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大清后宮最神秘的女人,最了解后宮手段,最明白帝王心思,卻舍了后位,絕了情,斷了愛,隱了子嗣,在他御書房里做了一輩子奴才;他是少年天子一代明君,平藩收土彌邊患,蕩四海平天下,縱愿散盡后宮卻不得心心念念一人心;皇子為質(zhì),流落他鄉(xiāng),主不成主,客不成客,縱他挺直了脊背,仍不過是一介囚徒。他多想不跪,可是,唯有跪下,方才有一分親近她的機(jī)會(huì)。詭譎朝堂下,誰攏了她的心,誰得到她的人?! 第一章 雨過風(fēng)來襲 戊申年,八月二十二日。宜,嫁娶,納采,訂盟,祭祀,祈福;忌,開市、立券、置產(chǎn)、出行。 中秋雖過,日頭仍東升若夏。臨近卯時(shí),烏金刺眼。 御書房側(cè)廳的窗旁腳踏上坐著一位梳旗頭,穿著青碧色旗裝的明麗少女,正垂頭繡著一方明黃的游龍絹帕。 陽光透過窗戶落在她的臉上,映著睫羽似蝶,輕盈煽動(dòng)著。 去年庶妃馬佳氏晉了嬪位那夜,萬歲爺不小心留了一方游龍絹帕在碧芳齋。次日剛晉為榮嬪的馬佳氏便帶著浩浩蕩蕩的一隊(duì)人供著帕子,穿過御花園,繞過東西六宮,來到御書房謝恩,羨煞了后宮諸妃。 自此,每每后宮妃嬪要晉位份時(shí),萬歲爺便會(huì)著侍女蘇墨兒繡一方游龍絹帕,以示皇恩之下,雨露公允,不偏不倚。 今日鈕祜祿氏,昭妃晉為貴妃之日。蘇墨兒得趕在晉妃大典完成前繡好絹帕,她手勢極快卻也極穩(wěn)。 按祖制,嬪位以上后妃晉升,需前朝后宮冊封行禮方算禮成。 所謂冊封,得先由大學(xué)士于太和殿內(nèi)設(shè)案、擬冊寶,再由禮部官員置采亭,以華蓋、御杖相侍,轉(zhuǎn)交臣部堂官和內(nèi)閣學(xué)士一同捧冊,由臣部前引,鴻臚寺正副使分別持節(jié)前后相隨,出太和門、過前門,至內(nèi)宮左門,將節(jié)與彩亭授予等候的宮中內(nèi)監(jiān)。 待授冊完畢,宮妃向皇太后行六拜三跪三叩禮,得皇太后懿旨,賞賜。后分別至坤寧宮向皇帝皇后行禮。如此一輪,方才禮成。 其過程極為繁冗,但萬歲爺?shù),不學(xué)禮無以立。滿人既已承了漢人江山自然也也承漢人禮儀。 但眼下孝誠仁皇后崩了還不到五年,后宮喪儀仍在,所有儀式清減。 因此這次昭妃晉貴妃,只需大學(xué)士擬好冊寶,再由內(nèi)監(jiān)總管九公公入內(nèi)宮宣旨,授冊寶、貴妃朝服、朝冠,后沐浴更衣,著貴妃衣冠乘輿向皇太后行便算禮成。 前些年皇太后也崩了,昭貴妃便只往慈寧宮向太皇太后行禮后即為禮成。 蘇墨兒抬頭望了望案上的水斗,卯時(shí)已過,已是辰時(shí)一刻。晉妃大典還未完,萬歲爺還未下朝。 想來至孝誠仁皇后崩了至今,只這一次封妃儀式,縱然過程清減,也是極為隆重。 游龍絹帕已成,蘇墨兒咬斷了絲線,一時(shí)朦朧竟一口咬到了食指,那明黃的絹布上多了一抹腥紅。 蘇墨兒手下一滯本想在那血跡上繡一朵紅芍,又怕宮中的慣例便從此游龍絹帕變成龍游紅芍絹帕了。 她輕嘆口氣,起身準(zhǔn)備去內(nèi)務(wù)府再索些絹帕重繡一條。還未走出門,便聽得遠(yuǎn)遠(yuǎn)傳來三聲鞭響。 凈鞭三下響,識(shí)甚酬量! 萬歲爺下朝了,再縫制新帕恐誤了時(shí)辰。 蘇墨兒計(jì)算了太和殿至御書房龍攆的速度,在游龍絹帕變成了龍游紅芍絹帕?xí)r,廊上便傳了陣陣腳步聲。 腳步聲急而明快,這是有好事。 剛剛晉了昭貴妃,自然是好事。 蘇墨兒連忙起身,將絹帕攏于袖內(nèi)匆匆迎了出去。 因諸妃皆以絹帕陳舊分辨是否為萬歲爺日常所用。娘娘們都以得萬歲爺舊物而欣喜,蘇墨兒此舉也是為昭貴妃添些歡喜。 剛出了側(cè)廳,便見萬歲爺興匆匆地進(jìn)了御書房,見蘇墨兒撩了簾子出來,便將一本冊子啪地甩在桌案上,笑容得意:“墨兒,你猜猜,這又是誰的折子?” 蘇墨兒斂了腳下急切的步子,微微穩(wěn)了穩(wěn)身形,正要福身,胳膊就被人扶住了。 她抬頭,就望見玄燁劍眉下那汪清潾潾的眸子,心中微動(dòng),將攏在袖中的絹帕往里塞了塞,就著玄燁的手起了身,側(cè)身站著,笑道:“爺跟奴才賣什么關(guān)子,左右奴才也猜不出來,爺就直接賞了奴才答案吧! 玄燁跟著身后的九公公打趣道:“小九,你看看墨兒如今……”搖頭嘆息,“借著風(fēng)寒憊懶。” 九公公見皇上心氣高,腦袋自一直垂著的雙肩中露了出來,笑嘻嘻地接口:“墨兒姑娘今日未去太和殿伺候,自然猜不到。依奴才看,您還是把這好消息跟姑娘說了,讓姑娘也跟著高興高興。” 玄燁這才指著折子道:“這是李棩來的折子! “李棩?”蘇墨兒略一沉吟,“這名字似曾聽過,卻并不熟悉……” 玄燁見她想得認(rèn)真,抬手就戳住了她小巧的鼻尖,打趣道:“左右不過是染個(gè)小風(fēng)寒,腦子卻不好了!庇謱ι砗蟮木殴,“小九,你給墨兒提醒一下! 說罷自己往桌案前坐了,就著手邊的茶盞押了口茶。 茶是蘇墨兒之前溫好的,溫度剛好。她便不擔(dān)心萬歲爺會(huì)受了燙,只認(rèn)真地聽了九公公說了原委。 原來李棩是朝鮮的新王,攝于大清威儀,剛一登基便著使團(tuán)前來覲見,并重新送了新質(zhì)子代替此前歸國的昭顯世子。 “照理,不是昭顯世子方才是新王么?”蘇墨兒有些不解。 昭顯世子是先王的嫡長子,又在天朝多年為質(zhì),功在社稷,怎么會(huì)由身為侄子的李棩繼了王位。 不過這些是朝廷大事,蘇墨兒沒多想聽著九公公接著說。 “那位昭顯世子登基前無因亡故,舉家因照顧不周流放,幸得新世子挺身而出,赴我大清為質(zhì),方才免了流放之罪! 九公公在一旁描述得繪聲繪色,似親眼所見。 玄燁并沒有阻止九公公口沫橫飛的講故事,反而讓他將案上的折子讀給蘇墨兒聽。 “臣守藩無狀。民各為心。致令進(jìn)京從人、邊上頑氓,冒犯禁制。臣誠惶悚無以自容。恭候大朝處分。乃蒙皇上特施寬典。非但不加譴責(zé)、亦不許遣官查問。柔遠(yuǎn)之德。視古無前。與天同大。臣與一國臣民、不勝感戴,為奉忠字,世子李柏原奉先父遺命,并共方物,長侍天朝,以感圣德……” 蘇墨兒暗暗舒了口氣,之前服侍老祖宗,老人家便常常嘆息先帝把昭顯世子放回,才招致朝鮮如今盜買硫黃,其民越江刨參,盜買銅、馬,渾不將天朝放在眼中。原來萬歲爺早有了布置。 蘇墨兒緩緩跪下,恭恭敬敬地給萬歲爺磕了個(gè)頭,賀喜道:“恭喜萬歲爺,賀喜萬歲爺。萬歲爺圣明,天下自一歸! “好了,起來吧。”萬歲爺笑著,著九公公扶她起來。 蘇墨兒起了身,給萬歲爺添了水,見爺額間略有些汗,便自袖中抽出一方帕子替爺擦了擦,又?jǐn)n回袖中。 她心中暗喜,此絹帕確系萬歲爺用過,昭貴妃更可欣慰。 “墨兒,去準(zhǔn)備一套便服,你自己也換一換,咱們出去一趟!比f歲爺突然站起身子,眉眼間全是神彩,但這話卻著實(shí)嚇了蘇墨兒一跳。 “爺,這是要出宮?” “嗯,自然,去瞧瞧朝鮮人在京可安份! 朝鮮人是否安份自有順天府來管,萬歲爺分明是想出去玩。 蘇墨兒也喜歡出宮,可是她還是得勸著爺:“爺今日可曾向老祖宗請安了?” “老祖宗今日在佛堂要未時(shí)才出來!比f歲爺不耐地沖她揮揮手,“快去準(zhǔn)備衣服,自己也換一換。” 蘇墨兒剛應(yīng)了,九公公便從御書房消失了。 蘇墨兒替萬歲爺換了月白色常服,并將腰間原一系明黃的配飾皆換成與衣同系顏色。紫玉扣月色佩帶,掐紫金暗紋墜銀鈴荷包。因要裝著普通旗人模樣,是以其他佩飾一應(yīng)從減。 只是…… 蘇墨兒拿著嵌金鞘刀正在猶豫,就聽得萬歲爺在她腦袋頂上緩緩道:“縱然李棩給朕送了個(gè)帶罪的世子,朕也不會(huì)以刀相向! 她手上一輕,刀就被萬歲爺放在了案上。 蘇墨兒抬頭,見爺松了松領(lǐng)扣,便知有些緊了,忙過去幫忙。不過腳尖一墊,旗鞋一歪,身子便向前栽去。 她還不及謝罪,人已伏在萬歲爺懷里,聽得頭頂有聲音嗡嗡:“墨兒拿不動(dòng)老祖宗壓朕,是拿了自個(gè)兒來壓朕么?” 這就是老祖宗擔(dān)憂之處,萬歲爺成日階以微服私訪為名,混在坊間,言語間“下”字成溪。 蘇墨兒羞紅了一張老臉,忙推開萬歲爺,肅一肅容,若無其事地正好身子替萬歲爺松扣子。 蘇墨兒有些感慨,萬歲爺真是長大了,好似昨天兒個(gè)還是那個(gè)拉著她的手,喚她墨兒姐姐的小皇子呢,如今竟比穿了旗鞋的她還高了一頭。 恍惚間,她似看到萬歲爺大婚那夜,正正長成少年模樣,一襲黑狐毛滾邊明黃龍袍,金縲絲金云龍嵌東珠寶頂朝冠,鼻梁高挺,劍眉星目,就似長生天親手琢刻出來的容顏。 那夜紫禁城盡覆于皚皚白雪之中,蘇墨兒站在坤寧宮東暖閣院中,扯絮地白雪糊了她一臉。 萬歲爺像如今般站在她面前,低聲道:“墨兒姐姐,娶了赫舍里氏。皇祖母就不用憂心鰲拜了。” 那聲音低沉沙啞,輕輕傳入她耳畔,卻似一道閃電,劈裂了她的心。 “爺,都準(zhǔn)備好了!本殴蝗晦D(zhuǎn)入御書房,輕聲稟告。 蘇墨兒立刻收斂心神,替萬歲爺重新盤好扣子,再從上到下檢查一遍,并無半分萬歲爺?shù)难b束,方才退下自己換了衣裳,又袖了把短匕方才轉(zhuǎn)了出來。 爺將蘇墨兒上下打量了一下,搖了搖頭,似乎并不滿意,卻因著急出去,也管不上那么多了。抬腳便往外走。 蘇墨兒將短匕往里袖了袖,趕緊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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