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春雨落長河-浮生


作者:江天雪意     整理日期:2022-12-31 06:56:39

  世事前緣如催生萬物的春風(fēng),春風(fēng)化雨,春雨落長河。潘璟寧:年少時所經(jīng)的一切美好,都宛若即將食藥之前的蜜糖,甜在前,苦在后,成人之后*重要的一課,沒想到竟是“求而不得”。孟子昭:為了你,我不愿放棄我的家業(yè),不愿放棄父母的期望,不愿放棄很多事情,我以為我錯了,其實沒有,因為原來這所有的不放棄,都是為了今天的放棄。鄭銀川:人生一世不過是一一行遍必經(jīng)的路途,嘗盡百般滋味,然后告別。她只是先行了一步,待又一年春雨落下之時,我們會在時光的河流上重逢。
  第一章 疾風(fēng)
  〔一〕
  “海舶幾多渾莫辨,地球何處不相同!
  上海,中國乃至世界輪船航運的核心地帶,世界最繁華的金融中心之一。從黃埔灘頭開始,銀行、信托公司、交易所鱗次櫛比,除中央、交通、通商等少數(shù)幾家本國銀行外,幾乎全是外國的銀行:匯豐、麥加利、中法、正金、華比……從九江路折入,沿途盡是證券交易所,另有花旗、大通、三井德華等銀行,錢莊票號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連同寧波路、北京路、河南路一道,高樓云集,夜來燈火輝煌,真正名副其實的“金光閃閃”。
  子昭和父親走出匯豐銀行的大樓,邁下臺階后,他回頭看了看樓前的兩尊雄視前方張著大口的石獅子。
  道群淡淡一笑,道:“匯豐這一只大獅子,一開口就不知道在中國吞了多少錢,虧本的買賣他們是從來不做的。這一次若真要從他們手里借到了錢,可就是被獅子咬住脖子,不能輕易亂動咯!
  “那咱們干脆全部自籌,又不是沒有錢,不就買幾艘船嗎?”
  道群見兒子一派天真,不愿跟他多說憂心之事,只一邊走一邊告訴他一些和船業(yè)金融有關(guān)的軼事,將話題岔了開去。
  煙水蒼茫,輪船的汽笛聲漂浮在黃浦江的上空。
  暮色降臨,天空好似還和白天一樣明亮,但街道上已明顯感覺暗了下來。華燈初上,車水馬龍。道群和子昭慢悠悠走在江邊,眺望江上緩慢穿梭的輪船。
  “以前中國的內(nèi)河航運,哪里輪得上洋人說了算。洋貨要運進(jìn)來,得用民船從廣州起運,”道群說,鬢邊的白發(fā)在晚風(fēng)中輕輕飄動,霞光映在他眼中,“國貧民弱,中國不論是在政治還是經(jīng)濟(jì)上都不爭氣,幾場仗打下來,從旗昌、怡和開始,到太古、日清、日郵……內(nèi)行航道幾乎全被洋人給占了,連遠(yuǎn)洋的航業(yè)也基本上都在洋人手里。本土的船運公司,除了招商局有政府做靠山,其他如我們大鈞,還有盧老板的民生公司這樣的后起之秀,無不是腹背皆困,吃盡了啞巴虧。政府不扶持,即便扶持也多是試圖拿走股本,名為幫助,實則想借機收歸國有,到最后我們被排擠出去不說,辛苦了幾十年的家業(yè),也說不定會被那些雞零狗碎貪得無厭的腐敗官僚揮霍破壞殆盡!
  他看著沉思的兒子:“你未來岳父說我古板固執(zhí)不懂得變通,老是和洋人作對,其實我何嘗不知道,跟那些官僚相比,洋人們做生意至少會嚴(yán)守契約的規(guī)則,有一種,怎么說呢……”一時不知如何措辭形容,閉目想了想。
  子昭揣摩著道:“職業(yè)精神?”
  道群睜開眼睛:“沒錯。比如說這一次為我們進(jìn)行財務(wù)核算的英國公司,他們給我們做的財務(wù)報表,事無巨細(xì)精確無比,每一項風(fēng)險、利益,都給分析得條條在理。當(dāng)時他們建議我從匯豐貸款,提到匯豐新大樓在上海落成之時總董藍(lán)恩的一段話,我至今記憶尤深!
  “那個總董是怎么說的?”
  “他說:‘本行不惜巨資造此華廈,實因堅信中國商務(wù)之發(fā)達(dá)無可限量,今日中國社會及政治諸多情形,雖多可悲,致受外人之干涉……倘至必需之時,則敝國雖以武力為后盾亦無不可,蓋非此不足以恢復(fù)中國安全之秩序,亦為大多受害之中國人所歡迎!
  子昭蹙眉:“他是說雖然中國的經(jīng)濟(jì)會有繁榮的可能,但這個國家變數(shù)很大,投資人的錢隨時可能打水漂,匯豐有一個強國做依靠,一旦遇到這種風(fēng)險時刻,他們會不惜以武力來保障大家的利益……嘿嘿,讓他們在我們的土地上使用武力,政府跟孬種有什么區(qū)別?洋人侵占我國,還打著‘為中國人撐腰’的旗號,真是可笑至極!”
  道群道:“所以說,我們這些商人能有什么辦法呢?孟氏既要保護(hù)和發(fā)展大鈞,又要想辦法不被政府或洋人控制,談何容易。潘盛棠之所以現(xiàn)在跟我較這番勁,也是因為時局變化不定,他既想讓洋行重視潘家,也想在航運這碗飯上給潘家多尋一雙筷子。說到底,我們這些老骨頭,折騰來折騰去能耗到什么時候?今后的商場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天下,兒子,你加把勁吧!”
  子昭撓撓頭:“以我現(xiàn)在的經(jīng)驗和智慧,可能還是得慢慢來,而且我那未來的妻兄,看起來就很不好對付啊!
  道群沉吟道:“潘家大公子小小年紀(jì)就這般精明內(nèi)斂,又天資聰穎,假以時日,必會成就大氣候。這孩子……我看就連他父親也未必壓得住他。只希望今后他不要成為大鈞的敵人,要不還真是很棘手的一件事!
  子昭眉毛一揚:“他雖然不好對付,但我卻并不害怕,因為我知道我不會比他差的。”
  “是嗎?”道群不禁一笑。
  子昭道:“爹,我會爭氣,我落后他數(shù)年,從今天起加倍努力趕上去!
  道群贊許地點點頭:“好,我等著看!
  孟家在河南路有棟小宅子,一進(jìn)屋,子昭便飛奔到了電話旁,給璟寧打電話。因是長途,需要接線員轉(zhuǎn)接,等潘公館的傭人去將璟寧叫來,已經(jīng)好幾分鐘過去了。
  璟寧在那一頭輕輕喂了一聲,子昭早等得極不耐煩,抱怨道:“總是慢吞吞的,平日里活蹦亂跳跟泥鰍一樣,就接我電話的時候慢得像蝸牛!
  璟寧沒接話。
  他以為她在琢磨如何反唇相譏,結(jié)果她沉默許久,只解釋了一句:“我在睡覺。”
  “都是吃晚飯的時間了,你還睡覺?”他很是不滿,“是不是和琪琪她們瘋玩去啦,回家就犯困?”
  那邊又是半天不吭聲,他誤以為斷了線,提高音量喂了一聲,她方慢吞吞應(yīng)了句:“是的。”
  他嘻嘻一笑:“想我嗎?”
  “想!
  “有多想?”
  “很想。子昭,你別生我的氣,好嗎?”她微微有些哽咽。
  他被這楚楚的聲音搞得心軟,投降道:“好了,我不怪你了,只是下次接我電話的時候得利落點,知不知道?想你想得發(fā)瘋!
  “知道了!彼宋亲,心情似乎好了些,囑咐他注意休息,他也別有用心地叮囑:“你要小心別中暑,天太熱了,要玩的話等我回來陪你玩,這幾天就乖乖在家呆著,最好哪兒也別去!
  “你回來難道天就不熱了么?”她不禁笑了,語聲中卻依稀還有些苦澀之味,他想這一定是因為她對他相思的緣故,不免又是得意又是甜蜜,掛上電話后,嘴邊的笑容許久都未散去。
  接連兩天,道群約著金融界和實業(yè)界的熟人吃飯,子昭知道父親已在做最壞的打算,官價結(jié)匯的申請很可能得不到批準(zhǔn)。盡管徐副市長對父親很有信心地保證過,但以父親的性格,對所有事情都會預(yù)估一個最大的風(fēng)險,做足準(zhǔn)備?墒,購船的那筆款子中的百分之十五,這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萬一真得靠大鈞自己來解決,如何解決?
  夜里,道群疲倦至極,卻通宵失眠。他本有糖尿病,最近常突然間心跳加速,口唇發(fā)干,起床喝水后又會頻繁小解,折騰一宿再也無法入睡。子昭見父親日漸憔悴,無比憂心,弄了張?zhí)梢蔚礁赣H房間,晚上就睡在那里。有時道群醒了,似有感應(yīng),子昭立刻也便醒了,給父親端茶倒水,陪他說話放松心情。道群見兒子懂事成熟了許多,老心大慰,如此幾天下來,子昭倒沒能抽出時間思念璟寧。
  銀行的限期將近,徐祝齡從漢口打來了電話,和道群進(jìn)行了一番長談。
  掛上電話后,道群陷入了許久的沉默,然后對子昭一笑道:“看來還是得靠自己了。”
  “當(dāng)時不是說得好好的嗎?”子昭憤然道,“這些當(dāng)官的說話不算話!”
  “沒有很明確地說沒戲,只是我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了推搪之意。也許他是真的有難處吧!
  “都到這時候了,若要我們自己籌錢的話,怎么籌?”
  道群沉吟道:“萬不得已是不能發(fā)行債券的,價若不高,就會被人惡意收購,這樣一來,我便是將大鈞船業(yè)推到了懸崖邊上。不行,我得再想想有沒有別的辦法,看能不能重新找到幫手。”心力交瘁,胸口忽地一悶,重重坐倒在沙發(fā)上。
  子昭大驚,擔(dān)心地問:“父親,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中午有些積食,不妨事。”道群擺擺手,見兒子雙頰瘦削,黑眼圈都出來了,憐愛之意油然而起,便說,“銀行既然愿意延長籌款的時間,我們該做的也做了。放你一下午的假,想去吃什么玩什么盡管去。明天我們回武漢!
  子昭的眼睛不由得一亮,道群心里暗暗嘆氣:唉,這龐大的家業(yè)遲早要交給他,他無憂無慮的日子總會結(jié)束,趁我這老朽之身還能挺一段時間,讓這孩子輕松一天算一天吧。
  就近便是城隍廟,子昭買了幾塊臭豆腐,邊吃邊走,琢磨著給璟寧買點東西,但買什么好呢?金銀珠寶綾羅綢緞,潘家自然不缺,他溜達(dá)了幾圈便沒了主意,心想原來自己并不很會討她喜歡,惹她生氣倒極擅長。而一想起她生氣時瞪圓眼睛含嗔帶怒的可愛模樣,頓覺歸心似箭。人聲如沸,因愛人不在身邊,一切都索然無味。
  懨懨地回到住處,道群坐在客廳喝茶,見他手里空空無物,眉頭一蹙,說道:“快成家的人了,只知道玩,一點都不會處事!辫浦照日酒饋,“走,我跟你出去一趟!
  子昭大惑不解:“爸爸,您就好好休息吧,天都黑了,還沒吃飯,出去干什么?”
  道群瞥了他一眼:“晚飯要吃,禮物也要買。讓你出去玩你就真出去玩了?也不想著給你未來的妻子買點東西!彼旖兴緳C去開車,子昭無奈,只得跟著父親出去。
  車行至靜安寺“鴻翔時裝公司”門前,道群搖下車窗,見秋季最新款的服裝已上櫥窗,連初冬的大衣也上了架,便說道:“我給你媽媽買一件大衣,你給璟寧也買一件,女人家,喜不喜歡你買的東西另說,曉得你有這片心總是沒錯的。買了衣服再去趟霞飛路,看看有什么可以給你未來的岳父岳母帶回去!
  子昭心中溫暖,不敢多話,急忙扶父親下車。店員殷勤招呼問候,端茶送水,拿出新款衣裝的圖冊耐心介紹。道群說:“夏天很快就過去了,買實用些的吧!弊诱岩嗍沁@么想,朝父親笑了笑。
  道群給孟夫人挑了一件酒紅色的毛料大衣,子昭則一眼相中一件紫貂,店員將大衣取來給他看,毛色細(xì)軟有光,手撫過去如劃入一道清涼的泉水,剪裁精致,極襯璟寧的高挑。官禁雖開,高檔皮貨不再算什么稀罕物,但這件衣服依舊很貴。子昭猶豫了一瞬,最后還是指著一條白狐披肩道:“買這個吧。”見父親看著自己,便笑道,“一個小姑娘家,給她買條披肩就可以了!
  道群點點頭,念及之后兩家的婚事還需一大筆花費,公司又處在困難中,錢是得計劃著用,便沒說什么。店員將披肩和大衣分別包起來,道群見兒子頻頻回顧,似頗有不舍之意,不禁暗暗傷感。
  〔二〕
  璟寧已經(jīng)在花園坐了很久了,從太陽落山一直坐到夜幕低垂。
  蟲聲唧唧,腳邊的蚊香早已變成一圈灰燼。噴泉沒有噴水,她嫌水聲太吵,叫花工將水泵關(guān)掉。玫瑰謝了一大半,花床邊開得最熱鬧的是紫茉莉,紅、白、紫、黃,這是屬于夜晚的花朵。她手腕上套著紫茉莉串成的花環(huán),月光下是蒼白的粉色,一如她眉間彌漫的苦澀和哀愁。
  “這是我給你煮的艇仔粥,油條是現(xiàn)炸的!
  銀川將托盤輕輕放在噴泉池邊。
  她抬頭,清婉的臉龐被玉蘭花燈照得猶如透明,呈現(xiàn)出一種少女不該有的脆弱疲態(tài),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但好像遠(yuǎn)不如以前那么明亮了。
  她說:“孟子昭要回來了!
  銀川鎖住眉心,沉下了臉,但見她神情凄然,心中一軟,嘆了口氣,柔聲道:“寧寧,你瘦了!
  她卻帶著孩子氣的執(zhí)拗追問:“子昭要回來了。我該怎么辦?”
  我該怎么辦?
  這也是那天她清醒之后說出的第一句話。
  大哥哥,我該怎么辦?
  銀川安靜地看著她,以近乎殘酷的冷靜對她說:“有些事情是不可能改變的。只有面對它,接受它!
  她的肩膀開始顫抖,大眼睛里迅速溢滿了淚水,依舊執(zhí)拗地看著他,但是慢慢地,她的嘴角開始抽搐,細(xì)弱脖頸無力地垂下,后肩露出一片皮膚,隱現(xiàn)一道道鞭痕。
  銀川蹲下,看著她:“寧寧,別難過,你并沒有錯。”
  璟寧咬著嘴唇,胸口急促起伏幾下,放聲哭了出來。
  “他會發(fā)瘋的。他那么要強,那么要面子,我卻這樣羞辱了他!彼怀陕,語氣固執(zhí),“能瞞一天算一天。我會對他好,只要他念我的好,可能就不會太責(zé)怪我。我會找合適的機會向他坦承。但是現(xiàn)在,能瞞著他最好。”
  銀川勉強安慰道:“父親不愿跟孟家撕破臉,也有挽回的意愿,即便不顧著你,為了生意,也會盡力隱瞞此事,你可以先放寬心。”
  她頓時流露出歡喜之意。孩提時他為她買來香甜的栗子,或偷偷帶她出去玩耍,她亦是這般表情,瞇起眼睛,笑得像個甜糯的小點心。銀川但覺一顆心被苦澀鑿穿,手忍不住輕輕抬起,撫在她蒼白的臉頰上,但也只是輕輕一觸便放下了。
  “對不起,那天我不該打你的!
  想起數(shù)天前發(fā)生的事,已恍若隔世。
  那一天,其實夷馬街的凃公館里還舉行了一個小型晚宴,由銀川主持款待日清洋行的高級管理人員,還有兩個記者采訪拍照。這棟洋樓即將轉(zhuǎn)租出去,晚宴之后,銀川帶著客人們參觀樓中陳設(shè)與房間布置。
  樓道間通風(fēng)很好,窗外濃郁的花香、濕潤的雨氣簇?fù)碇h進(jìn)來,帶著幾分淡淡的秋涼。雨聲細(xì)碎,人聲嗡嗡,時不時夾雜用日語和中文表達(dá)的贊美。窗外的雨時急時緩,濃云碎片被風(fēng)吹散,夜空被漢口街市的華燈映得詭異的亮,廣玉蘭的枝條濕漉漉的,不時拍打著雕花銅欄桿,噼啪有聲。他們從一樓茶室、客廳、飯廳,再走到二樓的書房、起居室,以及臥室。李南珈在前面帶路,每到一個拐角處,便提前將燈打開。
  燈一盞盞亮起來,照亮走廊之中精美的壁紙和畫框,南珈推開了二樓南向臥室的門,可當(dāng)燈亮起的一刻,走在最前面的人全都驚到了。
  床上那對衣衫不整的青年男女,也如夢初醒似的睜開了惺忪睡眼。
  鎂光燈砰地一閃,銀川回過神,迅速轉(zhuǎn)身攔住記者摁下快門的手,再往前兩步將眾人視線一擋,示意他們往后退一步:“不好意思,這是我之前邀請來的兩位客人,看來他們還在休息。時間也不早了,諸位要不然先請回吧,房子交接的手續(xù)我們明天一早就辦。南珈,給諸位先生帶路,把車子安排好!
  待眾人離去,銀川站立著,平靜地吸了口氣,臉上的血色卻在一點點消失,他重新推開了門。
  徐德英一臉驚慌愧疚,正跪在璟寧身前,喃喃不休說著什么,璟寧蓬頭散發(fā),神情木然,聽到銀川的腳步聲,猛地抬起頭來,眼中全是害怕。
  銀川一步一步朝他們走過去,瞳仁里泛起晦色陰云,額上青筋清晰可見,他拳頭緊握,指節(jié)發(fā)出咯吱響聲,一向溫文爾雅的他此刻臉上布滿猙獰。
  德英站了起來,神情復(fù)雜地看著他,璟寧往后瑟瑟地一縮,怯怯地道:“大哥哥,我該怎么辦?我……”
  銀川一拳向徐德英揮去,德英猝不及防,跌坐在地,璟寧尚未回過神,面上已是火辣辣一痛,銀川拽她起來,又一記狠摑,嬌嫩的臉頰頓時紅腫,璟寧完全被打懵了,怔怔地看著他。
  銀川一時說不出話,渾身都在發(fā)抖,璟寧捂著臉,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了下來。
  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語氣是那般痛心絕望:“潘璟寧!我打你就是打我自己,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璟寧大聲嗚咽,身體顫抖。
  銀川咬牙切齒看著她。不,她怎可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或許這輩子都不會明白!他想殺了自己,卻先將匕首刺向了她,那上面覆滿了毒藥和欲望。恨意,悔意,絕望,像猙獰的火焰燒進(jìn)五臟六腑,對她所做的一切讓他升騰起奇異的快感。原本就想毀了她,原本就試圖毀掉這一切,要是能連自己也一同毀掉那就更好了,因為在這出戲里演得最投入的,不過只有他自己。
  當(dāng)他再次揚起手時,徐德英攔住了他,用冷靜到詭異的眼神看著他:“璟寧沒有任何錯。所有的事我一個人擔(dān)!
  “你擔(dān)得起嗎?徐德英,我現(xiàn)在就可以殺了你,信不信?”
  “不勞你動手!钡掠⒎砰_他,后退一步,從桌上拿起一把銀質(zhì)裁紙刀,鋒利的刀刃閃著冷光,他朝璟寧看過去,微微一笑,“寧寧,不管怎樣都是我害了你,徐德英對不住你!”
  噗的一聲輕響,小刀沒進(jìn)肋下,白色襯衣迅速暈出一團(tuán)刺目的猩紅。
  命運之河是否就在此刻改變了流向?恰如窗外急墜的夜雨在黑暗中縱入江流,奔向無可逆轉(zhuǎn)的蒼涼。
  一夕之間,自小受盡寵愛的潘璟寧,這個從不知愁為何物的千金小姐,平生第一次嘗到了從天堂落入地獄的滋味。
  凃公館在大多數(shù)時間是閑置的,在里面做事的傭人也不過只有兩三個,徐德英和璟寧會面那天,由于銀川特意叮囑過不要去打擾,所以傭人將午飯備好后便去了鄰樓的休息室里,待下午李南珈過來安排晚宴的準(zhǔn)備工作,飯廳里早不見了徐潘二人。這件羞恥的荒唐事被定義為當(dāng)事者酒后失德的結(jié)果,但由于徐德英的自殺,傷勢極重,生命垂危,潘家反而被尷尬地置于極其被動的處境。在這樣的情況下,對徐家的問責(zé)或報復(fù),一時間根本無從談起。
  璟寧被關(guān)了起來。
  父親的暴怒,母親的抱怨,銀川憤怒之下的掌摑,以及只有她自身最清楚的恥辱,令她變得沉默寡言。
  一個生活在幸福家庭的孩子,當(dāng)受到傷害的時候,會渴望馬上投入到親人的懷抱,讓他們給予最大的安慰。這是孩童身上表現(xiàn)得最明顯的特點,摔一跤,哭一聲,親人們便來了,給他揉一揉傷口,吻一吻他的額頭,再說些安慰的話,哪怕沒有改變什么,孩子也會覺得好受了許多。
  可她不是這樣的孩子了。曾經(jīng)她也以為,在這個家里她會永遠(yuǎn)享受一個幸福的孩子擁有的所有權(quán)利,但她再不是孩子了。
  她犯了致命的錯,沒有誰幫得了她,現(xiàn)在誰都可以指責(zé)她。
  銀川忙著善后,有時候會去醫(yī)院看看徐德英的情況,更多的時候是在洋行和家之間來回跑。徐德英在搶救中,刀傷到達(dá)了肺部,隨時有生命危險。盛棠一直處在震怒之中,因為有記者拿著相機在公館外頭晃來晃去,他發(fā)怒的時候潘家所有人都屏息靜氣,盡量躲起來不敢惹他。云氏除了唉聲嘆氣之外,便是流著淚跑去責(zé)備璟寧為何不懂得檢點和分寸,為何不曉得保護(hù)自己,這么多年的教養(yǎng)如何就被輕易拋之腦后,迫著她說出那天的來龍去脈和諸多細(xì)節(jié),以便找出些破綻,好用來和徐家人對質(zhì)。
  “徐德英糟蹋了你,別想脫了身去!痹剖虾藓薜乜偨Y(jié)。
  璟寧聽到“糟!边@個詞,身子猛地一抖,板著臉將手中的茶杯奮力摜到地上。
  云氏簡直無法理解她到這個時候還使小性兒,怒道:“怨不得阿琛打你,你真是任性得無可救藥!”
  “無可救藥又怎樣?”璟寧尖利地說,“我再沒救再下賤也是你生的!你不想著疼惜我?guī)椭,現(xiàn)在卻只顧著自己的面子。我都這樣了,媽媽在家里還有什么面子?!”
  “瘋了,這個孩子瘋了!痹剖峡蘅尢涮涞仉x開女兒的房間。
  璟暄也來看過她。
  璟寧打開門,冷冷地道:“大哥哥已經(jīng)打過我了,現(xiàn)在該輪到二哥哥來教訓(xùn)我了嗎?”
  他遞給她一袋冰,柔聲道:“敷一下臉!
  她想哭,但咬著嘴唇?jīng)]讓眼淚流出來。
  璟暄的頭發(fā)留得比一般的男人要長一些,從鬢邊垂下,是為了要掩住殘缺不全的耳朵。有一段時間他曾試著戴一個耳罩,是那種黑色的、橡皮做的耳罩,可以牢牢固定在殘存的耳廓邊緣。戴了幾天后他還是放棄了,那個東西像劣質(zhì)貨品上的商標(biāo),他就是那劣質(zhì)的貨品。
  他看著他唯一的妹妹,她是潘家的小公主,是曾有著銀鈴般歡樂笑聲的可愛女孩,現(xiàn)在卻變成了一個破損的布娃娃。但這還僅僅是開始,等待她的將是無窮無盡的難堪和痛苦。
  他不知如何安慰她,正如當(dāng)年沒有任何人能安慰他一樣。誰會去感激苦難,經(jīng)歷挫折過后的成長,只和自己的努力有關(guān)。無憂無慮充滿希望的時光總有結(jié)束的一天,但還得堅強地活下去,不是嗎?
  璟寧關(guān)上了門,淚流滿面。
  “我們都廢掉了!杯Z暄的眼神告訴她,“更可怕的是,人生還很漫長。”
  所有與孟子昭有關(guān)的回憶,曾經(jīng)讓她無比幸福,此刻令她痛苦不堪。她不知道該如何跟子昭解釋,一想起他她就頭疼得厲害。她試圖摘下那枚寶石戒指,手指卻腫得厲害,用盡力氣也無法將戒指摘下來,只好任由它像一塊烙鐵一樣貼緊自己,提醒她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
  這一切都像噩夢一樣。會不會真的就只是一場噩夢?無計可施之下她想到一個辦法,那就是不停地睡,不吃不喝,只是睡覺,或許這不過就是一場夢,醒過來以后一切都還是過去的樣子,什么都沒發(fā)生,她依舊是個清白的姑娘,是個幸福快樂的人。
  可當(dāng)她每一次醒來的時候,都會恐懼地意識到,真的已經(jīng)發(fā)生了。
  再也無可逃避。
  事情發(fā)生那天,大哥哥兇狠地將她拽回了家,他給她的那兩耳光,讓她暫時逃過了父親盛怒之下的懲罰,但她永遠(yuǎn)無法原諒自己。她不怪大哥哥,因為他早就警告過她,要她斷了德英的念想,是她自己不夠堅決,為虛榮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她甚至都不知道該不該怪罪德英。當(dāng)?shù)掠⒆詺⒌臅r候,當(dāng)他沾血的手伸向她祈求原諒的時候,她腦中一直響著大哥哥說的話:“你認(rèn)為自己在感情的天平上,站在可以藐視別人的一方。但是小栗子,不要以為愛你的人都是弱者,弱者的反抗是會讓人招架不住的。”
  而她當(dāng)時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喜歡被他們喜歡!
  璟寧蜷縮在床上,身子顫抖,渾身都是涼的。
  “你該死,你自作自受!
  她咒罵自己。
  但她還是不覺得她錯了。
  雖然年輕,但她并不輕浮,她并不是天真冥頑到了不明白貞操重要性的程度?伤J(rèn)為自己在這件事上并不是主動犯錯的,她喝醉了酒,糊里糊涂和德英發(fā)生了關(guān)系,當(dāng)時她沒能有力量拒絕這件事發(fā)生,她的心從未往不道德的方向偏移過。不能因為德英自殺,所有人便認(rèn)為她也有錯。
  晨光透進(jìn)了窗戶,照亮床前擺放的相框,里面是三年前她和哥哥們的一張合影,她穿著藕荷色套裙,脖子上的絲巾隨風(fēng)飛揚,她斜靠一輛新款的沃克斯豪爾DX,車?yán)锸嵌,笑著探頭出來,剛回國不久的大哥背倚車頭位置,沉靜而溫柔。那時家里還算得安寧,或許也能稱得上幸福,至少她從未被憂愁所擾。拍下這張照片后不久,沃克斯豪爾換成了勞斯萊斯,緊接著父親險些遇刺,如今家變迭生,歡聲笑語早已逝如云散。
  “以后怎么辦呢?”璟寧怔怔地看著照片。
  以后也許什么也沒有,但還是要爭取。
  “我沒錯。”她坐起身來,喃喃自語,“我是被迫的,我根本沒有力氣反抗。錯不在我。我要讓自己好好的,好好地等著子昭回來。那天我除了喝酒這件事錯了,其他的我都沒錯。我沒有愧對子昭!毖蹨I依舊不聽話地流了下來,她倔強地用手掌不停地擦著。
  突然之間,她生起了一種虛幻脆弱的意氣,她想她完全有可能糾正之前的差錯,只要孟子昭相信她,給她機會。從前她是什么樣的人,現(xiàn)在依然是什么樣的,她不能虛度時間,不能就這么垮掉壞掉。她要想一個辦法出來,一定要找個辦法,解決掉現(xiàn)在的難題。
  而在此之前,她要先從這逼人崩潰的窘境中將自己拽出來。
  于是她去了琴房。
  許久沒有在潘家出現(xiàn)的鋼琴聲再次響起。
  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十二個大小調(diào),每一調(diào)都包含了前奏與賦格,這是一組她從小到大最愛的練習(xí)曲。精密排列組合的音符,是鍛煉思維澄凈頭腦的神靈,它們會歡快地跳躍,在她的指下發(fā)出光芒。
  璟寧微微閉上眼睛,一首接一首地彈,從C調(diào)開始往下彈……
  有人開門走進(jìn)來。她的聽覺在此刻是敏銳的,立即辯出了是誰的足音。這一剎那仿佛時光已經(jīng)倒流,往事悄無聲息浮現(xiàn),她回到了小時候,還是那個被兄長監(jiān)督著勤奮練琴的小女孩。
  她朝銀川調(diào)皮地擠擠眼:“我彈得好嗎?”
  他都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別彈了,父親聽到會生氣的!
  她扭過頭,撅起嘴:“爹爹也喜歡我彈鋼琴的,這個琴房還是他給我布置的呀!
  靈巧的手指不停地在琴鍵上飛舞著,音符流動像潺潺的泉流,她已彈到C小調(diào)的賦格曲……
  “寧寧,我?guī)愠鋈ネ!彼蟮馈?br/>  她聽到了他心碎的聲音,她知道他已看到她心中的傷口,他在為她難過。
  “我求你。”他像小時候一樣哄她,“哥哥錯了!
  “你有什么錯呢?”她偏著小臉,似嗔似笑。
  他眼中似有淚意在灼燒,但這并未讓她覺得安慰,她咬了咬嘴唇,輕聲道:“你打我沒錯,我是該打!
  她低下頭,手指再次重重地敲下,但琴聲卻未如預(yù)期般響起,她身子一斜,被人拽了起來。
  銀川立刻擋在璟寧身前,卻被一把推開。盛棠先是抓著璟寧的肩,可能覺得不順手,轉(zhuǎn)而攥她的手腕。他還穿著睡袍,皮膚是長夜失眠的枯黃干燥,他右手緊握一根暗栗色手杖,手杖有些年頭了,是他早年間在歐洲定制的。
  銀川瞳孔一縮,他記得它,潘盛棠曾用它打過他的母親。
  璟寧被盛棠摔開,向前跌撲,倒向了譜架旁的鋼制雕花燭臺,尖利的鋼刺從她手掌一直劃到手腕,鮮血吧嗒吧嗒滴了下來,她痛得整個身子一矮,肘部轟地撞在琴鍵上。
  古老的斯坦威,盡管這兩年她幾乎沒有再彈過,但隔兩天她便會親自來擦拭,這是陪伴了她十多年的朋友,在憤怒中發(fā)出了猙獰的轟鳴。
  “不要臉的東西!下賤!”盛棠赤紅的眼中怒火熊熊,揮起手杖,啪的一聲抽在女兒纖弱的背脊上。
  驟然而生的疼痛讓璟寧渾身發(fā)顫,薄薄的衣裙被瞬間撕裂,后背肌膚皮開肉綻,血痕立現(xiàn)。她忍不住失聲痛呼。
  銀川大驚,疾步趨前,當(dāng)腳步邁出的那一剎那,眼中似蒙上一層薄冰,晶輝裂處盡是舊日陰霾,他看到了母親屈辱的面容。
  有一瞬的快意涌上心頭,報應(yīng)啊,真是報應(yīng)。潘盛棠,你活該掙不脫這種羞恥的輪回。這就是你的報應(yīng)。然而,在他片刻的遲疑中,盛棠的手再一次揮了下來,璟寧又受了一擊。
  將天然采光利用得無懈可擊的琴房,慢慢吸斂著戶外逐漸明朗的日光,從花園傳來了清靈鳥鳴,白色紗簾在清風(fēng)中徐徐飄動,這是多么美好的清晨啊?墒,鋼琴可怖的轟鳴,宛如一把鋒利的刀刃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劃開了流血的傷口。漢口鼎鼎有名的潘家,被香車珠寶霓裳以及上流社會全部的浮華裝點得完美無缺,終于被劈開一道森冷的裂縫,露出了腐壞的血肉和霉變的寧靜。
  璟寧吃力轉(zhuǎn)頭,一雙眸子呈現(xiàn)出病態(tài)的亮,她憤怒地道:“我做錯了什么?我只是沒有能力反抗罷了,憑什么你們就覺得我做錯了!我錯在哪里?!”
  “你竟然還敢犟嘴!身為女子就該守住貞潔,更遑論你出身在正派的潘家。”盛棠怒喝,“你這樣的賤人就該浸豬籠!還沒進(jìn)你夫婿的家門,就學(xué)下賤女人偷漢。我潘盛棠上輩子做了什么孽,生下你這么一個不知廉恥的小畜生!”
  這充滿羞辱的咒罵遠(yuǎn)比鞭笞更要傷人,璟寧一動不動盯著父親,不再躲避,也似乎不屑辯駁。
  但這愈發(fā)激怒盛棠,女兒眼中的淡漠不屑讓他想起了最不堪回首的往事:那個女人也曾像她現(xiàn)在這樣,嘴角牽出冷笑,嘲笑他的挫敗和恥辱。
  他將手高高揚起,銀川撲了過去,將璟寧牢牢地護(hù)住,火炭灼燒般的痛飛快躥到了后頸,銀川顫抖了一下,終于知道懷中的人正在承受多么殘酷痛苦的摧殘,他擁緊了她,握住她潔白纖細(xì)的手腕,她掌側(cè)蔓延到手掌的傷口正汩汩流出鮮血,將黑白相間的琴鍵染成詭異的殷紅,也染紅了他的手掌。血不斷流下,銀川驚懼地看璟寧,她牙關(guān)打戰(zhàn),眼神空洞,臉色蒼白如紙。
  可是一滴眼淚也沒再流。
  盛棠已經(jīng)打紅了眼,聞聲進(jìn)來的璟暄和云氏將他的手用力攔下,璟暄大聲道:“我們都是你的骨肉,您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們?父親,您為什么這么鐵石心腸,您的心難道不會疼嗎?”
  “滾開,我就當(dāng)沒你們這兩個沒出息的兒女!”
  璟暄眼中全是淚水:“可我們還好好活著,這真遺憾,是不是?我們是您的孩子,這是事實,我們沒出息,這也是事實。可我們錯在哪里?或許我們不該是您的兒女,從一生下來便是個錯誤!彼澏吨蚴⑻墓蛄讼聛,“既然如此,您為何不早說?如果打死我們就可以改變這一切,您就動手吧。殺了我們,一了百了,您再沒有煩惱了。”
  銀川將璟寧小心拉到一旁去,回頭凝視盛棠,說道:“父親,比起責(zé)打親骨肉,想辦法應(yīng)對家門外的那些事可能更為明智。要解決現(xiàn)在的麻煩,父親您手中的這根棍子未必有什么用處!
  盛棠臉上陰晴不定,呼吸越來越重。他低下頭,看到手杖上斑駁的血跡,它們像一團(tuán)火灼燒了他的眼睛。一口氣嗆在喉間,盛棠撫胸大喘,終究還是松了手。
  “孽障!”他切齒咒罵了一句,將手杖扔到地上。
  〔三〕
  銀川將璟寧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她輕輕縮了縮,額上是豆大的汗珠。
  “不要躺,先一直這么臥著,大夫馬上就來了。”他用顫抖的手指拭去她不斷冒出的冷汗,將她右手腕上包裹傷口的紗布緊了緊,璟寧眉頭一蹙,極是痛苦,他心疼地看著她,蹲下來,往她手腕上輕輕吹氣,她奮力轉(zhuǎn)過臉來,充滿依戀地看了他一眼,聲氣微弱地說:“大哥哥,你背上疼不疼?”
  他雙眼一時模糊,略仰起眼睛,微笑道:“我不疼。”
  “我覺得背上不疼,手上疼極了!彼齑街贝蝾潱f話都在哆嗦,臉色更是慘白如紙。銀川不忍卒睹,站起來去給她倒水,她以為他要走,忍痛撐起身子。
  他探手穩(wěn)住她的肩膀,讓她重新臥下:“小栗子,要我做什么?”
  她還是沒有哭,烏黑的大眼睛里閃爍著執(zhí)拗:“我不覺得我做錯了!彼鄣貌煌3榇,但還是一字一句說了下去,“大哥哥,幫我瞞著這件事,別讓子昭知道。我曉得你是有這樣的能力的。求你了,幫幫我。我還是想和子昭在一起!
  她苦苦央求,一邊求他一邊哭,他只好答應(yīng)她:“放心,我會盡力!
  璟寧漸漸平靜下來,醫(yī)生給她上了藥,打了止痛針,又給銀川收拾了下傷口。過了一會兒,璟寧昏睡了過去。銀川一直守在她床邊,背部火燒火燎地痛。不一會兒璟暄也來了,柔聲道:“我陪著你們!
  “母親呢?”
  “在父親那兒!
  銀川點點頭。
  “大哥,謝謝你,你現(xiàn)在是我們最值得依靠的人了!杯Z暄朝他笑笑,神情卻甚為凄苦。
  銀川心中一痛,一時間無言以對。
  璟寧發(fā)出囈語,喚著子昭的名字。璟暄怔怔地看著她,輕聲道:“如今這家里,我和她都算毀了,只剩下大哥還好好的!
  銀川看了璟暄一眼,但璟暄卻只是哀傷地凝視著妹妹,腦海里浮動著多年前的情景,日影緩緩西斜,那些美好的午后,那些遙遠(yuǎn)的溫馨,永遠(yuǎn)成為了過去。
  “我不會讓璟寧毀掉的。”銀川忽然說,語聲低啞卻鄭重,璟暄沒有回應(yīng)他,輕輕用毛巾給璟寧擦著額頭不斷冒出的汗。
  正是這天的傍晚,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孟子昭從上海打來了電話。
  璟寧當(dāng)時已經(jīng)醒了,小君給她換完了藥,她掙扎著起床,銀川原站在門邊,見狀不由制止:“我會應(yīng)付他!
  她堅決地?fù)u搖頭,伸足穿鞋,銀川只好任由小君扶她去接電話。他就站在不遠(yuǎn)處,看到她極力壓抑哭泣,褪盡血色的唇邊掛著蒼白笑意,這般艱難痛苦。
  “我也想你,子昭!彼龑δ穷^說,甚至還笑了笑,“你回來天氣就不熱了嗎?”
  銀川覺得前所未有的無力和茫然,內(nèi)心有什么在破碎崩塌。
  深夜風(fēng)雨大作。
  盛棠推開銀川房間的門,快步走了進(jìn)去。
  “徐德英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盛棠說。
  銀川一凜,飛快將桌上一個什么東西往幾本書下一塞,起立轉(zhuǎn)身:“徐家來了電話?”
  盛棠點點頭,一張臉在燈光下顯得無比蒼老。
  銀川道:“記者那邊已經(jīng)打點好了,外頭只是在傳說徐德英受傷和潘家有點關(guān)系,但并沒有做其他的揣測。那天的客人里大多是外國人,不認(rèn)識他們!
  盛棠心煩意亂,背手舉步,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這才問了一句:“你的傷不要緊吧?”
  “不要緊!
  盛棠正色道:“你每天要記得上藥,現(xiàn)在天氣熱,感染了傷口會很受罪!
  受傷的人不止他一個,但盛棠一句也不提另一個人。
  銀川低下頭,輕聲說:“父親,我們難道不應(yīng)該向徐家討個公道嗎?”說話間有意無意探手摩挲身后堆疊的書冊。
  盛棠臉色略變,徑直走到書桌前,手用力一掀,那幾本書斜斜一垮,露出下面壓著的一個牛皮紙袋,銀川待伸手摁住已不及,盛棠打開紙袋一抖,一張照片飛了出來,掉在桌上。
  盛棠拿起一看,瞳孔瞬間急縮,目中戾氣如烈焰焚起,他的左手慢慢撫向胸前,看來又要開始大咳了。
  銀川連忙道:“父親放心,那個記者說絕不會泄露出去。”
  盛棠面上如覆嚴(yán)霜,目光凜冽地掃過來:“那么,你拿著這些照片做什么?”
  銀川臉上浮現(xiàn)出痛苦煎熬之色:“我很矛盾,想毀掉它,又很想讓徐祝齡親眼看看他兒子做出了何等丑事。寧寧受到玷污,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我還在想,徐家現(xiàn)在有把柄在我們手里,就不該在大鈞那件事上跟我們擺架子!
  盛棠眼中布滿血絲,臉上卻滿滿浮出一絲詭譎森冷的笑:“你說得對,潘盛棠的女兒,自然不能被人白占便宜!
  兩天后,徐祝齡副市長給尚在上海等消息的孟道群打去了電話,大鈞船業(yè)官價結(jié)匯一事終成泡影。
  孟道群父子也比預(yù)計提早了一日回到武漢,隨即,潘家收到孟家送來的退婚書,裱褙得極妥帖,由孟道群手書,最后一段寫道:
  “還金于山,還珠于淵。佳偶自有天成,緣盡惜之命定!
  盛棠低聲念了念,將書信遞給一旁坐著的云氏:“孟家很客氣,無一句詆毀之言。想來也是為了顧全大家的名譽。你們將聘禮清點一下,擇日原數(shù)還給人家吧!
  云氏憋著一肚子委屈去看女兒,璟寧剛上完藥,正趴在床上歇著,已經(jīng)從小君那兒大概聽說了這件事,見母親進(jìn)來,她身子微微一動。
  “不用起來。”云氏走過來坐到床邊。
  璟寧本就沒打算坐起,不過是將頭轉(zhuǎn)來朝向窗戶那邊,因怕溽熱,靡靡青絲向上順在枕畔,她穿著一件雪青色棉布睡袍,松垮垮的,領(lǐng)口向后敞著,隱約露出背上已經(jīng)結(jié)痂的鞭傷,涂著藥水的暗紅色傷痕襯著白如凝脂的肌膚,顯得尤為可怖。枕邊放著一串香花,是梔子和茉莉,幽幽香氣混合著藥水味,空氣中流淌著讓人窒息的悲傷。
  云氏嘆了口氣:“也不知究竟是誰跟他們說了些什么。你曉得的,別的還好,偏就是這退婚的理由,我們是不好問的!
  璟寧不搭腔也不回頭,云氏悄悄探頭過去瞧瞧,見女兒緊緊閉著眼睛,眼淚卻順著長長的睫毛不斷滲流而下。
  云氏鼻子發(fā)酸,待說點安慰她的話,一時卻攢不出詞兒來,只說:“事已到此,著急也好,難過也罷,都是沒有用的。緩過這一段時間,再想如何挽回吧!
  璟寧的語氣很平靜:“難道爹爹對我有什么安排嗎?”
  云氏猶豫了一下,說:“徐家那邊很想彌補,按你和德英這般情狀,如果兩家結(jié)親,便是最好的結(jié)果。你父親沒有明說,但他的意思我還是能猜到一點。”
  “大哥哥呢?”
  “他哪有什么意見,還不是你爹說什么便是什么!
  “我是說他在哪里?”
  “一大早就去洋行了,剛才你爹已經(jīng)打電話叫他回來,現(xiàn)在可能在路上吧!
  “嗯。媽媽,我想吃點東西,我有些餓了!
  云氏倒是有點驚訝,但還是用很高興的語氣道:“想吃什么盡管說,瞧你瘦成這樣,媽媽看著心疼!
  璟寧抬手擦了擦淚:“小君去廚房給我弄點雞蛋羹來就好!
  小君忙答應(yīng)著去了,不一會兒端著一碗蒸得極嫩的雞蛋羹上來,璟寧緩緩坐起,將鬢邊頭發(fā)順到耳邊,方接過了碗,略抬眼,見母親如怨如訴瞅著自己,倒笑了笑:“媽媽也吃點?”
  云氏被她這句話頂?shù)媒┝艘唤,拿起床頭柜上的一把竹絲扇給她輕輕扇著風(fēng):“我不吃。”
  璟寧低頭用勺子在碗里漫不經(jīng)心地劃,說:“我不熱!
  云氏臉色便沉了下來,將扇子放下,起身淡淡道:“那我先下去了。”
  “媽媽為什么不抱我?”璟寧忽然道。
  云氏一怔。
  璟寧看著她:“難道你從來都沒覺得我是受到傷害的一方?媽媽,我一直在等你,哪怕你只是抱一下我,我心里也會覺得沒那么難過。不過等到現(xiàn)在,我不想等了,也不盼著了!彼辉傺哉Z,神情里帶著一種堅決。
  云氏默然凝視著她,悲從中來,眼圈兒一紅,俯下身在女兒額頭輕輕吻了一下:“是媽媽不好!
  璟寧端碗的手顫了顫,眉頭微鎖,嘴角彎出欲哭的弧度,將頭低了下去。
  待母親走后,璟寧給孟家打去了一個電話,陳伯似很訝異聽到她的聲音,靜默了幾秒鐘,告訴她子昭不在,璟寧便問到哪里可以找到子昭,陳伯很和氣地說:“潘小姐,抱歉得很,這段時間我家少爺并不想再見到你!
  “這是他的意愿?”
  陳伯沒有回答。
  “請讓我和他談?wù),或者見一面,不為我,您就?dāng)是為子昭好。他心里一定很不好過。”
  陳伯猶豫了,這讓璟寧抱了一線希望,等了須臾,聽電話那頭似有腳步聲走近,有人在那頭輕聲問陳伯是誰的電話,乍聽到那人的聲音,璟寧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急切地攥緊了話筒,孰料咔噠一聲,電話被對方掛斷,再打過去便是無人回應(yīng)的空茫。
  不可置信。
  一開始她也懷疑是不是自己根本就不清楚那件事的嚴(yán)重性,但即便自己真的是罪大惡極,以子昭的個性,也絕不會就這般和她斷絕恩義再不相往來。
  愛情向來不是一個人的事,她換了身衣服,赤足坐在鏡前,一面描眉一面想。和子昭確認(rèn)相愛的關(guān)系雖不久,但情意卻是在年少時便已萌生的,他深愛著她,如同她深愛他一樣。熱戀的時間雖不久,情意繾綣熱烈張揚,幾將情話說盡,連體膚之溫存,也不過只差那最后一步而已。
  可偏偏自己在這最后一步出了大差錯。
  鏡中的姑娘微有病容,臉頰瘦削,睫毛下有深重的青色陰影。她凝視自己描畫得精致的柳眉,想起他說要為她畫眉的話,哀慟如利刃般劃過心間。
  只要能再見到子昭,或許就還有挽回的希望,璟寧固執(zhí)地想。她穿上絲襪,挑了一雙最喜歡也最合腳的高跟鞋,不顧小君訝異震驚的眼神和絮叨的勸解,快步跑下樓。
  銀川恰恰剛回,劈面就問:“你要去哪里?”
  她抬起下頜和他對視,眼光淡漠,薄施粉黛的臉龐美如明珠映目,藕荷色高領(lǐng)長袖旗袍顯得身形婀娜窈窕,但他很清楚她這么穿是為掩飾什么。
  她的眼神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在過去,那雙眼睛絕對是她整張臉龐上最能表情達(dá)意的地方,但現(xiàn)在,那一對眸子如同兩汪秋日的潭水,泛著與其韶華妙齡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幽涼,帶著一種安靜卻殺傷力十足的質(zhì)問。
  她終于不再是個單純的小女孩。此刻她的表情與神態(tài),尤其是那迫人的眼神,已像個十足成熟的女子。是誰讓她在這么短時間內(nèi)發(fā)生如此巨大的轉(zhuǎn)變,又是誰讓她無憂無慮的時光戛然而止。他懷著無可言說的復(fù)雜心緒看著她,眼里流露出痛苦,她并無耐性和他說話,直直朝外走,銀川追上去攔住,璟寧用力甩手,嘴唇恚怒地顫動。
  “讓我陪你去!彼芸炖潇o下來,“我不放心你,且現(xiàn)在你若跟我爭執(zhí),引父親注意,便未必能出去了!
  她咬唇,將瞬間襲來的淚意壓下,踏出了一步,與他隔開一段距離。
  到孟家門口,璟寧下車摁響門鈴,門衛(wèi)將鐵門打開,銀川默默看著她瘦削卻傲然的背影。
  高樹蔚然,天氣雖依舊有些炎熱,但風(fēng)雨移易,時光已慢慢踱進(jìn)秋日。
  陳伯候在門廳,飽經(jīng)世事的眼睛里透出憐憫,他將璟寧引至客廳坐下,倒了杯茶給她,抱歉地道:“少爺剛和老爺出去了。公司里近日的事情比較多,他很忙!
  璟寧微笑道:“那我等他回來吧,若您覺得不方便,我便到門口去等也一樣!北阌鹕。陳伯道:“潘小姐稍坐,夫人馬上就下來!闭f罷吩咐女仆給璟寧端點心。
  不一會兒,孟夫人神色溫和地下樓來,璟寧的心狠狠一抽,盡量淡定起身,微笑施禮道:“伯母!
  “快坐!泵戏蛉巳崧暤溃江Z寧身旁,目光和緩地打量了她一番,“寧寧瘦了喔!
  璟寧尚未應(yīng)聲,孟夫人便緊接著蹙眉道:“傻孩子,你也不怕熱,這么穿這么高的領(lǐng)子,還是長袖!
  璟寧笑了笑:“想著今天可能會見到伯父和伯母,還是穿莊重些好。”
  孟夫人心疼道:“不怕長痱子?瞧瞧,都捂出汗了!蹦檬峙劣o她擦下頜的汗水,璟寧無比羞愧,只恨不能遁地,身子縮了縮,說:“謝謝伯母,我自己來!
  孟夫人的手順勢一轉(zhuǎn),從茶幾上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然后說道:“寧寧,以后你怕是不能常來我們家了。退婚的事,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了吧!
  聽到這句話,璟寧的心陡然一空。她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痛苦和悔恨,臉色灰白,眼圈兒也紅了,但她依舊坐得挺直端正,目光鎖住孟夫人的臉龐:“伯母,我對子昭并無二心。您是否能告訴我退婚的確切理由?”
  孟夫人放下茶碗,嚴(yán)肅地道:“兩家生意上有些過節(jié),并不足以讓婚約解除,婚姻是你們兩個的事。寧寧,你說你對子昭并無二心,問題恰恰就出在這里。感情里最可貴的就是信任和忠貞,這兩件事緊密關(guān)聯(lián),都不應(yīng)只停留于口頭上。我只能說非常遺憾,子昭對你已不再信任,我們一家人對你也不再信任。解除婚約是子昭主動提出的,我和他父親尊重他的意見。”
  “伯母,實在對不起,我不相信!杯Z寧說。
  孟夫人淡淡地笑了,璟寧從來沒有想到一向溫柔慈愛的她,也會有這么寒意凜凜的笑容。
  孟夫人笑道:“寧寧,你看,你也不信我了。如果沒有了信任,大家就更沒有相處的必要了,更何況要成為一家人?算了吧孩子!
  璟寧默了默,咬咬牙道:“我請求您勸一勸子昭,請您勸他原諒我!
  孟夫人霎時面色如冰:“你還敢提子昭。你腦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之前又為什么如此輕浮浪蕩?你知不知道子昭在知道這件事之后的反應(yīng),他整個人都瘋了!他們坐船從上;貋,進(jìn)入湖北境內(nèi),剛到蘆家渡碼頭,便有人把一封信送上船給了他父親,里面就有那些照片!”
  “照片……”璟寧腦子里轟的一響,頓時臉如死灰。
  孟夫人盯著她,臉色也相當(dāng)不好看,璟寧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兩道淚水流下,過了許久,她擦了擦淚,決定豁出去了,將那天的事從頭到尾全數(shù)說了出來。
  整個過程,孟夫人保持著沉默,郁郁地凝視璟寧,彼此立場已涇渭兩分。她端詳著璟寧的眼睛,這女孩子有閩南人血統(tǒng),臉部線條分明,皮膚白皙,眼睛深黑,雖以謙卑的姿勢坐著,神態(tài)竟頗為從容,她說著這些羞恥之事,悲傷的眼底竟然是問心無愧的坦然。這讓孟夫人生氣到了極點,暗想無論如何你也是鑄成了大錯,你害我家不光在生意上遭受巨大損失,也害我兒子心碎痛苦顏面盡失,怎能還擺出如此堂堂正正的樣子?可見秉性輕浮不知羞恥!
  “那你現(xiàn)在是如何打算的?”孟夫人問,她注意到璟寧手掌邊緣猙獰的傷疤,微有些訝異。
  “我父母想讓我嫁到徐家去,但我對子昭一心一意,絕不愿嫁給別人。伯母,只要您和孟伯父應(yīng)允,再勸一勸子昭,我們兩家仍將原先的婚約維持,我一定會做個好妻子和好媳婦,用余生好好報答你們!
  孟夫人嘆道:“徐家和你家這個時候為了顧全聲名,肯定是不愿意張揚的,若從雙方家長的角度考慮,最好的解決辦法肯定是要你和徐德英結(jié)婚。我們家雖然吃了……”那個“虧”字被她及時收回,續(xù)道,“總之現(xiàn)在的情勢,要繼續(xù)之前的婚約是很不現(xiàn)實的!
  璟寧不愿放棄,央求道:“伯母,請幫我勸一下子昭,子昭若是犯了脾氣,我會去求他原諒的!
  孟夫人聲色俱厲地道:“你出這樣的事,他怎么可能只是犯犯脾氣?天下哪一個男人愿意犯這樣的脾氣?!”
  “請原諒我口無遮攔,我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辦!
  孟夫人正色思忖片刻,說:“思前想后,我也只能幫你到這個地步了,我有個主意,不知你愿不愿意聽!
  璟寧宛如撈到救命稻草,滿含期待地仰望著她。
  “我有個朋友,是上海的大律師,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跟徐家結(jié)親,且實在受不了這份冤屈,我可以請他來一趟漢口幫你打官司。如果你家人不愿意,我悄悄給你錢,你也不用跟別人說。這樣的案子很難不引起注意,更何況牽涉的是漢口有名望的兩個家族,你到時候好好咨詢一下我那朋友,看怎么樣才能保護(hù)好你們的私隱。小心點為好!
  璟寧懵了,一時弄不懂她的意思。
  孟夫人表情痛苦,似十分為難:“以你的情況,告徐德英強奸或誘奸應(yīng)該都可以的吧……他做出這樣的事來,讓你受了這么多委屈,是得還你一個公道!
  璟寧閉了閉眼睛,再次睜目時只覺視線模糊,她慢慢站了起來,有一種想放聲大哭的沖動。
  孟夫人見她眼中包滿了淚水,柔聲安慰道:“想開點孩子,沒有過不了的坎!
  “謝謝伯母!杯Z寧已沒了絲毫希望,向孟夫人深深鞠了一躬,“給您添麻煩了,我先回去了!
  “寧寧,考慮一下我的建議,要不就聽你爹娘的話,嫁給徐德英吧。做父母的,總是為自家孩子好,徐德英家世不錯,你也不吃虧!泵戏蛉搜a了一句。
  “嗯,您說得對!杯Z寧道,轉(zhuǎn)身往外走,竟忘了道別。
  孟夫人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過了許久,一直站在一旁的陳伯輕聲道:“潘小姐看著也挺可憐的。其實……夫人您大可不必說得這么絕。”
  “她可憐,難道我的兒子不可憐?若不是因為這姑娘,孟家何至于到此雪上加霜的境地。我可憐她,誰來可憐我們家?”孟夫人冷冷地說,但眼圈兒卻紅了。
  陳伯無言以接,搖首嘆息。
  璟寧在院子里停了停腳步,抬首回望二樓東側(cè)子昭的房間,有人立在玻璃窗前,如沉在水里的影子。
  她知道他在家。之前在客廳時,她隱約聽到木質(zhì)樓梯上方的腳步聲,便猜到他應(yīng)當(dāng)聽到了她說的話。所以她才全數(shù)坦承,只因不愿放棄這個向他坦白的機會,所以她才將羞恥痛悔、將她的悲傷無助全部告訴了他母親,以及他。這是心甘情愿的卑微,或許僅剩下這一次機會,她必須竭盡全力地懇求。
  曾有過渺茫的期待,期待他沖下樓,怒罵她或嘲諷她,但他沒有。他只是堅決地用沉默審判她,他的懲罰是不給她絲毫回應(yīng)。
  璟寧佇立良久,一瞬不瞬地看著那扇窗,仿佛能與子昭對視,將思念與哀傷投遞過去,仿佛能尋求到些微的安慰。然而窗簾被拉上了,她的目光終還是被隔絕在外。
  有云朵飄來,天光一時變得暗淡,掌心上難看的傷疤,依然留有錐心的痛。好在她再不想彈琴了。
  璟寧走出孟宅,不再回頭。銀川本倚在車邊等候,上前迎接,她臉上隱有淚痕,目中無絲毫光亮。銀川早料到孟家的情形,對她這樣的反應(yīng)并不意外。
  原以為這一路必和來時一樣,讓時間凝固于冰冷的沉默,但當(dāng)汽車緩緩駛離孟宅,繞過洋房林立的街巷行至江邊,璟寧卻開口道:“大哥哥平日這么忙,這幾天把時間耗在我的事情上,不覺得可惜嗎?”
  她語帶譏諷,銀川聽了卻有隱約的愉快,柔聲說:“一點也不可惜。小栗子,先不回家,你陪我吃晚飯吧!
  她聽不得這個舊時愛稱,轉(zhuǎn)頭去看窗外掠過的行人和遠(yuǎn)處渾濁的江流。
  〔四〕
  車在江邊行駛了大約半個小時,經(jīng)過一排高高的懸鈴木,在一處幽靜的院落外停下。進(jìn)門繞過太湖石平疊的假山石筍,是一個兩進(jìn)的庭院,花廳四面留有廊柱,柱間設(shè)有供人休息的鵝頸椅,漢瓶型漏窗上的冰裂紋圖案篩出屋內(nèi)燈火。一位男侍者著白衫黑褲,站在正門前迎接,向銀川禮貌問好:“潘先生來了!庇窒颦Z寧行了個禮。
  歇山屋頂使廳堂顯得十分軒敞,前廳未設(shè)隔扇,讓室內(nèi)更無閉塞之感,大堂擺置兩張大桌,并未有客人在座,東西兩側(cè)各有房間,房間與房間并不相通,在每間屋門前辟有恰好距離的過道。西側(cè)雅間似已被客人包下,時有笑談聲傳出,東側(cè)兩間屋子倒是空的。
  侍者掀簾步入,站到一側(cè),請銀川和璟寧進(jìn)入屋內(nèi),房間很寬敞,正北窗下擺櫸木香案,斗彩花瓶插著時花,三面墻上俱掛有書畫:紅果山水,花鳥雪景,松竹梅蘭。璟寧一路看來,雖然心情極差,但也覺得這飯莊清雅有致,與尋常食肆截然不同。
  待坐下,銀川對璟寧道:“這兒魚菜做得好,房間也干凈,是一個朋友名下的會所,平日里只招待商界人士。如果不是前些日子在重新裝潢,早就帶你來了。”
  璟寧托著腮,懨懨地嗯了一聲。
  侍者很快呈上花生瓜子、蜜餞點心,又端來熱茶給二人斟上。銀川點了一份瓠子燉骨湯,青筍鱔魚,幾道蒸菜,問魚鮮有什么,侍者笑道:“進(jìn)了一條三十斤的江鯉!
  “我們兩人可吃不完,光一個魚頭就能做成兩大鍋菜。這樣吧,你讓大師傅揀兩條才魚,炒個魚片,弄個豆腐,再包點餃子來!
  侍者應(yīng)了,退下。
  璟寧漫不經(jīng)心喝著茶。
  銀川又將侍者喚進(jìn)來,點了份清炒南瓜尖。等待上菜的時間里,他抓了一把瓜子,剝好了放進(jìn)面前的小碟中,也許是想讓她憶起過去快樂的時光,他將瓜子仁拼成了一朵小花,微笑道:“還記得嗎?每次你不高興的時候,我要么去給你買甜栗子、鹵雞爪子,要么就給你剝瓜子,用瓜子仁拼成小動物、小花的模樣,你一見,眼淚就收住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早過了用吃的就可以哄開心的年紀(jì)!
  銀川依舊溫和淺笑:“那也得吃啊。吃好了,吃飽了,才能有力氣去愛去恨,有力氣去生氣去傷心!
  璟寧看著碟子里的小小花朵,眼中有晶瑩淚光閃過:“大哥哥,我曾指望過你的,雖然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我一直以為你會幫我。”
  “對不起。”他的笑容漸漸淡去,“那天雖及時阻止,有一個記者還是拍下了照片,雖然很模糊,但足以能辨清你和那人的樣貌。我不想瞞你,留下它原是決定以此和徐家對質(zhì),哪怕將來打官司也能做一個憑證!
  “既然照片在你手中,為何又被孟家人看到?”
  銀川驚愕道:“孟家人看到了?怎么可能!我只是將它交給了父親……”他突然止口,思忖片刻,然后猶疑地?fù)u首,“不,父親不可能將照片給孟家,他絕不會甘心在孟家人面前自毀清譽。”
  璟寧苦笑:“自毀清譽……沒錯,我蕩檢逾閑,足以讓他引為奇恥!
  銀川沉默須臾,說道:“小栗子,出身在我們這樣的家庭,個人命運或多或少會和商場上的事發(fā)生聯(lián)系,這是我們的不幸,你必須認(rèn)清這個事實。我想告訴你,從小到大,你是我最珍視的人,不論你身上發(fā)生什么事,不論別人怎么看你,我對你的心都和以往并無一絲分別!
  璟寧淚水盈眶,但極力克制,咬唇不語。
  銀川頓了頓,慢慢告訴她孟潘兩家在生意上存在的沖突,表面和平下的針鋒相對,洋行如何聯(lián)手對以大鈞為代表的中國船業(yè)進(jìn)行價格沖擊,大鈞如何受到了重創(chuàng)。
  “倘若你和孟子昭結(jié)了婚,婚后遭遇兩家利益上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那時的難堪與痛苦,比之現(xiàn)在的傷心應(yīng)甚于百倍。平心而論,我認(rèn)為婚約在此時取消并沒有什么壞處。更何況……”他頓了頓,還是續(xù)道,“更何況孟家也似乎沒有理由接受一位婚前失貞的媳婦!
  璟寧像被戳了一刀,抖了一抖,銀川平靜地看了她一眼:“孟家在長沙、張家港、寧波甚至天津的辦事處已經(jīng)陸續(xù)撤銷,虧損不是最近發(fā)生的事,早在去年就已經(jīng)有了征兆,洋行之所以在此刻選擇攻擊,就是看準(zhǔn)了這一點。孟伯父很強勢,不惜和洋行兩敗俱傷,短期內(nèi),洋行確實勝算難料。在我們普惠洋行之中,潘家的地位已經(jīng)大不如前,總部隨時都可能撤去父親總辦的位置,為了保住這個位置,父親必然會盡力想辦法為洋行解決孟氏這個難題。我揣測,父親將照片交給徐市長,無非就是要讓徐市長放棄對大鈞的支持,但至于為什么照片又跑到了孟家人手里,這個還真……”
  “別說了!杯Z寧顫聲道,眼里充滿著戒備與傷心。
  “寧寧,我很心疼你,但卻不會對你做無謂的安慰!便y川看著手中的花生,咬了咬嘴唇,“你也許很想知道孟子昭現(xiàn)在究竟是什么想法……”
  她惶恐地看著他,銀川嘆了口氣,說道:“回到漢口后,孟子昭的身份已是大鈞的總經(jīng)理,他人雖機敏,但毫無商場經(jīng)驗,卻在此時接過了大擔(dān)子,在大鈞擔(dān)任最緊要的職務(wù),有人猜測可能是孟老先生那兒有了意外發(fā)生,但孟家把消息封得很緊,誰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情況,又或許這只是大鈞為了攪亂對手的判斷而放出的煙霧。不管怎么說,孟子昭現(xiàn)在面臨著極大的壓力,你又何必再給他增加煩惱!
  璟寧落淚道:“是我害了他,害了他們家,怨不得他不原諒我。”
  銀川遞給她一張手帕,輕聲道:“看你這樣,我很不好受!
  “我現(xiàn)在還能為子昭做點什么嗎?他的個性非常要強,如果不是被我傷透了,他絕不會連一句話都不說便跟我決裂!彼凉M腦子依舊還是孟子昭,“我能做什么來彌補?只要能幫到他,哪怕只能幫到一點點。大哥哥,求求你告訴我,求求你了!”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蒼白的臉上滿含著期待和無助,他將手從她手中輕輕掙脫,淡淡道:“此刻說決裂未免太早,或許他只是想將孟家的事處理好后再考慮你們的事情。如果你真想幫他,不妨給他一點時間,為他減輕一點壓力。這樣對他對你都好!
  璟寧怔怔不語。
  菜陸續(xù)上桌,銀川盛了一碗湯,放到璟寧面前,給自己也盛了一碗,璟寧動也不動,直直坐著,只覺得時間漫長得讓人絕望。
  “人生為什么會這么苦,我以前竟然毫不覺得。”
  銀川一笑:“苦又怎樣?再苦也得好好活下去。人活一輩子,又不一定是為了享福!
  “那為了什么?”她凄然問。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灼灼:“對于我來說,是為了在一起……和我在乎的人。哪怕歷經(jīng)苦難和煎熬,哪怕前方有萬般艱難險阻,哪怕一生痛徹心扉,哪怕這‘在一起’只是一個虛詞,和她僅僅不過是一起同在這苦難的人世間罷了,但也要一心一意愛著她,念著她,即便不能擁有她,也得走好每一步,活好每一天。只要她在,就有希望在,活下去就有了意義!
  她有點震驚,因他話中透露出的絕望和固執(zhí),心中升騰起無數(shù)的疑問,連帶他適才向她投遞來的眼神亦讓她萬分疑惑。這陌生的感覺,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了,令她深為不安,但連日數(shù)重打擊使得她不愿深想下去。
  銀川轉(zhuǎn)開話題,微笑道:“我給你重新盛碗湯吧!
  清夜寂寂,樹聲幽微,隱隱有小兒吵嚷和婦人溫柔安撫之聲,原來隔壁的包廂也來了客人。銀川和璟寧臨走時在大堂見到佟春江,其身邊有一苗條小婦人,極年輕,懷里抱著個胖娃娃,噙著笑,容光照人。佟春江和一中年男人談著話,少婦不時輕聲插兩句嘴,不知說了什么,逗得那人哈哈大笑,說:“佟先生,這么有趣的太太是從哪兒討來的呀?”
  佟春江眉毛一揚,笑道:“地里挖出來的。”
  少婦似嗔似笑,下巴蹭了蹭娃娃的小臉蛋:“你爹又在胡說了,咱們賞他個耳刮子!蔽柚⒆拥男∈肿鲃荽蜻^去,佟春江瞪起眼睛,假裝怒道:“好小子,敢打你老子,雷劈你屁股!
  “打了再說!”
  佟春江將孩子一把奪過,小娃娃扭動著,將小身子探向母親那邊,佟春江一偏頭,這才見到銀川與璟寧,笑了笑:“喲,潘少爺,好巧啊。”
  銀川笑著走過去打招呼,璟寧原擬避開,但見那孩子雪球般可愛,忍不住也跟了過去。
  兒子被交還到少婦手中,佟春江向銀川拱手一禮,又朝璟寧點了點頭算作招呼,他夫人似和銀川見過面,笑問道:“這是潘太太嗎?”
  銀川還未答,璟寧已快速地道:“我是他妹妹!
  佟夫人紅了臉:“原來是潘小姐,真是抱歉!杯Z寧將臉冷冷偏向一旁,沒應(yīng)聲。
  銀川向另一人問好,轉(zhuǎn)身對璟寧道:“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杯Z寧點點頭,三個男人走到院子里說話。
  小娃娃在佟夫人懷中,吮著小手看璟寧,大眼睛滴溜溜如兩丸黑水晶,璟寧伸手指在他胖胖的臉蛋上觸了觸,只覺得滑不溜手。
  佟夫人說:“他已經(jīng)一歲半啦!闭Z氣里是帶著試探的友好,璟寧嗯了一聲。
  佟夫人清澈的眼睛里有絲羞怯的光芒在跳躍,將孩子放到大桌上,抬著他的小胳膊,讓他學(xué)習(xí)走路,樣子既像個幸福的母親又像天真的少女。璟寧本有些惱她剛才冒失的言語,但看到她嬌美快樂的笑容,生起好感,也就不做計較了。
  佟夫人問璟寧是否還在念書,在得到肯定回答后,她表現(xiàn)出毫不掩飾的羨慕。璟寧并不知曉她的家世背景,從她質(zhì)樸的神態(tài)隱約猜到她可能出身貧寒,沒受過什么教育,想來嫁給那年長她許多歲的江湖人物,也多半是出于生活所迫,不禁起了憐意,安慰她道:“等你的孩子長大一些,不用親自帶了,你還是可以進(jìn)學(xué)堂的!庇终f,“我也快開學(xué)了,到時候幫你打聽打聽合適的課程,你有時間也可以來旁聽一下的!
  佟夫人大喜,連連道謝,問道:“潘小姐是在武昌讀的大學(xué)嗎?”
  “嗯,很好找的,就在東湖邊的珞珈山下!
  “太好啦!那我以后過江去找你!”
  聽到“過江”二字,璟寧心中一痛,勉強笑了笑,說:“好啊!
  佟夫人極是開心,笑盈盈地道:“我有家成衣店在怡和村附近,潘小姐有空就去店里坐坐,我給你做衣服穿。”
  “那可不敢當(dāng)!
  “千萬別跟我客氣,一定要來!”
  璟寧心念一動,問:“佟先生為什么說你是從地里挖出來的?”
  小婦人俏麗的臉龐上很快掠過一縷陰云,她看了一眼院子里的佟春江,目中有淚光一閃,垂首道:“我曾被族人活埋,我丈夫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對我很好!
  璟寧驚得說不出話。這時小娃娃猛地?fù)涞劫》蛉藨牙,含糊地喊著媽媽,佟夫人用手帕子給他擦小嘴旁的口水,面上漸漸浮起安寧和喜悅。
  璟寧出了會兒神,忽然感嘆了一句:“看來真是這樣,只要好好活下去就會有希望。你瞧你現(xiàn)在過得多好。我也不能放棄!
  佟夫人沒太聽明白,但還是含笑點了點頭。
  清朗的月光灑進(jìn)院落,太湖石邊,一株杉樹篩下婆娑樹影,庭中花草披靡,饒富情致。
  與佟春江和銀川談話的商人名叫周嗣沖,是富興銀號的副總經(jīng)理。這是家頗有來頭的銀號,成立于民國元年的河南開封,創(chuàng)辦人是豫中金融大鱷許云章,曾代理過國外洋行的一些出口業(yè)務(wù),但主業(yè)以匯兌為主。富興銀號北通平津,南至寧滬,東到新浦,西達(dá)渝州,店員超過八百人,在漢口、上海和天津等地都有它的分號。不過,民國十九年前后,官僚金融資本陸續(xù)進(jìn)入內(nèi)地,民營的銀號屢屢遭遇打壓和排擠,富興內(nèi)部也出現(xiàn)了危機,流動資金極缺,恰好在不久前,又發(fā)生了一次擠兌,銀號內(nèi)傷非常嚴(yán)重。周嗣沖此番來是因得到消息,有人打算在漢口分號注入巨資。
  事情是悄悄進(jìn)行的,出資人將最初的接洽事宜委托給了佟春江,周嗣沖揣測此人或許也是幫會中人,因而極為小心,生怕出現(xiàn)法律的瑕疵,被政府捉到把柄。不過從出資方擬定的最初合同看來,資金是從麥加利銀行的戶頭上轉(zhuǎn)來的,并無問題,出資人似乎也具備非常豐富的金融知識,可以肯定,其背后有老道的行家做參謀。
  周嗣沖到漢口的第一天,是銀川做東和佟春江一起招待他吃的接風(fēng)飯,地點正是在這個名為“與奇齋”的小會所。周嗣沖早就聽過潘家大少爺?shù)拿,不光如此,他的胞弟周嗣涔還是銀川在牛津大學(xué)的同窗,一聊起來更是投緣。銀川優(yōu)雅從容的談吐,沉穩(wěn)的氣質(zhì)讓周嗣沖印象深刻,見他和佟春江關(guān)系似乎非常熟絡(luò),周嗣沖料定這個溫潤如玉卻不失精明的公子哥兒必然和此次注資有關(guān)系,但人家既然沒挑明,他也就只能裝糊涂。
  此時,三人在院子里聊了聊商界的一些軼聞趣事,周嗣沖笑道:“我弟弟私下里?湫∨讼壬匈嶅X的天賦,說當(dāng)年在英國讀書的時候,潘先生還有機會經(jīng)營副業(yè)!
  銀川撲哧一笑:“周先生快別提,我現(xiàn)在想起來臉都要紅!
  佟春江莞爾道:“一個學(xué)生在異國他鄉(xiāng)究竟怎么做生意,我倒想聽聽!
  周嗣沖笑道:“小潘先生在倫敦收購了一個磨坊,每年會購進(jìn)黃豆,磨成豆?jié){賣給中國的留學(xué)生。我當(dāng)時一聽就樂得不行,覺得這青年真是有意思,如此另辟蹊徑!
  銀川笑道:“我父親當(dāng)時雖斷了我的經(jīng)濟(jì)來源,我靠洋行的助學(xué)金生活,還是挺寬裕的。當(dāng)時有一個士紳家的磨坊空置著,我便借了點錢把它盤下來,轉(zhuǎn)租給農(nóng)戶當(dāng)倉庫,磨盤倒是閑了下來,不用也可惜,才有了請人磨豆?jié){一說,倒不是為了掙錢,一點豆?jié){能掙幾個錢?都給自己和幾個朋友喝了。”
  大家都笑了起來,周嗣沖看了看表,道:“時間不早了,我先行告退一步,佟爺,后續(xù)的事我們隨時保持聯(lián)系!
  佟春江和銀川將他送到院外,待周嗣沖上車離去,佟春江意味深長地道:“與奇齋招待了這么多貴客,每個人都對菜品贊嘆有加,更對它的老板很感興趣。我也很好奇,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見到那位神秘的鄭老板?”
  銀川往花廳內(nèi)看了一眼,璟寧正從佟夫人手中將小娃娃接過,抱在懷里逗弄,唇角微翹,神色溫柔。
  銀川心中涌上無窮煩惱,脫口道:“我也希望想見到他,越快越好!
  有腳步聲從身后傳來,門外走進(jìn)兩人,當(dāng)先一個是佟春江近身隨從劉五,快步上前,向銀川抱拳一禮,又湊近佟春江低聲說了幾句話,銀川轉(zhuǎn)頭看向劉五身后的那人,只見他身材秀拔,站在假山旁,臉龐被假山的陰影擋住,目光清朗,從臉部輪廓看來,是一非常英俊的年輕人,可惜從未見過,不知他究竟什么來路。佟春江臉色微變,對銀川笑道:“我去招待一下故人,先不陪潘大少了!庇值,“我妻子朋友不多,看樣子和潘小姐很談得來,不妨讓她們多聊一會兒,熟絡(luò)熟絡(luò)!
  銀川笑著點點頭:“那我進(jìn)去再喝口茶去!
  佟春江頷首一禮,目送銀川進(jìn)了屋,方朝那年輕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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