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亂云低水(全兩冊)


作者:卻卻     整理日期:2022-12-31 07:19:59

  云和水,相識相聚不可回避,若要相守,卻風云突變,難上加難。云韓仙,一直是高高在上飄忽的云,以輕蔑的笑容俯視眾生,不甘平庸,不甘被人擺布。然而,塵世污濁,如何容得如此清澈高傲的靈魂,狂風漫卷,除了毀滅飄散,別無他途。幸運的是,還有水能包容她。秋水天,一泓澄澈的水,以一顆赤子之心撫慰她的累累傷痕,始終默默付出,所求的只不過是她的一抹笑容。他說,她的笑,比春天的花開得還要美。
  第一部 水笑云歇半夜風 第一章 冷霜離鴻
  第一章 冷霜離鴻
  “永別了,太平!永別了,娘親!”
  出了京城太平的南平門,云韓仙突然覺得天藍得太刺眼,讓人幾無招架之力,只得垂下眼簾,長長吁了口氣,似乎這樣才能放下全身重負,重新啟程。
  從城門出來不遠便是太平橋,太平橋兩端各建了一個亭,名字也取得簡單而絕妙,靠近京城的一方叫長亭,那方就叫短亭,跟亭子一起建的是南平河兩岸的碎石小道和十里一個的小亭,小道一邊垂柳拂面,水光山色盡收眼底,一邊花草遍地,屋舍儼然,兩岸風景美不勝收。
  此時的南平河一派富足景象,風光如畫,游船穿梭如織,云韓仙站在橋上看了一會,心頭閃過一人暴怒的面孔,忽而,那面孔的暴怒之色全消,嘴角揚起優(yōu)美的弧度,冷冽的,傲慢的,眸色深沉如夜,雖總是一派漠然,卻隱隱帶著說不出的哀傷。
  風悄然而起,惹得千萬條柳絲翩然而舞,頓時漫天柳絮如雪如霧,似夢還真。突然,那人無數(shù)的面容在她腦海盤旋,似要逼得她窒息,她捂著胸口疾奔幾步,一抬眼,正對上一片紅艷艷的朝霞,有如在太平山里瀕死時給過她力量的顏色,不禁一陣發(fā)寒,剎那間那些面孔潮水般退去,唯有這片不死不滅的紅。
  終究是孽緣,終究是木已成舟,何必重提。
  河邊楊柳依依,綠意似濃得化不開的離情,草色山光里,她仿佛看到有個青色身影在柳條翻飛中奔跑。自從烏余亡國,娘親便再不穿鮮艷的顏色,不戴首飾,青色與白色,成了娘親的標志。河水潺潺,披了一身朱金色衣衫,有絲緞一般的質地,流光溢彩,恍如閨閣中倚著美人靠的女子,沉思細想,春上眉梢,有無限嬌羞之意。
  這樣的美景,怎能不讓她那同在囚籠里的娘親流連忘返?
  她的娘親,有著世間最美麗的容顏,更是個才華橫溢的奇女子,住在相府一進隱秘的小院,陪伴青燈古卷,過著自封一般的生活。
  娘親很少笑,十分得意的時候,就會輕輕哼起一些曲調優(yōu)美的歌謠,她學東西很快,娘親唱過一遍她就能跟著唱,不過,這些歌似乎不為人所喜,有次爹爹來探望娘親,為了討爹爹歡喜,她大著膽子湊上去咿咿呀呀唱了兩句,爹爹臉色驟變,劈頭給她一巴掌,打得她鼻血橫流,還不住地罵道:“我打死你這個賤種!”
  那是記憶里娘親第一次發(fā)火,娘親挺身攔在她面前,冷冷道:“你別忘了,她也是你的種!”
  在冰雪般的娘親面前,爹爹似乎永遠低人一等,總一副陪著小心的模樣,除了這次,只見他暴跳如雷道:“你教得好!你難道要她以后出門被人戳著脊梁骨罵亡國奴!你們?yōu)跤嘁呀浲鰢,不要在我面前擺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老子看著惡心!如果沒有我,你們還不知在哪個窯子里被千人騎萬人枕,輪得到你來教訓我!”
  娘親似幡然醒悟,連連后退幾步,癱軟在椅上,突然大笑連連,笑得滿臉水光。爹爹自知失言,臉色頗有些尷尬,轉頭將她拎到面前,重重敲著她的頭道:“記住,烏余的亡國之音唱不得,你是我云宰相的千金,不是烏余的亡國奴!”
  她只覺眼前亮晶晶一片,拼命點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爹爹看了看娘親,欲言又止,扔了她怒氣沖沖而去,剛走到院子門口又折回,一把拉住她,也不敢去看娘親,恨恨道:“我把孩子帶走,不能讓你把她教壞了!”
  娘親霍地起身,徑直走入房間,留下余音裊裊,“那晚上你來跟我收尸吧!”
  爹爹呆呆看著娘親的背影,手上不知不覺用了狠勁,抓得她手臂鉆心地疼,她咬著下唇不敢哭出聲來。
  良久,爹爹終于回過神來,垂下頭看了她一眼,雙目如要噴出火來,揪著她的發(fā)喝道:“你哭啊,怎么不哭出來,女娃不都是哭哭啼啼的,你連哭都不會嗎!”
  她哪里承受得住,癟癟嘴巴想哭,爹爹已經不耐煩了,一巴掌將她打飛,對著房間大吼,“反正是個沒用的女娃,隨便你怎么教,以后我就當沒這個女兒。
  她很想反駁爹爹,她不是沒用的女娃,已經讀了許多書,還會畫栩栩如生的花草樹木。她還想哀求,如果唱歌不好,她可以不唱,可是不要丟下她……
  爹爹死死盯著她血淋淋的嘴巴,始終沒有聽到期待的聲音,長嘆一聲,肩膀頓時垮了下來,拖曳著腳步來到院子門口,一字一頓道:“清漪,你難道還是不肯相信,我對你確是真心,是一心為你們好!
  一個沒有任何溫度的聲音從屋子里飄出來,“這種殘忍的真心我林清漪無福消受,請云宰相留給別人吧!”
  “你竟然說我殘忍!”爹爹雙目一片赤紅,仰天大笑,“你以為把自己關起來,就可以裝作不知道亡國后烏余人的悲慘下場,我對你一見鐘情,護你敬你愛你,十年來絲毫未變,到頭來只落個殘忍二字,清漪,你算對得起我!”
  她被爹爹的瘋狂驚得目瞪口呆,只聽娘親用顫抖的聲音幽幽道:“云尚,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我有今天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你終有一天會得到報應,我活到今日,一是為了仙兒,二就是為了等著看你的結局!”
  “好,你看著,我會讓你得償所愿!”爹爹不怒反笑,“不過,以后不要讓我看見這個沒用的女娃!”
  她終于找到自己的聲音,脆生生道:“爹爹,我不是沒用的女娃!”她抹了抹臉上的液體,想讓爹爹看清楚自己認真堅定的表情,或者多看一眼與娘親相似的面容。
  爹爹停下腳步,微微轉身,抬高了聲調,“看好你的女兒,我的手段你應該最清楚不過!”
  那一天正是她九歲生日,她得到了一生最難堪的生日禮物,比以往的漠視更難堪的禮物。
  爹爹匆匆而去,兩個多月后又匆匆而來,一進門就紅著雙眼四處尋找娘親,小院能有多大,他很快就在小菜園里發(fā)現(xiàn)那忙碌的身影,瘋狂地沖上去抱住她,不顧她的踢打,將她打橫抱回房間。
  她想上前幫娘親,看到爹爹的臉,她渾身一震,倚著木柱停住腳步,那憔悴的面容上,兩道淚痕如此分明,讓人觸目驚心。
  她第一次懂得,感情的煎熬,要比所有傷害的疊加還要痛,從此,她對愛里掙扎的人們都有著深深的憐憫。
  與對待娘親的態(tài)度不同,爹爹本就對她不甚熱心,從此更是視她為無物,連一句招呼的話都不肯說,娘親不忍見她傷心,干脆做了壞人,將她關進側屋,自此,她聽了多年爹爹略顯沙啞的絮絮低語,卻再未與他相見。
  這樣奇特的關系,連她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哪個爹爹會把自己的骨肉當成仇敵,哪個妻子會對夫君怒目相向,到死都不肯給好臉色,哪個男子能忍受愛人多年的冷漠,當愛人先自己而去,竟喪失生念,斗志皆無。
  橋頭的垂柳隨風而起,拂在臉上微微有點疼,她把一片細長的葉子放進手心,舍不得放棄任何一絲真實的觸感,只是,指甲掐入掌心的痛提醒了她,這一次,真的是永訣。
  “永別了,太平!”
  “永別了,娘親!”
  “長亭更短亭,折柳訴離情,行人已在春山外,何處問歸程。蘭舟催,風鈴飛,倚欄桿,淚雙垂……”
  一個纏綿悱惻的歌聲由遠及近而來,卻很快戛然而止,聽到熟悉的音調,云韓仙悚然一驚,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朝歌聲的方向飛奔。
  果然如她所料,短亭外,兩個衣裳襤褸的瘦弱老婦正被人們圍在中間推推搡搡,旁邊有的孩子還在蹦蹦跳跳叫嚷,“國已亡,國已亡,黑魚死,黑玉光,棠棣滿城夜如晝,歌舞任尋歡。亡國奴,亡國奴,黑山倒,黑水干,甘棠門開再難掩,賤民滿地竄。”
  她聽得心頭刺痛難耐,沖上去一手拉住一個老婦,眼一瞪,粗嗓子大喝道:“叫你們別來送你們偏不聽,就會給我惹事!”
  兩個老婦本已習慣被人們指指戳戳,皆木然而立,布滿風霜的臉如一張山南的儺面面具,眼神森冷中有無盡蒼涼。
  看到有個瘦小的年青男子為自己出頭,兩人皆渾身一震,低垂著頭一聲不吭地被她拉出人群,有位好心的女子還交代一句,“不要讓你的家奴到處唱這種亡國之音,小心被那些魯莽的家伙打死!
  她強笑謝過,腳步更加飛快,簡直如逃命一般。兩個老婦也無多話,靜靜看著她的側面,一路緊跟。她走得急了,頓時有些氣喘,扔下兩人,三步并作兩步沖到一棵樹下,往樹上一靠,恨不得化作一把泥土了事。
  兩個老婦見她久不開口,面面相覷,皆露出擔憂之色,齊齊上前攙扶。她心頭一熱,抱住柳樹回頭嬉笑道:“我沒事,你們不用管我!
  看著她近乎孩童般的動作,兩個老婦笑出聲來,稍微高些的老婦壓低聲音道:“孩子,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在母親的親人面前,她沒來由地安心,嘿嘿直笑,搖頭如撥浪鼓,歪著頭想了想,對兩人深深鞠躬,輕聲道:“謝謝姨姨,我還要趕路,姨姨請多保重!”
  姨姨是烏余人對年長婦人的稱呼,聽到久違的名字,連被打罵都不動聲色的老婦都紅了眼眶,同時向前跨出一步,將她小心翼翼攙住,高個老婦輕柔道:“孩子,你去哪,姨姨送你!”
  她剛要開口,只聽城門口一陣喧鬧,一隊威風凜凜的侍衛(wèi)疾奔而出,而城門立刻緊閉,急促的馬蹄聲里,人們驚慌失措的叫聲和孩子的哭鬧顯得無比尖利。她霎時變了臉色,明明很想拔腿狂奔,腳偏偏不聽使喚,幾乎站都站不住了。
  高個的老婦就勢將她瘦小的身體擁在懷里,附耳道:“別怕,有我們!”
  烏余話有奇特的綿軟與柔媚,她多年未聞這種語言,仿佛什么東西堵在喉頭,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失神間,一人一騎已逼到她們面前,長刀霍霍,氣勢洶洶,高個老婦撲通跪倒,以尖利的烏余唱歌般聲調大喊,“我們是賣藝的,沒有犯法啊,大人明鑒!”
  那人舉起的刀立刻縮了回去,不屑地嗤了一聲,目光冰冷,匆匆在三人臉上掃了個來回,轉頭去詢問亭子里的幾對鴛鴦。
  高個老婦顫巍巍爬起來,拽住她的手腕,低頭疾走,看起來似三人相互攙扶而行,經過短亭時,兩把刀又齊刷刷橫在三人面前,兩位老婦硬生生把她拽跪在地,哀嚎道:“大人明鑒……”
  “住口!”一人冷冷道,“見到一個單身的年輕漂亮姑娘趕快報官,好處少不了你們的!”
  三人唯唯諾諾應下,剛想起身,那人用刀直指云韓仙,用冰涼的刀尖托起她下巴,高個老婦在一旁磕頭如搗蒜,“大人,老婆子只有這根獨苗,他身體還不好,請大人手下留情!”
  “你也是賣藝的?”那人絲毫不為所動,直直看進她的眼底。
  她冷汗淋漓,定了定心神,用凄婉的語調輕輕唱道:“鐵蹄東下事成空,蔓草萋萋滿故宮。亡國亡家為墨玉,露桃猶自恨春風!
  那人一腳將她踹倒在地,憤憤道:“你們這群亡國奴,明明是翡翠收留你們,賞你們飯吃,卻偏偏不知感恩,日日唱這些亡國調,難怪沒人喜歡!滾遠點,別讓我再看見你們!”
  矮個老婦飛快地攙起她,三人相攜而去,將那片混亂拋之腦后。
  自此,三人成了旅伴,奇怪的是,兩位老婦再沒問過她要去哪里,只是一路沉默跟隨,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她孑然一身而來,本不愿再有什么牽絆,一路婉拒數(shù)次,見兩人始終不聽,也無可奈何,自顧自往南走。
  第四天,云韓仙終于忍不住了,恭恭敬敬問兩人姓名,高個老婦微微一笑,“你叫我們姨姨就好,我姓林,她姓江!
  “你是否要去蓬萊山?”矮個老婦第一次開口,聲音有些刺耳,見她一臉震驚,淡然笑道,“我曾聽你在夢中說過這三個字。”
  她還在斟酌,林姨嘆道:“孩子,你江姨以前的聲音十分好聽,只是有人不喜歡她的歌,想把她毒啞,誰知下毒不夠分量,她的聲音就成這樣了!
  她放下心結,黯然點頭,林姨輕輕拍拍她,“你既然不完全是烏余人,那種歌以后少唱,你母親若在世,也一定不想看到你受傷害!
  她再次愕然,林姨哈哈大笑,“烏余那一代的人活下來的少,能活到我們這個年紀的少之又少,你母親若在,怎么舍得讓你孤單一人流浪在外!
  想起娘親,她咬了咬下唇,起身就走,卻覺一陣頭暈目眩,閉著眼睛一步也挪不開,兩人扶住她,林姨扣在她腕上,沉吟道:“脈象怎會如此詭異,還有元氣耗盡之態(tài),孩子,你到底遇到什么事情了,能告訴姨姨嗎?”
  云韓仙揮開她的手,強笑道:“姨姨,我真的沒事,多謝!”說話間,她提起一口氣疾走幾步,沒有聽到兩人的反應,怕自己的態(tài)度打擊了她們,不由自主地回頭,卻見兩人怔怔看著自己,一臉肅然。
  她心頭一陣揪疼,再次深深鞠躬,朝她們揮手告別。兩人如老僧入定,望向她的目光有說不出的愴然,讓人不忍對視。她悄悄松了口氣,卻有種酸澀的情緒從心底油然而生,要用力睜著雙眼,才能抑制落淚的沖動。
  雖然有很多流浪的經驗,這次的旅程去以往要辛苦許多,往往走不到一兩個時辰,腿就仿佛不是自己的,她經常性眼前發(fā)黑,隨便歪倒在一處就能睡得昏天暗地,而且這兩年養(yǎng)尊處優(yōu),久已不慣饑餓,餓起來肚子似乎有人拿刀在里面翻攪,根本不是忍一忍就能對付。
  一天時間,她僅從和兩位姨姨分手的小鎮(zhèn)走到鎮(zhèn)外的村莊,好在翡翠百姓大多樸實熱情,看到她躑躅獨行,身體單薄,不時有人送水送干糧,倒也沒遭罪。
  傍晚時分,她正昏昏欲睡,一輛裝飾簡樸的馬車突然停在她面前,林姨一臉憂色掀簾而出,沉默著把她扶到馬車上,她再無力爭辯,一頭栽進被褥堆里,沉沉睡去。
  林姨對趕車的年輕人點點頭,慢慢放下車簾,輕柔道:“汪奴,我們先去蓬萊山,再去找樂神醫(yī)。”
  汪奴高高揚起鞭,樂呵呵道:“林姨,這小子也是烏余人?”
  “什么小子,這是個俊俏姑娘!”林姨觀察著她的眉眼,從脖頸處發(fā)現(xiàn)端倪,不覺呼吸,似乎在喃喃自語,“她不但是烏余人,應該還是我的故人。”
  話音未落,林姨眼中已盈滿了淚,落在被褥中蒼白的臉上,連忙擦干淚捂住自己的臉,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壓抑心頭的劇痛,細細地看。
  這種精致的人皮面具,世間能做出來的不過三人,這雙細長嫵媚的眼睛,明明就屬于她惦念的那一個。她們的性格如此孤傲,如何能忍辱負重,在國破家亡后茍且偷生,還生育這么大的孩子,真不可思議!
  烏余明珠,整個烏余乃至盤古大陸上的明珠,烏余最優(yōu)秀的女兒,如何能不傲氣凜然?
  那些光彩奪目的明珠,到底散落在何方?得到她們的人,是珍視,還是毀棄?
  這些都不急,目前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那人的孩子應是天之驕女,不該如此狼狽,甚至病入膏肓,危在旦夕。
  所有烏余人的孩子,都不該如此被人對待,也不該被稱為“奴”或“賤民”,烏余可以亡國,但烏靈河在,烏墨山在,烏余的根仍然在,烏余人是盤古大陸的脊梁,一定能夠重新站起來,那百萬烏余人的血,決不能白流!
  滾滾紅塵中,馬車風馳電掣而去,天邊的晚霞轟然燒起,似沙場上漫山遍野的血肉,似未亡人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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