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大象在夜里奔跑


作者:林培源     整理日期:2022-12-31 08:11:41

  青年作家林培源最新小說結(jié)集,“林培源短篇小說三部曲”收官力作,收錄作者近兩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5篇:文學評論家與監(jiān)獄書寫者的奇妙相遇、青年知識分子的欲望與搖晃的生活、年輕男女與“社交網(wǎng)絡”的故事、精神病患者眼中的世界,以及一曲關于“金蟬”的挽歌……在這部小說集中,作者將眾生世相化于紙上,奏響了虛構(gòu)和現(xiàn)實交織的華彩樂章。
  1誕生:一份小說手稿
  講故事,就是將世界不為人知的“內(nèi)面”翻過來,供人檢視、省察。寫小說尤其如此(有時,寫小說等同于講故事),就像盥洗衣物,我說的不是洗衣機那種洗——你只需將衣服扔進去,倒進洗衣粉或者洗衣液然后讓它自動運轉(zhuǎn)——不,我說的不是這套標準化的程序,我說的是另外一種,用書面化、古雅些的詞叫“浣衣”。你這個年代出生的鄉(xiāng)下孩子,總該見過鄉(xiāng)間婦人比如你母親“浣衣”的場景吧。那時洗衣機還未普及,污染也沒有現(xiàn)在嚴重,河水清明,鄉(xiāng)野暄騰,你的母親騎自行車(如果她會的話),載一桶昨夜換洗下來的臟衣服,里頭興許還有你半夜換下來的內(nèi)褲。你夜半驚醒,懷著隱秘的羞恥感換上干凈的內(nèi)褲,將舊的那條塞到洗衣桶里,然后躺回床鋪,帶著激動和虛空重返夢境。你以為這樣能瞞過母親,然而母親心照不宣,從來不提水桶里多了這么一條平底內(nèi)褲。她將多出來的這條內(nèi)褲朝外翻,撒上洗衣粉,細細揉搓,將它洗得干干凈凈。在翻洗的過程,她窺探到兒子生理的變化和不可告人的欲望。在婦人們手洗衣物的水邊,有花崗巖砌好的臺階,也有往前延伸的石板。春夏秋冬,這群婦人蹲在水邊,露出半截或肥碩或枯瘦的脊背,她們的是手一遍遍在冰涼的水里浸泡、揉搓,忙碌間還不忘互相交換四鄰八里的秘聞和笑談。只有母親不曾將別人的秘密和盤托出。
  假如,你把這個濯洗衣物的經(jīng)過用敘述的語言,間雜描述性的修辭給寫出來,再添上些細枝末節(jié),一篇小說就有了眉目。
  比如下面這一段——
  他是在一堆信件中發(fā)現(xiàn)那份手稿的。門衛(wèi)每天將收到的文件和包裹分發(fā)給系里的領導、教授。紅磚樓的門房有三名門衛(wèi)值班,三班倒,二十四小時不停歇。他們負責安保工作,還要充當半個快遞員角色。和其他教研室的同事相比,他收到的信和文件總是很多,光是學期末學生塞到信箱里的論文和作業(yè),就足夠叫人頭疼的了,更何況平時還有那么多的文學期刊和出版物寄給他。
  他所在的院系坐落在一棟上世紀50年代的蘇式紅磚樓。這些年院系改了幾次名,樓卻還是這么一棟,三層,底層光線暗淡,每次推門,都像走進牢房。的確,樓里辦公室除了分給院系領導的大些,其余的不到十平米,他自己的那間在二樓,有個向西的窗戶,天晴時,午后日光會照過來,落在墻壁,緩慢移動,直到消失在門口。他在辦公室放了張茶幾,三把椅子,墻壁上掛了小幅的行草,平日里沒事,他喜歡在這里看看書,偶爾也練練書法,但他從來都秘不示人,他害怕別人向他求字。妻子調(diào)侃說,你在辦公室就跟參禪似的。他說,退休了就沒禪可參啦。
  今年學校出臺了項新教學政策,每個在編教師,無論職稱等級高低,一周須勻出兩個小時跟學生面對面,傳道解惑,名曰“開放辦公時間”。他并不贊成這個愚蠢的規(guī)定。平日學生上完課就散了,也鮮少主動圍過來和他探討問題,現(xiàn)在多出這條硬性規(guī)定,要命的是,來訪還要預約,系里秘書會幫他批復。他已經(jīng)接待了好幾撥學生,每次他們像趕集一樣,備著一堆疑問而來,提問,然后在本子上埋頭苦記。他語速快,講起話來彈珠似的砸向?qū)W生?吹綄W生一臉疑惑,才意識到話說得太快了,就故意放慢些。這樣一來,學生又會頻繁抬頭和他目光相接,這更讓他受不了。來訪學生以理工科居多,他們有的連起碼的文學素養(yǎng)也沒有,又不肯多讀書。他納悶,理工科聞名的大學里,什么時候混進了這么多文學愛好者?他們提的問題,在中文系學生那里都是常識,比如“文學究竟是反映現(xiàn)實社會呢,還是寫人為主?”開始他會耐心解釋,舉些諸如福樓拜、托爾斯泰、狄更斯的例子來說明,不管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還是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中心從來都是人,就算羅伯—格里耶的“新小說”,也脫不開對人的關注。后來,他干脆就建議學生去讀錢谷融先生那篇《論“文學是人學”》(關于錢先生因言獲罪被打成右派的經(jīng)歷他不打算詳述,他覺得學生追問起來會沒完沒了)。去歲先生仙逝后,他愈發(fā)珍惜這篇文章了,好像多一個人讀,文學就多一分的希望。他自己清楚得很,理論對寫作并無甚幫助,頂多就是給這個貧瘠的世界增添幾個話語和概念。曹雪芹并不懂什么“現(xiàn)實主義”,可誰能否認,《紅樓夢》是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他是做文學評論的,還兼任國內(nèi)幾項文學大獎的評委。就是這樣一個“資深批評家”也時常迷茫。從事他們這一行,用高爾基的話叫“產(chǎn)婆和掘墓人”。他是個成功的產(chǎn)婆,不過掘墓人他是無緣的。不是不想當,而是現(xiàn)實已經(jīng)沒有什么墓冢給你掘了。他自以為將文學的“內(nèi)面”翻了個遍,可世事變幻莫測,眼下的生活仍是一頭霧水。
  他渴望碰到真正有力的、像一記重拳那樣擊中靈魂的作品。只是這些年讀來讀去,成名成家的作家,有的不寫了,有的還是老一套,新作迭出,藝術水準卻像頭拉磨的驢那樣原地打轉(zhuǎn),一朝倦了,干脆不讀;年輕一輩的,有幾個出場扮相挺好的,他很看重,為他們寫評論,做推薦,可惜大多寫著寫著跑偏了,不是被媒體捧壞,就是著了文學大師們的道,踩著前輩的影子走路,技術愈發(fā)成熟,然而讀起來卻不對頭。那股想要變成大師的勁真叫人生厭,他們乞靈其上的大師們,在他們寫小說時指手劃腳,也在你讀小說時捏腔拿調(diào)。問題出在哪里?他想不通。昨天,那個拿了“人民文學獎”的年輕作家跑來找他:我想把小說寫好,要不要也讀點理論?這位后生,三十幾歲,說話夾帶陜南口音。十幾年前來北方生活,大專畢業(yè),半道上對小說著了魔,幾年前終于辭了職在家寫作,這幾年聲名鵲起,拿了幾個文學大獎,年中又出版了第一部長篇(他當時寫了評論,稱其為一代人的標桿),在這一行也算熬出了頭。他們是在一個頒獎禮上認識的。酒席上年輕人向他敬酒,他喝得微醺了,面對年輕人的謙卑和敬意,只好從錢夾里抽出名片遞給他,吩咐如有新作,請寄給他。他見過不少這樣的新人,他們是文學虔誠的信徒,懷抱一顆金子般的心,甘愿在祭臺獻出生命?墒,如果你連巴赫和巴赫金都分不清,又怎么做一個稱職的小說家呢?他為此莫名心慌,在他們相處的短短一小時內(nèi),他頻頻抽煙,坐對面的年輕人,雙手交疊擱在茶幾上,話不多,不時翕動鼻子。批評家覺得,哪怕再多熬一刻鐘也是折磨,對方固執(zhí)的渴求會將他徹底擊倒。他吐出一口煙,推薦了巴赫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詩學問題》。辦公室書柜有一本。他說,你要不介意,這本舊書送你吧。年輕人起身連連致謝,雙手捧過蒙塵的巴赫金。送走年輕人后,他站在窗前觀看灰蒙蒙的天,霧霾重重,長日將盡,年輕人背著藏青色雙肩包,看起來與普通大學生無異。但他知道,終究是有區(qū)別的:一旦你走了文學的路,連行走的姿勢也會跟別人不同。這時,他才猛然驚覺,背著巴赫金歸去的年輕人,原來是個高低腳。他進門時怎么沒發(fā)現(xiàn)?他望著年輕人高高低低走遠,心底一陣空落落。要是讀不下去,就別碰理論了吧,斷了這顆僭越的心,野蠻生長,說不定哪天就捧出一本杰作。
  我爸讓人逼到了絕路,我也跟著走上絕路。他們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就是那個倒霉的兒子。年前他被追債時,就曾動過我媽的嫁妝。那是她嫁過來戴的玉鐲,外婆傳下來的,戴了幾十年,半夜,這個畜生將母親從床上拖起來,扯她頭發(fā),罵她,要她卸下鐲子,他好拿去換錢,能還一點是一點。我媽的手腕,就是那晚被他掰到脫臼的。
  那幫狗養(yǎng)的,已經(jīng)把油漆潑到我家鐵門上了。這條街的鄰居知道我家的丑事,唯恐避之不及,不斷搖頭,說好賭敗家,敗家啊。放貸的是我們鎮(zhèn)上一個土霸主,我爸倒賣一批藥材急需錢,就寫了借條,借了高利貸作本,誰知道收到的這批藥材全是假的,黨參被弄成了沙參,靈芝也造人偷換。我爸打電話找賣家理論,賣家矢口否認,爭執(zhí)不下,他將電話關機,人間蒸發(fā)了。出事后,我爸跟放貸的講情,他們寬限了幾天,我爸把能借的親朋好友都借遍了,也湊不夠數(shù)。放貸的拿不到債,派了幾個小弟,直接把金杯車堵在了我家門口。他們在車里睡覺,餓了叫腸粉外賣,輪替著到街拐角的公廁拉撒。他們不敢動我媽,放貸的說,女人不許動,男的抓到,一律斬斷手指。我爸知道這事就算砸了,連夜跑出去避風,手機關機,沒人知道他死在哪里。他們說父債子償,我也不得不跑出去“躲債”。我不敢跑遠,就在隔壁縣外婆那里住著,一來怕母親出個三長兩短找不到人,二來想辦法找我爸,問題總該得到解決,不然我家的房子也要賣去抵債。
  外婆和舅舅一家住一起,舅媽生怕我吃多一碗飯,每次上桌吃飯都拉著臉,外婆有白內(nèi)障,耳朵又不好,舅媽擺臉色,她并不知道。我有兩個表弟,大表弟在鄰鎮(zhèn)上班,幫人加工玩具,每天站著操作機器,一截拇指不知什么時候削斷了,現(xiàn)在那里光禿禿的,吃飯時,半截斷指摳著筷子,叫人移不開眼。他白天上班,晚上才騎著小摩托回家吃飯,余下時間躲在樓上打游戲,有一陣子還兼職賣游戲幣掙外快;小表弟比大表弟有能耐些,學過兩年廚師,到市里的帝豪大酒店端過盤子,領班一個廚師見他人機靈,也好學,平時叫他服侍左右,端盤刷碗,間接秘傳些獨門廚藝。本來前年他要出師開餐館的,誰知店面盤下來那天就出了車禍。騎摩托載他的小弟從摩托上飛起來,撞在水泥欄桿,腦漿濺了一地,當場死亡。小表弟因為有前面人的緩沖,砸到地上時掉了半塊頭皮,頭骨壓塌,造成嚴重腦損傷。車禍現(xiàn)場慘烈萬分,血肉模糊的,地上都是血。一輛過路的大卡車發(fā)現(xiàn),報了警,交警趕到時,人已經(jīng)休克了。出車禍那段路是個橋洞,沒安監(jiān)控,不知是他們自己撞上的,還是和別的車相碰。事發(fā)路段也不見其他車禍報告。交警現(xiàn)場勘查,發(fā)現(xiàn)表弟和載他的人血液酒精含量超標,屬醉駕。表弟命大,肋骨斷了四根,左腳腳踝嚴重扭曲變形,做了十幾個小時的開顱手術,骨折的部位復位后,腳踝又釘了鋼板固定,在醫(yī)院躺了四個月,這才出院了。我到他家避風時,表弟被壓塌的頭骨看不出任何異樣了,頭發(fā)長出來,就是人瘦得可怕,出事前一個標志的小鮮肉,現(xiàn)在顏值大減,為此,他又苦惱又自卑。他的腦袋撞成那樣,多少留了些后遺癥。剛出院那陣,他尿失禁,喜怒無常,夜里做噩夢,白天說胡話。醫(yī)生給他打鎮(zhèn)靜劑,囑咐家人要給他做心理疏導,務必精心照料,經(jīng)過一年的靜養(yǎng)(他住院那幾個月,我也到過醫(yī)院照看他),現(xiàn)在恢復得差不多了,智力沒有受太大影響,就是說話不太利索,半只腳瘸了,每天在家?guī)途藡尳M裝玩具掙點小錢。
  那場車禍把舅舅家底掏空了,小表弟還在醫(yī)院時,他們給電視臺打電話,向社會求助,慈善機構(gòu)到醫(yī)院探望時我和我媽都在現(xiàn)場。我媽跟舅媽兩人捧著裝在信封里的救助金哭得稀里嘩啦。攝像機對準她們的臉掃過去,又對焦在表弟臉上,他躺在病床上,像個植物人,周身插滿管,身后連著儀器,他們冰冷,發(fā)出低鳴聲,看起來像蠕動的器官。
  晚間吃了飯,我將我爸生意上的事講給舅舅他們聽。我忍不住詛咒他。舅舅家客廳天花板很低,電燈瓦數(shù)不夠,屋子看起來陰森森的,我們的影子貼在墻壁上,像薄薄的塑料片。舅舅聽完陷入沉默,久不抽煙的他向大表弟要了根煙抽,舅媽低頭干活,也不出聲。外婆抹了抹眼睛,落了好久的淚。大表弟問我欠多少錢,我說我不知道。小表弟低頭玩手機,屏幕的亮光照在他臉上,我知道他又在玩直播,向人展示他左側(cè)那塊會動的人造頭骨。
  事情開端就是這樣。至于后來怎么一回事,讀到后面你就知道。
  送完年輕人之后,他準備離開。辦公室門口躺著一摞包裹,兩只牛皮紙信封裝的是文學刊物。通常他不拆,直接摞在辦公桌,月底再請門下的碩士生清理,不需要的就扔了,但大多都分送給他們。他經(jīng)常叮囑學生說,做批評,首先要介入文學現(xiàn)場,多讀文學期刊,雞蛋里挑骨頭,總會撿到幾根好的,多介入,畢業(yè)論文也有線索了。這些年他就是這么指導學生的。但他自己,幾乎不讀文學期刊了,他寧愿從文學場逃開,寧愿花時間多讀幾頁《杜甫集》。
  把這摞信件和包裹擱到辦公桌時,他看到底下一封平信。信封上印著“福建省龍巖市長汀縣看守所”字樣。他納悶不已,他跟這座監(jiān)獄沒有什么關聯(lián)啊,誰會從監(jiān)獄寄信給他?他理不出頭緒。因為還要趕去機場接放假回來的兒子,他來不及多想,將信塞進大衣側(cè)兜,匆匆下樓了。
  晚上吃飯,兒子說了些學校的事,妻子聽得興趣盎然,但他覺得兒子的生活乏善可陳,沒什么好聽的。去年他考了省外的大學,讀的是電子工程。他尊重兒子的選擇,只是覺得兒子給邏輯和理性規(guī)訓得沒半點個性,這點他不太滿意。自從選了理工科,他倆的話題也少了,唯一還能聊的,就是科幻。兒子喜歡科幻小說,從“地心游記”到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再到《2001太空漫游》,都如數(shù)家珍。一家三口的觀影趣味迥然,能將他們拴到一塊的,只有科幻片。近幾年文學界的風向大變,現(xiàn)如今科幻作家吃香了。他對科幻沒有偏見,也不是怕科幻把文學給消解了,而是忌諱所有人開口閉口談科幻、談人工智能。作家都應該老老實實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耕耘,成天追著別人屁股有什么意思?他認識不少這樣的人,年輕一輩尤甚:小說掙不了幾個錢,就一窩蜂扎進影視行業(yè),做編劇、搞科幻,這樣來錢快,能讓他們活得有尊嚴。
  他還想添飯,妻子瞪了他一眼。她一再強調(diào),飯吃七分飽,你平時吃太多了,不健康。他有些憤懣,埋怨妻子管太寬。飯吃不飽,跟餓死有什么區(qū)別?他是鬧饑荒那年出生的,鄉(xiāng)下沒什么好吃,母親奶水不夠,挨家挨戶討幾粒米,攢在一起弄成米糊喂他吃。所以,他生下來就對饑餓有記憶,不像妻子,家底殷實,又晚生幾年,逃過了一劫。這時他又想起一些不順心的事,思緒紊亂,不想和妻子抬杠,擱了碗筷便到書房悶坐。
  找煙時,他摸到了大衣側(cè)兜里那封信。
  我媽不敢上街買菜,也不敢來找我。買菜的問題容易解決,有個老鄰居和她關系好,不怕得罪那幫堵人的小弟,她提著大袋小袋往我家門口走過去時,他們就坐在車里搖頭晃腦聽歌,也沒下來攔住她。放貸的有個規(guī)定,討債歸討債,不能弄出人命,做這一行的要懂江湖規(guī)矩。如此一來,他們就無樂趣可言,只能干瞪眼,看鄰居大嬸從眼前經(jīng)過。有個好事的,朝她點了個鞭炮扔過去,嚇得她跳著腳躲開,一邊不忘高聲咒罵,他們便都哈哈笑了起來。我家的電線被切斷了,幸好水沒斷。他們隔一段時間就用大廣播給我媽,同時也給廣大的街坊鄰居播報我爸欠債不還的惡行。我媽活了大半輩子,頭一次被人圍堵在自己家,大廣播適時響起,讓她想起從前當紅小兵時,也曾跟著大廣播喊些口號,她被廣播折磨得頭疼,就報了警。派出所來了民警,見討債的嬉皮笑臉,還給民警派煙。民警覺得眼下沒鬧出什么事端,便假模假樣地警告幾句。我媽哭爹喊娘,央求民警趕走那幫人?蛇@不管用,派出所沒少在這幫人身上撈油水,出警就是做做樣子,給個定心丸。民警問我媽,他們打你沒有?我媽搖頭,但他們放大廣播。民警卻顧左右而言他,你們還錢,還了就沒事。我媽說,不是我欠的,是我老公。民警說,夫妻債務共同償還。我媽氣得瞪眼,憑什么?民警還想給我媽普及法律知識,我媽干脆指證說:我家電線斷了,是他們干的。民警說,我?guī)湍愦螂娫捊腥诵。我媽知道這個辦法行不通,修了他們還會剪,就跟民警說:免了,就這樣吧。民警走了,我媽氣得在厝內(nèi)打轉(zhuǎn),他把民警的祖上十八代罵個遍,不解氣,于是打電話跟我聯(lián)絡——那幫人還沒神通到能切斷手機信號。她躲在房間撥了我的手機號,開始時,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像蚊子叫。后來一激動,就把這幾天發(fā)生的事,大大小小,連哭帶罵,一件不落講給我聽。你爸手機關了,也沒個回音,他不回來,我就要死在這里了!我在舅舅家客廳,剛講完我爸被追債的事,我媽就在電話里把細節(jié)補充完了。我開著揚聲,安慰我媽說,他們不敢動你的,等把我爸找回來,再看怎么解決。我媽發(fā)泄完憤怒火,問我晚上睡哪里。我看看舅舅,舅舅看看舅媽,舅媽面無表情說:就睡你外婆那間。他們家有兩棟二層樓房,中間隔著一塊水泥埕。我們現(xiàn)在待的是他們平時吃住的地方,另外一間客廳有木床和行軍床各一張,木床是外公生前睡的,他臥床兩年去世。他走后,外婆獨自睡行軍床,每天守一臺破電視機過日子,到了飯點再顫巍巍挪著腳過來。
  舅媽抱了一床被褥叫我自己鋪。外婆想幫忙,我說我免麻煩。外婆就不作聲了,在一旁站著,老人家身子佝僂得厲害,裹著一身黑棉襖,眼窩塌陷,兩鬢染霜,看起來怪可憐的。我不忍心,就說,外嫲,幫我牽下被角。外婆便伸出手,抓住了被角。我說,好了,外婆就松開手。我說,不早了,可以睡了。外婆就像個孩子那樣,念叨了幾句,脫了鞋,鉆進被窩。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和外婆睡一間房,這個小客廳冬天挺冷,頭頂是間閣樓,外公外婆年事高,那里空了很多年。客廳背后是間養(yǎng)鵝場,白天嘁嘁喳喳的鵝這時也安靜了,但鵝屎味若隱若現(xiàn),門窗關緊,還是能聞到那股臭味。沉重的木板門關上之后,里面才暖一些。外婆問我,孫啊,你現(xiàn)在賺錢了嗎?我說,辭職了,沒事做。外婆“哦”了一聲,問我要不要錢,她有。我媽從小就教我,老人家的錢千萬不能拿。我就說,不用了,我自己有存錢。但其實,我連個屁也沒有存。想到我現(xiàn)在躺的就是外公去世躺過的床,我的心一陣恐慌。我沒趕上看外公最后一眼。等見到他時,家人已經(jīng)給他穿戴齊整了。他生前那么高大一個人,現(xiàn)在身體縮得那么小,眼眶塌陷,皮膚皺得像紙,嘴唇慘白,雙手交疊,好像只是睡著了。
  我想象如果此刻,我就要死去,我還有什么遺憾沒完成。我一件件數(shù)過來:我還未娶老婆,還沒賺夠錢,我爸的債可能十幾年都還不完,我家的房子可能要抵押出去。我從自己出生想到死去,中間一段混亂不堪,大學沒考上,成天泡網(wǎng)吧,進編織廠上班,又坐不住,工作換過幾份,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只在鎮(zhèn)上挪窩。我想出去打工,去廣州或者深圳、佛山,隨便哪個地方,只要不在鄉(xiāng)里混吃等死。我媽不讓,我爸倒沒什么意見,他說,你出去,什么都得自己來,我?guī)筒涣四。我爸以前是幫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院送藥的,說白了,就是個藥販。這一行他干了十多年,后來有次進了一批劣質(zhì)藥,衛(wèi)生院大夫開給病人,把人吃死了。這事鬧起很大的官司,批發(fā)藥的頭家被判了刑,我爸也給關起來,食了一年牢飯。與此同時,他在這一行也失去信譽,永遠地失業(yè)了。他出獄后,新交故友都躲著他,他混過不少行業(yè),無一不是以失敗告終:跟人合伙做水果生意,賠了,跑去義烏做玩具,又給外國佬卷了貨款,跑到國外去了。他混得風生水起時,我是小學班上第一個玩變形金剛的。這些年他起起落落,我們也跟著時好時壞。他重拾藥材買賣時,我媽勸過他幾句,他說,我就賭一把,實在不行,我就收手,F(xiàn)在,他徹底給拍死在岸上,差點就從藥販淪落為“要飯”。這些年我是只啃糧倉的老鼠,糧倉一空,我也不知道還能去哪里,還能做什么。我以前的同學大多外出(也有相當一部分留在本地),家底殷實的,不管在哪里,都活得自如。大家都在拼命向上爬,或者拼命地揮霍。鄉(xiāng)里的樓房越起越多,田地越來越少,不然我最差還能去扛扛鋤頭。但自我爸這一代人起,我家已經(jīng)擺脫了農(nóng)民身份(我家甚至連一把鋤頭也沒有),只有政府分地,別人才會羨慕有田產(chǎn)的農(nóng)戶。
  我想起以前經(jīng)常從我家門口路過的一對父子,鄉(xiāng)里人管老的叫“國王”,小的叫“國舅”(以此類推,他們家還有“王后”和“公主”)。這一家在鄉(xiāng)里總被看笑話,國舅生來有點憨,小學沒讀完重蹈他爸的老路,父子二人身形差不多,長得也差不多。他們早出晚歸,比鄉(xiāng)里任何一個種田人都落力。小時候我端著碗,蹲在門口看他們荷鋤而歸,月亮高掛頭頂,國王肩扛鋤頭行在前,國舅牽了水牛跟在后。他曬得很黑,常年打赤腳,看人時總咧嘴傻笑,見我捧碗吃飯,也朝我笑。我嚇得慌亂逃進家門。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會想起這些。他們是別人眼中的貧困戶、末等人,大人總教導孩子,好好讀書,不然長大了就要當國舅?晌椰F(xiàn)在的處境,有家不能回,有媽不敢找,比他們這些皇親國戚還不如。我越想越傷心,扯過被子蒙住頭。舅舅家的棉被大概幾年沒洗過,由內(nèi)到外一股酸霉味,我鼻子難受,伸出頭在黑暗里喘息。
  他盯著這疊米黃色稿紙,將它們平鋪在書桌上,手稿一共十九頁,每頁抬頭都是“福建省龍巖市長汀縣看守所”。字是用藍色圓珠筆寫的,字跡潦草,有的字寫錯了,有的還歪歪斜斜出了行。更加奇怪的是,信封上只有監(jiān)獄的地址,無署名,他在稿紙上翻了翻,也沒找到名字。他的第一個疑惑是,寄件人是如何找到他的?一個遠在閩南的在押犯,怎么會給他這個身在北方的大學教授寄來手稿?他想了很久,也理不出個子丑寅卯來。他想,寄信人是利用休息的間隙寫下這份手稿的,中間有間隔,分了好幾次才將手稿寫完。
  他對監(jiān)獄的制度并不熟,不知這樣猜測對不對,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定義這份手稿:小說,故事?還是純粹的自白,類似“懺悔錄”那樣的文體?他是被學術喂養(yǎng)大的,在大學的體制里待了太久,也和當下社會離得太遠,書齋里憂國憂民,永遠只是紙上談兵。薩特不是說知識分子應該介入么?他們這批八十年代走過來的人,早已成了犬儒(他一直覺得“犬儒”一詞是個偉大的發(fā)明,《史記》形容孔子是“喪家之犬”,也是一絕妙的比喻)面對這份文稿,他才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深諳的那套批評概念失效了,他在西方的學術話語中浸淫太久,喜歡將文體放進抽屜格子分類擺放,卻忽略了,在我們的傳統(tǒng)里,先人早已用“文”統(tǒng)攝了所有文類。
  寫信人照理說未曾受過寫作的訓練,然而他好像天生是個講故事的能手,敘述口語化,張力十足,對細部的描寫也相當精準。他留意到文中幾次出現(xiàn)的方言詞,如“厝內(nèi)”、“外嫲”、“落力”等。聯(lián)想到信件發(fā)出地在福建龍巖,他推斷,作者講的是閩南方言,但具體是福建還是廣東,他拿不準,手稿沒有過多透露地理方面的信息。他腦中飛速閃過什么,便站起來拉開身后入墻式書柜的玻璃門。很快,他翻到了葛蘭西的《獄中札記》,緊挨著是瞿秋白《多余的話》,那是瞿秋白最廣為人知的作品,落款為“汀州監(jiān)獄”。他想起來,長汀以前叫汀州,無論如何,這是個巧合。他將《獄中札記》和《多余的話》抽出來,擺在桌面上,讓那疊米黃色稿紙和它們排在一起。前兩個是馬克思主義者,一個為意共創(chuàng)始人,一個是中共領導人,他們幾乎在同一時代陷入“歷史的糾葛”,葛蘭西1937年卒于意大利南部,瞿秋白早他兩年死在福建長汀,一個被法西斯政府逮捕下獄,最終腦溢血身亡,一個遭國民黨政府槍決。如今擺在他眼前的,是他們的長篇“遺言”,還有另一份不算遺言的“遺言”。
  現(xiàn)在是二〇一七年,手稿的主人未必知道葛蘭西,可能連瞿秋白是誰也一無所知,他只是一個在押犯,歷史的局外人。他在看守所里寫下自己的故事,然后尋思著寄出去,連份底稿也沒有留。所以,他對手稿的閱讀和散漫的聯(lián)想似乎顯得牽強,他知道,自己又犯了知識分子故作矯情牽強附會的毛病。
  起初他讀得很慢,就像往常給學生批改習作那樣,還用筆在稿紙上勾勾畫畫,然而這次,他沒法將它當成習作。他趁著興致,將余下部分讀完。最后一個句子像釘子扎進他的心,他放下手稿,長嘆了一口氣。接著,他起身在書房踱步,試圖勾連這份手稿流轉(zhuǎn)的軌跡。突然間,他記起來一件事,便穿上大衣,拿了車鑰匙,心急火燎地準備出門。妻子問他,這么晚了,還去哪里?他說,去趟辦公室,馬上回。
  我在后半夜給人搖醒了,搖醒我的是我爸。我在半睡半醒間見到他,像撞見了輕飄飄的幽靈。他看起來像給人重重敲了一錘,幾天不見,老了幾歲。他低聲和我說話,喊我跟他走。我不見他還好,一見他,就想跳起來和他干一架。燈開了,外婆坐在床頭(是她起來開的門)。我爸讓她老人家先去睡覺,他要帶出去一趟。我說我不走,我爸急了,按住我肩頭,一臉嚴肅說,他們追來了,你不走,連累你舅一家!我不知道他是故意嚇我,還是真的火燒眉毛了。我問他,你這幾日跑去哪里,我和媽被你害慘了。我爸聾了,沒回答我,只是不斷地回頭,緊張兮兮望著黑黢黢的門口?禳c收拾!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便起身穿衣服和鞋子,安慰外婆說,不要擔心,我們解決了問題就回來看你。外婆眼睛發(fā)紅,我趕在她落淚之前,和我爸關上門,走了。
  出了門我才注意到,我爸肩上背了只帆布包,里面不知道裝了什么,鼓鼓的,走起來哐當哐當響。我問他,包里是什么?我爸說,沒什么。
  我說,你,你要去搶劫?
  我爸笑起來像哭,貼我十只膽,我也不敢!
  說話間,我們路過了外婆鄉(xiāng)里那座紅磚墻的廟,廟門敞開,廟里燭火閃爍,我感到后背脊一陣涼。
  我爸不敢走村道,而是選了田間小路。那里沒有路燈,他借著微弱的月光走在前面,我踩著他影子緊隨其后。我們穿過田園,上了公路。我問我爸,我們到底去哪里?我爸停下來,回頭對著黑暗中的我說,去找賣藥的討錢!我問他,你知道他人在哪里?我爸說,只要是個人,只要活著,就不怕找不著。我不知道這句話是說他自己,還是針對那個坑了他錢的人。公路上車輛很少,車輪滑過路面的摩擦聲在這時聽起來特別響。我們的對面是另一片田地,再往北面就是一座大山。我爸站在路邊朝路過的車招手,很快,一束車燈朝我們急馳而來,又慢慢停下。一個跑出租的福建人,搖下車窗,操著一口閩南腔的普通話問我們:順風車,漳州一百,走不走?我爸也沒有告訴我究竟要去那里,就打開車門,推我上車,自己坐了前排副駕駛座。車里有股混合了煙味酒氣和嘔吐物的酸臭味,我捂住鼻子,不敢開窗。車在破敗的公路上顛簸前行,盡管車窗緊閉,寒氣還是從縫隙里滲進來。我肚子餓得咕咕叫,在這種要命的關頭,我們像兩個亡命徒那樣在路上狂奔。
  天快亮時,司機將我們放在東山島一家溫泉酒店路邊,我們在路邊找到一家賣早點的,我爸從褲兜摸出兩張十塊錢,遞給我,說,想吃什么就點。我餓過了頭,胃泛酸水,疼得難受。我拿過錢,胡亂點了一通。早點攤只是一個低矮的簡易瓦棚,四面漏風。賣早點的女人看到我們兩個流浪漢那樣,端豆?jié){和包子過來時,就忍不住多看幾眼。我們圍坐著水泥地上的矮桌吃。我爸雙眼通紅,頭發(fā)臟得快出油了。我是頭一次見到他這么邋遢。我想起小時候他帶我坐車到人民公園玩,路過賣玩具的攤擋,會給我買水槍和氣球,他很早就結(jié)婚生了我,那時他比我現(xiàn)在的年齡大不了幾歲,F(xiàn)在,我們坐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身無長物,舉目無親。我爸想把這輩子的壞運氣趕跑,所以想到了這一招。他吃飯時,腳不自覺地抖起來。我問他,你能拿他怎么辦。我爸說,沒怎么辦,你先吃,吃飽了跟我走,等把錢討回來,還好債,我就是死了,也要賺錢給你成家。我把最后一個包子塞進嘴里,大口嚼了幾下吞下去。我說,我不成家,不害死下一代了。
  我爸抹了抹眼睛,問我,是不是對我有怨氣?
  我說,沒有,都這樣了,怨氣又不能當飯食。
  我爸說,我也無辦法,我運氣不好,做了這么多年生意,連個屁也沒存。
  我知道這么說下去,情況只會越來越糟,便強裝輕松調(diào)侃他,你存了屁也沒用,又不能換錢使。
  我爸問,吃完了嗎?
  我鼓著腮幫,點了點頭。
  我們搭了三輪摩托來到東山島溫泉度假村。我爸見我緊張兮兮,便說,別擔心,我們是討債,不是來殺人。他沒有告訴我他是怎么打聽到這個人的下落的。我們到時,他應該躺在別墅的大床上呼呼大睡。我們走向那片海濱別墅區(qū),東方已經(jīng)亮出了魚肚白。隔著一片沙灘是海,我聽到防風林被風吹得唰唰作響。寒風刺骨,我裹住衣服,跟在我爸身后。別墅門口停了輛黑色別克車,我爸朝那輛車啐了一口,跟我講明計劃。你守在門口,管別墅的人要是來了,無論如何,堵住他們。我望望四下,空無一人,連片的獨當別墅像一只只巨型的火柴盒。我害怕起來,勸我爸說,要不算了,回去吧,我們不討錢了。我爸說,開弓不回頭,給人欺負了,是不是要討公道?這話不是沒道理,我低著頭,不再說什么。我爸壓住嗓子說,打起精神,出了事我擔!
  前幾天我們是被追債的人,現(xiàn)在我們又成了討債的。想一想真是諷刺,我們父子成了一條繩牽住的螞蚱,那條繩牽得那么緊,我沒法再動彈。
  我爸打開包,我這才知道,他帶了二指粗的一條鐵鏈和一把鎖頭。他將鐵鏈穿進別墅大門的門環(huán),纏了兩圈,用鐵鎖牢牢拴住。鎖頭碰到鐵鏈,發(fā)出哐喨一聲。我守在門口,像個獄卒那樣,盯著別墅對面空曠的一塊水泥地。我心慌,雙腿忍不住發(fā)抖,喉嚨緊縮,忍不住干嘔起來。我用手捂住嘴,待身體巨大的不適感平復后,我從地上撿起一截手臂粗的樹枝,握在手上權當武器。
  我爸繞過我,身上的包從我眼前晃過,不知道里面還裝了什么。他很快轉(zhuǎn)到別墅后面去了,那里正對著沙灘。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后,將別墅“守住”了。
  后來的事,你大概也猜到了。我爸實行了他瘋狂的計劃,他敲碎了別墅的窗戶,我在前頭,聽到玻璃震碎的脆響,緊接著是一陣哭喊,男人和女人的聲音混疊在一起。我聽到一把粗啞的聲音呼號道,有話好好說,別瞎搞這些!接著是女人尖利的呼叫聲。我聽到我爸說,把詐我的錢還了,什么事都好說。里面的聲音回,我沒詐你錢,跟你說過多少遍了,那批藥被偷換了,不能怪我!聽到他們的爭執(zhí)聲,我的心跳到嗓子眼,一下子忘了我爸的命令,丟下那半截樹枝跑了過去。我看到我爸手里握著炮仗——手榴彈大小,我們鄉(xiāng)下都叫它“企腳銃”——脖子上青筋暴露,手里的打火機正對準引信。我爸扯著嗓子喊,信不信我炸死你。里面隨即響起慌亂的腳步聲。風吹起了我爸身上的衣服。我的腳像是被釘在地上挪不開。我來不及阻止他,他已經(jīng)把引信點燃,將企腳銃扔進去了。爆炸聲響起時,落地窗猛地涌出一陣巨大火光。我看到他往后撤退,像根被砍倒的樹樁。我嚇得癱軟在地上,耳朵轟鳴刺響。那個瞬間漫長得像停止了。等我從轟鳴聲中回過神來,我看到兩個燒著的人影嘶喊著從落地窗那里跑了出來。我的的右手臂被震飛的碎玻璃刮傷,血流出來,疼得我不斷哀嚎。整片別墅區(qū)都被爆炸聲驚醒了,我看到有人朝我們這邊跑過來。我壓住受傷的手臂朝前走。這時,我才看到我爸躺在地上,臉上全是血,四肢不停抽搐。玻璃渣子落了一地,別墅濃煙滾滾,冒著烏煙的窗簾被風吹曳著,如同死亡黑色的翅翼。
  打死我也沒想到,那棟別墅煤氣管道泄漏,我爸的炮仗扔進去時剛好引燃了煤氣,巨大的沖擊力將他撲倒在地。消防官兵和警察趕來時,我正抱著我爸的身體哭成淚人。他們把我掀翻,雙手反剪,扣上了手銬。別墅里那對男女嚴重燒傷,我爸脖頸的大動脈讓震飛的玻璃片切斷了,失血過多,送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停了呼吸。
  我爸原先只是想威脅那人叫他還錢,他從沒想過殺人,也從沒想到會把自己的命也搭進去。他到死也不相信,那人說的是實話,他和我爸一樣,也讓生活驅(qū)趕著滿世界打轉(zhuǎn)。他說的沒錯,那批藥材叫我們鄉(xiāng)里搞物流貨運的人掉包了,掉包者被抓,可是我爸永遠回不來了。
  在看守所的這段時間,我媽和我舅舅他們來看過我,兩個表弟也來了。二表弟現(xiàn)在在公路邊租了個檔口賣粿條,大表弟又辭工了,現(xiàn)在和舅媽的關系搞得很僵。大家都對外婆守口如瓶,騙老人家說我爸去了外省做生意,我也跟著去了。他們走后,我一個人哭了很久。
  看守所要我們寫材料,我寫著寫著,就把這些事寫出來了。我把剩余的稿紙收起來,每天有空就寫一點,涂涂改改,總算成了現(xiàn)在這樣子。這幾天,我老是做夢,夢見四五歲時的一件事。那年“相信科學,破除迷信”的口號喊得正響。政府三申五令,禁止一切封建迷信活動。我們鄉(xiāng)里舉辦了幾十年的游神賽會也遭明令禁止。政府的強硬態(tài)度畢竟遏制不住鄉(xiāng)民的群情,起先大家去鎮(zhèn)政府門口靜坐,喊口號,后來有人點鞭炮,敲鑼打鼓,把里面上班的人嚇得不輕。隔一晚,整棟鎮(zhèn)政府的辦公樓就沒人來上班了。后來事情越鬧越大,鄉(xiāng)里年輕人幾乎都出動了,有在鎮(zhèn)政府門口噴漆刷大字的,有在公路邊路燈上掛抗議橫幅的。到了游神的正月初十那天,上面派了警察來鎮(zhèn)壓,當?shù)嘏沙鏊扔趬毫Γ膊坏貌怀鼍浜。一邊是人潮洶涌的游神,年輕力壯的后生扛著神像在村道上跑,圍觀的本鄉(xiāng)人和外鄉(xiāng)人高聲起哄,加油助威,另一邊是群眾的抵抗。由公路上下來的警車被人堵住了,輪胎遭人用尖刀扎破,沒有一個警察敢開槍,沖破了人墻開到宮廟前的一輛警車讓眾人掀翻了,有一個民警倉惶逃出,躲進一戶賣鞭炮的小賣部,要不是老板娘發(fā)善心勸住激憤的群眾,那個年輕民警怕是要被人活活打死。
  那天我騎在我爸肩頭,目睹了鄉(xiāng)民將余下的警察轟進廟里,門從外面被鎖上了,那幾個警察無路可逃,接著,有人爬上了廟緊鄰的屋頂,將“企腳銃”扔進宮廟的天井,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一陣接一陣,很快鄉(xiāng)民的報復心被激起了,有人從正門往扔石頭,伴隨著眾人一浪高過一浪的呼聲,廟里的警察爬上天井,高舉著脫下來的白色襯衣投降告饒。
  我隔著高聳的龍香,遠遠看到白色襯衣晃動了幾下,人群爆發(fā)出潮水那樣的喝彩聲,我也跟著嘻嘻笑起來。
  受傷的警察互相攙扶著,游兵散勇那樣撤退了,群眾再次歡呼。
  我騎在我爸肩頭,看到他的頭頂落滿飄過來的細碎香灰。他蹲下來撿起地上一塊石頭,我捏在手里,奮力朝前扔。石頭落在了廟前的水池里,噗通一聲,濺起小小的水花。
  他連夜趕到辦公室,在雜亂的書柜里翻到一本老牌的文學雜志,他記得,昨天來訪那位作家的首部長篇,就登在這一期。當時編輯部約他寫評論,隨刊一起發(fā)表了。這部長篇后來斬獲“人民文學獎”(他也是評委之一)。小說圍繞一場葬禮,用多重視角的嵌套結(jié)構(gòu),追溯了一名鄉(xiāng)間“惡人”的生平,形式上頗得?思{的神髓,好在文本做了大量本土化的處理,不至于讓明眼人揪住尾巴。小說在編輯部引起了一些爭議,爭議焦點落在小說人物的對話上。編輯部建議他將那些過于書面語的對話改得口語化些,但是這位固執(zhí)的作者不從,他說:不要指責作家寫的人物對話生硬、做作,不真實。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很多識字不多的人在提到“半身不遂”的時候,用的不是標準的“癱瘓”,而是《莊子·雜篇》里的“偏枯”,你能說一個文盲不可能用這么深奧的詞嗎?他記得,當時寫評論時,他也曾就語言的問題作了幾點商榷,不過最后他還是肯定了作品敘事的野心和對人性惡的挖掘,F(xiàn)在想起來,他不禁一陣欷歔:一部小說的誕生太不容易了,F(xiàn)在,一些線索被拼接和串聯(lián)起來,眼下的情況也逐步明朗:這本文學期刊流傳到了看守所(他假設看守所設有讀報室,提供書籍讀物以提高犯人的文化修養(yǎng))。在一個很偶然的時機,一位在押犯讀了這部新作和后面的評論,便將手稿寄給他。問題是,為什么他不寄給別人,而是寄給這么一位批評家?僅僅因為評論文章后面標注了他的工作單位和郵編?不管怎樣,他無法被這樣的理由說服。
  他帶著復雜的心情回了家。妻子洗漱好躺到床上了,兒子的房間還有亮光。他沒有跟妻子講明這天發(fā)生的事,妻子問他怎么一臉疲憊,他說最近批改論文,實在累了。
  隔天起來后,他把手稿交給一位學生,請他將文字錄入電腦,并發(fā)郵件給他。
  那天余下的時間,他要做的事,就是找到手稿的主人——準確說,是找到他的名字。無論如何,手稿不能是匿名的,也不能在作者一欄簡單冠以“佚名”二字了事。他輾轉(zhuǎn)查到長汀縣看守所的電話,打了過去。他講明來意,看守所的工作人員要他提供身份證號,并和他說,不涉及保密的案件,他們可以告知要查的人是否為在押人員。他說不出那個人的姓名,便和電話那頭解釋半天,那人讓他稍等,請示了領導,這才獲準幫他調(diào)閱看守所的信件收發(fā)記錄。在電話里,工作人員說,你要查的人前天出獄了。他記下姓名,連連道謝,隨后掛了電話。
  晚上,學生將原稿和打印的樣稿送到他手上,電子文檔也發(fā)給他郵箱了。他拿著那疊稿件,難以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步伐也不覺間加快了。在回家路上,他眼前閃過一句話:講故事,就是將世界不為人知的‘內(nèi)面’翻過來
  。他反復琢磨著,決定將作者的名字鄭重地添到稿紙上,推薦給雜志發(fā)表。做好這一切,他還是不放心。為穩(wěn)妥起見,他又伏案擬了封信(寫信對象是那位素未謀面的手稿主人),隨稿一并發(fā)給編輯,建議作為小說評論予以發(fā)表。至于題目,他也醞釀好了,就叫《誕生:一份小說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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