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傳奇作家、天才作家,也是最優(yōu)秀的作家之一,曾經(jīng)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沈從文從湘西鳳凰鄉(xiāng)下的一個只讀過幾天書后便混跡軍隊的底層士兵,一路走來,成為最后舉世聞名、舉足輕重的作家。這其中的奧秘,值得我們?nèi)ズ煤锰骄俊?br/> 沈從文的作品具有非常鮮明的地域色彩和文化色彩——那就是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世外桃源一般美好的湘西世界。湘西的靈秀山水和湘西人的勤勞質(zhì)樸,給了他文學創(chuàng)作上無盡的源泉,永遠流動著汩汩的生機。 沈從文的學生、著名作家汪曾祺說過,很多作家的作品都與水脫不了關(guān)系,比如馬克?吐溫,比如高爾基,而湘西鳳凰的水也給沈從文的作品增添了迷人的色彩,“他在一條長達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輩子。二十歲以前生活在沅水的土地上;二十歲以后生活在對這片土地的印象里……他的一生是一個離奇的故事。” 《我所生長的地方》精選了沈從文描寫家鄉(xiāng)的文字,湘西的美好風景,當?shù)氐钠娈愶L俗,湘西人的質(zhì)樸純美,為我們勾勒了一個絕美的“邊城”世界,帶我們?nèi)ド裼位隊繅艨M的鳳凰古城。跟隨沈從文精妙的文字和作品導讀,去開始一段美的旅程。 作者簡介: 沈從文(1902—1988),中國現(xiàn)代著名的文學家。他十五歲當兵,前后共當了六七年,直至1923年來到北京。1924年底,沈從文開始在《晨報副刊》上發(fā)表作品,全憑一支筆打天下,在文壇嶄露頭角。他對各類文體均有涉獵,但最重要的領域是小說與散文。他的小說代表作有《邊城》、《長河》、《蕭蕭》、《柏子》、《月下小景》等,散文代表作有《湘行散記》、《湘西》和《從文自傳》等。他同時又是重要的京派批評家,有《沫沫集》。沈從文的作品具有濃郁的“湘西”地方色彩和文化氣息,用詩意的筆觸,描寫了湘西世外桃源般的寧靜平和的生活和湘西人民的淳樸天然,流露著美麗的色彩。沈從文就像一個美的使者,把湘西鳳凰那里的“邊城“的美麗,帶到了很多地方,讓全世界的人們都能領略到那里的美麗。 沈從文開始寫作時的只有小學文化、連標點符號都不會用,他后來卻寫了四五十本小說,并成為了西南聯(lián)大的教授;他一直稱自己為“鄉(xiāng)下人”,可他卻“從邊城走向世界”,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產(chǎn)生世界性的影響,差一點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他擅長抒寫鄉(xiāng)間小兒女情事,真正讀懂的人卻能看出其間貫穿著再造民族品格的宏大主題。近些年,沈從文的作品被選入各種教材,并受到越來越多人的尊重和喜愛。 目錄: 《生之記錄》(節(jié)選) 《我所生長的地方》 《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 《姓文的秘書》 《常德》 《河街想象》 《夜泊鴨窠圍》 《灘上掙扎》 《橫石和九溪》 《歷史是一條河》 《鴨窠圍的夜》 《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 《箱子巖》 《老伴》 《常德的船》《生之記錄》(節(jié)選) 《我所生長的地方》 《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 《姓文的秘書》 《常德》 《河街想象》 《夜泊鴨窠圍》 《灘上掙扎》 《橫石和九溪》 《歷史是一條河》 《鴨窠圍的夜》 《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 《箱子巖》 《老伴》 《常德的船》 《沅陵的人》 《瀘溪浦市箱子巖》 《湘西題記》 《吃大餅》 《綠魘》(節(jié)選) 《我的寫作與水的關(guān)系》 《邊城題記》生之記錄 三 在雨后的中夏白日里,麻雀的吱喳雖然使人略略感到一點單調(diào)的寂寞,但既沒有沙子被風吹揚,拿本書來坐在槐樹林下去看,還不至于枯燥。 鎮(zhèn)日為街市電車弄得耳朵長是嗡嗡隆隆的我,忽又跑到這半鄉(xiāng)村式的學校來了。名為駱駝莊,我卻不見過一匹負有石灰包的駱駝,大概它們這時是都在休息了吧。在這里可以聽到富于生趣的雞聲,還是我到北京來一個新發(fā)見。這些小喉嚨喊聲,是夾在農(nóng)場上和煦可親的母牛叫喚小犢的喊聲里的,還有坐在榆樹林里躲蔭的流氓鷓鴣同它們相應和。 雞聲我的確至少是有了兩年以上沒有聽到過了,鄉(xiāng)下的雞聲則是民十時在沅州的三里坪農(nóng)場中聽過。也許是還有別種原故吧,凡是雞聲,不問它是荒村午夜還是晴陰白晝:總能給我一種極深的新的感動。過去的切慕與懷戀,而我也會從這些在別人聽來或許但會感到夏日過長催人疲倦思眠的單調(diào)長聲中找出。 初來北京時,我愛聽火車的嗚嗚汽笛。從這中我發(fā)見了它的偉大;使我不馴的野心常隨著那些嗚嗚聲向天涯不可知的遼遠渺茫中馳去。但這不過是一種空虛寂寞的客寓中寄托罷了!若拿來同鄉(xiāng)村中午雞相互唱酬的叫聲相比,給人的趣味,可又不相同了。 我以前從不會在寓中半夜里有過一回被雞聲叫醒的事情。至于白日里,除了電車的隆隆隆以外,便是百音合奏的市聲!連母雞下蛋時“咯大咯”也沒有聽到過。我于是疑心到北京城里的住戶人家是沒有養(yǎng)過一只活雞的。然而,我又知道我猜測的不對了,我每次為相識扯到飯館子去,總聽到“辣子雞”“熏雞”等等名色。我到菜市去玩時,似乎看到那些小攤子下面竹罩里,的確也又還有些活鮮鮮(能伸翅膀,能走動,能低頭用嘴殼去清理翅子——但不做聲)的雞。它們?nèi)缤瑔∽,擠擠挨挨站著卻沒有做聲。這若那一個從沒看見過雞,僅僅子據(jù)書上或別人口中傳說“雞是好勇狠斗,能引吭高唱……”雞的樣子,那末,見了這罩子下的雞,我敢相信他絕不會以為這就是雞!若是他又不見過鴿子,但聽說鴿子是老實馴善的半家禽呢,那他就會開口說這是鴿子。 它們之所以不能叫,或者并不是不會叫(因為凡雞都會叫,就是雞婆也能“咯大咯”)只是時時耽驚受怕,想著那鋒利的刀,沸滾的水,憂愁不堪,把叫的事就忘懷了呢!這本不值得我們什么奇異,譬如我們?nèi)说綉n愁無聊(還不至于死)時,不是連講話也不大愿意開口嗎? 然而我還有不解者,是:北京的雞,固然是日陷于宰割憂懼中,但別的地方雞,就不是拿來讓人宰割的?為甚別的地方的雞就有興致高唱愉快的調(diào)子呢?我于是乎覺得北京古怪。 看著沉靜不語的深藍天空,想著北京城中的古怪,為那些一遞一唱雞聲弄得有點疲倦來了。日光下的小生物,行動野佻可厭而又可愛的蚊子,在空中如流星般晃去,似乎更其愉快活潑,我記起了“飄若驚鴻宛若游龍”兩句古典文章的有處來。 四 夜來聽到淅瀝的雨聲,還挾著嗡嗡隆隆的輕雷,屈指計算今年消失了的日月,記起小時覺得有趣的端陽節(jié)將臨了。 這樣的雨,在故鄉(xiāng)說來是為劃龍舟而落。若在故鄉(xiāng)聽著,將默默地數(shù)著雨點,為一年來老是臥在龍王廟倉房里那幾只長而狹的木舟高興,童心的歡悅,連夢也是甜蜜而舒適!北京沒有一條小河,足供五月節(jié)劃龍舟娛樂,所以我覺得北京的端陽寂寞。既沒有劃龍舟的小河,而為劃龍舟而落的雨又依就這樣落個不止,我于是又覺得這雨也異常落得寂寞而無聊了。 雨是嘩喇嘩喇地落,且當做故鄉(xiāng)的夜雨吧:臥在床上已睡去幾時候的九妹,為這么一個炸雷驚醒后,耳朵中聽到點點滴滴的雨聲了,又怕又喜,將摟著并頭睡著底媽的脖頸,極輕的說: “媽,媽,你醒了吧。你聽又在落雨了!明天街上會漲水,河里自然也會漲水。說不定莫把北門河的跳巖淹過了呢。我們看龍舟又非要到二哥的干爹那吊樓上不可了!那橋上的吊樓好是好,可是若不大漲水,我們?nèi)匀荒苷镜接裼⒁趟夷堑鸵稽c的地方去看,無論如何要有趣一點。我又怕那樓高,我們不放炮仗,站到那么高高的樓上去看有什么意思呢。媽,媽,你講看:到底是二哥干爹那高樓上好——還是玉英姨家好呢?” ——“我寶寶說得都是。你喜歡到那一處就去那處。你講那處好就是那處!眿尩拇饛停羰沁@樣能夠使九妹聽來滿意,那么,九妹便不再做聲,又閉眼睛做她的龍舟夢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倘若說: ——老九,老九,又漲大水了。明天,后天,看龍船快了!你預備的衣服怎樣?這無論如何不到十天了啦! 她必又格登格登跑到媽身邊去催媽為趕快把新的花紡綢衣衫縫好,說是免得又穿那件舊的現(xiàn)成的花格子洋紗衫子出丑。其實她衣所差者,不過一排扣子同領口上沒完工,然而她那衣服及時沒有縫成的恐怖,占住心里,終不能禁止她莫著急去同媽嘮叨。 晚上既是這樣大雨,則一到早上來,放在檐口下的那些木盆木桶會滿盆滿桶的裝著雨水了。這雨水省卻了我們到街上喊賣水老江進屋的功夫。包粽子的竹葉子便將在這些桶里洗漂。 只要是落雨,可以不用問他大小,都能把小孩子引到端節(jié)來臨的歡喜中去。大人們呢,將為這雨增添了幾分忙碌。 但雨有時會偏偏到五日那一天也不知趣大落而特落的。(這是天的事情,誰能斷料的定?)所以,在這幾天,小孩子人人都有一點工作——這是沒有哪一個小孩子不愿搶著做的工作:就是祈禱。他們誠心祈禱那一天萬萬莫要落下雨來,縱天陰沒有太陽也無妨。他們祈禱的意思如像請求天一樣,是各個用心來默祝,口上卻不好意思說出。這工作既是一般小孩的事,是以九妹同六弟兩人都免不了背人偷偷的許下愿心——大點的我,人雖大了,愿天晴的心思卻不下于他倆。 于是,這中間就又生出爭持來了。譬如誰個膽虛一點,說了句“我猜那一天必要落雨呀! 那一個便“不,不,決不!我敢同誰打賭:落下了雨,讓你打二十個耳刮子以外還同你磕一個頭。若是不,你就為我——” “我猜必定要下,但不大。”心虛者又若極有把握的說。 “那我同你打賭吧! 不消說為天晴袒護這一方面的人,當聽到雨必定要下的話時氣已登脖頸了!但你若疑心到說下雨方面的人就是存心愿意下雨,這話也說不去。這里兩人虛心,兩人都深怕下雨而愿意莫下雨,卻是一樣。 僥幸雨是不落了。那些小孩子們,對天的贊美與感謝,雖然是在心里,但你也可從那微笑的臉上找出。這些誠懇的謝詞若用東西來貯藏,恐怕找不出那么大的一個口袋呢。 我們在小的孩子們(雖然有不少的大人,但這樣美麗佳節(jié)原只是為小孩子預備的,大人們不過是搭秤的豬肝罷了。)喝彩聲里,可以看到那幾只狹長得同一把刀一樣的木船在水面上如擲梭一般拋來拋去。一個上前去了,一個又退后了;一個停頓不動了,一個又打起圈子演龍穿花起來:使船行動的是幾個紅背心綠背心——不紅不綠之花背心的水手。他們用小的橈槳促船進退,而他們身子又讓船載著來往,這在他們真可以說是用手在那里走路呢。 過了這樣發(fā)狂似的玩鬧一天,那些小孩子如像把期待盡讓劃船的人劃了去,又太平無事了。那幾只長狹木船自然會有些當事人把它拖上岸放到龍王廟去休息,我們也不用再去管它,“它不寂寞嗎?”幸好愛遇事發(fā)生疑問的小孩們還沒有提出這么一個問題來為難他媽。但我想即或有聰明小孩子問到這事,還可以用“它已結(jié)結(jié)實實同你們玩了一整天,所以這時應得規(guī)規(guī)矩矩睡到龍王廟倉下去休息!它不是像小孩子愛熱鬧,所以他不會寂寞!”這些話來問答。 從這一天后,大人小孩似乎又漸漸的把昨日那幾把水上拋去的梭子忘卻了——普通就很難聽到別人從閑話中提到這梭子的故事。直到第二年,五月節(jié)將近,龍舟雨再落時,又才有人從點點滴滴中把這位被忘卻的朋友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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