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慶熹紀(jì)事(上)


作者:紅豬俠     整理日期:2022-12-31 07:40:30

  風(fēng)云開闔,忠賢滅門,他在阿鼻地獄中涅槃重生,卻甘為深宮賤奴,為仇人之子驅(qū)使,只愿親手撤藩地、平邊患,一竟父志。 血淚盈襟,面不改色,他在宮廷內(nèi)外大江南北,囊括英才,收羅舊部,上下縱橫,只為利劍出鞘之時,斬除奸邪,雪盡仇恥。 匈奴來犯,藩地謀反,四方崩亂,萬千陰謀席下,中原前途叵測。于他,卻是彈指即逝的唯一良機(jī)…… 而當(dāng)他在無數(shù)野心交織的刀光血影中翻云覆雨之際,一場猝不及防的相逢,讓一切顛倒凌亂。世代糾葛,兩朝恩怨,昔年舊事牽引著命運(yùn)的死局再次襲來,那半生如履薄冰的煎熬,到底所求為何?任他是可挽狂瀾、定四海的神兵利器,在那生死了不盡的困局中,誰又能讀懂他霜雪心事下的丹心烈焰?
  七寶太監(jiān)
  慶熹十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才二月里的天氣就讓人暖洋洋的渾不著力,往年冰雪初消的時候,御花園里就已經(jīng)遍地花開,尤其是那片梅林,爭相怒放,香雪無垠。
  七寶太監(jiān)佝僂著腰,低頭從中走過,心中在暗自感激蒼天對他的厚賜,他知道,這已是他最后一個春天了,剛過去的那個嚴(yán)冬使他每日輾轉(zhuǎn)難眠,不但膝腿整日酸痛,連他暗運(yùn)內(nèi)力時,右肋下也會隱隱鼓脹,進(jìn)而渾身血脈不暢,讓他煩厭欲嘔。他想他是老了,六十三歲的人了,說什么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當(dāng)差,現(xiàn)在能不管的事就盡量少管,但當(dāng)清風(fēng)拂過他身體的時候,他卻突然想放聲高歌,心中的歡暢充斥在他每條血管里,連臉上也會迸出少有的年輕人的光彩來。他不禁伸手入懷,默默撫摸著那管細(xì)小的洞簫,壓抑著想取出來高奏一曲的沖動。
  “師傅,小心!鄙磉叺男√O(jiān)見他一個踉蹌,急忙扶了他一把。
  “不妨事,”七寶太監(jiān)舒了口氣,“康健哪,去前面瞧瞧,太后是不是已經(jīng)用完酒了?”
  “是。”
  康健是七寶太監(jiān)最小的弟子,年紀(jì)才十七八,七寶太監(jiān)上了歲數(shù)之后心腸總比年輕時軟些,對這個年幼的弟子也就格外愛惜,所以一直留在身邊,尚未放他去各宮跟前伺候。如今望著他飛揚(yáng)雀躍的背影,才有些后悔沒有管教得更嚴(yán)厲些,想到他日后免不了吃苦,七寶太監(jiān)竟多了些平生未有的無奈。
  才拐了一個彎,就見到梅亭那邊隨侍如云,太后正帶著皇后和諄、誼二妃賞梅,筑在假山頂端的木亭中彩衣婆娑,香風(fēng)挾著妃子們細(xì)柔的笑語吹散。一條杏色的人影從山石間轉(zhuǎn)折飄下,正是七寶太監(jiān)的大弟子吉祥。“師傅,您老人家安泰?”他向七寶太監(jiān)請了個安,又道,“太后傳您上去回話!
  “是!逼邔毺O(jiān)道,“你也在這里?皇上也來了嗎?”
  吉祥隨侍在皇帝身邊已有四年了,他辦事老成周詳、事無巨細(xì),迄今未曾有過半星差錯,因此雖二十八歲便已升至御前從五品的尚寶領(lǐng)事太監(jiān),闔宮上下卻也人人信服。
  “皇上才剛從西郊回來,因?yàn)檫^來定省,也就坐下吃了兩杯酒。”
  “如此正好!逼邔毺O(jiān)理了理宮衣,撣撣拂塵,拾級上了梅亭。
  “給太后娘娘、萬歲爺、皇后娘娘、兩位娘娘請安!
  在他頓首時,兩位年輕的妃子立即停止了談笑,甚至有些不自在地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只聽見太后笑道:“梅君,起來起來,吉祥說你有要緊事要回,難為梅君這么老遠(yuǎn)還過來伺候!
  太后的聲音清澈,猶如冬日下的海水般深沉平靜,七寶太監(jiān)抬頭正好可以看見她明亮的眼睛,正如多年來一樣令他微微沉醉!芭窘鼇硪膊怀T谔竽锬锔八藕颍咳绽镏荒茏6\太后、萬歲爺和各位娘娘安泰吉祥,人老了之后,想在娘娘跟前伺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是啊……”太后靜靜地嘆了口氣,飛散的花瓣落在席上,她拈在指間,“初見梅君時,似乎也是這種初春時節(jié)……”她悵然回想了一瞬,對旁邊的妃子們笑道,“當(dāng)年七寶太監(jiān)在宮廷內(nèi)外都有‘神仙’之譽(yù)。年年初春梅花綻放之際,先帝臨幸燃春橋梅林,自有七寶太監(jiān)在紅梅之下素衣作舞,清潔之姿實(shí)只有冰山雪峰可喻。故先帝始稱‘梅侍’,可惜你們年輕,不曾見過這等世面!彼龂@道,“如此說來,梅君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該歇著時就讓徒弟們辦事,你教的七個徒弟一個賽一個的,你也可以少操心。”
  “是,太后夸獎他們是他們的福氣,奴婢是不中用了,這兩年一直白吃宮里的糧餉心有不安,今兒個向太后主子討情,放奴婢回鄉(xiāng)下去,出來五十多年,歲數(shù)大了就想回去瞧瞧!
  太后的片刻沉默中,梅亭似乎寂肅無風(fēng),妃子們微微垂下眼簾,只有七寶太監(jiān)依舊仰面,任太后的目光落在臉上。年逾花甲的大宦官依舊容色如故,只是眼角的皺紋深刻,竟讓人不禁聯(lián)想歲月的刻蝕會不會也是痛的。太后終于轉(zhuǎn)而一笑,對周圍的妃子道:“你們聽聽他說的話,好似宮里養(yǎng)不起他了。七寶!
  她至此才直呼七寶太監(jiān)的名字,七寶太監(jiān)便整肅了精神,恭恭敬敬地道:“是。”
  “我看你這兩年的差也當(dāng)?shù)煤芎,你這針工局大采辦的眼光,哪里是年輕人比得上的!
  “蒙太后謬贊,只是奴婢年歲已大,哪里還分得清時下衣裳的美丑,這兩年的差事都是奴婢徒弟辦的,聽太后娘娘夸獎,奴婢就可以放心了!
  太后若有所思地望著身上輕若無物的夾衫,問道:“你的徒弟多,不知是哪個?”
  “一個是驅(qū)惡,一個是辟邪!
  “就算真舍得你回家,你這采辦的差事又打算交給誰呢?”
  “驅(qū)惡穩(wěn)重些!
  太后輕輕哼了一聲:“針工局織物采辦要的是眼光。你不要連人帶物都沾上什么我瞧不慣的,送在我面前。”她措辭里是少有的尖刻,連她自己也有所覺,“你自己看著吧!彼詈蟮。
  “是,太后娘娘說得極是!逼邔毺O(jiān)很自然地接道,“論格調(diào),倒是辟邪高些!
  “那就辟邪吧!碧缶従彽溃澳隳切⊥降芸到∥液芟矚g,你一走就叫他到慈寧宮當(dāng)差!
  “是,謝太后恩典!
  “宮中采辦歷來和內(nèi)務(wù)府、戶部打交道,交接完了,讓辟邪去皇上那兒謝恩!
  “是!逼邔毾蚧实圻殿^,“謝皇上恩典!
  慶熹十年春天的清風(fēng)微拂過皇帝的臉頰,帶來甜美的梅花芬芳,他皺著入鬢的飛眉,瞇起雙眼望著湛藍(lán)的天空發(fā)呆,在這宮中最舉足輕重的老奴臨行時,他只是把著酒杯,心不在焉地道:“免了。”
  七寶太監(jiān)有時會想到將來,六十三歲的人,很難說有什么將來了,只是當(dāng)他望著身邊的兩個弟子時,他就會想到身后的這片宮闕中將會有什么樣的驚濤駭浪。在宮中浸淫了五十八年,自然會看得透徹些。仿若弈棋,要害的兩枚棋子竟是自己用了九年的時間苦心布下,這時局已不過是自己眼中的殘局罷了,每每想到此節(jié),一生寂寞而少有動容的他也會微微地自得起來。
  七寶太監(jiān)在別亭歇了歇,吉祥替他把驢子拴在亭子的欄桿上,辟邪捧過水壺來,他慢慢喝了幾口水,山坡上芳草連天,寂靜無聲,只有長風(fēng)柔和地輕嘯著繞梁而去。七寶太監(jiān)從懷中摸出洞簫,放在唇邊,洞簫里流出一串婉轉(zhuǎn)的清音,他不禁“呵呵”笑了幾聲,長身而起,大步踱到別亭之外,使勁呼吸著春天的氣息,又舉起洞簫,凝了凝神,忽而縱情吹奏,燦爛的音色如同山澗飛流直下,繞山而行,簫聲和著長風(fēng)疾馳而去,似遠(yuǎn)遠(yuǎn)傳來的寂寞長笑。七寶太監(jiān)放下洞簫,伸開雙臂,迎風(fēng)大笑:“有人十年磨一劍,我今日可稱得上十年奏一曲了,當(dāng)真大暢人心,大暢人心。”他一掃平日恭謹(jǐn)?shù)纳裆,眉宇間英氣飛揚(yáng),頗見俠氣,猶如藏了幾十年的利刃陡然出鞘,照人雙目。他忽回頭道:“走了!”
  “師傅,”吉祥急忙迎上前去,“您老人家往哪里去?回寒州嗎?”
  七寶太監(jiān)停住腳步,微笑道:“回什么寒州!”他轉(zhuǎn)身望了望山下一片燦爛的宮院,道,“我是個宦官而已,離開了那片宮廷就什么也不是,大千世界茫茫無垠,卻無我容身之地,你們也是一樣,”他望著兩個弟子道,“縱然你們?nèi)蘸蟊囟ǚ聘灿,甚至只手遮天,但只要離開了它,就像我今日一樣,無處可去。”
  辟邪走上來道:“師傅!
  七寶太監(jiān)微笑撫摸著他柔軟的黑發(fā),柔聲道:“你要好自為之!
  他解開驢子,倒背手牽著,迤邐而去。吉祥和辟邪跪倒在地,向著他的背影默默叩了個頭。長風(fēng)當(dāng)空,隱約還帶來七寶太監(jiān)的笑聲似的。
  皇帝撫弄著手中的棋子,心中頗為躊躇,眼看角上的一條巨龍已成困獸之爭,與中上腹的一片活棋之間只有幾粒孤子,當(dāng)真跳也不是,連也不是,思來想去,不禁惱怒:“難不成今天又讓你贏了去?”皇帝白了對面的成親王一眼,把棋子往棋匣里一擲。成親王“嘿嘿”一笑,搖了搖手中的折扇,道:“皇上又累了,要不今天就點(diǎn)到為止!被实鄣闪说蛇@個比自己還小著兩歲的同胞兄弟,才要開口,就聽見吉祥疾步走到簾子外稟道:“乞稟萬歲爺,新任針工局采辦辟邪前來謝恩!
  皇帝正在尷尬之時,由他一打岔不禁覺得神清氣爽,于是道:“叫他進(jìn)來!
  成親王不禁拊掌贊道:“好個奴才,當(dāng)真來得是時候。當(dāng)真無時無刻不遂人心意,如果不是太后早了一步給了皇上,臣還真想要他回去,在王府里當(dāng)差。”
  “放在你那里當(dāng)真大材小用了,”皇帝道,“你的王府里哪里容得下這等人物?”
  門外一陣輕盈的腳步,一個身量瘦小著青色宮服的年輕太監(jiān)由吉祥領(lǐng)著低頭走進(jìn)來,在簾外跪下叩頭道:“奴婢辟邪謝主隆恩,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只覺他行禮之時體態(tài)優(yōu)雅,口齒清澈大方,不覺已有幾分喜歡,道:“起來吧!
  “是!北傩罢酒鹕,垂手站在外邊,皇帝命人挑起簾子,“進(jìn)來回話!
  辟邪往里緊走幾步,慢慢抬起頭來;实鄄唤钩橐豢诶錃,更聽得身邊的成親王不由得“啊”了一聲。只覺眼前的少年清爽異常,一張雪白的面龐上不帶絲毫雜色,在柔和的陽光下,竟如寒冰般微微透明,更襯得一雙飛目神光流動,不可方物,目光流轉(zhuǎn)間,仿若冰河破堤而出,寒意浸膚,令人不可平視。
  皇帝不由得向他招招手,他更走近了些,皇帝仔細(xì)再打量他,見他大約十八九歲年紀(jì),遠(yuǎn)不像其他太監(jiān)那樣臃腫,體格甚為清健,一舉一動雖然恭謹(jǐn),卻頗帶灑脫之意。
  “你叫辟邪?”
  “是。”
  “老家在哪兒?”
  “奴婢是京城人氏。”
  “喔,這倒不多見!被实鄣,“進(jìn)宮幾年了?”
  “奴婢進(jìn)宮晚,才九年。”
  “你師傅很器重你!
  “是師傅的錯愛,太后、皇上的抬舉!
  “你這個差事不好當(dāng),”皇帝笑道,“針工局和內(nèi)織染局歷來和各宮娘娘打交道,太后品位素來不俗,現(xiàn)在的年輕女主們也不好伺候,你師傅身兼兩局掌印太監(jiān),一直甚得太后器重,你也當(dāng)好自為之,別的不說,賬面上就要一萬個小心!
  “是,謹(jǐn)遵圣命。”
  吉祥在一邊笑道:“這兩年師傅的身體不好,諸事均由奴婢這個師弟打理,還算得體!
  皇帝道:“那就不容易了,小小年紀(jì),做事倒是周詳!
  辟邪道:“奴婢師傅曾經(jīng)言道,處事皆如弈棋,每一步均須料到后事如何,方能妥當(dāng)。”
  “嗬,”成親王搖著扇子道,“七寶太監(jiān)還會下棋?”
  “是,奴婢師傅極擅此道!
  皇帝突然問:“棋藝之道,你也會嗎?”
  “奴婢師兄弟幾個皆略知一二!
  吉祥道:“其中辟邪的棋藝最精!
  皇帝往棋盤上一指,笑道:“這倒要考考你,你看朕下一步該如何?”
  辟邪往棋盤上迅速掠了一眼,道:“皇上勝局已定,奴婢豈敢妄言!
  成親王一聲失笑,道:“不妨,你且過來瞧!
  皇帝早知大勢已去,聽他此言,頗為詫異,道:“你倒說說看。”
  辟邪道:“角上這條長龍即將脫困,與中腹成合圍之勢,成親王邊上這片白子只怕有險!
  皇帝笑道:“這條龍如何脫困?你下給朕看看。”
  “奴婢不敢!
  “不礙事,”成親王急忙道,“皇上的旨意!
  辟邪見皇帝點(diǎn)了點(diǎn)頭,才拈了一粒黑子,往棋盤中一落,原來是小飛,那條長龍立時頗具破云而去之態(tài)。成親王仔細(xì)一看,不禁皺起眉,合攏折扇,凝神思索。
  皇帝很是高興,笑道:“好棋。”
  辟邪垂首道:“奴婢僭越有罪。”
  “哪里話,你把自稱‘京城第一高手’的成親王都唬住了,給朕長了臉,哈哈!
  辟邪這才粲然一笑,原本微有寒意的雙目頓時令人不覺有春風(fēng)拂面之意:“謝皇上夸獎!
  皇帝點(diǎn)頭道:“好生當(dāng)差,別給你師傅丟臉。”
  “萬歲爺,”奉筆太監(jiān)如意進(jìn)來稟道,“太傅劉遠(yuǎn)在乾清宮外請見。”
  皇帝與成親王都一怔,眾內(nèi)監(jiān)頓時斂氣屏聲,側(cè)殿里一片死寂;实勰樕y看,半晌才道:“吉祥去請?zhí),朕在書房見他!庇謱Τ捎H王道:“你在這里等朕!
  才說著,就見吉祥一臉尷尬進(jìn)來道:“稟萬歲爺,劉遠(yuǎn)回道:因有緊急事宜,不在御書房候駕了。此刻就在寢殿外請見!
  成親王望著皇帝,皇帝吸了口氣,點(diǎn)點(diǎn)頭,反而平靜地道:“那就在這里見。成親王也無須回避!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身寬體胖的劉遠(yuǎn)疾步進(jìn)來,在皇帝腳下跪倒行禮。
  “先生請起,”皇帝對這位顧命大臣相當(dāng)客氣,“什么事要急著奏?”
  “皇上圣體如何?”劉遠(yuǎn)在如意搬來的椅子上坐了,上下看了看皇帝,問。
  “朕很好!
  “皇上多日早朝不見駕臨,既非圣體違和,又是何故呢?”
  皇帝萬分狼狽,竟然沒有出聲。
  劉遠(yuǎn)的聲音十分響亮,朗聲續(xù)道:“多日不見皇上親理朝政,每日里只與親王下棋射獵,天天隨駕的,也不見一個諫臣;噬先绱嘶膹U朝政,可知朝野內(nèi)外清議如何?”
  皇帝尷尬道:“先生教訓(xùn)得是!
  “如今北方屈射氏南下,西南又有苗人作亂,而國庫空虛,大軍糧餉不足,難以征討。正應(yīng)兵部翁直、戶部羅晉獻(xiàn)計決策之際,皇上身邊怎么不見他二人侍駕進(jìn)言?”
  這是成親王應(yīng)替皇帝爭辯兩句的時候,他插口笑道:“先生,翁直與羅晉二人日前在駕前早已進(jìn)言,他們的主意無非是增賦征勇,已拿了批復(fù)的折子辦理去了。如今天長,皇上一早已起身批過折子……”
  劉遠(yuǎn)卻已目光如炬地看了成親王一眼,成親王立時閉上了嘴。
  “哪代王朝不是亡于皇帝荒廢朝政?”劉遠(yuǎn)道,“眼下要緊的,是任賢俊,疏小人。”他終于將目光直射在吉祥、如意和辟邪等內(nèi)臣身上,“尤其是這些整日挑唆皇上作樂的宦官……”
  他此言一出,滿屋子的內(nèi)臣都不禁暗抽了一口冷氣,肅立無聲。
  “要知宦官柔佞,遇寬柔之代,必弄威權(quán);待其氣焰益張,朝野仄目之際,必致君主圣威謗損,故有百害而無一利。更有通文墨、曉古今者,逞其智巧,逢君作奸,誘君主耽于聲色而擅專大權(quán)的,歷代以來,數(shù)不勝數(shù)。故皇上不宜多近內(nèi)臣,如以內(nèi)廷整肅為念,更當(dāng)分辨禍心弄權(quán)者,速速懲處……”
  他長篇大論下來,皇帝終于有些不耐煩,強(qiáng)自笑道:“先生,這幾個內(nèi)臣不過是朕與親王下棋時在一邊伺候,從未有疏忽懈怠的時候,更不曾言及政務(wù)。聽先生的話隨便處置人,以后還有誰敢近身伺候?再者,這幾個內(nèi)臣一向行事穩(wěn)重,有朕自小時先帝指來隨侍的,也有太后親自調(diào)撥到乾清宮的,先生即使不信朕,也該信太后才是!
  這句話已很賭了一口氣,劉遠(yuǎn)只得道:“臣不敢。”他垂首想了想,漲紅了臉,大聲道,“但說到太后,臣有一言——太后外戚共有親王四位,空占富庶藩地,不繳稅銀。自受太后恩賞已近十載,正是國庫空虛之際……”
  “住口!”皇帝將他喝住,蹙眉道,“四位親王藩地的賦稅,本是朝廷的賞賜。四位親王與我朝有勤王之功,劉卿何以外戚見之?縱然你是先帝欽命的顧命大臣,也不應(yīng)在朕面前議論太后。更何況即便不論慶熹元年的大功勞,四位親王甘愿鎮(zhèn)守蠻夷之地,于國于朕也有極大的苦勞,你在此信口誣蔑,是何用意?”
  “皇上,老臣一片忠心,只望皇上親理朝政,約束藩地,任用人才;噬闲挪贿^老臣,老臣只有以死相諫了!
  “你幾十歲的人了,怎么這么不懂事?動不動以死相逼,人人都像你這樣,讓朕這個皇帝怎么當(dāng)?”皇帝氣得發(fā)抖,道,“侍衛(wèi)請先生出去,在家反省。”
  立時有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賀冶年帶了人進(jìn)來將劉遠(yuǎn)架出,遠(yuǎn)遠(yuǎn)的劉遠(yuǎn)的哭叫聲仍不絕于耳,皇帝怒道:“老匹夫,當(dāng)真掃興!”一拂袖往里去了。
  劉遠(yuǎn)豈會干休,仍望著乾清宮呼叫,都被賀冶年擋住。劉遠(yuǎn)氣得怒斥了賀冶年一通,見皇帝實(shí)無動靜,方由學(xué)生同僚半勸半架回府。
  劉遠(yuǎn)的府第筑在天德大路西。太傅府邸,書香四溢,在劉遠(yuǎn)的書房對面更有一院桃花,正值三月當(dāng)季,夜風(fēng)過處,落英繽紛,悉悉灑落在書房外的臺階上。劉遠(yuǎn)性子執(zhí)拗,夜半輾轉(zhuǎn)反側(cè),終又爬起身來,點(diǎn)著了書房的通臂大燭,依舊在折子里對皇帝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忽聽門外臺階上“嘡”的一聲,抬起頭來喝了一聲:“什么人?”抽出墻上的長劍,提著疾步走到門外。
  只見階下四條蒙面大漢,各自手持利刃,都愕然望著另一個同伙捧著手呻吟,地上是那人失落的鋼刀,反射著書房內(nèi)的燭光。
  卻聽書房一邊有人道:“夤夜拜訪,多有失禮!庇洲D(zhuǎn)出兩個人來。說話的人高大強(qiáng)健,語氣文雅,問的是劉遠(yuǎn),卻冷冰冰地一眼掃在幾個刺客身上,“不巧趕上太傅爺府上唱戲,不知這是哪一出啊?”
  蒙面諸人俱吃了一驚,抬頭望向來的兩個人,只見兩人臉上各戴了一只猙獰的銅面具,那大漢腰間懸劍,抬手?jǐn)r住劉遠(yuǎn),道:“太傅爺賞花不急于這一時,待我打發(fā)了這五個膽大妄為的小賊再說!
  為首的蒙面人冷笑道:“我們兄弟幾個干這刀頭舔血的買賣多年,憑你能把我們怎么樣?”
  便有一個身材勁瘦的同伙接口道:“正是,把他們一起打發(fā)!
  另兩人緊隨其后,三人急舞兵刃直撲書房門前的劉遠(yuǎn)。蒙面大漢朗聲一笑,左手食指輕輕一彈,腰間長劍錚然脫鞘而出,疾射那身材瘦長的蒙面人眉心,那人大驚失色,一個鐵板橋向后一倒,寒風(fēng)撲面,堪堪避過,才要起身,眼前黑影一閃——那大漢來勢竟比飛劍更快,從他頭頂掠過,抄住長劍,在空中輕輕巧巧轉(zhuǎn)了個身,一劍挾風(fēng)雷之勢,分取三人后心。
  “小心!”為首蒙面人大叫一聲,揮刀劈向那大漢后背。那大漢身法遠(yuǎn)比他的刀法快,不理身后的刀風(fēng),身子向下一沉,人如巨鷹掠食般殺入那三人的陣團(tuán),手腕微轉(zhuǎn),“哧哧”兩聲,那大漢已將兩人束發(fā)的頭巾挑走,還有閑暇踢了那瘦子一腳。這一腳好不凌厲,那人的身子騰空而起,直挺挺向?yàn)槭椎拿擅嫒说都庾踩,為首那人大驚失色,急忙收刀,卻無法阻其來勢,兩人撞在一處,滾作一團(tuán)。
  劉遠(yuǎn)這才回過神來,大叫道:“來人,來人。”
  為首的蒙面人低聲道:“好扎手的點(diǎn)子,不拼命的話,沒法回去交差!
  受傷的刺客卻道:“大哥,只怕我這只手已經(jīng)廢了!
  為首的蒙面人聞言吃了一驚,只見他滿頭冷汗地忍痛,右手軟綿綿地垂著,手掌的骨骼似乎節(jié)節(jié)寸斷,不禁大怒,從腰間攢出一張強(qiáng)弩,打出兩支弩箭,直射廊下的劉遠(yuǎn)。事出突然,弩箭來勢又急,那大漢距劉遠(yuǎn)尚有十步開外,救之不及,劉遠(yuǎn)身邊的另一個銅面人身材纖弱,一直背著手站著,不似有武功的樣子。
  “得手了!”蒙面人心中一喜,不禁呼出了聲。
  那銅面人卻向前踏上一步,從袖中伸出一只比花瓣還剔透的手,在兩枚箭尖上輕輕彈了彈,弩箭去勢一挫,一聲尖嘯,迅雷不及掩耳地向那蒙面人倒射回來,那蒙面人甚至未及有閃避之意,頭頂一痛,兩支弩箭“噗”地插在他的發(fā)髻上。
  那銅面人仍舊倒背著手站著,仿佛從未動過。在五個刺客眼里,他的出手稍縱即逝,就像月華下的一片幻影。
  一片家丁的喧嘩聲透入院中。那大漢冷笑道:“我家主人慈悲,沒要了你的命,你們還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快滾!”
  五人早已魂飛魄散,此時聞言如蒙大赦,一溜煙翻墻而遁。
  那大漢向銅面人笑道:“這幾個小子輕身功夫倒頗有長進(jìn),以后可要留神他們些!
  劉遠(yuǎn)急道:“那五個江洋大盜若不拿住,今后還會害人!
  銅面人在面具下仍發(fā)出清澈的笑聲:“那五個大內(nèi)侍衛(wèi)世家子弟出身,年俸優(yōu)厚,若非身負(fù)上命,也不會來做這種勾當(dāng)!
  “他們是宮里的侍衛(wèi)?”劉遠(yuǎn)臉色頓時煞白。
  家丁的腳步聲已進(jìn)了院子,銅面人道:“我有要事和太傅相商,閑雜人等見了,多有不便!闭f著和那大漢抄起刺客失落的單刀,迅速退入房中。
  “老爺可安好?”家丁們慌忙趕來,一齊問安。
  “我沒事,”劉遠(yuǎn)聽了銅面人的話心神震撼,嘴唇仍在顫抖,“都下去,讓我清凈些。”也不理會眾人驚愕的神色,進(jìn)屋掩上門。
  銅面人點(diǎn)頭對劉遠(yuǎn)道:“劉太傅,我等來得魯莽,事出有因,萬請見諒!
  “二位是……”
  那銅面人卻不理會劉遠(yuǎn)的問話,隨便揀了張椅子坐了,大漢只在他身后站著,一望便知有主仆之分。銅面人笑道:“太傅這么多年,急性子還是沒改。性格耿直是好的,但若招致殺身之禍,恐怕……”
  劉遠(yuǎn)道:“老朽一片忠心耿耿,能為皇上死,死得其所,死而無憾。”
  那大漢失聲一笑,道:“主子爺,我早就說劉太傅冥頑不靈,已無可救藥,難為主子爺今晚親自走這一趟,除了救他一命外,卻是無功而返。與其每日讓他在皇帝面前吵鬧,倒不如讓人先要了他的老命!
  “你說什么?”劉遠(yuǎn)須眉倒豎,對那大漢怒目而視。
  房間里突然充滿了清涼的笑聲,銅面人道:“手下人說話多有得罪,太傅息怒!
  劉遠(yuǎn)道:“二位究竟是什么人?什么用意?”
  “若不如實(shí)相告,太傅恐會見怪,”銅面人笑道,“在下在家行九,姓顏!
  劉遠(yuǎn)突然跌坐在椅子中,全身的肥肉在劇烈地顫抖著,望著銅面人的眼神竟然死灰般渙散開,詛咒般的名字,慢慢一字字從他嘴唇中吐出來:“閻、閻王爺……”
  次日午后,成親王在乾清宮御書房外請見,一會兒就有當(dāng)差的太監(jiān)出來傳旨道:“皇上口諭,請成親王紫南苑候駕陪射!
  成親王領(lǐng)旨道:“是;噬显趺聪肫鹕浼齺砹?”
  先帝有十一位皇子、八位公主,太后為妃時,對兩個兒子管教森嚴(yán),很少容得他們和其他皇子交往過密,說到玩伴,自小到大就是他二人而已;实酆统捎H王年幼時就嗜弈棋,但皇帝棋力稍遜,自小便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已經(jīng)連輸了十幾年,及至登基,成親王也是一如既往,不曾有過半子相讓;实酆脛傩臉O強(qiáng),像這樣前日慘敗,次日不找回顏面的事,前所未有。
  皇帝穿著一件新做的紫色箭袖夾衫,神采飛揚(yáng)地領(lǐng)著人進(jìn)了紫南苑——宮里已換了春衣——成親王見這件夾衫裁得甚窄,倒襯得皇帝肩寬腰細(xì),一派英武。
  “原來皇上在試新衣裳!
  皇帝笑道:“母后說宮里的衣裳一貫寬大,年輕人穿了不免顯得頹唐,今年針工局就改了樣子。母后還說,如果你喜歡,叫針工局一樣做給你。”說著戴了扳指,接過吉祥奉來的弓箭,拉開就射,一箭正中紅心,跟的二三十個太監(jiān)一個勁兒哄然叫好。
  成親王苦笑道:“騎射這種事,臣從小就不如皇上,穿了新衣裳一樣還是甘拜下風(fēng),何苦花枝招展地丟人現(xiàn)眼!
  皇帝道:“今天有件新鮮事,太傅劉遠(yuǎn)上折子稱病,要在家休養(yǎng),他吏部尚書的差事還兼著,叫他的學(xué)生蔡思齊代管!
  “定是昨日皇上將他訓(xùn)斥了,他自己要在家里思過。如此一來,皇上倒可耳根清凈一陣!
  皇帝微微冷笑:“耳根清凈嘛,倒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成親王微微一震,射出去的箭立時失了準(zhǔn)頭,脫靶倒也罷了,竟往一堆內(nèi)監(jiān)的人叢中飛去,嚇得那些小太監(jiān)抱頭鼠竄。皇帝身邊的太監(jiān)見慣了這種情景,都一本正經(jīng)地視若無睹,只有皇帝拍拍成親王的肩膀道:“到今天我對你的弓法實(shí)在是忍無可忍,你騎射的老師是誰,我替你革了他的職,問他誤人子弟之罪!
  “那倒也不必讓皇上為難,”成親王笑道,“臣的老師雖說不是兵部的上將,卻是母后親信的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母后現(xiàn)正在慈寧宮問他的話,皇上今日饒了他也罷!
  賀冶年此時處境確實(shí)不妙,昨夜遣兄弟賀天慶帶同最親信的侍衛(wèi)黃誕、錢越、張出、馮茂四人行刺劉遠(yuǎn),不料完敗而歸。最令人憂心的卻是半路里殺出來的兩個人,任這五名侍衛(wèi)好手與之交手?jǐn)?shù)招,自始至終也不曾看出兩人半點(diǎn)路數(shù)。賀冶年在宮廷里跌打滾爬多年,深知利害,不敢隱瞞,只得向太后據(jù)實(shí)稟報。太后聽了,慢慢放下茶盞,沉默了半晌。賀冶年滿頭冷汗,俯首不起。
  “哎!你太過自作主張了。”太后在簾內(nèi)微喟,“劉遠(yuǎn)是股肱之臣。不過是議論了幾句外戚藩王,也不至于你派人去唬他!
  “臣罪該萬死!”賀冶年頓首。
  “好了!碧笪⑿,“你們朝里的大臣相互開玩笑,也須有些分寸。不過你手下人都非等閑之輩,怎么會讓太傅府里人教訓(xùn)了呢?”
  “太后圣明。臣手下的人回來稟報道,在劉府里所遇兩個高手,其中一個以一敵五不落下風(fēng),另一個更是會施邪法,向他射去的箭竟能倒射回來,臣派去的人實(shí)在不是他們的對手,有一人右手被廢,能全身而退已是萬幸!
  太后微一沉思,轉(zhuǎn)頭望向身邊的女官洪司言,道:“你有沒有覺得聽起來像一個人?”
  洪司言變色道:“難不成七寶太監(jiān)還在京城?”
  “這萬萬不會,”賀冶年道,“臣已奉太后懿旨派人緊盯著他,昨天的回報說他現(xiàn)在青州,病倒在客棧里!
  太后道:“七寶即便還在京中也不會與我作對!鞭D(zhuǎn)而向賀冶年道,“賀卿,你且撫恤受傷的侍衛(wèi),這件事,也不要再提了,徒然給侍衛(wèi)丟丑!
  太后見賀冶年行禮退出后,才問洪司言道:“你覺得如何?”
  “賀冶年確實(shí)深諳太后圣意。知道太后嫌劉遠(yuǎn)吵鬧,竟不惜下手殺他!
  “他知道什么!”太后冷笑,“朝里的大臣有幾個還向著皇帝的?都要被他一個個拔除,今后皇帝還用什么人?賀冶年雖說跟得我甚緊,這些年來卻沒有少受藩王的好處。我自然不信他膽敢玩什么花樣,卻也知道他心底里不免要替藩王們思量。他只以為外戚藩王與我總在一條船上,反倒忘了皇帝是我親生的兒子,是正經(jīng)的中原圣主!”
  “太后若放任劉遠(yuǎn)那老兒,只怕他事事較真,日日吵鬧,遲早會惹出事來!
  “這倒不怕,”太后指指幾案上的一堆奏折,道,“他學(xué)得乖巧了,今天上折子稱病,總算能讓人太平一陣!
  “放在朝中總是不安穩(wěn),要不找個借口打發(fā)回原籍養(yǎng)老,等過一陣子再請他回來……”
  “劉遠(yuǎn)在朝中學(xué)生同黨甚多,就怕他們事后蠱惑人心,煽動皇帝與我作對,屆時得益的,只有藩王了。此時萬萬不能明著動他。他的女兒嫁在五城兵馬提督袁家,原本他被強(qiáng)盜刺死,袁迅京城戍備不力,自然脫不了干系,再讓賀冶年親信的人接任五城兵馬提督一職,朝中自然沒有劉遠(yuǎn)吵鬧,宮門外也變作是我自己人,如此一石二鳥,自可將劉遠(yuǎn)一黨連根拔起。賀冶年想得甚妙,不過弄巧成拙在有人插手!
  “不知那兩個橫插一腳的人物又是誰。武功既然高,為何不將刺客拿住審問?”
  太后笑道:“還用審問嗎?那兩人肯定一早知道是宮中的侍衛(wèi),怕撕破大家的臉面,故意放他們回來的!
  “這倒不錯,劉遠(yuǎn)若非知道是宮里的刺客,以他的脾氣怎會托病賴在家里?”
  太后苦笑道:“只怕劉遠(yuǎn)還以為是我遣派人手殺他,如今倒把我弄得里外不是人起來。劉遠(yuǎn)的人是好的,政見也不錯,只是時機(jī)不到,不該逼得皇帝太急,如今緩一緩,對大家都有好處。”
  洪司言道:“說這話太后主子也許會生氣,不過,主子娘家?guī)孜煌鯛斠矊?shí)在過分,皇上的脾氣若像太后,遲早會出大事!
  太后仰頭看著洪司言,幽然道:“那人死了,先帝也走了,皇帝對我也是戒心重重。我這一輩子了無樂趣,眼看就要到頭,還要見我手足骨肉相殘嗎?你說的不錯,真盼自己現(xiàn)下就瞎了眼睛,不要看見他們玉石俱焚!
  這日就有針工局的人來為成親王剪春衣,成親王本不喜歡理睬這種事,但聽人回道為首的是采辦太監(jiān)辟邪,便一迭聲著人去叫。成親王素有潔癖,不喜歡別人在身上擺弄,今天倒是笑嘻嘻等到兩個內(nèi)監(jiān)量完尺寸,才對辟邪道:“我知道你棋力高強(qiáng),既然來了,不如陪我下一盤棋!
  王府的師爺在花園里擺了棋盤,在一旁陪看。
  “坐。”成親王笑道。
  “奴婢僭越了!北傩靶辛硕Y。
  兩人布下座子,辟邪提白子侵角起勢,成親王黑子應(yīng)對,卻見辟邪落子的手指晶瑩剔透,在春日下散發(fā)著絲絲涼意,不禁一怔,轉(zhuǎn)而望著他的臉,見他容色淡靜,微微含笑,心中不禁一蕩。
  “王爺!北傩耙娝呱瘢唤嵝岩痪。
  “啊,對。”成親王這才接著落子。
  幾十手下來,辟邪的棋路中規(guī)中矩,但成親王總覺任自己翻騰變化,對手的棋力卻猶如浩然煙海,從容應(yīng)對,不動聲色。一局下來,兩人竟是和局。
  成親王笑道:“知道你不好意思贏我,這棋再下,我不過徒然丟丑!
  辟邪起身行禮道:“王爺過謙!
  “棋是不下了,”成親王突然牽住辟邪的手,柔聲道,“不如在這里陪我吃了飯?jiān)僮摺!?br/>  成親王的手掌是微微帶著潮濕的溫暖,辟邪的神色間不見些微閃爍,笑意毫不動搖,只是慢慢將手抽回來,道:“王爺厚賜,卻之不恭。只是天色已晚,只怕宮里下鑰,不敢再留!
  成親王無奈,容他告退,見他遠(yuǎn)去之后才笑著問身邊的趙師爺:“如何?”
  “冰清玉潔,絕色!”趙師爺嘖嘖贊道,“不過,學(xué)生勸王爺還是不要打他的主意好!
  “怎么?”
  “這個人心智拔群,處事鎮(zhèn)定,喜怒不形于色,絕非善輩。”
  成親王仍不肯死心,追問道:“何以見得?”
  “觀棋知人罷了,”趙師爺?shù),“不是學(xué)生哄王爺高興,王爺這等的天縱奇才,學(xué)生平生僅見,但適才觀局,便知這個辟邪的狡慧……”
  成親王笑道:“你這是在哄我高興?你是想說他的智慧更遠(yuǎn)在我之上吧!
  趙師爺賠笑道:“王爺明鑒。且不說他有何大志,光是在這棋藝小道上的聰明就足以讓人毛骨悚然了!
  成親王點(diǎn)頭,面有憂色,嘆了口氣:“只是不知這等人物如何能為我所用。一個吉祥頗有大將風(fēng)度,如意又灑脫深刻,再加上這個辟邪——七個徒弟當(dāng)中至少有三四個必成大器,七寶太監(jiān)當(dāng)真了得!
  之后連著一個多月,皇帝倒是不時召成親王伴駕,卻絕口不提弈棋。成親王技癢難忍,但對手畢竟是師爺、食客,就算是京里的大臣,又怎敢贏他,縱然棋藝再高,也是唯唯諾諾,成親王本來就難逢對手,此時更覺得自己勝之不武,很是掃興。
  這日皇帝終于著人來叫他陪弈。成親王至乾清宮側(cè)殿,見靠窗的軟榻的幾案上已經(jīng)擺了棋盤,一個青衣太監(jiān)站著侍奉皇帝擺譜,如意在一旁陪看,于是笑道:“皇上萬福,原來最近有人當(dāng)了臣的差事,臣是白來了!
  “你別饒舌,快進(jìn)來!被实鬯坪鹾芨吲d。
  如意等內(nèi)監(jiān)都抿嘴笑著向成親王請了安。成親王看著如意,道:“如意在偷笑,一定是想替萬歲爺在背后算計我!
  “奴婢不敢!
  成親王望了侍弈的太監(jiān)一眼,見他一張雪白淡定的臉上神色恭謹(jǐn),卻瞧不出喜怒!霸瓉硎潜傩,這可是宮里的高手,皇上的戰(zhàn)況如何?”
  皇帝道:“他又不敢贏我,找他下棋,勝之不武!
  ——于我心有戚戚焉——成親王心里嘆了口氣。
  內(nèi)監(jiān)們重設(shè)棋盤,再奉新茶;实酆统捎H王仍用平日的布局,再下幾手棋之后,成親王就隱隱覺得不妙,皇帝今日的手段精妙,竟在招招克制自己的棋路,也不像平時那樣喜歡與自己纏斗,一百多手下來,皇帝已大占上風(fēng),最后贏了三路;实劢袢盏靡匝⿶u,胸襟大暢,不禁哈哈大笑。
  “原來皇上這一個多月來臥薪嘗膽,想著了克敵制勝的法子,”成親王嘆道,“一定是辟邪這個奴才的壞點(diǎn)子,上個月還特地來打探臣的棋路!
  如意在一邊躬身賠笑道:“王爺明察秋毫!
  皇帝命人將棋子收了,道:“咱們再下一局,朕一樣贏你!
  成親王笑道:“這么下棋也沒什么意思,不如臣和皇上賭個彩頭!
  “好!”皇帝不禁興致盎然,“你打算賭什么?”
  “倘若臣贏了皇上,皇上就把辟邪賞賜給臣!闭f著眼光瞟在辟邪身上。
  如意等人均吃了一驚,面面相覷,辟邪神色間仍是悠然平靜,不置可否。
  皇帝卻搖頭道:“不是朕怕輸給你,此事卻是不可,先帝在世時就說過,內(nèi)監(jiān)怎么也是個人,怎能像件物事般送來送去。”
  辟邪臉上終于有些動容,嘴角牽起個平淡似水的笑意,轉(zhuǎn)頭望著皇帝。
  成親王討了個沒趣,有些懊惱,氣勢上先輸了,第二盤的結(jié)局自然可想而知,最后不得不痛下決心,要回去好好想了對策再來翻本。
  皇帝遣退眾人,只留了辟邪。春日暖洋洋地斜射在窗欞上,清風(fēng)拂柳,傳來悅耳的“沙沙”聲。皇帝若有所思地把玩著棋子,屋里只有令人適意的寂靜。
  “你也看過了朕和成親王過去的棋譜,自己也和他交過手,你覺得他的棋藝到底如何?”
  “親王的棋力極為高明,若說是京城第一的高手也不為過。”
  “他真有這么厲害?”
  “是。若非奴婢看過親王過去的棋譜,要贏他也是不易!
  “那么你看朕和他的究竟差在哪里?”
  辟邪笑了笑:“皇上的棋和成親王并無什么差距。所謂弈棋如弈人,皇上的棋大氣磅礴,正如皇上本人有過人的魄力,成親王擅纏斗劫殺,從前皇上不敵成親王凌厲的攻勢,是因皇上殊少過慮小節(jié),皇上若有心細(xì)細(xì)剖析親王的棋路,成親王將來不會再是皇上的對手!
  “這怎么說?”
  “魄力和決斷,大多仰賴一個人天生的稟賦。謀略這一物,卻可以后天補(bǔ)足。成親王善謀略,皇上只仗天生的魄力,多年來卻能與親王勢均力敵,若有人再替皇上想幾招克制他棋路的對策,皇上自然就大占上風(fēng)了!
  “那個人就是你了!被实鄄唤α。
  辟邪老實(shí)不客氣地道:“正是!
  皇帝只覺辟邪今日的一言一行與往常大相徑庭,可謂凌厲如刃,直指己心,一時只覺從無如此投契之事,不禁胸懷歡暢。
  辟邪隨皇帝笑了笑,又慢慢道:“弈棋這種小道是如此,治國的大道也是如此。謀略,是為詭道,凡身居極位者,心胸光明,自己本身不會看重。歷代天下的霸主,有幾個是謀略上的天才?從來都是當(dāng)機(jī)立斷,知人善用者得天下。所以萬歲爺必將是一代圣主!
  皇帝怔了怔,轉(zhuǎn)而笑道:“你看了幾本書,就在這里胡說,你才二十幾歲的人,懂什么?”
  辟邪微笑躬身道:“是!
  皇帝又俯首擺弄棋局,靜了半晌,突然煩悶地將棋子擲在棋盤上,一副殘局被攪得七零八落。皇帝起身背著手踱了幾步,冷笑道:“知人善用?這一朝文武見了那四個親王,無不唯唯諾諾,劉遠(yuǎn)這樣的人整天嘴里說的是忠君報國,卻只會在朕面前一味吵鬧。然朕豪氣干云,又能用誰?”
  辟邪彎腰撿起腳邊的棋子,道:“其實(shí)皇上身邊一直都有大智大慧的人物。”
  “哦?是誰?”
  “奴婢的師傅就是一個。”
  “七寶太監(jiān)?”
  “是,皇上定是知道奴婢的師傅為什么會叫七寶太監(jiān)。”
  皇帝恢復(fù)了些平靜,失笑道:“那還不是因?yàn)槭樟四銈兤邆徒弟?”
  “皇上有所不知,奴婢師傅年輕時就精通‘琴棋書畫騎劍射’七樣絕技,七寶太監(jiān)的名字原是先帝所賜!
  “就算他樣樣精通,又怎能稱得上是大智大慧?”
  “人的精力本來有限,能多有涉獵的人大多天資聰慧,更不用說琴棋書畫四技皆通。待到文武雙全,自然是天縱奇才。奴婢的師傅一直隨侍先帝、太后駕下,從前也替太后辦了不少事!
  辟邪的話說得委婉,皇帝卻知道自己母后受先帝寵愛十七年長盛不衰,其中必有緣故,先帝有十一位皇子,自己能登上皇位,定是當(dāng)初母后和七寶太監(jiān)大費(fèi)周章之故。
  “你說得不錯,但現(xiàn)在七寶太監(jiān)已經(jīng)不知所終,不提他也罷!
  辟邪卻微笑道:“大智大慧奴婢不敢說,但現(xiàn)在宮里能稱得上陰謀家的倒頗有幾個。”
  皇帝轉(zhuǎn)回身,望著辟邪臉上的笑容,笑道:“難不成你是其中的一個?”
  辟邪慢慢將手中一枚黑子放入棋盤,眼中神光四溢,寒意奪人雙目,清清楚楚地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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