薛國觀來往較多的朝臣,都須暗中偵明他們是不是也通賄了。近兩三天中,京師臣民中有何議論?” 吳孟明知道:皇親們聽說薛國觀削職回籍,暗暗稱快。士民中有各種議論,有的批評朝廷無道,摧殘敢言直臣,有的批評黃道周和劉宗周都是書呆子,不識時務(wù),只懂得“愚忠”二字,還有的批評皇帝剛愎任性,不講道理,今后國事更不可為。東廠和錦衣衛(wèi)在這兩天內(nèi)已經(jīng)抓了十幾個妄議朝政的士民,將有的人打得半死,有的人罰了款,有的人下到獄中。但是所有百姓們議論朝政的話和抓人的事,吳孟明都不敢向崇禎奏明,反而胡謅說京城百姓都稱頌皇上英明,對國事有通盤籌劃,可惜黃道周和劉宗周只憑書生之見,不體會皇上的治國苦心,當(dāng)面歸過君父,受處分是理所當(dāng)然。崇禎聽了吳孟明的胡謅,心中略覺輕松,叫吳孟明退出。但他又怕受吳的欺瞞,等曹化淳進(jìn)宮時又向曹化淳詢問京城百姓的議論。曹、吳二人原是商量好的,所以曹的回奏幾乎同吳的話完全一致。崇禎很喜歡曹化淳的忠誠,心里說:“內(nèi)臣畢竟是家奴,比外臣可靠!”他重新考慮著軍餉問題,繞著乾清宮的柱子不停走動,自言自語地說: “軍餉,還得用借助辦法。李國瑞的家產(chǎn)已經(jīng)抄沒了,下一次叫哪一家皇親開頭呢?” 第26章 一轉(zhuǎn)眼,又是兩個月過去了。 在這段時間里,崇禎得到飛奏,知道李自成已經(jīng)從商洛山中突圍出來,奔往鄂西。他很生氣,下旨切責(zé)陜西、三邊總督鄭崇儉防范不嚴(yán),使圍殲李自成的事“功敗垂成”。他又命楊嗣昌火速調(diào)兵圍堵,不讓李自成與張獻(xiàn)忠在鄂西一帶會合。但是他也明白,如今不管他的圣旨如何嚴(yán)厲,在行間都不能切實遵辦。所以除為籌餉苦惱之外,又增添了新的憂慮。 崇禎認(rèn)為,經(jīng)過他對李國瑞家的嚴(yán)厲處分,如今再提借助,皇親們決不敢再事頑抗。但他沒有將重新向皇親們借助的主意找任何大臣密商,而只在無意中對一兩個親信大太監(jiān)露了口風(fēng)。 崇禎的這個機(jī)密打算,很快地傳到了戚畹中間,引起來很大驚慌;屎笠仓懒恕K皇菑某绲澤磉叺挠H信太監(jiān)口中知道的,而是因為派坤寧宮的劉太監(jiān)去嘉定伯府賞賜東西,嘉定伯周奎悄悄地向劉太監(jiān)詢問是否知道此事,劉太監(jiān)回到坤寧宮后,就將這個消息以及戚畹人人自危情形,暗向皇后奏明。周后又命劉太監(jiān)向皇帝身邊的親信太監(jiān)暗中打聽,果然不差,使她不能不格外地憂慮起來。 近些日子,她本來就在為田妃的事情憂慮。為田妃憂慮,也有一半是為她自己的命運(yùn)憂慮。自從田妃謫居啟祥宮后,她看出來皇上越發(fā)每日郁郁寡歡。在一個月前,他在所謂“萬幾之暇”,也常來坤寧宮玩玩,或者晚上留住在坤寧宮中,以排遣他的愁悶情懷?墒墙鼇硭偸仟(dú)自悶在乾清宮中,除上朝和召見大臣外就埋頭省閱文書,有時在宮中獨(dú)自走來走去。坤寧宮他雖然還來,但是比往日稀少了。至于別的宮院,他更少去,也不宣召哪個妃嬪到乾清宮的養(yǎng)德齋去。為著撐持這一座破爛江山,周后自然擔(dān)心崇禎會悶出病來。更使她擔(dān)心的是皇上可能下詔選妃。這事情在宮中已經(jīng)有了一些猜測,乾清宮的宮女們也看出來皇上已有此意。周后決不希望再有一個像田妃那樣的美人入宮。田妃雖然很美,但是田妃原是她同皇帝在崇禎元年一起從眾多入宮被選的姑娘中選出來的,所以田妃始終對她懷著感恩的心情,盡管有時恃寵驕傲,卻不敢過于放肆。再者,她比田妃只年長一歲,這也是田妃不能夠?qū)櫟闹匾颉K衲暌呀?jīng)三十歲了,倘若皇上再選一個像田妃那樣美麗而聰明的妃子進(jìn)宮,年紀(jì)只有十七八歲,就可能獨(dú)占了皇上的心。這樣的前途使她想著可怕。她十分明白,從來皇帝的寵愛是最不可靠的。就拿田妃說,那一天上午皇上還去承乾宮散心,告訴田妃說她永遠(yuǎn)不會失寵,可是下午就將她貶居冷宮。周后還聽到乾清宮的宮女們傳說,當(dāng)時皇上十分震怒,曾有意將田娘娘“賜死”,至少削去她的貴妃稱號,后來想到她所生的幾個皇子和皇女,才轉(zhuǎn)了念頭,從輕處分。田妃的遭遇,難道不會落到她正宮娘娘的身上么?自古以來,皇后被廢黜,被殺害,或只頂一個皇后的空名義而過著幽居生活的并不少! 當(dāng)周后正在憂心忡忡的日子,崇禎即將再次向戚畹借助的消息傳到了她的耳中,就使三股憂慮纏繞到一起了。她心中盤算,再一次借助,皇上一定會命她的父親在戚畹中做個倡導(dǎo)。她聽說,上次借助從武清侯府開始,戚畹和勛舊就有閑言,說皇上放過有錢的至親,卻從遠(yuǎn)親頭上開刀,未免不公。她知道她父親是一個十分吝嗇的人,在借助的事上決不會做一個慷慨的出血筒子。倘若惹皇上震怒,很可能遷怒于她。倘若她的父親受到嚴(yán)厲處分,更會牽連到她作為皇后的處境。一旦她的處境不利,皇上又選了稚年美慧的寵妃,不但她自己的命運(yùn)更可怕,連她的兒子的太子地位也會搖動。田妃有時雖然使她不高興,但畢竟不是趙飛燕一流女子。倘若宮中進(jìn)來一個像趙飛燕那樣的人,她同田妃就會落得像許皇后和班婕妤[(1)]的可憐下場。這么想著,她開始同情并且喜歡起田妃來了。 想了兩天,周后決定一面暗中囑咐她的父親千萬不要惹皇上生氣,另一方面,她必須趕快解救田妃,使皇上和田妃和好如初。她早就明白,皇上很想念田妃,只是因為沒有人從中替田妃求情,所以皇上不肯將田妃召回,才生出重新下詔選妃的念頭。倘若這時候由她出面轉(zhuǎn)圜,不惟皇上會對她高興,也將使田妃永遠(yuǎn)對她感恩。 這是一個淡云籠罩的夏日,略有北風(fēng),并不太熱。用過早膳以后,周后命宮女劉清芬送幾件東西往太子居住的鐘粹宮中,看太子是否在讀書,然后傳諭備輦,要往永和宮去。坤寧宮的掌事太監(jiān)劉安感到詫異,躬身奏道: “永和宮中雖然如今百花盛開,也很涼爽,只是不曾好生布置。娘娘陛下突然前去賞花,恐有不便?煞窀娜涨叭ィ俊 周后說:“不要布置,我馬上前去瞧瞧! 劉安熟知皇后平日看花總要約袁妃一道,忙問:“要宣袁娘娘一起去么?” “不用。誰都不要告訴!” 于是周后上了鳳輦,在一大群太監(jiān)和宮女的簇?fù)碇谐隽死帉m。所有的太監(jiān)和宮女對皇后的如此突然決定去永和宮看花,也不約其他娘娘陪侍,都覺十分奇怪。 周后在永和門外下了鳳輦,在百花叢中巡視一遍,作了一些指示,叫掌管永和宮養(yǎng)花的太監(jiān)頭兒按照她的“懿旨”重新布置,限在三天以內(nèi)完成。她出 [ ](1) 許皇后和班婕妤—許是漢成帝的第一個皇后,班是妃子(婕妤是妃下邊的一種名號)。后因趙飛燕入宮受寵,許后被廢,趙立為后,班也失寵,退侍太后于長信宮。 了永和宮,想就近親自去太子宮中看看。她想確實知道太子是否每日讀書,所以她不許太監(jiān)們前去傳呼接駕,而且叫隨駕的大部分太監(jiān)和宮女都回坤寧宮去。當(dāng)她快到鐘粹宮時,原去鐘粹宮送東西的宮女劉清芬迎面來到,跪在道旁接駕;屎髥柕溃 “長哥在做什么?” 劉清芬遲疑一下,回答說:“長哥剛才讀了一陣書,此刻在院中玩耍! 皇后沒再說話。鳳輦也未停留,一直抬進(jìn)鐘粹宮二門以內(nèi)。等鐘粹宮的太監(jiān)喊出“接駕”二字,她已經(jīng)從鳳輦中走下來,望著慌忙跪在地下接駕的太子和許多太監(jiān)、宮女,一言不發(fā),神氣冷若冰霜。過了一陣,她回頭來向劉清芬嚴(yán)厲地問: “長哥顯然是早就在院中打鬧玩耍,你怎么敢對本宮不說實話?” 劉清芬雖然只有十六歲,但熟知宮中規(guī)矩森嚴(yán),皇后一句話就可以將她置于死地。看見皇后如此盛怒,她伏俯地上,渾身哆嗦,不敢回答。周后望著太子冷笑一聲,回頭對劉清芬說: “我知道你的錯誤不大,姑且從寬處分。你自己掌嘴!” 劉清芬用左右手連打自己臉頰,不敢輕打,大約每邊臉打到十下,兩頰和兩掌已經(jīng)紅腫,方聽見皇后輕聲說:“起去!”她趕快叩了三個頭,口呼“謝恩!”爬起來退到后邊。周后這時已經(jīng)坐在一把椅子上,對著太子責(zé)備說: “你是龍子龍孫,金枝玉葉,今日已為長哥,日后就是天下之主,怎么能同奴婢們摔起跤來?皇家體統(tǒng)何在?你雖然年紀(jì)尚小,也應(yīng)該處處不失你做太子的尊嚴(yán)。就令是別的皇子,就令是尚未封王的皇子,也應(yīng)該知道自己是龍子龍孫!” 周后不再深責(zé)太子,因為她認(rèn)定主要錯誤是在太子左右的太監(jiān)和宮女身上。她重新望一望剛才同太子摔跤并將太子摔倒后壓在下邊的那個小太監(jiān),叫他抬起頭來。那是一個面貌俊秀、身材勻稱、生著一雙虎靈靈大眼睛的十二歲孩子,嚇得臉色煞白。周后問道: “你個小賤人知道是跟誰摔跤么?” 小太監(jiān)伏俯地上說:“回奏娘娘陛下,奴婢是跟長哥殿下摔跤。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周后說:“哼哼,你也知道他是長哥殿下!你們這班小賤人在侍候長哥讀書之暇,陪著長哥玩耍是可以的,但怎么敢同他摔跤?怎么敢將他摔倒后壓在他的身上?他雖小,可是東宮之主,國之儲君;你是服侍他的奴婢!” 小太監(jiān)連連叩頭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周后回頭對隨侍前來的劉安說:“將他拉出宮去,亂棍打死!” 小太監(jiān)一聽說要將他處死,哀哭懇求皇后開恩,并哭求太子替他求情。太子慈烺平日最喜歡同這個小太監(jiān)一起玩耍,趕快向皇后叩頭懇求說: “懇母后陛下開恩!剛才的事,都是孩兒不是。這個小奴婢原不敢同孩兒摔跤,是孩兒罵他幾次,他才跟孩兒摔跤的。” 周后向慈烺看了一眼:“不許多嘴!”她又催身邊的掌事太監(jiān)說:“快命人將他拉出宮去,趕快處死!” 鐘粹宮全體太監(jiān)和宮女都明白太子所說的是實話,都跪在地上求皇后息怒開恩,留這個小太監(jiān)一條“微命”。但周后盛怒未息,既不說赦免小太監(jiān)的死,也不叫太子起來。剛才被責(zé)罰打自己嘴巴的小宮女劉清芬,兩頰還在火辣辣地發(fā)疼,但確實知道小太監(jiān)無罪,忍不住輕輕將吳婉容的衣襟拉了一下,用含淚的眼睛懇求她趕快跪下去替小太監(jiān)說話乞恩。但是平日同她像親姊妹一般相好的吳婉容竟然一動不動。她第二次拉一下吳的衣襟!肮芗移拧被仡^來看她一眼,緊緊地咬著下嘴唇,同時將大眼睛半閉一下。這是暗號,使劉清芬恍然明白。這位被皇后信任的大宮女平日深恐幾個同她親密的宮女們獲罪,曾暗中叮囑她們:皇后陛下每當(dāng)皇上來坤寧宮住宿時,就現(xiàn)出一副溫柔賢良的面孔,太監(jiān)和宮女們在她的面前多說幾句話并不礙事;當(dāng)皇后對著眾多宮眷、命婦、太監(jiān)和宮女?dāng)[出十分端莊高貴的面孔時,大家在她的面前言語動作就得格外謹(jǐn)慎;另外當(dāng)皇后心中煩惱或者當(dāng)什么人觸犯皇后的尊嚴(yán)時候,誰在她的面前一不小心就會禍從天降,切記不要輕易說話,縱然天塌下來也只裝沒有看見。吳婉容還同大家姊妹們約定了幾個暗號,以便互相關(guān)照,希望大家在這動輒得咎的深宮里平安無事,日后或許能熬到個出頭之日。現(xiàn)在劉清芬看見“管家婆”姐姐的暗號,心頭一涼,不覺渾身打個寒戰(zhàn),暗中悲痛小太監(jiān)死得冤枉。 幸而由于鐘粹宮中全體太監(jiān)和宮女的叩頭乞恩,周后沒有再催促將小太監(jiān)拉去處死。她不愿這件事鬧得太大,會傳到乾清宮中,對她和太子都有不利。但是她也不愿意讓這個小孩子長留在太子身邊。她看見這孩子臉孔清秀,眼有神采,口齒伶俐,倘若自幼就同慈烺狎昵慣了,等到慈烺登極之后,必會引導(dǎo)慈烺玩耍游樂,由他來擅權(quán)亂政,像魏忠賢那樣。趁著眾人替他乞求開恩,她宣旨饒他一死,罰他去昌平守陵,永遠(yuǎn)不許進(jìn)宮。她正等著這個小太監(jiān)叩頭謝恩,沒想到這小孩竟然哭著說: “伏奏娘娘陛下,懇陛下賜奴婢在宮中自盡,不去昌平守陵。” 周后詫異,問道:“你為什么寧愿死不去守陵?” 有片刻工夫,這小太監(jiān)伏地不語,只是哭泣。原來他是河間府人,明朝太監(jiān)多出在河間一帶。三年以前,他的父親因為家中日子不好過,在親戚們的暗中攛掇之下,將他捆綁起來,不管他如何呼天叫地,哭死哭活,被大人們硬是按著他凈了身[(1)]。半年之后,一位親戚將他帶來北京,轉(zhuǎn)托與宮中太監(jiān)有瓜葛的鄉(xiāng)親幫忙,將他送進(jìn)宮中,去年又被挑選來鐘粹宮,服侍太子。他雖然年齡不大,卻是一個十分聰明有志氣的孩子。剛被凈身之后,他才九歲,曾幾次打算跳井自盡,被大人發(fā)覺了,對他看守很嚴(yán)。入宮以后,他改換了打算。想著父母若不是日子十分困難,也不會先賣了他的姐姐,后來又對他下此毒手。他也看見,母親在他凈身后哭過多次,有時在夜間將他哭醒。所以后來他為著能夠養(yǎng)活父母和弟妹們,反而希望能夠進(jìn)入皇宮。進(jìn)宮以后,他聽說幾年前同鄉(xiāng)中有兩個人凈身后不曾選上,只好住在皇城內(nèi)有堂子[(2)]的佛寺中為前來洗澡的太監(jiān)擦背,這種人俗稱“無明白”,勉強(qiáng)混碗飯吃,因而他對自己的能夠進(jìn)宮感到慶幸。去年被挑入鐘粹宮,他越發(fā)高興,小心翼翼地服侍太子,對長輩太監(jiān)也極恭順,只求日后在宮中有個好的出路,掙錢養(yǎng)活父母和弟妹們的心愿不致落空。如今一聽皇后說要將他送往昌平守陵,他覺得這樣就一切完了,不如早死為好。周后見他竟敢以一死來對抗“懿旨”,愈不愿他將來再回到太 [ ](1)凈身—閹割。 [ ](2)堂子—澡堂,明代又叫做混堂。 子身邊,對坤寧宮掌事太監(jiān)說: “這小賤人既然不愿去昌平守陵,你們就送他去西山守陵吧! 劉安和幾個較年長的太監(jiān)都知道所謂去西山守陵,是守景帝陵或什么王、妃、公主等墳,遠(yuǎn)不如在昌平十二陵做一個守陵太監(jiān)有出息。大家又趕快替他求情并責(zé)備他說:“娘娘陛下已經(jīng)開恩,饒你不死,口降懿旨送你去昌平守陵,真是天恩高厚,你還不趕快謝恩!”小太監(jiān)明白皇后的“懿旨”已無可改變,只好叩頭謝恩,又向太子叩頭,向坤寧宮和鐘粹宮的掌事太監(jiān)叩頭,然后由一個太監(jiān)帶著他收拾了行李,離開鐘粹宮。 當(dāng)小太監(jiān)離開的時候,周后才命太子起來,隨即對那個看太子摔跤的宮女說:“你比長哥年長三四歲,我原以為你比較懂事,又讀過書,所以挑選你服侍太子。今日長哥同奴婢摔跤,十分失體,你不但不曾諫阻,反而看見長哥跌倒后拍手大笑。你知罪么?” 這個宮女早已看透了宮中的處處虛假,人與人勾心斗角,爭風(fēng)吃醋,彼此傾軋,動不動就會大禍臨頭,所以在皇后處分那個無辜小太監(jiān)時她已經(jīng)打好了主意,一經(jīng)問她是否知罪,她就立刻叩頭回答: “奴婢罪該萬死,懇乞娘娘陛下開恩超生。奴婢愿去大高玄殿做女道士,每日焚香誦經(jīng),恭;噬虾突屎髢杀菹氯f壽無疆! 周后看著這個宮女面目俊俏,又比太子年長,生怕她再過兩年會勾引太子“寵幸”,所以也巴不得使她趁早離開太子宮中,所以聽了她的回奏,當(dāng)即點頭說: “你愿意去大高玄殿學(xué)道修行,也是好事。本宮恩準(zhǔn)了你,馬上就叫人送你前去。剛才的罪,恩予免究! 宮女叩頭謝恩,又照例向太子叩頭,向一些有地位的太監(jiān)和宮女叩頭,然后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周后又另外處分了幾個宮女和太監(jiān)。因為鐘粹宮的掌事太監(jiān)王明禮平日老成忠實,當(dāng)太子同小太監(jiān)摔跤時他正往乾清宮送太子近來所寫的仿書,周后到后才回,所以周后只將他申斥一頓,未予責(zé)罰。周后吩咐所有太監(jiān)和宮女不許將這事傳到乾清宮,然后回坤寧宮去。 第二天上午,崇禎實在煩悶得要死,來到坤寧宮中。周后陪著他站在院子里看宮人們采茉莉,心中打算著要幫助田妃的事。正在這時,忽然從天空落下來一陣悅耳的銀鈴聲,引得她和崇禎都仰頭觀看。天上湛藍(lán)如海,沒有纖云,但見一群鵓鴿,大部分潔白如雪,夾雜著少數(shù)灰色的、雜色的,在宮殿的上邊盤旋,愈飛愈高,向西苑的方向飛去,最后連幾點淡淡的影子也融進(jìn)太空,只有隱約的銀鈴聲還沒有完全消失。他們都知道這一群鵓鴿是袁妃放的。她在翊坤宮為著排遣寂寞,養(yǎng)了一群鵓鴿,修了一座放鴿臺,每當(dāng)風(fēng)日清和的早晨,親自站在臺上放鴿。周后看過鴿群飛往西苑以后,對崇禎含笑說: “皇上,你剛才說你在乾清宮悶得心慌,想去一個什么地方散散心又覺得無處可去。袁妃那里,陛下一個月難得去一次,別的宮中陛下更不肯去,難道這三宮六院就沒有一個可以解悶的地方?” 崇禎搖搖頭,苦笑一下,嘆口長氣。他幾乎想說出來川、鄂一帶戰(zhàn)事遲遲沒有重大捷報和軍餉困難的情況,但是話到口邊就咽下去了。他是決不許后妃們過問國事的,也不許她們打聽。周后不敢直接提起田妃,先從袁妃引頭,說: “我記得皇上去年夏天有一晚在翊坤宮看見袁妃在月下穿一件天水碧蟬翼紗宮衫,覺得很美,第二天皇上還對我贊不絕口。你今天既然很悶,懶得省閱文書,何不到翊坤宮玩玩,讓袁妃再穿了那一件天水碧宮衫讓皇上瞧瞧?” “唉,到翊坤宮也不能使我解悶! “袁妃和田貴妃同時入宮,是我同皇上親自挑選的。論容貌,袁妃雖不是國色,可也是不易多得。只是她性情過于敦厚一些,不善于先意承旨,所以皇上有時覺得她不十分有趣。其實,這恐怕正是她的長處!敝芎蟠蛄苛艘幌鲁绲澋纳裆中χf:“喲,我又想起來一個人兒,她一定能夠替皇上解悶。派都人去把她召來好么?” “你說的是誰?” 皇后賠笑說:“此人雖然平時有恃寵驕傲的毛病,且不該為李家事說了錯話,但罰在冷宮省愆已經(jīng)有兩個多月,深自悔罪。在眾多妃嬪中只有她多才多藝,琴、棋、書、畫都會,又能先意承旨。我將她召來當(dāng)面向陛下謝罪好么?” 崇禎的心中很想看見田妃,但是他知道田妃為替李家說一句話蒙譴的事早已傳了出去,不如讓她在啟祥宮多住些日子,好使李家和那些皇親們不敢抱任何妄想。沉吟片刻,他慢慢地回答說: “我今天事多,等幾天吧! 崇禎剛說完這句話,王德化來到坤寧宮,向他啟奏鞏駙馬和幾位皇親入宮求見,在文華殿前候旨。崇禎問: “有哪些皇親同來?” “有新樂侯劉文炳,老皇親張國紀(jì),老駙馬冉興讓! “他們來是為李國瑞的兒子求情么?” “大概是的! “去,向他們傳旨:倘若是為李存善的事,不要見我!” 王德化走后,崇禎想到了田妃所生的五皇子慈煥。他非常喜愛這個五歲的孩子,常常在煩悶的時候命宮女到啟祥宮傳旨,叫奶母和宮女們將慈煥送到乾清宮來玩耍一陣。近七八天因為五皇子患病,他沒有再看見,心中確實想念,每天總要命太監(jiān)或?qū)m女到啟祥宮詢問病情。昨天得知慈煥的燒已減退,仍由太醫(yī)們每日兩次入宮,悉心醫(yī)治。他現(xiàn)在向皇后問道: “今日慈煥的病可又輕了一些?” 周皇后回答:“今早田妃命都人前來啟奏,說慈煥昨晚服藥之后,雖然回頭,尚未完全退燒。” 崇禎生氣地說:“這太醫(yī)院的人們真是該死,竟然不能將這孩子的病早日治好!” 皇后笑著說:“皇上也聽說京城有‘三可笑’的諺語,‘光祿寺的茶湯,武庫司的刀槍,太醫(yī)院的藥方’。這幾天,都是太醫(yī)院使[(1)]親率四名御醫(yī)給慈煥診病,斟酌脈方,非不盡心,可惜他們這些官兒們的本領(lǐng)反不如民間郎中。限 [ ](1)太醫(yī)院使—太醫(yī)院的主管官,正五品,也是御醫(yī)。 于皇家的祖宗規(guī)矩,民間郎中自來不能召進(jìn)宮來! 崇禎經(jīng)皇后提起那三句京城諺語,也略微笑了笑,隨即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周后為著替崇禎解悶,命宮女們將范選侍和薛選侍召進(jìn)坤寧宮,為皇上彈琵琶。她們學(xué)琵琶都是田妃教的,被認(rèn)為是田妃的“入室弟子”。崇禎不聽則已,聽她們彈過一曲《漢宮秋月》后反觸起許多心事,不勝悵惘。周后趁機(jī)小聲問道: “皇上,你要是覺得她們彈得不好,我叫都人去將田娘娘召來為皇上彈一曲解悶如何?” 崇禎搖搖頭,沒有做聲,臉上也沒有一絲默然同意的表情。周后命兩位選侍去便殿吃茶,又揮退左右的宮女和太監(jiān),向崇禎說: “皇上,你一身系天下安危,如此終日寡歡,萬一有損圣體,這個艱難局面如何支撐?” 崇禎不語,只輕輕嘆口長氣。 周后想了想,覺得機(jī)不可失,又說:“聽說永和門百花盛開,比往年更好。我吩咐奴婢們布置一下,后天同袁妃陪侍皇上去賞花如何?” 崇禎不好辜負(fù)周后的好意,點頭同意。 周后送走崇禎以后,正要休息,忽然看見鐘粹宮的掌事太監(jiān)王明禮在院中同劉安私語。她命宮女將王明禮叫到面前,問他有何事啟奏。王明禮來坤寧宮本來是要向皇后啟奏那個被罰去昌平守陵的小太監(jiān)昨天出了北安門[(1)]后,奮身投入御河,打撈不及,已經(jīng)死了。但是劉安對他說:“娘娘陛下這兩日正在心煩,這是什么芝麻子兒大的事,也值得前來啟奏!”所以他跪在皇后面前堆著笑容奏道: “今早奴婢聽乾清宮的御前牌子說,昨晚皇爺于萬幾之暇,看了長哥的十天仿書,圣心喜悅,龍顏含有笑容。奴婢不敢隱瞞,特來啟奏娘娘陛下! 周后信以為真,微微一笑,隨即吩咐吳婉容拿出一些綢緞匹頭和各種糖果,派四個宮女拿去賞賜鐘粹宮的宮女和太監(jiān),另外也賞賜太子一些東西。 [ ](1)北安門—清代改稱地安門。 兩天以后,周后用過早膳,在宮女們的服侍下?lián)Q好衣服。明代歷朝宮眷的暑衣遵照“祖制”,從來沒有用純素的,素葛也只有皇帝用,其余的人,包括皇后在內(nèi),都不敢用。兩年前周后偶然用白紗做了一件長衫,不加任何彩飾,穿了以后請崇禎看。崇禎不但沒有責(zé)備,反而十分喜歡,笑著說:“真像是白衣大士!”從此,不但周后喜歡在夏天穿純素的紗衫和裙子,而且所有的宮眷們都仿效起來,把將近三百年的宮中夏衣的祖宗制度稍稍改變。 夜間微雨已晴,宮槐格外濃綠。皇后穿著純素衫裙,不戴鳳冠,只用茉莉花扎成一個花球,插在云鬟上;襟上也戴了一個小花球,用珍珠圍繞一圈。宮女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擎著作簡單儀仗用的羽扇、團(tuán)扇和黃羅傘,捧著食盒,簇?fù)碇屎蟮镍P輦來到乾清宮。袁妃已經(jīng)在日精門外恭候。走進(jìn)乾清宮同崇禎見了面,一同乘輦往永和門。在永和門下輦之后,崇禎走在前邊,后邊跟著周后、袁妃,一大群太監(jiān)和宮女,緩步踱入花園。這兒不但有很多奇花異草,爭芬斗妍,還有許多盆金魚,都是些難得的名品。在花園的一角有一個茶豆架,下邊放著一張?zhí)僮,四把藤椅。藤桌上放著一把時壺[(1)]和四個宜興瓷杯。按照封建貴族和士大夫的趣味說,這布置也算得古樸風(fēng)雅,頗得幽野之趣。一道疏籬將茶豆架同花園隔開,柴門半掩。柴門上繞著纏松。竹籬上爬著牽牛。那些門、竹籬和茶豆架,都是周后依照自己幼年時候在老家宜興一帶所得的印象,吩咐永和宮的養(yǎng)花太監(jiān)們在春天用心布置的。今天按周后的預(yù)先吩咐,在小花園一角的古松下,太湖石邊,放了一張?zhí)茨厩僮,上邊擺著一張古琴,一個宣德銅香爐,另外放一個青花瓷繡墩。 崇禎在宮中生活,到處是繁縟的禮節(jié),單調(diào)而莊嚴(yán)的黃瓦紅墻,案上又是看不完的各種不愉快的文書,忽然來到這樣別致的一個地方,連說“新鮮,新鮮”。周后趁著他有些高興,含笑說: “皇上,難得今日賞花,可惜三宮[(2)]中獨(dú)少東宮田妃。她在啟祥宮省愆多 [ ](1)時壺—明朝中葉,宜興人時大彬以制造茶壺著名,其所制茶壺被人們稱為時壺,明末為收藏家所珍視,每一壺值百兩銀子以上。 [ ](2)三宮—明代承乾宮為東宮娘娘所居,翊坤宮為西宮娘娘所居,合坤寧宮(中宮)為三宮。 日,頗知悔過,也很思念陛下。我叫都人去把她召來,一同賞花如何?” 崇禎不說不行,也不說行。周后同袁妃交換了一個微笑的眼色,立刻派宮女用袁妃的輦?cè)ソ犹镥?br/> 田妃很快地乘輦來了。衣裙素凈,沒有特別打扮,僅僅在鬢邊插了一朵相生粉紅玫瑰。她向皇帝和皇后行了禮,同袁妃互相福了福,拉著袁妃的手立在皇后背后。崇禎望望她,登時為她的美麗心中一動,但表面上仍然保持著冷淡神情,只是不自覺地從嘴角泄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田妃回避開他的眼光,低下頭去,努力不讓眼淚滾出。周后滿心想使崇禎的心中愉快,說: “田貴妃,今日難得皇上來永和門賞花消遣,你給皇上彈奏一曲何如?” 田妃躬身回答:“謹(jǐn)遵懿旨!彪S即她對隨侍的一個宮女吩咐:“快去啟祥宮將我的琵琶取來! 周后說:“不用取琵琶。坤寧宮有舊藏古琴一張,原是北宋內(nèi)廷珍物,上有宋徽宗御筆題字。我已命都人擺在那株松樹下邊,你去試彈一曲。這張古琴留在我那里也沒有用,就賜給你吧。” “謝皇后陛下賞賜!”田妃跪下哽咽說,趁機(jī)會滾出來兩串熱淚。 田妃走到太湖石邊坐下,定了弦,略微凝神靜坐片刻,使自己心清氣平,雜念消退,然后開始彈了起來。她對于七弦琴的造詣雖不如對琵琶那樣精深,但在六宮妃嬪和宮女中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及得上她。她為著使崇禎高興,先彈了一曲《爛柯游》。這支琴曲是崇禎在前幾年自己譜寫的,聽起來枯燥、沉悶、單調(diào)、呆板,令人昏昏欲睡,但是等田妃彈畢,所有隨侍左右的太監(jiān)和宮女都向崇禎跪下齊呼:“萬歲!萬歲!”稍停一下,田妃重調(diào)絲弦,接著彈了一曲《昭君怨》。人們聽著聽著,屏息無聲,只偶爾交換一下眼色。從皇帝、皇后,下至宮女,沒有人動一動,茶豆葉也似乎停止了擺動,只有田妃面前的宣德銅香爐中裊裊地升著一縷青煙。彈畢這支古曲以后,田妃站起來,向崇禎和周后躬身說: “臣妾琴藝,本來甚淺,自省愆以來,久未練習(xí),指法生疏,更難得心應(yīng)手。勉強(qiáng)恭奏一曲,定然難稱圣心,乞皇上與皇后兩陛下恕罪! 周后向崇禎笑著問:“皇上,你覺得她彈的如何?” “還好,還好!背绲濣c頭說,心中混合著高興與悵惘情緒。 周后明白田妃故意彈這一支古宮怨曲來感動皇上,她擔(dān)心皇上會因此心中不快,趕快轉(zhuǎn)向田妃說: “我記得皇上平日喜歡聽你彈《平沙落雁》,你何不彈一曲請皇上聽聽?” 田妃跪下說:“皇后陛下懿旨,臣妾豈敢不遵。只是因為五皇子的病,臣妾今日心緒不寧,實在不適宜彈《平沙落雁》這樣琴曲。萬一彈得不好,乞兩位陛下鑒諒為幸! 崇禎忙問:“慈煥的病還不見輕么?” 田妃哽咽說:“這孩子的病忽輕忽重,服藥總不見效。這幾天,臣妾天天都在為他齋戒禱告! 崇禎決定立刻去看五皇子的病,便不再看花聽琴,帶著皇后、袁妃同田妃往啟祥宮去。 五皇子慈煥剛剛退了高燒,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崇禎和周后都用手摸了摸病兒的前額,又向乳母和宮女們問了些話。他在啟祥宮坐了一陣,十分愁悶,命太監(jiān)傳諭在南宮建醮的一百多名僧道和在大高玄殿的女道士們都替五皇子誦經(jīng)禳災(zāi)。 這天晚上,崇禎又來到啟祥宮一趟?匆娢寤首硬∏楹棉D(zhuǎn),只有微燒,開始吃了一點白糖稀粥,并能在奶母懷中用微弱的聲音向他叫一聲“父皇”,他的心中略覺寬慰,立刻命太監(jiān)到太醫(yī)院去,對太醫(yī)院使和參加治療的四位御醫(yī)分別賞賜了很多東西。他本來想留在啟祥宮中,但因為田妃正在齋戒,他只好仍回乾清宮去。 田妃在五皇子住的屋子里坐到二更時候,看著他的病情確實大輕,睡得安靜,才回寢宮休息。又過了許久,玄武門正打三更。啟祥宮中,除幾個值夜的宮女和太監(jiān)之外,所有的人都睡熟了,十分寂靜。明朝宮中的規(guī)矩極嚴(yán)。宮眷有病,太醫(yī)不能進(jìn)入宮中向病人“望,聞,問,切”,只能在宮院的二門外聽太監(jiān)傳說病情,然后處方。五皇子是男孩,可以由太醫(yī)們直接切脈診病。為著太醫(yī)們不能進(jìn)入啟祥宮的二門,田妃從他患病開始就將他安置在二門外的西廡中,叫奶子和四個貼身服侍的宮女陪著他住在里邊。其余服侍五皇子的宮女們都住在內(nèi)院。東廡作為每日太醫(yī)們商議處方和休息的地方,并在東廡中間的墻上懸掛著一張從太醫(yī)院取來的畫軸,上畫著一位藥王,腰掛藥囊,坐在老虎背上,手執(zhí)銀針,斜望空中,而一條求醫(yī)的巨龍從云端飛來,后半身隱藏在云朵里邊。每日由奶子和宮女們向神像虔誠燒香。太監(jiān)們多數(shù)留在承乾宮,少數(shù)白天來到啟祥宮侍候,晚上仍回承乾宮去。如今半夜子時,在這二門外的院落中,只有奶子和兩個在病兒床邊守夜的宮女未睡。奶子命一個宮女躡腳躡手地走到院中,聽聽田妃所住的內(nèi)院中沒有一點聲音,全宮中的宮女都睡得十分踏實,于是奶子變得神色緊張,使了一個眼色,同兩個臉色灰白、心頭亂跳的宮女向暗淡的燈影中消失了。 院中月光皎潔,黑黢黢的樹影在窗上搖晃。屋中,黑影中有衣服的窸窣聲,緊張的悄語聲。一絲北風(fēng)吹過,窗外樹葉發(fā)出颯颯微響,使悄語聲和衣服的窸窣聲登時驚得停止。屋中出奇的寂靜,靜得瘆人。過了片刻,她們重新出現(xiàn)在慈煥的床邊,但已經(jīng)不是奶子和宮女,而變成了一位身穿袈裟模樣的女菩薩和兩個打扮奇怪的仙女。她們將慈煥搖醒,使他完全清醒地睜開眼睛。在一盞明角宮燈[(1)]的淡黃色的光亮下,病兒看清楚這三個陌生可怕的面孔和奇異的裝束,大為驚恐,正要大哭,一個仙女怒目威嚇說:“不許哭!你哭一聲我就咬你一口!”病兒不敢哭了,只用恐怖的眼睛望著她們。裝扮菩薩的奶子注視著病兒的眼睛,用嚴(yán)厲的口氣說:“我是九蓮菩薩。我是九蓮菩薩;噬洗饧铱瘫,我要叫他的皇子們個個死去,個個死去!彼f得很慢,很重,希望每個字都深印在小孩的心上。說過三遍之后,她問:“你記住了么?”這聲音是那么冷酷瘆人,使病兒不覺打哆嗦,用哭聲回答:“記……記住了!迸赃呉粋宮女嚴(yán)厲地問:“你記了什么?學(xué)一遍試試!”病兒顫抖地學(xué)了一遍。另一個宮女威嚇說:“記清!九蓮菩薩要叫你死,也叫個個皇子都死!”病兒再也忍耐不住,哇一聲大哭起來。一個宮女將他身上的紅羅被子一拉,蒙住了他的頭。病兒不敢探出頭來,在被中怕得要死,大聲哭叫。過了一陣,蒙在他頭上 [ ](1)明角宮燈—用白色羊角薄片粘接起來做的燈籠。 的被子拉開了。他重新看見床邊站著最疼愛他的奶母和兩個最會服侍他的都人。他哭著說:“怕呀!怕呀!”渾身出汗,卻又不住哆嗦。奶子將他抱起來,摟在懷中,問他看見了什么。病兒一邊哭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他看見了九蓮菩薩,并將九蓮菩薩的話反反復(fù)復(fù)地述說出來。奶子和兩個值班的宮女都裝做十分害怕,一再叫病兒說清楚。病兒看見他的奶母和宮女們也都害怕,越發(fā)恐怖,又連著重復(fù)幾次。奶子趕快將另外幾個年長的宮女都叫起來,大家都認(rèn)為五皇子確實看見了孝定太后顯靈,圍著他沒有主意。田妃被哭聲驚醒,命一個宮女跑來詢問。奶子慌忙跟著這個宮女進(jìn)入田妃寢宮,奏明情況。田妃大驚,隨著奶子和宮女奔了出來。 不管田妃和奶子如何哄,如何向神靈祈禱許愿,病兒一直不停地哭,不斷地重復(fù)著九蓮菩薩的話,但愈來聲音愈嘶啞,逐漸地變得衰弱,模糊,并且開始打顫地手腳悸動,隨后又開始渾身抽搐。大家慌忙將解救小兒驚風(fēng)的丸藥給他灌下去,也不見效。折騰到天色黎明,病兒的情況愈不濟(jì)事了。田妃坐在椅子上絕望地痛哭起來,趁著皇上上朝之前,命一個宮女往乾清宮向崇禎奏明。 崇禎剛在乾清宮院中拜過天,吃了一碗燕窩湯,準(zhǔn)備上朝,一眼掃到御案上放的一個由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昨夜替他擬好的上諭稿子,內(nèi)容叫在京的各家皇親、勛舊為國借助。他因為還要在上邊改動幾個字,口氣要嚴(yán)厲一點,以防皇親們妄圖頑抗,所以他暫時不叫文書房的太監(jiān)拿去謄繕。他心中想道: “我看再不會有哪家皇親敢違抗朕的嚴(yán)旨!” 當(dāng)他步下丹墀,正要上輦時候,忽見啟祥宮的一個宮女驚慌跑來,跪在他的面前說五皇子的病情十分嚴(yán)重,已經(jīng)轉(zhuǎn)成驚風(fēng)。崇禎大驚失色,問道: “你說什么?昨晚不是已經(jīng)大好了么?為什么突然轉(zhuǎn)成驚風(fēng)?” 跪在地上的宮女回答說:“五皇子殿下昨晚確實大好了,不料三更以后,突然大變。起初驚恐不安,亂說胡話,見神見鬼,隨即發(fā)起燒來。如今已經(jīng)轉(zhuǎn)成驚風(fēng),十分不好! 崇禎罵道:“混蛋!五歲的小孩,知道什么見神見鬼!” 他來不及叫太監(jiān)備輦,起身就走。一群太監(jiān)和宮女跟在背后。有一個太監(jiān)趕快走到前邊,向啟祥宮跑去。出月華門向北走了一箭多遠(yuǎn),崇禎才回頭來對一個太監(jiān)吩咐: “快去午門傳諭,今日早朝免了。” 田妃跪在啟祥宮的二門外邊接駕。因為前半夜睡得遲,又從半夜到現(xiàn)在她受著驚恐、絕望和痛苦的折磨,臉色憔悴蒼白,眼皮紅腫,頭發(fā)蓬亂。崇禎沒有同她說話,一直往五皇子住的地方走去。 五皇子躺在床上,正在抽風(fēng),神志昏迷,不會說話。因為皇上進(jìn)來,奶子和幾個宮女都跪在地上,不敢抬頭。崇禎俯下身子看一看奄奄一息的病兒,又望望哭得像淚人兒一樣的奶子,詢問病情為什么竟變得如此突然。奶子和宮女們都伏地不敢回話。田妃在一旁躬身哽咽說: “陛下!太醫(yī)們昨日黃昏曾說,再有一兩劑藥,慈煥就可痊愈。為何三更后突然變化,臣妾也很奇怪。臣妾到二更時候,見慈煥病情確實大輕,睡得安靜,才回寢宮休息。剛剛睡熟,忽被哭聲驚醒,隨即聽都人們說慈煥半夜醒來,十分驚懼不安,如何說些怪話。臣妾趕快跑來,將慈煥抱在懷中,感到他頭上身上發(fā)燒火燙,四肢梢發(fā)涼,神情十分異常,不斷說些怪話。臣妾害怕他轉(zhuǎn)成驚風(fēng),趕快命奶子將嬰兒鎮(zhèn)驚安神回春丹調(diào)了一匙,灌了下去,又用針扎他的人中。誰知到四更天氣,看著看著轉(zhuǎn)成了驚風(fēng)……” “為什么不早一點奏朕知道?” “臣妾素知皇上每夜為國事操心,睡眠很晚,所以不敢驚駕,希望等到天明……” 崇禎不等田妃說完,立刻命一個太監(jiān)去傳太醫(yī)院使和醫(yī)官們火速進(jìn)宮,然后又責(zé)問田妃: “你難道就看不出來慈煥為什么突然變化?真是糊涂!” 田妃趕快跪下,顫栗地哽咽說:“臣妾死罪!依臣妾看來,這孩子久病虛弱,半夜里突然看見了鬼神,受驚不過,所以病情忽變,四肢發(fā)冷,口說怪話! “他說的什么怪話?” “臣妾不敢奏聞! “快說出來!” “他連說:‘我是九蓮菩薩,我是九蓮菩薩;噬洗饧铱瘫,我要叫他的皇子們個個死去。’”田妃說完,伏地痛哭。 崇禎的臉色如土,又恐怖又悲傷地問:“你可聽清了這幾句話?” 田妃哭著說:“孩子說話不清,斷斷續(xù)續(xù)。臣妾聽了幾遍,聽出來就是重復(fù)這兩句話。” 崇禎轉(zhuǎn)向跪在地上的奶子和幾個宮女們:“你們都聽見了么?” 奶子和宮女們以頭觸地,顫栗地回答說“是”。崇禎明白這是為著李國瑞的事,孝定太后“顯靈”,不禁捶胸頓足,哭著說:“我對不起九蓮菩薩,對不起孝定太后!”他猛轉(zhuǎn)身向外走去。當(dāng)他出了啟祥宮門時,又命一個太監(jiān)去催促太醫(yī)們火速入宮,并說: “你傳我口諭,倘若救不活五皇子,朕決不寬恕他們!” 他回到乾清宮,抓起秉筆太監(jiān)昨夜替他擬的那個上諭稿子撕毀,另外在御案上攤了一張高約一尺、長約二尺、墨印龍邊黃紙,提起朱筆,默思片刻,下了決心,寫了一道上諭: 朕以薄德,入承大統(tǒng)。敬天法祖,隕越是懼。黽勉苦撐,十有三載。天變迭見,災(zāi)荒洊臻。內(nèi)有流寇之患,外有胡虜之憂。百姓死亡流離,千里為墟。朕中夜彷徨,五內(nèi)如焚;避殿省愆,未回天心。近以帑藏枯竭,羅掘術(shù)窮,不得已俯從閣臣之議,而有借助之舉。原期將伯助我[(1)],稍紓時艱;孰意苦薄皇親,彌增朕過。憶慈圣[(2)]之音容,寧不悲痛?聞表叔之薨逝,震悼何極!其武清侯世爵,即著由國瑞之子存善承襲,傳之萬代,與國同休。前所沒官之家產(chǎn),全數(shù)發(fā)還。於戲,國家不幸,事多乖張;皇天后土,實鑒朕衷! 他在慌亂中只求挽救慈煥性命,竟不管外戚封爵只有一代,傳兩三代已是“特恩”,他卻寫成了“傳之萬代”的糊涂話。他將親手寫成的上諭重看一遍, [ ](1)將伯助我—語出《詩經(jīng)》,意譯是:請長者助我。 [ ](2)慈圣—指孝定太后。 命太監(jiān)送往尚寶司,在上邊正中間蓋一顆“皇帝之寶”,立刻發(fā)出。太監(jiān)捧著他的手詔離開乾清宮后,崇禎掩面痛哭。他不僅僅是為愛子的恐將夭折而哭,更重要的是他被迫在皇親們的頑抗下敗陣,還得對孝定太后的神靈低頭認(rèn)錯,而借助的事情化為泡影。 哭了一陣,崇禎乘輦?cè)シ钕鹊钇矶\,又哭了一次。他特別在孝定太后的神主前跪著祈禱和哭了很久。離開奉先殿以后,他匆匆乘輦往啟祥宮,但是剛過螽斯門[(1)],就聽見從啟祥宮傳出來一陣哭聲。他知道五皇子已經(jīng)死了,悲嘆一聲,立刻回輦往乾清宮去。 已經(jīng)是仲秋天氣,紫禁城中的槐樹和梧桐樹開始落葉,好似深秋情景。一天午后,崇禎在文華殿先召見了戶部尚書李待問,詢問借用京城民間房租一年的事,進(jìn)行情況如何。關(guān)于這事,京城中早已議論紛紛,民怨沸騰。從崇禎八年開始,就在全國大城市征收間架稅(即近代所謂房捐),雖然別的城市沒有行通,北京城里有房產(chǎn)的一般平民卻每年都得按房屋的多寡和大小出錢。如今要強(qiáng)借房租一年,所以百姓們都把“崇禎”讀做“重征”。那些靠房租生活的小戶人家更是心中暗恨。但是李待問不敢將實情奏明,只說還算順利。隨即崇禎又召見了兵部尚書陳新甲,密詢了對滿洲議和的事,知道尚無眉目,而川、鄂交界一帶的軍情也沒有多大進(jìn)展。他回到乾清宮,對著從全國各地來的軍情和報災(zāi)文書,不禁長嘆。他暫時不看堆在案上的這些文書,將王承恩叫到面前,吩咐去找禮部尚書傳他的口諭,要將五皇子追封為王,命禮部速議謚號和追封儀注回奏。王承恩剛走,已經(jīng)遷回承乾宮一個月的田妃跟著皇后來了。田妃對他叩了頭,跪在地上沒有起來;屎笳f: “皇上,承乾宮今日又出了兩樁意外的事,貴妃特來向陛下奏明,請旨發(fā)落! 崇禎突然一急,瞪著田妃問:“什么意外的事?” 田妃哽咽說:“臣妾罪孽深重,上天降罰,一些不祥之事都出在臣妾宮 [ ](1)螽斯門—紫禁城內(nèi)西二長街的南門,啟祥宮在它的緊西邊。 中。自從慈煥死后,他的奶母神志失常,經(jīng)?奁栈丶抑尾,沒想到竟然會在今日五更自縊而死。她的家人將她自縊身死的事報入臣妾宮中不到半日,有兩個原來服侍慈煥的都人也自縊死了! 崇禎感到吃驚,也很納罕。他明白這件事很不平常,宮中像這樣半日內(nèi)三個人接連自盡的事從來沒有,必然有特別文章。打量田妃片刻,覺得不像與她有什么關(guān)系。他忘叫田妃起來,只顧猜想,卻百思不得其解。他根本沒有想到,李國瑞的家人和另外一家皇親暗中買通了五皇子的奶母,又經(jīng)過奶母買通了兩個宮女,玩了這一詭計。奶子原以為現(xiàn)拿到一萬多兩銀子與兩個宮女分用,對五皇子也無大礙,等五皇子十歲封了王位,她就以親王奶母的身份享不盡榮華富貴。不意久病虛弱的五皇子竟然驚悸而死,更不意曹化淳前天晚上派人到她的家里去敲詐五千兩銀子,聲言要向皇上告密,所以她就上吊死了。消息傳進(jìn)承乾宮,那兩個宮女認(rèn)為事情已經(jīng)敗露,也跟著自盡。曹化淳雖然偵查出一點眉目,但因為這案子牽涉幾家皇親,包括田妃的娘家在內(nèi),還牽涉到承乾宮的一個太監(jiān),此人出于他的門下,所以就對崇禎隱瞞住了。 崇禎從椅子上跳起來,急躁地來回走動。他害怕這事倘若在臣民中傳揚(yáng)開去,不管人們?nèi)绾尾聹y,都將成為“圣德之累”。這么一想,他恨恨地跺跺腳,嘆口長氣。于是命田妃起來,然后對皇后說: “奶子撫育慈煥五載,義屬君臣,情猶母子。一旦慈煥夭殤,她悲痛絕望,為此而死,也應(yīng)予優(yōu)恤表彰?捎赡憬狄坏儡仓,厚恤奶子家人,并命奶子府[(1)]中供其神主,以資獎勵。那兩個自盡的都人,對五皇子志誠可嘉。她們的遺體不必交凈樂堂焚化,可按照天順前宮人殉葬故事[(2)],好生裝殮,埋在慈煥的墳?zāi)古赃,就這樣發(fā)落吧! 周后和田妃領(lǐng)旨退出乾清宮,盡管都稱頌皇上的處置十分妥當(dāng),卻沒有消除她們各自心中的迷霧疑云。 [ ](1)奶子府—明代供應(yīng)宮中奶母的機(jī)關(guān),經(jīng)常準(zhǔn)備有四十名奶母住在里邊。地址在東安門北邊,今燈市西大街即其所在地。 [ ](2)宮人殉葬故事—故事即舊例。明朝前期,每一皇帝死后都有許多宮眷(妃子和宮女)殉葬。到英宗臨死時,諭令不要宮眷殉葬,從此終止了這一野蠻制度。天順為明英宗第二個年號。 黃昏時候,錦衣衛(wèi)使吳孟明來到乾清宮,向崇禎稟報薛國觀已經(jīng)于今天下午逮到北京,暫時住在宣武門外一處僧舍中。崇禎的臉色陰沉,說: “知道了。你暫回錦衣衛(wèi)候旨。” 兩個月前,薛國觀被削籍為民,回陜西韓城原籍。崇禎心中明白關(guān)于薛國觀貪賄的罪案,都難坐實,所以僅罰他贓銀九千兩。在當(dāng)時貪污成風(fēng),一個大臣即令確實貪賄九千兩,也是比較小的數(shù)目,沒有處死的道理。只是由于五皇子一死,崇禎決定殺他以謝孝定太后“在天之靈”,命錦衣飛騎追往他的原籍,將他逮進(jìn)京來。 晚上,濃云密布,起了北風(fēng),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約摸二更時候,崇禎下一手詔將薛國觀“賜死”。將近三更時候,奉命監(jiān)視薛國觀自盡的御史郝晉先到僧舍。薛國觀倉皇出迎,問道: “君半夜冒雨前來,皇上對仆有處分么?” 郝晉說:“王陛彥已有旨處決了! 薛猛一驚:“仆與王陛彥同時處決么?” 郝晉說:“不至如此。馬上就有詔來。……” 郝晉的話還未說完,一位錦衣衛(wèi)官帶著幾名旗校到了。那錦衣衛(wèi)官手捧皇帝手詔,高聲叫道: “薛國觀聽旨!” 薛國觀渾身顫栗,立即跪下,聽錦衣官宣讀圣旨。圣旨寫不出將他處死的重大罪款,只籠統(tǒng)地說他“貪污有據(jù)”。手詔的最后寫道:“著即賜死,家產(chǎn)籍沒。欽此!”薛國觀聽到這里,強(qiáng)裝鎮(zhèn)定,再拜謝恩,隨即從嘴角流露出一絲冷酷的微笑,說:“幸甚!幸甚!倘若不籍沒臣的家產(chǎn),不會知道臣的家底多大!”他直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自己被處死的真正原因,于是從地上站起來,叫仆人拿出一張紙攤在幾上,坐在椅子上提筆寫了一行大字:謀殺臣者,吳昌時也!錦衣旗校已經(jīng)在屋梁上綁好一根絲繩,下邊放著三塊磚頭。郝晉因見絲繩很細(xì),說道: “相公[(1)]身子胖大,恐怕會斷! 薛國觀起初對于死十分恐怖,現(xiàn)在好像看透了一切,也預(yù)料崇禎未必有好的下場,心情忽然鎮(zhèn)定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親自站在磚頭上將絲繩用力拉了三下,說:“行了!焙聲x和錦衣旗校們沒有人能理解他在臨死的片刻有些什么想法,只見他似乎并無戚容,嘴角又一次流露出隱約的冷笑。他將脖子伸進(jìn)絲繩套里,將腳下的磚頭踢倒。 崇禎登極十三年來殺戮的大臣很多,但殺首輔還是第一次,所以他坐在乾清宮的御案前批閱文書,等候錦衣衛(wèi)復(fù)命。三更過后不久,兩個值班的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走到他跟前,啟奏錦衣衛(wèi)官剛才到東華門復(fù)命,說薛國觀已經(jīng)死了,并將薛國觀臨死時寫的一句話攤在御案上。崇禎看了看,問道:“這吳昌時好不好?”雖然兩位秉筆太監(jiān)和侍立身邊的兩個太監(jiān)都知道吳昌時在朝中被看成是陰險卑鄙的小人,但他們深知皇上最忌內(nèi)臣與外廷有來往,處處多疑,所以都說不知道,不曾聽人談過。 因為薛國觀已經(jīng)“賜死”,崇禎認(rèn)為他已經(jīng)替五皇子報了仇,已經(jīng)對得起孝定太后的在天之靈,心中稍覺安慰。但立刻他又想到軍餉無法籌措,縱然抄沒薛國觀的家產(chǎn)也不會弄到多少錢,心頭又轉(zhuǎn)而沉重起來,悵惘地暗暗感慨:如果薛國觀像嚴(yán)嵩等那樣貪污得多,能抄沒幾百萬兩黃金和幾千萬兩銀子也好了!思索片刻,他將一大堆吁請減免征賦的奏本向旁邊一推,不再去看,提起朱筆給戶部寫了一道手諭,命該衙門立即向全國各地嚴(yán)催欠賦,不得姑息敗事。 他又想應(yīng)該在宮中撙節(jié)一切可以撙節(jié)的錢,用在剿滅張獻(xiàn)忠和李自成的軍費(fèi)上。從哪兒撙節(jié)呢?想來想去,他想到膳食費(fèi)上。不久前他看見光祿寺的奏報:他自己每月膳費(fèi)一千零四十六兩,廚料在外,制造御酒靈露飲的粳米、老米、黍米都不算在內(nèi);皇后每月膳費(fèi)三百三十五兩,廚料二十五兩八錢;懿安皇后相同;各妃和太子、皇子們的膳費(fèi)也很可觀。但是他不能削減皇后的膳費(fèi),那樣會影響懿安皇后。皇后不減,各妃和太子、皇子等自然也不能減 [ ](1)相公—古人對宰相的稱呼。 少。他只能在自己的膳費(fèi)上打主意。他想到神宗朝御膳豐盛,為列朝所未有,卻不支光祿寺一兩銀子。那時候內(nèi)臣十分有錢,御膳由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東廠提督太監(jiān)輪流備辦,互相比賽奢侈。每個太監(jiān)輪到自己備辦御膳,還收買一些十分名貴的書畫、玉器、古玩,進(jìn)給萬歷皇帝“侑饌”,名為孝順。天啟時也是如此。他登極以后,為著節(jié)省對辦膳太監(jiān)的不斷賞賜,同時也因為他深知這班大太監(jiān)們的銀子都來路不正,才把這個舊例禁止?墒乾F(xiàn)在他懷念這一舊例。他想著這班大太監(jiān)都明白目前國家有多么困難,命他們輪流備辦御膳,可以不必花費(fèi)賞賜。想好以后,他決定明天就告訴王德化,仍遵祖制由幾個地位高的內(nèi)臣輪月備辦御膳,免得辜負(fù)內(nèi)臣們對他的孝順之心。 他帶著未看完的一疊文書回到養(yǎng)德齋。該到睡覺的時候了。但是他的心情極壞,又想起來向戚畹借助這件事,感到懊悔,沉重地嘆息一聲,恨恨地說: “薛國觀死有余辜!”停一停,又說:“要不是有張獻(xiàn)忠、李自成這班流賊,朕何以會有今日艱難處境!” 不知什么時候,崇禎在苦惱中蒙眬入睡。值夜的宮女小心地把他手中的和被子上的一些文書收拾一下,放在檀木幾上,又替他把身上的黃緞盤龍繡被蓋好。因為門窗關(guān)閉很嚴(yán),屋里的空氣很不新鮮,令人感到窒息。她不聲不響地走到窗前,看看御案上宣德爐中的龍涎香已經(jīng)熄滅,隨即點了一盤內(nèi)府所制黑色龍盤香。一股細(xì)細(xì)的青煙裊裊升起,屋里登時散滿了沁人心脾的幽香。她正要走出,忽聽崇禎憤怒地大聲說道:“剿撫兩敗,貽誤封疆,將他從嚴(yán)懲處!”她嚇了一跳,慌張回顧,看見皇上睡得正熟,才端著冰涼的宣德爐,踮著腳尖兒走了出去。 窗外,雨聲淅瀝,雷聲不斷。雨點打在白玉階上,梧桐葉上,分外地響。風(fēng)聲緩一陣,緊一陣,時常把雨點吹過畫廊,敲在窗上,又把殿角的鐵馬吹得叮叮咚咚。崇禎因為睡眠不安,這些聲音時常帶進(jìn)夢中,擾亂心魂。四更以后,一陣?yán)茁曉谇鍖m的上邊響過。他從夢中一乍醒來,在風(fēng)聲、雨聲、悶雷聲和鐵馬叮咚聲中,聽到一個凄慘的顫栗哭聲,以為聽見鬼哭,驚了一身冷汗。定神細(xì)聽,不是鬼哭,而是從乾清宮院外傳來的斷續(xù)悲凄的女子叫聲: “天下 太平! ……天下 太平!……天下 太平!……” 他明白了。宮中為使用需要,為宮女設(shè)一內(nèi)書堂,由司禮監(jiān)選擇年高有學(xué)問的太監(jiān)教宮女讀書,讀書成績好的宮女可以升為女秀才,再升女史;犯了錯誤的就得受罰,輕則用戒方打掌,重則罰跪孔子神主前。還有一種處罰辦法是命受罰的宮女夜間提著銅鈴打更,從乾清宮外的日精門經(jīng)過乾清門到月華門,來回巡邏,一邊走一邊搖鈴,高唱“天下太平”。今夜風(fēng)雨昏黑,悲慘的叫聲伴著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你~鈴聲斷續(xù)地傳進(jìn)養(yǎng)德齋。崇禎靜聽一陣,嘆口氣說: “天下哪里還有太平!” 他望著幾上堆的一疊緊急文書,心思轉(zhuǎn)到國事上去,于是風(fēng)聲、雨聲、雷聲、鈴聲,混合著凄慘叫聲,全在他的耳旁模糊了。他起初想著遍地荒亂局面,不知如何收拾;過了一陣,思想集中在對張獻(xiàn)忠和李自成的軍事上,心情沉重萬分。正在想著剿賊毫無勝利把握,忽然又聽見那個小宮女在乾清宮院外的風(fēng)、雨、悶雷聲中搖鈴高唱: “天下 太平!……天下 太平!……” 十三年來他天天盼望著天下太平,可是今夜他害怕聽見這句頌詞,不覺狠狠地朝床上捶了一拳,隨即吩咐簾外的太監(jiān)說: “傳旨叫她睡覺去吧,莫再搖鈴喊‘天下太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