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你也來夢里


作者:蔣小丫     整理日期:2022-12-31 08:06:11

  故事以八十多年前的烏鎮(zhèn)為背景,講述了陳家小姐陳子藍的人生故事,塑造了一群形象鮮明的古鎮(zhèn)人物,既有出生高貴的少爺小姐,也有忠心耿耿的敦樸老媽子,還夾雜了陳、文、張三家的愛恨幽怨,為那個年代的夢里水鄉(xiāng)——烏鎮(zhèn),書寫了一部蕩氣回腸的悲歡史。
  第一章 回國
  八十多年前,烏鎮(zhèn)還不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烏鎮(zhèn),車溪為界,整個鎮(zhèn)子被一分為二,河西為烏鎮(zhèn),河東為青鎮(zhèn)。清朝文人施曾錫曾作一首《雙溪竹枝詞》;“苕溪清遠秀溪長,帶水盈盈匯野礦,兩岸一橋相隔住,烏程對過是桐鄉(xiāng)!毕喔糇。f的就是烏青兩鎮(zhèn)。
  烏鎮(zhèn)有一條西市河,臨河有一條西大街,街尾安著一座大宅子,坐北朝南。遠看,黑瓦翹檐,兩只石砌的獅子齜牙咧嘴地蹲在門口,如同兩尊彌勒佛,迎客來往。近了看,這其實是座老宅,正門、墻垣上積了好些刻痕,一道道傷疤似的,叫人看了不忍。
  墻垣極高,似乎原是暗紅色,不知被哪家的淘氣小崽子涂涂畫畫,一塊黃,一塊灰的,像是勾了輪廓卻無內(nèi)容的壁畫。黑瓦檐片底下是幾根長梁,梁上橫著兩盞明晃晃的大紅燈籠,印著一個偌大的“陳”字,筆畫遒勁有力,倒是分外明顯。
  這便是烏鎮(zhèn)鼎鼎有名的陳家了,陳家在烏鎮(zhèn)是大戶人家,祖上幾代歷來都是秀才出身,門庭甚高。能與陳家相當?shù)模獢?shù)青鎮(zhèn)東大街上的張家和文家。張家,就是張鎮(zhèn)長的家,張素琴是他女兒,嫁了陳家做媳婦,因此兩家人往來密切,從兒女親家到談攏生意,算是親上加親了。
  文家做的是綢布生意,文老爺在鎮(zhèn)上開了一間青遠鋪子。鋪子生意熱鬧,便又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絲織廠,都是靠機器織出洋布、洋綢,穿在身上光溜好看。年輕姑娘、小伙子買得多,文老爺心里高興,特意從外頭請來專業(yè)師傅設計樣式圖案,顧客就更多了,生意自然也更好。然而,錢財這樣東西在那個年代全當是一個身份的象征,家底再豐厚,不過是跟尋常百姓一樣地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無波無瀾地,只是多了份舒適和安逸。
  這年春季來得遲,去得快。谷雨之后,天氣燥熱起來,空氣卻是濕答答,帶著一股悶騷勁兒。老天爺總落雨,下得稀里嘩啦,雷鳴電閃,怪嚇人的。路上的行人個個提心吊膽,踩得路上水坑哇哇直響,各奔自家的方向去了。雖是到了黃昏時分,雨勢還是沒有停歇的樣子,街上起了霧氣,朦朦朧朧,迷了好多路人的眼。
  西大街通濟橋上,正立著一位姑娘,端莊秀氣,挽著一綹長發(fā),全繞在頭頂了。她兩手托著一片荷葉,想遮掉些雨水,卻是無用,還是被淋了個通透。
  只見她,忽地脫了腳上的鞋,那鞋乍看是淡藍色的,仿佛還繡了幾針花色,有小半根箸子那么高。她朝西望了會兒,便向人群最少的方向一徑跑去,留下噼噼啪啪的水花腳印,那腳印又很快被雨水吞沒了。姑娘在陳家大門前停了下來,還沒來得及喘氣,就拍著大門咚咚咚狠敲,里頭有人聽見了,果真來開了門——出來一個老媽子。
  姑娘道:“吳媽,我忘帶傘了。”“你這記性——淋得這么透,出門前我叫你帶把傘,你還嫌麻煩,這下真的麻煩了!眳菋尲奔泵γτM門。陳家的廊子長,進門是一截石板路,兩側(cè)是廂房,雨水打得院里的花草七上八下,謝了一地。吳媽一手舉著把黑色大傘,一手把姑娘緊緊裹在懷里,老遠就喊著:“太太,小姐回來了。”里頭卻沒有回應,陳家原本就大,雨聲一點也不讓勢,這個聲音只在院子上空盤旋了一陣,便以回音的方式返回了。
  這姑娘便是陳家的小姐陳子藍,也喚作小藍。太太是她生母,張鎮(zhèn)長的大女兒張素琴。吳媽早就備好了干凈衣服,又去廚房里煮了兩壺熱水,亂手亂腳地給小藍送了去。她身子臃腫,踩得樓梯嘎嘎作響。小藍聽見了,不免一陣心疼。想?yún)菋屢彩巧狭四昙o的人,為她這么跑上跑下折騰,心里多少過意不去。
  待吳媽再上樓來,她急道:“吳媽快別替我忙了。你趕緊歇著去,我不打緊,睡一覺就沒事了!薄澳强彀焉碜硬敛,瞧你全身冰涼的,別凍病了!眳菋屵吶啻曛∷{的兩只手臂,邊濕了一塊毛巾,撩起小藍的衣服要給她擦身。小藍一個轉(zhuǎn)身躲過了,羞澀道:“我自己來!闭f畢,搶過吳媽手里的毛巾,朝屏風后去了。
  吳媽對著小藍背影笑道:“小姐是我一手拉扯的,如今大了,也害羞起來!毙∷{聽見了,故意不理會。換好干衣服出來后,張素琴已經(jīng)靠在她屋里那張竹塌上了,半起著身,穿的是深藍色棉寬袍,直蓋到腳上。小藍注意到,她一臉慍容,不大對勁。吳媽在旁邊站著,一聲不吭,目光一直盯在地上,那里有一雙淡藍色的高跟花鞋。小藍猛地想起,這鞋是該穿在自己腳上的。低頭一看,只見兩只腳正光著。這一路她都是光著腳跑回來的,吳媽也真是,居然把這茬給忘了。
  “這樣的下雨天,你不在屋里呆著,做什么去了?”張素琴沒好氣地問道,也許因為吃了一口涼風,她不自由主地咳了幾聲,直嗆到嗓子里!敖裉鞈虬嘧永镉形还媚锊×耍嘀骰帕耸帜_!薄八帕耸帜_與你有什么關系,戲班里那么多人呢,非要用到你嗎?”“本來是,可事情臨到,偏偏東找不到人,西找不到人,這才用我頂替了。也就是小半柱香的戲份,走個過場,一兩句臺詞,媽你仔細看,我妝都沒仔細化!毙∷{道。
  “我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你爸要是知道了,準沒你好果子吃!睆埶厍儆质且魂嚫煽。她的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皨尩纳ぷ佑痔哿耍可匣馗弟婇_的藥方?jīng)]起色嗎?”小藍把腳緊緊并上,因為穿的是長裙,所以正好遮住半個腳面。吳媽在邊上直沖她笑,笑她的聰明,總能把話匣子轉(zhuǎn)到其它地方,且順理成章的。
  張素琴指著她道:“你瞧瞧你自己這副模樣,好端端地不穿鞋子,成天又不著家,你是想把我氣死,我死了你就稱心了!睆埶厍俦M說胡話,連死字都帶了,聽得小藍心里怔怔的,吳媽也不敢接話。
  “早上還大艷陽,曬得人直冒汗,走到半路突然落的雨!毙∷{本能地頂回了一句!袄咸炻溆赀要告訴你不成,說你多少回都不往心里去!睆埶厍賴@了口氣,怨起自己來了,怨自己命不好,越說越荒唐,簡直扯開了。小藍和吳媽一旁聽著,卻沒往心里去,翻來覆去都是顧影自憐的往事,說了好幾十遍了,換誰聽著都要裝聾作啞的。
  “說到傅軍,這也是我心里頭的一樁大事。他剛又來找過你。我說你出去了。這不,他前腳剛走,你后腳就回來了,這樁事情老這么擱著,你倒是給個說法。再有下回,我都懶得幫你圓場!睆埶厍俸龅靥崞鸶弟妬,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小藍道:“與他說好幾回了,他不聽,我也沒轍,總不能把話說絕,以后見了面大家都難堪;仡^我再找他好好說去,定叫他死心。”
  “你回回都這么說。你爸也是,非叫他給我開藥方子。不是我對他有成見,他一個讀書人能看出什么來?”小藍心里明白,張素琴打心里不喜歡傅軍,這種不喜歡是過分的,只因她早早地中意了文遠,所以待傅軍總是冷冷的。
  屋外還是大雨,雨聲打在蠣殼窗上,泛出些許白光,像沸水炸開了一樣,直冒煙氣。小藍心灰意冷地,不曉得該怎么答張素琴的話。傅軍與她是同學,家住北大街,他父親是在鎮(zhèn)上開診所的。因此學堂的課一上完,傅軍就子繼父業(yè),學著給人看病去了。
  張素琴天生體弱,生了小藍后又得了支氣管哮喘,訪了好幾個城里的醫(yī)生,始終不見效。她便惱起醫(yī)生這個行當來,吃掉病人的錢不說,弄得人天天依附那藥罐子,一點精神都沒有。這些年,因著傅軍和小藍是同學,張素琴一直不做聲,如今小藍大了,節(jié)骨眼上的事不容閃失。若是傅軍與小藍一道,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的。
  天色已薄薄地暗下來,張素琴側(cè)著頭,沉沉地枕在手臂上,乏了。吳媽彎下腰來,要給小藍穿鞋,卻被小藍搶了個先,自己穿上了。“我早說了,我自己來。”她道。吳媽陪著張素琴回了房,叫她先歇著,晚上還有客人呢。這些年她的身體極差,常年服用藥物讓她愈發(fā)憔悴,不過三十七八,卻神色衰敗,再艷的妝都補回不了。吳媽吩咐下去,叫廚房多做幾個小菜,今晚張鎮(zhèn)長一家要上家里來的。
  小藍尋思著有沒有借口可以溜出去,她不大愿意跟張家的人同桌吃飯?捎謸淖约哼@么一溜,張素琴心里不高興,到時掀起一場不必要的風波,遂只好上了樓,一頭栽進被窩。原假裝要睡,可白日跑得太急,腦袋淋了雨,一股股脹痛,側(cè)身一翻,真睡去了。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只隱約覺得夢中有人推搡著她,搖晃叫喊地,似是夢境,又像現(xiàn)實,聲音低沉而嚴厲,小藍眼皮一睜,竟是他父親陳旺家一襲黑色馬褂站在她床邊,喊她好幾聲了。陳旺家蹙著眉頭,不等小藍開口,便厲聲道:“麗君找了你半天,你倒好,睡到此刻才愿意醒了!”
  陳旺家是陳家的主人,方方正正黝黑國字臉,高個子,中等身材,他在外頭做古玩生意,一年難得回家?guī)滋恕2贿^奇怪的是,陳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不見一件古玩。這實在是有錢人的玩意兒,據(jù)說陳老太爺活著的時候?qū)Υ朔浅7磳,陳家歷代書生,到了陳旺家手里卻做起生意來,因此家里一件也不許擺放。當然,陳老太爺已經(jīng)不在了,這是真是假也就不得而知。在小藍看來,陳旺家仿佛是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在家里住上幾天就要走的,難得見他幾回,與他不親。
  再說這麗君,小藍腦中閃過這個名字,卻沒有一絲清楚的回憶。其實她是記得的。張鎮(zhèn)長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張素琴,小女兒張素梅。張素梅生的張麗君,她長小藍一歲,是小藍的表姐。不過,倆人好些年沒見了。因為她去了英國,剛回來。
  “趕快起來,麗君就在大廳,可別不認得了才好!闭f完陳旺家就下樓去招待客人了。他走路的雜沓之聲十分重,恨不得踩爛了樓梯似的。小藍心想,不認得了才好。誰要跟她認得了?她咬咬牙,“啪啪”把兩只鞋對著拍了幾下,穿上了。走到門口,又回來,在鏡子前轉(zhuǎn)了個圈,仔細照了照,還是決定換套衣服,便從衣柜里取了一件淡紫色的旗袍穿在身上,衣領處還鑲著幾道半透明花邊,就是不夠合身,略大了點。然而,襯得她更成熟些。
  那大廳里果然坐著一位年輕姑娘,就是她了,穿著一身肥肥款款的西洋服,腰間打著一個蝴蝶結(jié),做了個莫名其妙地收縮,相貌落落大方,舉手投足高貴典雅,勝過世間許多尋常女子。小藍正要把目光移向別處,這姑娘已經(jīng)看到了她,柔柔地叫她一聲“小藍。”
  兩人坐到了一起,大廳里全是陳旺家和張鎮(zhèn)長的笑聲。張鎮(zhèn)長也是古玩的高手,陳旺家的生意伙伴多半都是他介紹的,這兩個人,表面是丈人女婿,旁人看起來,卻是比親兄弟還親,親得不像話。如此一來,若是小藍跟張麗君處得不好,倒顯得陳家人表里不一,故意做給人看似的。
  “我們出去說話!睆堺惥,示意小藍到天井里,那兒有一個石圓桌。小藍跟著去了。兩人相對坐著,張麗君拍拍裙擺笑道:“你變了很多,我差一點都認不出來,以前你是短頭發(fā),像男孩子一樣,現(xiàn)在完全是一個大姑娘了。不過,你猜我是怎么一眼認出你的,就是你的眼睛,你從來都是眉毛底下看人的,這個一點都沒變!毙∷{暗忖著這話是褒是貶。
  張麗君又說道:“我這次回來得比較倉促,沒來得及給你帶禮物,你喜歡英國嗎?以后如果去,我可以幫你做向?qū)У!毙∷{端正地坐著聽,默想道,張麗君興許是一個活在場面上的人,所以這么擅長說場面話。她不予理會地仰了仰頭,一群麻雀飛過,有一只不知怎的停在了陳家的高墻上,沒一會兒工夫,又撲撲翅膀落到天井里的一棵萬年青上,久久不離去。
  小藍疑心這恐怕是一只驚弓之鳥,立刻來了興致。她聽說過很多逮麻雀的招數(shù),礙于手里沒有現(xiàn)成的工具,又有張麗君在,算是白激動了一場,眼皮便木木地垂下來。張麗君挨近她笑吟吟地說道:“方才看到大廳里擺放著許多書,都是你的么?”小藍道:“是我爸從外頭帶給我的!薄班,你預備要做一個女先生么?”“沒有,不過是興趣,也覺得好玩。”“那你都讀些什么呢?”
  “拜倫。”
  “什么‘輪’?”
  小藍暗笑,這算得了張麗君的把柄。在英國留學這么多年,怎會不知拜倫是誰?梢娏魧W是留學,旗幟打得響叮當,背地里對人家的洋文化卻是一竅不通,怪不得突然回來,許是呆不下去了吧?小藍正要拿話酸她,吳媽從偏廳出來,泡了茶,還掌了一盞羊角燈,笑道:“表小姐好些年沒回來了,變得真氣派!
  小藍聽了不服氣,扯扯吳媽的衣角,駁了一句:“烏鎮(zhèn)還是不太興西洋款式。你要是愿意,改天我陪你去文遠的鋪子里選幾尺好料子,保證好看!薄昂冒。梦液镁脹]見著文遠了,那就明天吧。你看怎么樣?”
  小藍只當是說了句客套話,沒想到張麗君會當真,也沒想到在這件事上,她絲毫不矜持,當下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得諾諾地應著。吳媽一連沏了幾壺茶,泛黃的燈光下,茶的顏色濃得發(fā)綠。張麗君光聞茶香,卻是不喝。小藍一杯一杯往肚里下,吳媽只得奪了她的杯子,嗔怪道:“別光喝茶喝足了,菜都上齊了,快進屋去吧!
  一桌子六個人,廚房上了十七八個菜,疊著整個桌子高高的,張素琴不能多吃,只揀些清淡的下咽。張素梅看出她的不對勁,關心道:“姐姐,你這身子好些了沒?麗君從英國帶了些藥材回來,明天我給你送過來!薄坝行牧耍贿^,我這個人現(xiàn)在吃什么都不管用了!睆埶厍贀u頭道。她這話張鎮(zhèn)長聽了不大高興,他不允許自己的女兒說這樣喪氣的話。他道:“還是試試吧。麗君特地帶給你的,我這孫女厲害得很,留了洋回來還學會了看相呢。她昨天跟我說,你這個姨媽福氣好得很呢——”
  還沒等張鎮(zhèn)長說完,小藍搶著說道:“看相我也會。”明擺著是要跟張麗君爭個高下,其實何必爭呢?她立時就后悔了,說這句話真不應該,她哪會看什么相呀!只是不服氣張麗君事事都高過她一頭,說的胡話罷了。要是聽見的人認真起來,來個現(xiàn)場比試,她可就丟盡臉面了!皠e說什么看相不看相的了,再說下去呀菜都涼了,趕快先吃吧。”張素梅像個主人似的,拿筷子敲敲盤子,自己慢慢地吃起來,吃了一會兒又往小藍碗里夾菜,夾得都是小藍不愛的。
  兩戶人家難得在一起吃飯。兩個姑娘又都不是孩童了,有些話題便忍不住要提。這次,是張素梅先起的頭。說到張素梅,她作為張素琴的親妹妹,倒留在她父親張鎮(zhèn)長家里,沒有嫁出去,領了一個當?shù)氐纳祥T女婿。可惜的是,她先生幾年前因病故去。她沒有再嫁,說是為了張麗君。
  這次,張麗君回來,也是她的意思。在她看來:做母親的,最想看到的無非是兒女早日安定,成家生子。她心里早有合適人選了,只怕張素琴和她爭。在兒女的幸福上,她不太顧得姐妹情誼,便先下手為強道:“姐姐的病,中途也叫傅軍來看了好幾回吧,傅軍是我堂哥的兒子,跟麗君也是堂兄妹,一塊兒長大的,性情極好,跟小藍也很熟識——”
  “熟識倒談不上,只是以前一起上過學,同學情分是有的,性情卻很兩樣!睆埶厍佼敿创驍嗔怂,怕她繼續(xù)往下說!敖憬隳阌兴恢,傅軍每回上我家做客,言語間總?cè)洳浑x小藍,我還看不出來么?”“哪有的事,傅軍也常來我這里幫我瞧病。他只當小藍是學堂的同學,其他的哪還會有什么。”張素琴較起勁來。陳旺家卻幫倒腔!拔铱锤弟娺@孩子挺好,不過他跟小藍在一塊兒,凈受小藍欺負了!薄笆撬圬撔∷{才對!睆堺惥辶司湓。
  全桌人都笑了。小藍懊惱得要命,如今,她竟成了席上的笑柄,真該出去找文靜的?涩F(xiàn)在哪能走,只好規(guī)規(guī)矩矩呆著,一口一口咽著淡而無味的米飯。飯后,趁沒她事那會兒,假模假樣地說頭痛,溜回房去了?蓸窍碌穆曇舸,全都跑進她耳中,小藍只覺心煩意亂。要說,陳旺家的嗓門最大,他先說:“出大事了!绷⒖逃幸粋女人接下去道:“我剛才去看過,可憐是真可憐。他們家樓上那個場景,任誰看了都要掉眼淚!
  小藍仔細辨了辨,似乎是張素梅的聲音!奥犝f他是喝了點酒,難怪。”“沒喝。他沒喝酒。他大姐說了,一點酒都沒沾。”“喝了,都說喝了,喝得不多就是,這下他那個朋友往后要怎么過日子呢。”“關他那個朋友什么事?”“哎呀,本來一點事情都沒有,還不是他那個朋友,非要他接送,這一送,命都搭上了!薄斑@都是人家瞎猜的,到底是個什么情況有誰知道?你是沒看見,他媽媽蜷縮著跟他躺在一條被子里,哭聲已經(jīng)沒有了,再哭也哭不出來了。我見著了倒要哭。他媽媽抱著他,撫摸著他的臉。他才二十歲呀,聽說在廠里做主管呢,工資很高的。哎,這種事情誰想得到呢,可真是塌天了。”
  “這種事情真的是——任誰碰到都受不了。那救人的救了他朋友,反倒沒救他,說是沒看見他,繩子又恰好斷了。等了兩個鐘頭才下去救他,結(jié)果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氣都沒有了!薄澳切┤瞬恢涝诟陕,雖說現(xiàn)在是四月,但大夜里這水下總是涼的,不好先救人啊,兩個鐘頭一過,人還能活么?水下很冷的,你知道么?他是活活給凍死的,真作孽!币欢讶说穆曇,一個接著一個,事情說完又挑起另一樁事情來講。
  這次是張鎮(zhèn)長起的頭,他聲音低沉,道:“聽沒聽說,最近咱們這里也流行離婚了,雖然還沒有人敢有這個膽子,到底新思想傳進來了。你們看報紙不?我可是開眼界了,說上海有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跟她丈夫鬧開了,要去告她丈夫,最后兩個人離了婚,小孩歸她。噯呀,一個女人管好自己就很不錯了,還要拖上一個孩子!薄斑@個事情我也知道,那女人叫菱花!薄澳膫菱花?”“菱花鏡的菱花啊!薄八趺催@么想不開呀,結(jié)婚容易結(jié)婚難吶,她這一離,自個兒心里痛快了,可就苦了孩子,從小沒了爹。往后的日子不知道要受人家多少白眼呢!薄熬褪钦f咯,她也是一個糊涂人。”“糊涂,真糊涂!
  他們喋喋不休地繼續(xù)說著。“要說離婚,我們這里也有這么個苗頭,諾,就是住在北大街上那個順生咯!薄绊樕?他要離婚?他老婆不是早就死了么?”“不是他,是他閨女。父女兩個都不爭氣,我上次在茶館里看見他在跟人說,要是他女婿敢亂來,敢離婚呀,他這把老骨頭拼死了也要去揍他女婿!薄鞍Π,又來又來,他這個人說的話都不作數(shù)的,天天嚷著要揍這個揍那個。真有這個本事,倒是去呀!好讓我們大伙兒瞧瞧他能多大能耐!薄罢f得對,大姐,這種人是沒用的,走到哪里都要被人看不起。自己閨女離婚怪誰呢?他自己在外面亂來已經(jīng)鬧得人盡皆知了。真就叫現(xiàn)世報,還不是自找的,自己不做榜樣能怪誰?”……
  小藍聽得意興索然。世界那么大,人那么多,一兩個人的苦楚是黃河中的一顆沙,算都不算得。她躺床上去了,心里仍在暗暗想:那么怕離婚就別結(jié)婚。以為天下的感情都那么經(jīng)得起,嫁了個男人就死乞白賴地發(fā)誓傍著這個男人一輩子,一點退路都不留給自己,這樣的人,想來也是單純又愚笨。
  吳媽送了點新鮮的水果到她房里,見她半躺在床上看書,樣子好端端的,橫豎都不像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吳媽一下子明白過來,這丫頭,賊頭賊腦的,連她都騙!氨硇〗阌惺裁吹胤饺堑侥懔耍阋@么躲著她?”吳媽問道,還揀了一塊蘋果片塞進小藍嘴里。小藍笑道:“這很甜,哪兒來的?”于是,又要了幾塊,卻不回答吳媽的問題!拔乙钦f,是表小姐買的,你還吃嗎?”吳媽雖不識字,可小藍心里在想什么,她還是能猜出一二。這句話一說出口,小藍的嘴就不動了,蘋果含在嘴里不肯咽下去,“瞧你,騙你的,老爺買的,吃吧!眳菋屝Φ。
  “吳媽,他們在樓下吵得很,我一點書都看不進去!薄斑@會兒你還指望能安靜地看書呀!薄八麄兪裁磿r候走?”“還在興頭上呢,老爺太太在大廳陪著坐。對了,表小姐剛找你,我說你不舒服睡了。怎么說她都是你表姐,哪有你這樣的?”小藍不痛快道:“誰叫你們總拿我跟她比,又要我去招呼她,明知道我跟她是一點都合不來!薄罢瘴艺f呀,你這個倔脾氣,跟表小姐哪能處得好?可人家上門來,你好歹跟人說說話,就當是敷衍敷衍了。”
  “這種事情我做不來,吳媽,她到底有什么好的,真讓人生氣!眳菋尩溃骸澳氵@話也就放在我面前說。我自然是不會說出去的,可千萬別跟老爺太太跟前提起,他們待表小姐的態(tài)度你是有數(shù)的。要我說,其實你大可不必去跟她比,你們原也是兩樣的人。”小藍笑道:“吳媽,我倒想聽你說說,怎么兩樣了?”吳媽笑道:“這我可說不好,我只曉得一句俗話說:人比人,得氣死人,應該就是這個道理!毙∷{咯咯笑道:“也就你這么說。換作別人,難免要比較一番。”她絮絮地說,繼續(xù)看手里的書,是拜倫的詩集,張麗君不知道的。





上一本:時光的三岔路口 下一本:舊時城上雪

作家文集

下載說明
你也來夢里的作者是蔣小丫,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更多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