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婪的劇團(tuán)團(tuán)長對外宣稱,美麗的小演員加百列是天使,能治療一切疑難雜癥,以此騙取觀眾的酬金。每到一處,團(tuán)長都會找“托兒”扮演獲救的病人,騙局大獲成功,連加百列都信以為真。在金子的誘惑下,團(tuán)長帶著劇團(tuán)來到陌生小鎮(zhèn),還沒開始演出就發(fā)現(xiàn)全鎮(zhèn)居民都得了瘟疫。面臨瘟疫的威脅,加百列該如何拯救大家?真正的天使又在哪里? 作者簡介: 杰拉爾丁·麥考琳于1951年在英國伯克郡出生,是家里的第三個孩子,也是最小的孩子。她雖然接受了教育學(xué)院的教育,但并沒有擔(dān)任老師,而是在倫敦的一家出版社先后擔(dān)任秘書、助理編輯,并從事寫作。她的得意之作包括兒童分冊叢書《短篇小說家》和《小短篇小說家》。直到1998年,她才成為專職作家。 到目前為止,她已創(chuàng)作了130多部兒童和成人文學(xué)作品,并成為當(dāng)今英國最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xué)作家。她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四次蟬聯(lián)惠特布萊德童書獎(英國最高兒童文學(xué)獎)的作家。除此之外,她還獲得過卡內(nèi)基兒童文學(xué)獎、《衛(wèi)報》童書獎、聰明豆童書獎等權(quán)威獎項。 目錄: 第一章 命懸一線/ 001 第二章 天使加百列/ 018 第三章 行會的反對 / 031 第四章 神跡 / 044 第五章 孔雀般驕傲 / 059 第六章 天使的危機(jī)/ 079 第七章 敲詐/ 087 第八章 婚禮上的陌生人/ 105 第九章 世界末日 / 121 第十章 許愿條 / 142 第十一章 最后一次演出 / 161 第一章 命懸一線 上一秒加百列還一手握著木槌,一手拿著尖釘,可眨眼間一只腳就被繩子捆住、倒吊起來,麻繩都快嵌到肉里去了。狼狽不堪的他感到腳踝被勒得生疼,膝蓋、大腿還有盆骨都要散架了。他在空中晃來晃去,手臂仿佛被人用竹竿捶打,頭發(fā)都要從頭皮上脫落了,腦子里的血不聽指揮、橫沖直撞,讓人暈眩。 馬森師傅站在下面,彎腰撿起從他手里掉落的木槌和尖釘,在手中掂量了幾下。日光透過斑駁的彩色玻璃照在他那張坑坑洼洼的臉上,看起來紅一片綠一片的,嚇?biāo)廊肆!澳氵@個自由散漫的小鬼!蠢貨!我是讓你來做事的,可是你看你,居然把工具都弄掉了!”他一邊咆哮,一邊揮舞著手中的工具,似乎要把它們砸向男孩,不過最終沒有脫手?蓱z的加百列壓根兒就無法保護(hù)自己,他一只腳倒吊著,絕對逃不出馬森的手掌心。馬森一把抓住加百列的頭發(fā),推推搡搡地把他往墻上撞!扒魄颇阕约!你這蠢貨到底有什么用?瞧瞧你滿頭漂亮的黃色卷毛。要是我想招個卷毛徒弟,那還不如干脆招個小姑娘哩!拜托,下次把脖子摔斷得了,就當(dāng)幫我個忙好嗎?把他放下來吧,斯奎特!” 另一個叫作斯奎特的學(xué)徒正坐在教堂的地板上,大大的腦袋趴在臟兮兮的膝蓋上,瞇縫著眼睛瞅著加百列。他拿拇指擦了擦鼻頭,喋喋不休地唱著:“小姑娘!小姑娘!滿頭卷毛的小姑娘!” 加百列單腳倒吊在從教堂頂部垂下來的保險繩上,等著那個討厭鬼斯奎特解開繩套放他下來,突然間,他什么都明白了——就好像歷盡艱辛爬上山后,從山頂眺望來時的路那樣明晰。石匠馬森師傅相當(dāng)討厭像他這樣的小男孩,只要他們出現(xiàn)在他眼皮底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因此,他壓根兒就不想收什么學(xué)徒,更不可能手把手地教自己這門手藝。他收下自己不過是貪圖爸媽給的二十先令學(xué)費(fèi)罷了,可他們還滿以為馬森會好好管教兒子,教會他這門手藝呢! 現(xiàn)在,又多了個斯奎特,他和自己一樣都是學(xué)徒。馬森根本就沒打算好好教他倆手藝,因此他倆只能在師傅干活時通過觀察來自學(xué),有時他也會讓他倆干些耗時的零碎活,比如打磨石料的棱角和鑿子鑿過的痕跡,或者修補(bǔ)石像上師傅不小心留下的小瑕疵。雖說交過學(xué)費(fèi),學(xué)徒的吃穿卻差得要死。要是加百列不小心從教堂頂上摔下來,丟了自己的小命,那反倒幫了馬森一個大忙,反正想做學(xué)徒的男孩子都排成隊了,要是他死了,馬森的口袋里反倒白白多出二十先令來。也許這就能解釋為什么自己工作時的保險措施只是一條系在單腳上的繩子,而馬森和胖子斯奎特卻都能站在一個結(jié)實的保險筐里。說不定馬森巴不得自己摔死呢…… 一想到這兒,加百列忍不住要大聲叫出來:“救命。∥疫不想死。 彼孟氚职謰寢,不要做什么鬼學(xué)徒,只想趕緊回家去?墒菑哪X子里涌出的這些個想法讓他更討厭軟弱的自己了,作為一個男孩子,他為什么總是那么愛哭鼻子呢?這時,他有些慶幸漲得發(fā)紫的臉和怦怦跳動的眼球讓他抑制住了想哭的沖動。 斯奎特終于把繩套解開了,加百列頭朝下重重地摔到地板上。他真是受夠了!可他又能怎么辦呢?他只能用手指頭揉揉發(fā)漲的眼窩。說到底,他不過是個剛滿十一歲的孩子呀! “要是我爸爸知道……”他突然氣呼呼地冒出這么一句話,本想嚇唬嚇唬斯奎特?墒钱(dāng)他放下手,睜開眼睛,斯奎特已經(jīng)走得老遠(yuǎn)了,這會兒正在教堂的中殿里瞎唱呢!靶」媚铮⌒」媚!滿頭卷毛的小姑娘!”他這樣唱著。 馬森那張坑坑洼洼的臉突然湊到加百列跟前,他咧著嘴古怪地笑著說:“知道?知道什么?知道他的狗崽子其實是個只會哭著抱怨的小姑娘嗎?你老爹巴不得甩掉你這個包袱呢,是我?guī)土怂@個大忙。我把你從你那個只會寵著你護(hù)著你的老媽那里解放出來了,她只會像母貓那樣舔她的崽子。好了,我們繼續(xù)干活吧!你就別想著從我這里溜掉了,你現(xiàn)在是我的,就像一只有烙印的小牛犢。聽明白了嗎?”馬森說著,一雙黃眼睛在加百列臉上和頭上掃來掃去,猙獰的臉上露出厭惡的神情。他搜腸刮肚地想從自己常掛在嘴邊的臟話里找出一個最傷人的字眼來,于是突然沖加百列吼道:“你這個繡花枕頭!” 加百列怯怯地把腳放回到繩套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回到教堂頂上。雖然對馬森恨得要命,可他真的累得沒有力氣反抗了。這一刻,他無比厭惡自己,厭惡自己那張小姑娘一般的漂亮臉蛋,厭惡自己的一頭卷發(fā),厭惡自己隨時奪眶而出的淚水。馬森剛才說的話也許是真的,爸爸也許真的很高興能送走自己這個大麻煩。他想著:“無論如何都不能跑回家,再說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回去!彼舸舻赝_下馬森的癩痢頭,上面落著斑駁的日光,他不禁這樣想:“真是太可笑了!他是看在學(xué)費(fèi)的分上才收我們?yōu)橥降难!可笑極了!我之前居然那么天真,一定是因為腦子充血了!” 加百列腳下的馬森也在想著什么事情。每當(dāng)碰巧與馬森目光交匯,加百列就會感到無比緊張,渾身不自在。 門外,歡呼雀躍的人群正經(jīng)過教堂。一定有什么不尋常的事!每當(dāng)教堂有聚會舉行,馬森和他的兩個徒弟都得暫時停止工作,離開教堂。于是馬森輕蔑地掃視著教堂頂部的加百列,不耐煩地嘟囔道:“這可是我們當(dāng)?shù)剡@些圣人們的節(jié)日!”這個時候,全城的人都從家里擁了出來,一起慶祝這個值得他們重視的日子。 加百列蹲在泥濘的門廊前,看著馬森大口嚼著面包和細(xì)香蔥,思考自己到底算不算集會的一分子。放圣器的角落里,一只流浪狗在禮拜堂里撒歡,之后很快躥到門外去了。門口,或跪拜或站立的人們正在交談,加百列正好聽到了。 一個問:“嗯?你要去那兒嗎?” 另一個回答說:“來的人不是行會的,也不是當(dāng)?shù)氐氖ト耍牢铱床贿^是一伙靠占卜為生的吉卜賽騙子,還不如我們當(dāng)?shù)氐慕橙四兀 ?br/> “不管怎么說,他們一整年都在干這事,說不定表演得更精彩呢! “一整年都在干這事又怎么樣呢?你也不想想他們干的叫啥事?這事要我看可真是有辱神靈!” “據(jù)說他們還能進(jìn)教堂呢,是不是?教堂里的人一定歡迎他們的到來!” “天知道!”另一個人半信半疑地說。 第一個人沉默了片刻,神秘兮兮地說:“我在來的路上看到那個劇團(tuán)的道具‘地獄’了,說了你也不會相信!我還從沒見過那么逼真的‘地獄’呢!” “可能吧!绷硪粋人勉強(qiáng)回答。 聽到兩人的對話,加百列小聲問斯奎特:“你聽到了嗎?那人說他沒見過那么逼真的‘地獄’。這話是什么意思?” 可斯奎特根本就沒聽他說話。 他們?nèi)齻看著磨坊主夫婦首先從教堂里走出來。加百列穿著一件粗布夾克,背癢得厲害,他一邊在長椅上蹭癢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問:“那衣服是天鵝絨的吧?” 一不留神,加百列又讓馬森找到了羞辱他的機(jī)會,馬森壓低聲音在他耳邊奚落道:“你就想要那樣一件天鵝絨袍子吧,是不是?那樣一件藍(lán)袍子正好配你的藍(lán)眼睛呢!”加百列聽了馬森的話,緊咬著唇,拿手堵住耳朵,什么話也不敢說。 教堂正前方是一大片磚石鋪成的道路。即便在雨天,趕著馬車來做禮拜的商人夫婦也不會把鞋子弄臟。紫杉發(fā)達(dá)的根莖讓磚石到處都有松動的跡象,磚石縫隙間長滿雜草和不知名的小野花。 就在加百列坐在教堂門廊處的時候,一群年輕人興高采烈地沖進(jìn)教堂里開始忙活,他們在露臺兩邊豎起兩排格架,又在上面蒙上一層布,就好像給整座教堂蒙上了眼罩。不一會兒,又來了兩輛巨大的馬車,隨著馬車的到來,整間教堂一下子騷動起來。加百列還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馬車。駛在前面的那一輛費(fèi)力地穿過教堂的院子,后面較小的那輛上裝著桶、梯子、線圈和支架。從車身上殘存的金色油漆可以推斷出,較大的這輛馬車曾經(jīng)是金色的。馬車的后半部敞開著,上面坐著四五個人,他們晃悠著垂及車軸的雙腿。車頂上豎著一只小狗形狀的鐵風(fēng)向標(biāo),狗身銹跡斑斑,同樣殘存著一些金色的涂料,狗脖子上系著一條隨風(fēng)飄揚(yáng)的飄帶。馬車尾板處掛著一條破破爛爛的橫幅,可以看出修補(bǔ)過很多次,由于飽經(jīng)日曬雨淋,橫幅已開始褪色,上面的圖案也模糊不清。然而幸運(yùn)的是,馬車車廂上三面木板的內(nèi)側(cè)圖案依然保存完好,上面畫的花朵明艷照人,動物栩栩如生,并且還新添一些谷堆、葡萄藤和彩虹的圖樣。一陣風(fēng)吹來,馬車底部的布料和衣服像海浪一樣涌動起來。 那輛沒有護(hù)圍的小馬車突然劇烈地?fù)u晃了一下,原來是一個輪子陷到新填的墳?zāi)估锪,車上的木桶?jīng)由這么一晃,開始滾來滾去,相互撞擊,發(fā)出沉悶的噪音。 聚會已經(jīng)結(jié)束,可人們似乎沒有從教堂出來的意思。他們?nèi)宄扇旱卣驹谝黄,看著教堂門口忙忙碌碌的馬車。一些壯實的婦女是帶著小板凳來參加聚會的,這會兒干脆正對著教堂門口支起了板凳,安安穩(wěn)穩(wěn)地將雙手?jǐn)[在大腿上坐好,那架勢似乎是要同漫長的時間打一場硬仗。這群坐在板凳上的婦女看上去就像一只只孵蛋的母雞。 馬車上的人用這些空木桶支撐起架在兩輛馬車之間的巨大木板。就這樣,舞臺準(zhǔn)備好了。 “你看過戲嗎?”斯奎特的話里滿是奚落。 “我們住的地方離鎮(zhèn)上有九英里遠(yuǎn),”加百列答道,臉都紅到脖子根了,“我沒看過戲,可有兩次,”加百列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yán)強(qiáng)辯道,“我去過義賣會呢。那你給我說說什么是戲! “戲就是戲啊,這你都不知道?”斯奎特有意解釋得模模糊糊,想避開加百列關(guān)于細(xì)節(jié)的進(jìn)一步追問。 “你的意思是戲就是一場游戲嗎?” “不,戲就是戲,蠢貨。就是一個人扮演另一個人,像是諾亞、基督、上帝、蛇啊這些。” 聽到這個說法,加百列把臉扭向一邊,心想斯奎特說的是些什么鬼話啊! “這些個問題就不勞你倆費(fèi)心了,繡花枕頭,”馬森用半是威脅半是揶揄的口吻說,“你倆是看不成戲的,知道嗎?”他揪起加百列和斯奎特的粗麻布外衣,把他倆推回教堂里。 加百列又要開始在教堂頂上工作了,他的眼皮上、鼻孔里、頭發(fā)里還有鼻腔里全都沾滿了深灰色的石頭粉末,他能聽到舞臺前方的觀眾準(zhǔn)備進(jìn)場的聲音。那是按捺不住興奮的低聲交談聲,還有婦女們間或發(fā)出的尖利大笑。就在這時,教堂的門開了,一個聲音沖里頭高叫道:“我們實在受不了你們的敲擊聲了,鎮(zhèn)子那頭都聽得到。出來和我們一起看戲吧,怎么樣?” 聽完來人的話,馬森不禁怒火中燒。他瞅瞅自己的兩個徒弟,當(dāng)他看到那兩張滿是渴求的臉時,就像被黃蜂狠狠地蜇了一下,連忙跳起來朝門口那個人影咆哮道:“我們還有好多活要干呢!” “聽我說,”門口那個人冷冷地繼續(xù)說道,“你們要么來看表演,要么繼續(xù)敲個不停,那我就會把你和你徒弟們的鑿子奪下,全都插到你那直冒臟話的嗓子眼里去。今天我扮演上帝,你們得聽我的,明白了嗎?” 就這樣,加百列得到了人生中第一次看戲的機(jī)會。 一群婦女并排坐在一張長椅上,她們挪動了一下,給加百列騰出了位置。加百列擠在她們中間,時不時會觸碰到婦女們奶油般豐腴的胳膊,這讓他感覺很尷尬。他聞到她們身上散發(fā)出的新鮮面包和薰衣草的味道。 “我敢打包票,他們不是本地人!币痪湓捦蝗汇@到加百列耳朵里!八麄兊拇_不是本地人!你們聽說了嗎?這都是些游手好閑的外地人,我敢說!不過瞧瞧,‘天堂’布置得還真像那么回事呢,是吧?” 加百列順著說話的婦女的視線望去,看到這樣一幕場景:鮮花盛開的山頂上有一塊雪橇般大小的云朵,上面坐著一個笑瞇瞇的人,他穿著閃閃發(fā)光的袍子,全身籠罩在陽光里,腳邊飄著另一塊云朵,上面躺著一個神情慵懶的胖天使,衣裙隨風(fēng)飛揚(yáng)。他感到自己仿佛真的看到了天堂。不過之前從教堂經(jīng)過時,他可沒留心看這布景一眼。 加百列努力想將注意力集中在“天堂”上,不去看舞臺的左側(cè)。那里有一個可怕的怪物的頭,它那張滿是毒牙的嘴張得老大,足以把一個成年人吞進(jìn)去。它的舌頭一直伸到舞臺上,喉嚨深處還不斷有煙冒出來。加百列愣愣地看著這可怕的布景,背后的寒毛都嚇得豎起來了。這時怪物的眼睛突然睜開,綠光閃爍,直勾勾地朝他射來。 長凳上的婦女們嚇得直叫喚,加百列被她們擠在中間,感到呼吸困難。他沒有注意到這一點(diǎn),還以為是自己被嚇得不能呼吸了呢!更讓他想不明白的是,過了一會兒,這群婦女又爆發(fā)出熱烈的笑聲和歡呼聲。 “愿上帝保佑你啊,小鬼,這只是一出戲罷了,”一個婦人一邊對緊抓她胳膊的加百列說著,一邊拿裙子揩凈他臟兮兮的小臉上的灰塵,“那是‘地獄之門’,在審判日到來的時候,所有邪惡的靈魂都要去那個地方。咯咯,咯咯!哈哈,哈哈!” 通往“天堂”的斜梯上站著一個高高的黑發(fā)男孩。他把一根八孔豎笛放到唇邊開始吹奏。音樂聲從他腳下的某個地方源源不斷地冒出來。更奇妙的是,伴隨著音樂聲,一棵樹緩緩地從木頭舞臺中央升起,樹上結(jié)著一個紅艷艷的大蘋果。一些觀眾開始跟著哼唱,可歌聲越來越微弱,因為從那個冒煙的門里出現(xiàn)了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那是一個可怕的蜥蜴一樣的男人,頭上長著角,身上滿是鱗片,蒙著一塊頭巾。他望了望觀眾,咧嘴一笑。他的出場得到了一片噓聲。坐在加百列身旁的那個婦女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蘋果核,朝這“魔鬼”砸去。果核打在了教堂的大門上。 出來了,出來了,郁郁寡歡的我! 曾經(jīng)的地位多顯赫, 如今卻要在地獄過活! 曾經(jīng)那個天使般閃耀的我, 揮舞著金色羽毛的樣子想必你們都見過! 可瞧瞧現(xiàn)在這個郁郁寡歡的我! 加百列的眼睛睜得老大,耳朵豎得老高,眼前和耳邊都是應(yīng)接不暇的新鮮場景——一對男女穿著紅白相間的袍子,動物和“天使”們齊聲歡唱,“上帝”蜷著雙腿休息。等到表演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加百列已經(jīng)分不清哪些是他親眼看到的,哪些是他幻想出來的了!澳Ч怼笨谥心菨M是烈焰的“地獄”讓他感到無比神奇,同時又膽戰(zhàn)心驚。那些赤身裸體的可憐男女的悲慘遭遇讓他傷心落淚。還有“亞當(dāng)”和“夏娃”,他倆因偷吃智慧樹上的紅蘋果而被“上帝”從“伊甸園”里趕出來,他完全能夠體會他們的心情。那一天,馬森的馬車?yán)麖淖约业男〈遄与x開,他回頭望了又望,媽媽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不停地朝遠(yuǎn)去的馬車揮手,揮手,揮手…… 坐在長凳上的婦女拿圍裙擦著加百列那滿是淚痕的小臉,又替他擤了擤鼻涕!皠e太當(dāng)真了,小鬼,我不是對你說過了嗎,這只是做戲而已啊!” 表演結(jié)束了,“魔鬼”爬回“地獄之門”,嘴里還叼著一塊木炭。胖嘟嘟的“天使”也回到了“天堂”,坐到“上帝”身旁。云朵把他倆都遮住了。加百列知道這些故事,可不明白為什么這出戲總是久久縈繞在他腦中,難以忘記。學(xué)徒生涯的第一年里,他無數(shù)次在教堂斑駁的玻璃上看過這些故事。可它們活生生地呈現(xiàn)在眼前時,感覺真是大不一樣啊! “這是我見過的最奇妙的東西了!”加百列在身旁那個婦人耳邊輕聲說。婦人又用手幫他擤擤鼻涕。 “愿上帝保佑你啊,這小家伙長得可真俊啊,不是嗎?”婦人對同坐在長凳上的同伴說道,“瞧瞧這滿頭金色的卷發(fā),真希望我的頭發(fā)像他的一樣漂亮啊!那個跟你一起來的男人是誰。渴悄惆职謫?我猜不是,我在你臉上可瞧不到一點(diǎn)他那張丑臉的影子哩。” “是嗎?”馬森的聲音突然響起。他一手抓住加百列的長發(fā),另一只手抓住加百列的短上衣,把他翻了個個,從長凳上提起。加百列的腳踢在一個胖墩墩的婦女的頭上,把她的頭巾都給掀翻了。“真是霸道!”婦女們嘟囔著,可誰也不敢出面替加百列說句解圍的話。 盛怒的馬森提著加百列,離開了磚砌的露臺,繞著教堂邊走了一圈,來到高大古老的紫杉林后。這時候,斯奎特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你這個毛乎乎的小猴子,綿羊身上的毛也沒你的多哩!你這家伙就會招虱子。你說說你那團(tuán)姑且叫頭發(fā)的東西里藏了多少虱子?”拳頭像密集的雨點(diǎn)一樣噼里啪啦地落下來,加百列感覺自己好像站在一扇敞開的窗戶外,一桶垃圾劈頭蓋臉地倒在自己頭上!罢茫矣袀墊子需要填充點(diǎn)東西,這次就不用羽毛了,用你的頭發(fā)吧!瘪R森一把將加百列摔在地上,手仍舊沒有從他頭發(fā)上松開,然后從腰帶里掏出一把刀來。 “不要啊!不要動我的頭發(fā)!不要動我的頭發(fā)!”加百列慌忙拿雙手捂住頭發(fā),拼命掙扎想要逃走,“我媽媽跟我說過的……我答應(yīng)過我媽媽的!” 他怎么來得及解釋?怎么能在這連呼吸都略顯急促的時刻說清那個媽媽花了很長時間才向他講明白的故事——大力士參孫①的故事!皡O!”加百列只能這樣叫喊,“那是《圣經(jīng)》里的故事! 馬森揍得他臉朝地倒下,然后一屁股坐在他的雙腿上!皡O?”他發(fā)出惡毒又瘆人的笑聲,“你媽媽是不是說你是參孫第二?那好,那我就是大利拉②了!” 不,加百列的力氣一點(diǎn)都不大,盡管他的頭發(fā)非常多?伤麤]了頭發(fā)該怎么活呢?馬森手中的刀子從他那一頭卷發(fā)間劃過,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加百列感覺自己被馬森壓著的雙腿已沒有任何知覺了。他會因此癱瘓嗎?以后得像只快要死的小雞仔一樣一瘸一拐地走路?他張開嘴來想要大聲喊叫,可從嗓子眼里冒出的聲音是那樣微弱嘶啞。加百列還在苦苦哀求:“不要動我的頭發(fā)!求你不要動我的頭發(fā)!” 突然,紫杉樹晃動了一下,觀眾席里有個人在看戲的間隙出來透透氣,他從紫杉低矮的枝丫間探出頭張望時看到了這一幕。他看到馬森拼命扯著加百列的頭發(fā)往后拉,手中還拿著一把刀子!鞍パ剑⑷死!這兒有個殺人犯拿著刀要捅破一個小鬼的喉嚨。 “胡說!”馬森聽到叫嚷急得跳起來。 加百列連忙撒腿就跑,盡管腳丫陷入松軟的泥地里,他仍不顧一切地朝教堂的另一邊飛奔而去。剛才的這一幕就像他曾經(jīng)做過的噩夢一樣,有魔鬼在身后追趕,可雙腳卻像沾在瀝青上一樣無力。他認(rèn)為是自己的頭發(fā)被剪掉了一截,才導(dǎo)致腳步如此遲緩。好不容易逃到教堂的一角,他才將抓在手中的外衣撒手扔到了拱壁下方。 其實加百列這一路奔跑不過是慌不擇路地繞著教堂轉(zhuǎn)圈,他全心全意低頭奔跑,一會兒工夫又跑回磚砌露臺上。等他將視線從地面移開,才注意到前面的路已被人群堵死。觀眾還沒散盡,只是背全都轉(zhuǎn)了過來。加百列耳邊不斷回響著這樣的低聲絮語:“解除學(xué)徒關(guān)系!解除學(xué)徒關(guān)系!解除學(xué)徒關(guān)系!”他不禁猜測,難道他們的腦子也充血了嗎? 每一分每一秒,加百列都在擔(dān)心馬森會揮動著小刀,從后面追上來抓住自己。他朝著教堂的圍墻跑去,想要跳上墻頭,可惜他個兒矮,根本就夠不著,結(jié)果四仰八叉地摔到了下面的墓地上。他又回頭朝教堂的臺階跑去,想躲在黑暗的建筑里避難。也許他可以請求教堂的庇護(hù),在教堂里度過余生,以逃避法律的懲罰,餓了就向信徒討些面包吃?伤D(zhuǎn)念一想,自己注定是要餓死的啊!誰會愿意幫助這么個擅自解除學(xué)徒關(guān)系的男孩呢? 所有這些想法、這么多令人難以忍受的想法伴隨著鮮血在他腦中劇烈地涌動。他發(fā)現(xiàn)自己逃到教堂門口的路也被舞臺堵死了,就是那座用馬車和支架搭起來的平臺,上面有通往“天堂”的山,還有可怕的“地獄之門”。 能夠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這些東西,加百列認(rèn)為這是天堂里的圣人才有的待遇。多么神圣的東西啊,這些場景只在《圣經(jīng)》里出現(xiàn)過!雖然他懵懵懂懂地知道這不過是人設(shè)計制作出來的,可當(dāng)他定神凝視,仍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伊甸園之中。這絕對是個有魔力的地方,在這馬車搭建的小小舞臺上,時間和空間已失去效力,這個圣潔的地方足以收容一個慌忙逃跑的男孩,庇護(hù)他逃到人們的視線之外。 加百列一只腳踏上馬車輪子上的輻條,跨過舞臺邊緣,跳了上去。突然間,眼前的景象變成了一堆易碎的廢品,哪有什么鮮花啊!他仰頭望望“天堂”門口那座山,“上帝”已不在那里。一個像他這樣擅自解除學(xué)徒關(guān)系的男孩怎么敢踏足天堂半步?地獄才是他該去的地方啊,那里正適合像他這樣長著一頭姑娘般的卷發(fā)、讓人討厭又不能寬恕的男孩。 “地獄之門”朝他敞開著,門上那對可怕的眼睛瞪著他,門里不斷有煙冒出來。從怪物的喉嚨往里望,加百列依稀看到了“魔鬼”的身影!什么?難道他也要被散發(fā)著硫黃味的烈焰所炙烤嗎? 在教堂的另一邊,馬森大步流星地走著,影子被拉得老長,看上去就像是高大的馬匹。兩個神情嚴(yán)肅的年輕人攔下了他!拔叶颊f過多少次了,我只不過是想給那個小崽子剃頭而已,就這樣!他是我的徒弟!他爹媽付了我一大筆學(xué)費(fèi)讓我好好調(diào)教他……至于那頭發(fā)……都擋住他的眼睛,影響他的視力了。就拿今天來說,他因為這個從教堂頂上掉下來了……”那兩個年輕人聽完馬森的解釋,連忙尷尬地朝他道歉,放他離開。 加百列看到朝這邊來的馬森,慌不擇路地跳進(jìn)了“地獄之門”。一股嗆人的煙味在他鼻子里橫沖直撞。他在“地獄之門”的紅色通道里摸索著爬行。突然,一雙從天而降的手伸到他的腋下,把他拉了出來。 原來是“上帝”。 第二章 天使加百列 “下到桶里來,孩子。鉆到里面去,頭朝下!奔影倭胁桓覡庌q。一個支撐舞臺的木桶就在他身子底下。加百列跨過舞臺邊緣,頭朝下滑到里面,靜靜地蜷縮在木桶底部,就像一只冬眠的刺猬。 時間漫長得嚇人,像是過了一年或者一個月,又或者至少半小時,“上帝”的臉才出現(xiàn)在桶外,他問道:“你是誰啊?小偷嗎?” “不是的!”從木桶中傳來加百列的辯解聲,“他要剪我的頭發(fā)!我答應(yīng)過我媽媽的!她說過我永遠(yuǎn)都不能剪頭發(fā)的!”加百列此時一臉惶惑,肩膀不安地顫抖著,看起來不是個機(jī)靈孩子。 “你媽媽倒不蠢嘛!這的確是好頭發(fā)!連我都會琢磨著用它來干點(diǎn)什么!” “他說他要用我的頭發(fā)填墊子!”加百列聲嘶力竭地叫道。木桶里殘留的啤酒味熏得他想吐。當(dāng)他最終從桶里爬出來時,膝蓋以下一片紅腫,雙腿像細(xì)繩似的不住打戰(zhàn)。 “他是誰?你是說那個愚蠢壯實的石匠嗎?就是那個想在我們表演時不住亂敲的家伙?你是那家伙的學(xué)徒嗎?” 這個時候就沒必要撒謊了吧?上帝可無所不知啊!“我逃跑了,擅自解除了和他的學(xué)徒關(guān)系。我該回去嗎?得為我的過錯贖罪嗎?” 可“上帝”似乎并沒有聽加百列說話。他緊咬著下嘴唇,緩慢地踱著步子繞著加百列打轉(zhuǎn)!澳阌X得這小家伙怎么樣,路西?” “魔鬼”正脫著身上最后一件戲服,他擦干凈涂抹在臉和脖子上的油脂,走了過來!澳阆矚g我們的表演吧,小鬼?我在那兒看到你了,你在看戲的時候眼淚流個不停呢!” “魔鬼”的話讓加百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他早該料到魔鬼就愛打擊人呀。他像犯了什么天大的過錯似的,帶著深深的負(fù)罪感,用手背抹去臉頰上的淚痕——自己又哭了,怪不得人家說他像小姑娘呢。 “這有什么?流幾滴淚算什么呀?這可是文明人的象征!”“魔鬼”扭著窄小的屁股走開了。透過他背上的黑色卷發(fā),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突出的骨頭。他的腳踝同樣纖瘦得可怕,他的背影看起來像一匹滿世界流浪的狼。 “你叫什么名字?”“上帝”問。 “加百列,先生。” “那就是和天使加百列同名啦?人們常說,名如其人,面如其命……我收下你了,孩子!薄吧系邸边呎f邊打了個噴嚏。他的發(fā)絲上沾著白色的粉末,頭頂環(huán)繞著一圈白色的光環(huán),就跟教堂彩繪玻璃上的圣人一模一樣。這實在是太神奇了!“你愿意加入我們嗎?我們這兒有吃的,大伙兒相親相愛。你媽媽看到你干這份活兒會為你而驕傲的。你在這兒不會受到半點(diǎn)打罵。在你師傅找到你之前,我們可以平安地護(hù)送你逃出這個地方! 加百列驚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翱晌沂裁匆膊粫!我只會干些邊邊角角的活兒!” “上帝”有些疑惑地問:“你只會干些邊邊角角的活兒?” “還會打掃。可我什么工具也沒有!” “上帝”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頭發(fā)上的白粉撲簌簌地掉下來一大片。白粉落得越多,他的臉龐越發(fā)顯得年輕。“可我不想要一個鑿石頭的家伙!我想讓你扮演‘天使’!你只要保持衣著整潔就好。這就是你要做的,保持衣服整潔,什么話都別說。暫時還不會分臺詞給你。路西有個女兒,她能幫你些忙,先把你弄干凈。記住不管你今后做什么,千萬別偷盜!” 這真是一條神奇的訓(xùn)誡。聽“上帝”這么一說,加百列突然無比蔑視偷竊的行為,就好像蔑視狗身上的跳蚤一樣,這種感受在他過往十一年的生命中從未有過。爸媽把他教育成一個守法的基督徒,可他并不介意“上帝”這么說,特別是當(dāng)他感到“上帝”的手和善地搭在自己肩膀上,這感覺真是好極了! “魔鬼”已經(jīng)換好一件黑色的緊身戲服,朝這邊走來。他走路時總是先邁某一只腳,這讓他的步態(tài)顯得有些鬼祟!澳Ч怼卑凑铡吧系邸钡姆愿腊鸭影倭袔ソ唤o他的女兒,他沒有像“上帝”那樣把手搭在加百列肩上!拔医新肺,”他粗聲粗氣地說,“因為我總是扮演魔鬼路西法①。那是加維,不過你最好尊稱他一聲師傅。他喜歡別人這么叫他。他剛叮囑過你不許偷竊的事情,你一定要牢牢記住。我們這群人需要贏得人們的好感和尊重。稍微有一點(diǎn)差池就會讓全體成員蒙羞,讓允許我們表演的官員如坐針氈。我們是先鋒,小鬼,我們要開辟新天地,在上帝的故土上留下新的足跡。過去從沒有過像我們這樣的人。我們不像城里的手藝人那樣一年只表演一次,而是以表演為生,整年到處巡演,只要得到當(dāng)?shù)毓賳T或修道院的許可,我們就可以表演了! “我以前還從沒看過戲呢!”加百列只能以最隱晦的方式暗示自己壓根兒就聽不懂這番長篇大論。 “是嗎?你是說真的?”路西轉(zhuǎn)過身來用銳利的黑眼睛盯著他,“不過你是喜歡表演的吧,是嗎?” “我覺得這是我見過的最神奇的事情了!” 路西聽后微微思考了一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么說要是以后演砸了就糟糕了!彼致暣謿獾卣f著,然后獨(dú)自走開,只留下加百列和那個吹奏八孔直笛的演員在臺上面面相覷。原來那人根本就不是男孩,而是路西的女兒。 伊莎像她爸爸那樣瘦,背挺得很直,皮膚偏黑,長著一頭和爸爸一模一樣的黑發(fā),只不過更短些。她同樣邁著狼一樣的步子繞著加百列打量了一圈,然后說道:“藏在馬車?yán),等我們出了?zhèn)子再出來。不然的話,你會給我們?nèi)锹闊┑摹!?br/> 所謂的“地獄”實際上只是一個木頭拱門,后面有一條布做的隧道,拱門上有一個簡易的開關(guān),用來控制兩只綠眼睛的閉合。“地獄”之所以會冒煙是因為里面有一條涂有焦油的繩子,要開始表演時,路西就會把繩子點(diǎn)燃。而“上帝”登上“天堂”完全是借由隱藏在木頭背景后的一架梯子!吧系邸笔窒掠辛鶄衣著破爛的幫手,他們原本各有各的謀生手段,干著剪羊毛、蓋屋頂、放牛或者在教堂打雜的活兒。不同的原因讓他們離家出走,走到一起:有的是因為愛惹事;有的是不滿家鄉(xiāng)生活,想出來闖蕩;還有些是因為家庭遭遇了重創(chuàng)。至于他們?yōu)槭裁匆粼趧F(tuán)演戲,原因也很多:有的是因為在這兒能解決溫飽問題,有的是因為真心熱愛表演。他們的共同點(diǎn)是記得神跡、俚呐_詞,有的人只記得一部分,有的人能夠一字不落地全背下來。演出時的音樂全靠兩名叫作羅蘭德和伊德斯的樂師,他倆交叉著腿坐在馬車下方,面前放著一個手搖風(fēng)琴、一根蘆稈做的笛子、一面鼓,還有一支雙簧管,所有這些樂器,包括人都藏在稻草堆后面,觀眾是絕對看不到的。起風(fēng)的日子,還得另找人拉起繩索固定木制背景。 加百列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上帝”用他來替換之前的天使扮演者的原因。劇團(tuán)離開時,并沒有帶上之前扮演天使的那個胖胖的剪羊毛匠。他們把那個喝得爛醉如泥的家伙留在了教堂的圍墻邊。路西趁他睡得昏昏沉沉,往他軟乎乎的掌心里放了一便士,然后把他剪羊毛的工具放回他隨身攜帶的包里,接著把他頭上的帽子扯下來蓋住他的臉,生怕有人認(rèn)出他曾是劇團(tuán)的一員。 他們又來到下一個城鎮(zhèn),修道院的人禮貌地謝絕了他們的表演。八十多年來,這里一年一度的基督圣體節(jié)都由當(dāng)?shù)匦袝慕橙素?fù)責(zé)表演,幾乎沒有外地來客能比他們做得更好。而且忙碌的村民也沒有閑工夫抽出哪一天來娛樂。 “在西部的時候,行會的人還會沖我們?nèi)邮^呢!”伊莎說,“不過有些地方的人還是對我們挺友好的,就像你家鄉(xiāng)的人那樣! 她和加百列說話時語速緩慢、音調(diào)單一,并且從不直視他的眼睛,只是瞄著他肩膀以上的地方,她那淡褐色的額頭上,眉毛總是微微皺著。就在加百列第一次準(zhǔn)備上臺表演之前,她花了好幾個小時打理他的頭發(fā),全然無視加百列齜牙咧嘴的叫喚聲,最后把他那一頭雜草似的亂發(fā)梳理成了一團(tuán)金色的云朵。她在干這活時平靜得就像在打理花草,又像是在剪羊毛,完全把這當(dāng)作她需要忙活的諸多雜事之一。 伊莎還為加百列縫制了一件戲服,那是一件白色的高領(lǐng)尼龍外衣。沒有人要求她這么做。她負(fù)責(zé)縫制所有的戲服,這只是她需要負(fù)責(zé)的諸多雜事之一,是爸爸布置給她的任務(wù)。伊莎在做飯的時候手里還常常做著針線活。為劇團(tuán)的其他成員準(zhǔn)備伙食也是她的工作之一。要是馬匹看起來臟了或者聞起來有異味,她還得負(fù)責(zé)刷馬。在加百列第一次上臺扮演天使的那一天,她好好給他洗了個澡。 光腳的加百列一踏上木梯,梯子就搖晃起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只腳踏在木梯上,另一只腳半懸在空中,望著同布景不斷碰撞的梯子頂部。這一刻,他感覺恍如夢中。 “梯子又在搖晃了嗎?”背后傳來一句小聲的詢問,“你一定巴不得它現(xiàn)在馬上停止晃動。可這是不可能的。每次只要有一個新演員上去,梯子就會晃個不停。別太在意了!”一雙戴著綠手套的手越過他的肩頭,幫他扶穩(wěn)梯子。加百列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了路西那張涂著綠色顏料、泛著油光的臉。他用牙叼著一條前端分叉的皮質(zhì)舌頭,黑色的頭發(fā)用水梳得服服帖帖,頭上套著一個綠色的網(wǎng)兜。加百列終于登上了梯子頂端,他站在云朵后面,緊張得渾身冒汗。這一刻,除了自己的心跳聲,他什么都聽不到了。也許觀眾們已經(jīng)收拾好自己的小凳子回家了吧。要是那樣的話,他就不必如此忐忑了。 伊莎吹完八孔直笛,就松開系在云朵上的繩索,讓“上帝”和他的“天使”露出臉來……沒錯,就是“上帝”和他的“天使”!加百列面前的云朵倏地拉開,他猛然暴露在眾人視線里,簡直忍不住要屈膝找個地方躲起來。 “啊哈!”觀眾中傳來婦女們摻雜著各種感情的長嘆。舞臺底下全是人臉,活像一堆白色的蟲卵,又像一大盤雞蛋。從加百列所在的高處看,觀眾的身體都縮短了,只看得到他們的臉龐。他們看起來是那么急切,那么想從看戲中獲得樂趣。加百列把一個扁扁的喇叭放到唇邊,假裝吹奏,雙簧管響亮的聲音馬上從馬車底下傳出。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連加百列自己都驚呆了。在這個狹窄的由木頭圍成的地方,一幕幕由滑輪、掌聲、戲法、破布組成的神奇畫面正在上演。 加百列看到智慧樹從舞臺中央升起,卻怎么也看不到牽引它的繩索。他開始體會到上帝創(chuàng)造一切之后、在云端俯瞰萬物的那種感受。那種感覺真是好極了! 離開馬森所在的地方,他們一行人又經(jīng)過了三個鎮(zhèn)子。加百列單方面解除了同馬森的學(xué)徒關(guān)系,沒有任何人要絞死他、鞭打他,或是把他送進(jìn)監(jiān)獄。事實上,所有演員都沒把這當(dāng)一回事兒。他們照樣同加百列一起分享食物,給他尼龍外套穿!而且他們從不在他面前提及他那小姑娘般的長相、雜草般的頭發(fā),或是與年齡不符的瘦小身材。他們對他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像石頭一樣靜靜地待著,他的角色只是布景的一部分,只是場景中的點(diǎn)綴,就像教堂頂上馬森雕刻的那些石頭天使一樣。這要求對于加百列來說一點(diǎn)也不難! “不許摳鼻子!” “不許撓癢癢!” “不許打哈欠!” “不許坐立不安的!” “不許昏昏欲睡的!” 這個角色看起來很容易,可伊莎卻用她的這些“不許”,讓它聽起來很困難;蛟S她不知道只要專心研究觀眾的一張張臉龐,幻想他們的名字,背下臺上其他演員的臺詞,對了,還有最有用的那個——自個兒玩許愿游戲,這樣保持不動可就容易多了。加百列總是在表演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才會玩許愿游戲,然后開始信馬由韁地幻想。 他想著,有一天,劇團(tuán)可能會路過一個從未去過的村子。他們會在當(dāng)?shù)鼐用袷熘膱鏊鹞枧_,觀眾們就會聚集過來。一個農(nóng)民放下手中的活兒趕了過來,準(zhǔn)備好好看看這群大家津津樂道的演員。他的妻子好不容易在人群里搶了個好位置,放下自己帶來的小板凳。人群的閑談聲越來越小,音樂響了起來。云朵倏地拉開,“上帝”和他的“天使”露出臉來。那個農(nóng)民的妻子盯著“天使”看了又看,她激動地站起身來,拿手指著他,激動地咬著圍裙……坐在她周圍的人拉著她往下拽,不滿地叫道:“快坐下,老太婆!”可她還是那樣呆呆地站著,嘴里喃喃念叨著:“那是加百列!是我的兒子加百列。『⒆铀!你快看那兒!是我們的兒子加百列啊,他現(xiàn)在成‘天使’了呢!” 當(dāng)加百列看到媽媽指著自己的時候,他不會亂動,只會沖她微笑,并微微點(diǎn)頭。等到表演結(jié)束,他就可以同媽媽團(tuán)聚了。到那時大家會發(fā)現(xiàn)他可以很長時間地保持一動不動的姿態(tài)呢! 誰又能預(yù)言這樣的重逢不會發(fā)生呢?比這更奇妙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呢!就在一個月之前,加百列還是那樣恐懼新的一天的到來,每天早上從睡夢中醒來,臉上總有哭過的痕跡,F(xiàn)在他不但吃得飽穿得暖,而且只要靜靜地坐著就行了,觀眾們會看著他,并且驚嘆不已。沒有什么好怕的,除了那個叫路西的家伙。加百列暗自認(rèn)為,那樣陰森可怕的人,品行一定好不到哪里去。不過“上帝”長著一張和氣的大圓臉,倒是待加百列不錯。 所有的煩惱和恐懼一掃而空,加百列有時這么幻想,等結(jié)束的音樂從馬車底部響起,觀眾們就會像拋撒到空中的谷物一樣各自散去,到那時,要是他想的話,他就可以伸開雙臂,從舞臺上飛起來,飛過觀眾們的頭頂,繞著教堂的塔樓打轉(zhuǎn),像鳥一樣自由飛翔。想到這里,戲已結(jié)束,他從梯子上爬下來,高興得都要笑出聲來了。 “什么事這么可樂啊?”路西的女兒問道。她這會兒的工作是扶住梯子。 “難道你從沒想過要演戲嗎,伊莎?”加百列問道。 她聽到他的問話,用銳利的眼神瞥了他一眼,這讓加百列感到自己說錯話了。“我嗎?難道我要做的活兒還不夠多嗎?” “我沒有別的意思!”加百列連忙解釋道,“你這么聰明能干,會做好多好多事呢!” 這一刻,伊莎皺著的眉頭徹底舒展開了,她看起來是那樣漂亮,終于有了點(diǎn)年輕人該有的神采。她吸了一口氣,打算說些什么,可她爸爸突然從舞臺邊走來!翱伤皇莻女孩子啊,是嗎,加百列?我沒有見過女孩子演戲呢。我的意思是,我故意把她打扮得像個男孩子,讓她吹奏直笛,可在欺騙觀眾這事上,還是得有個底線。觀眾們要是知道她是個女的,非鬧翻了不可。跟我來吧,小鬼。” 伊莎重又皺起眉頭,慌慌張張地跑開忙別的事去了。路西把他的蛇皮戲服脫下,拽著加百列的手腕,走到舞臺旁邊的教堂里。這真是一只瘦削修長的手!加百列不禁顫抖起來,一半是因為教堂里溫度很低,一半是因為路西正緊握住他的手。他回過頭來張望,想要尋求幫助,好在加維也從梯子上下來了,跟著他們一起走進(jìn)教堂。要是有“上帝”在,他就可以放心了。 “你會唱歌嗎,小鬼?”路西突然問。 “唱歌,先生?在這兒嗎?” 他是在引誘自己嗎?魔鬼路西法是在引誘自己嗎,看看他會不會犯罪,就像《圣經(jīng)》里的大衛(wèi)王在教堂里唱歌跳舞一樣?加百列看了看加維,想征求他的意見?杉泳S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說道:“唱吧,孩子。唱吧。” “唱歌嗎,先生?就像那些修士一樣?” “隨便唱你的吧,唱吧。” 于是加百列開始唱起第一首躍入他腦子里的歌來: 伴隨著杜鵑鳥的歌聲, 夏天的腳步越來越近了! 萬物生長,風(fēng)刮過草地, 草木煥然一新! 歌唱吧,布谷鳥!歌唱吧,布谷鳥! “我的天啊,他的歌聲可真糟糕!”加維嘀咕道。 加百列突然又記起下一段歌詞,吸了一口氣準(zhǔn)備接著唱?杉泳S卻拿手捂住他的嘴巴。“別介意,孩子,你坐著不動表演就夠好了!” 他說著看了聳肩的路西一眼,輕蔑地說:“要是你還有什么別的想法,也就此打住吧!” 當(dāng)他們?nèi)齻走出教堂的時候,伊莎已經(jīng)差不多把所有的舞臺柱子都收拾好了。這也是她分內(nèi)的活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