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雪松詩歌合集。全書從整體上看,呈現(xiàn)著多樣化的特征,其中既有篇幅較長的敘事性文本,更多的則是十行左右的短章。許多詩作都表現(xiàn)為口語化的風格,但占相當比重的,則是一種文人性的情懷與質地。從題材上看,他關注著世界上的廣大事物以及形而上的事物,但更關注自己生息其中的黃河三角洲平原和內心中的事物。詩歌結構精粹,詩思深睿,且有很強的畫面感,體現(xiàn)了作者在詩歌寫作上對精確與純粹的執(zhí)著追求。 作者簡介: 雪松,曾與友人創(chuàng)辦刊物《詩歌》,出版詩集、散文集、書法作品集十余種,部分作品被譯介至海外,現(xiàn)居山東濱城。 目錄: 石頭001 白花花的陽光002 小聲說話003 無題004 塔爾寺005 死006 陽光照耀著大家007 你在春光里痛哭008 交談010 活著011 劃亮火柴013 在春光里015 秋——碎片016 黑暗020 枯坐021石頭 001 白花花的陽光 002 小聲說話003 無題 004 塔爾寺005 死 006 陽光照耀著大家007 你在春光里痛哭 008 交談010 活著011 劃亮火柴 013 在春光里 015 秋——碎片016 黑暗 020 枯坐 021 題無名氏版畫《晝》023 麻雀 024 山頂 026 是癢,而不是痛028 秋天的深度 030 眼前031 離開032 致長跑者033 臉之歌 034 老狼 037 羚羊 039 去火葬場 040 器具 041 美麗的鳥 042 給兒子 043 父母大人 044 風吹著我們 045 致早春 047 父親 049 幼兒園 051 在柏林禪寺與眾僧人午餐 052 在,不在 053 早晨 055 南京 057 明月今身 ——為父親生日而作 059 山風吹亂了你的頭發(fā) 062 追述 063 六月某日同諸友人麻大湖蕩舟 065 遭遇羊群 066 中國鑼鼓 067 體力勞動者 069 追捕 070 穿越公路 072 徒駭河的鳥 073 一個人的河流079 一條河的容量082 百米觀光塔 087 田野所給予我的 088 霜 090 鄉(xiāng)村之夜 091 烏海 092 露水 094 黃河上的月光 096 驚蟄 097 農田 098 鳥鳴 099 零工 100 我是一個鬼 101 嘆息 103 致小樹林 104 伯金瀚洗浴中心 106 楞嚴寺 110 長安紀事 111 意外 113 我參與了那片葉子的飄落 115 秘密似的甜味 116 清潔工 118 小學生 119 即將竣工的大樓 121 破車 123 火狐 ——獻給祖父的小敘事詩 125 居住:老C生活片段 134 附錄 把精確與純粹還給詩歌——雪松詩歌片談//燎原140 “此在”的世界:結構主義的審美玄思——評雪松的詩歌創(chuàng)作//房偉145 前言詩歌中的深情(片段) 雪松 有些詩歌看過去就忘卻了,就像一些別的什么“信息”——甚至那些別樣的聰慧、妙不可言的比喻、炫目的技巧、那使我在瞬間里達到歡樂極至的、過癮的——甚至智慧。然而,有什么東西留下來了,長久(悠久)地氤氳在心中——是風,但不是吹動樹葉的“嘩嘩”聲和衣袂的翻飛搖曳;是氣味,但不是鼻子聞到的那一種;是顏色,但從來不在調色板上顯現(xiàn);是和人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但不是某個人。它使一首詩、一個詩人長久地站在我的面前,同我說話。它一旦留下來,就無法再離開。把我撕碎、在我的哪怕最細小的碎片里,也能找到它。 能夠稱之為深情的東西,總是藏得那么深遠。詩歌中的深情(片段) 雪松 有些詩歌看過去就忘卻了,就像一些別的什么“信息”——甚至那些別樣的聰慧、妙不可言的比喻、炫目的技巧、那使我在瞬間里達到歡樂極至的、過癮的——甚至智慧。然而,有什么東西留下來了,長久(悠久)地氤氳在心中——是風,但不是吹動樹葉的“嘩嘩”聲和衣袂的翻飛搖曳;是氣味,但不是鼻子聞到的那一種;是顏色,但從來不在調色板上顯現(xiàn);是和人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但不是某個人。它使一首詩、一個詩人長久地站在我的面前,同我說話。它一旦留下來,就無法再離開。把我撕碎、在我的哪怕最細小的碎片里,也能找到它。 能夠稱之為深情的東西,總是藏得那么深遠。 深刻的情感,總是藏在語言的背后。就像一條河,那使河著名的,并不是水面上行駛的船只,而是深藏水底的沉船(所謂大象稀形,大音稀聲)。而在語言的表面上,又總是那么平靜、樸素。 能夠稱之為深情的——無論歡樂、痛苦、悲傷、憐憫還是恐懼,都根植于巨大的愛。我相信詩歌中的深情,不管它以怎樣的方式隱藏在語言的深處。我相信,作為接受詩歌的人,我們必須學會辨別它、傾聽它,而不僅僅敏感于詩歌朝代的更迭。 詩歌的品質 雪松 真正的詩歌,以及一切同靈魂相關的寫作都與人類文明的進程相逆反。它回溯人類精神的原初,穿越肉體和現(xiàn)象,回到心靈。在時代的環(huán)境里,它以固執(zhí)地堅守和孤獨地追問、歌唱的方式,表達藝術的真理。在藝術上,它有時使用了最為“先進”的激烈的形式,有時則在保守的老舊的姿勢中牢牢地擁有著自己的靈魂。但在骨頭里,卻無一不是同時代(滑行的時代)產生著難以熄滅的精神對視。當我在寧靜的深夜里,細心地閱讀食指、梭羅以及苦難而又偉大的俄羅斯——在這個世紀初遭受非常命運的古米廖夫,阿赫瑪托娃,曼德爾施塔姆,索爾仁尼琴,布羅斯基……我的心就被這些高貴的精神品質和藝術品質所吸引。我想,和他們同時代的,還有許多將自己的思想情感訴諸文字的人,但那許多人將被遺忘,而他們將長存,成為一種精神的里程碑,無論寫作在文本上將怎樣炫目地變化發(fā)展。僅僅用才華(才氣)去描述他們顯然是對他們的誤解。他們的寫作始終有一種品質的統(tǒng)攝,或者說是品質的照耀,這種品質感使他們的寫作卓然不群。 品質寫作首先是我閱讀的感受,而與寫作方法之類毫無關聯(lián),甚至與所謂才情才氣也關系較遠——一切心靈純潔富有生命力的人都是有才華的,然而卻不一定擁有寫作的品質,尤其是與時代構成某種巨大精神關系的品質。因為這種品質的生長,需要對于信仰的固守,需要承受精神的歷險,甚至需要骨子里天然的某種執(zhí)拗乃至“愚鈍”的品性。說到這個時代庸俗的才華,我看到了種種景象——這是一個群眾的“才華”與想象力都普遍發(fā)達而人格日趨墜落的時代。所謂寫作的才華在文本中變成了炫耀、作秀式地把閱讀快感隨時隨地扔給讀者。這是一種出賣式的取悅,像一只活靈活現(xiàn)、蹦蹦跳跳的小松鼠(只有小動物才更容易按捺不住去表演自己的小技巧)。我想,對于一個真正的寫作者,品質的要求有時有必要使之變得因大美而木訥、因堅守而老舊(像大象),對所要表達的事物保持清醒,以擺脫庸俗才華與人格墜落對于本色人性的洗劫,從而使靈魂里的“天真”與“幼稚”得以在糜爛的各種文明中保存下來。在當代的寫作中,品質因其穩(wěn)固與恒久的形成與耐力保持了與時代氛圍的逆反。才華的境界與品質的境界猶如血肉和骨頭構成有價值的寫作。 人文、人性的品質、思想情感及其語言的品質,將統(tǒng)攝于寫作者較為完整的精神背景下(成熟的高境界的寫作者的內心和文本里,總有獨立的精神背景)。然而,當下的寫作,到處是不完整的寫作、零星的盲目的揮霍的“無效”寫作。因為創(chuàng)作者的精神背景尚未建立或是根本性的缺失,使不斷花樣翻新、不斷操練的形式終究得不到有效確立,寫作及寫作者的品質便難以呈現(xiàn)。每一個時代都有它自己的精神高度,缺乏品質性的寫作,這個精神高度就難以言及、言明…… 白花花的陽光 一院子白花花的陽光 無人照料 在一院子白花花的陽光里 午后,獨自醒來的孩子 使勁揉著惺忪的眼 我參與了那片葉子的飄落 我專注地看著——一片樹葉 從樹上飄落下來。它飄著 慢慢落到地面上 我看著它在地面上滾動。停止。又朝前 爬動了一下 除此之外,我沒有比看 這片飄落的樹葉更重要的事 我看見那片飄落的葉子 它擋住了我其他的視線 我看見——并使這片葉子的飄落 成為一個事實 我參與了那片葉子的飄落 小聲說話 深知人生困苦的人 也是謙遜的人 他們在燈影以外,蹲著,小聲交談 語調有著秋日田野的安謐 語速委婉,仿佛在說:情況也許會如此—— 在他們身后,正在灌漿的玉米 像剛剛睡熟的嬰兒沒有被驚擾 無限的夜色 尊重兩點明滅的煙火 就像無限地容納 兩個尚沒有接近真理的人 在小聲說話 活著 活著 連續(xù)不斷地退卻 黎明退去 愛情和夢想 站在船頭 看著休戚的兩岸 我來不及開口 因為退卻在加速 現(xiàn)在加速變?yōu)檫^去 加速的力量 讓我們無法擁有 片刻的安寧 生命在劇烈地搖晃 像一盞油燈 被加速帶來的風——吹滅 父母大人 鋸開的樹木上長出幼小枝葉 正如他們晚年呈現(xiàn)出的開朗、淡定,迎風搖曳 他們把死亡引向自己 就像把剛買來的鹽放入快燒好的食物中 致早春 它在叫我 一縷游魂在叫我 沒有“啪”的一聲掉在蒼白的大地上 像一枚硬幣引起騷亂 沒有……一點聲音 。⌒∮挈c,羞怯的春天的幼芽 用它涼涼的小舌頭舔我 ——叫我 燃燒的市聲 羸弱的人群 它小,我就更空曠 它冰涼,我就更迷茫 ……它在叫我呀,一個晶亮的逗點 我詩歌的又一重韻腳 打在我魂不守舍的 行囊里 ——它在舔我、催促我 回家……回家…… 把精確與純粹還給詩歌——雪松詩歌片談 燎原 雖然久聞雪松之名,但與他相識,卻遲至2012年末的一個詩歌活動。此時,我移居山東已整整二十年。此前我所知道的雪松,大致有這樣幾個概念:其一,在黃河入海口的濱州、東營地區(qū),活躍著一批全國知名的實力詩人,雪松是其中的核心人物之一;其二,他是一位熟悉詩壇大勢,富于理論興致的詩人;其三,他是一位具有不俗書法成就的詩人。然而,由于某種機緣的缺乏,我對他的詩歌卻未能建立起整體印象。如今,他從自己近年的詩作中整理出這個選本,或可視作對自己階段性寫作成果的盤點,但讓我感興趣的是,作為一個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就已步入詩壇的詩人,在歷經(jīng)三十多年時光之后,他的詩歌所盤整出的,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形態(tài)和技藝形態(tài)。 這樣說的意思是,對于一個非職業(yè)的詩人而言,三十多年世俗時光的劇烈震蕩,既可能使之身心疲憊,詩情寡淡,也可能使之更趨宏富,派生出新的活力。當然,在這兩者之間,還存在著更多的中間樣態(tài)。這是時間造化的秘密,但在我的眼中,它還是看待詩人的根性,及其與時代之間的對應能力,并且是考察當代詩歌內在圖像的一個窗口。 從整體上看,雪松的創(chuàng)作,并未固化為某種統(tǒng)一風格,而是呈現(xiàn)著多樣化的特征。其中既有篇幅較長的敘事性文本,更多的則是十行左右的短章。許多詩作都表現(xiàn)為口語化的風格,且不吝粗鄙語詞的使用,但占相當比重的,則是一種文人性的情懷與質地。從題材上看,他關注著世界上的廣大事物以及形而上的事物,但更關注自己生息其中的黃河三角洲平原和內心中的事物……就此而言,它們顯然壓縮了雪松歷時性的精神技藝信息,其中既有略顯遙遠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先鋒詩歌的余脈,亦有逐漸放大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的后現(xiàn)代主義寫作風尚。 先鋒詩歌指向嚴肅冷峻的人文主義立場,后現(xiàn)代主義則以調侃戲謔的世俗性基調為特征。這原本是表現(xiàn)在兩代詩人身上具有對抗意味的寫作形態(tài),但在進入21世紀之后,尤其是在近年來雪松的寫作中,卻實現(xiàn)了兼容,進而轉換出自己獨立的寫作成果。這也正是雪松這批詩作的主體部分,一種正在顯示為其個人標記的詩歌形態(tài)。大約十多年前吧,雪松曾有一首題名為《旅行紀事》的中長型詩作,記敘了1997年,他與兩位詩友乘坐火車天南地北的青春旅行。其中車廂之內和車站廣場各色人等熙熙攘攘的描述,雄性荷爾蒙控制中“三匹狼”自身行狀的記寫,活現(xiàn)出其“頑主”式的青春歲月與一個時代萬花筒般的紊亂圖像,形成了那一焦躁的轉型期時代與焦灼青春的相互見證。如果把它與其他詩做一比較,我們便會清晰地感受到,歲月在他身上扎出的精神刻度。我想說的是,雪松的詩作至今仍保持著某種頑健的游戲性筆墨,這可視作他心靈活力依舊強健的象征,然而,那種肅然深邃的精神表情已逐漸上升為主體。這正是那類有根性的詩人的重要特征,無論他們曾在標新立異的風格化道路上走得多么沉醉,一旦步入中年期的寫作后,便會隨著對現(xiàn)實世界更復雜、更深刻的感受,轉向更深入的現(xiàn)實關注。這個時候,由現(xiàn)實世界引發(fā)的胸中波瀾,往往成了他們寫作的核心動力。他們需要以詩歌回應自己所置身的世界、解決自己的問題,更需要以詩歌尋求啟示、深化自己對于事物的認識。 雪松詩歌中另外一個重要的題材類型,便是對家鄉(xiāng)鄉(xiāng)村平原的書寫,或者更為確切地說,是重新解讀。在這里,他首先回絕了那種模式化的關于家鄉(xiāng)廉價的感恩或歌頌,而是將其作為本時代的一個社會形態(tài)標本,作為承載萬物生息變化的大地式的載體,從現(xiàn)實的、形而上的角度去觀察、去解讀、去領悟。比如其《鄉(xiāng)村之夜》一詩: 靈巧的舌頭穿不透老家鄉(xiāng)村的黑夜 這起自大地的儀式:像炭一樣儲存了幾千年 沒有一個人能單獨照亮對方,遠處傳來的聲音 像一塊石頭測不準老家這口礦井的深度 老家的黑夜足以使最熟悉的道路改變,我只能 聽命于體內與鄉(xiāng)村共生的脈搏——那些墻角、樹木 土堆都在圍繞著我移動 這似乎是在說,家鄉(xiāng)的白天屬于常規(guī)性的現(xiàn)實,家鄉(xiāng)的黑夜則是深不可測的歷史——這是一種更為神秘、更為本質的存在,它讓我們不明究竟,卻又牽動著我們的神經(jīng),在世界紊亂的旋轉中與之永恒相應。這樣的詩歌,無關通常的社會意義與宏旨,它卻發(fā)現(xiàn)了本質,抵達了本質。 雪松的這類詩作,一般都表現(xiàn)為篇幅上的短小,事實上,他的許多作品甚至更短。這顯然體現(xiàn)了雪松之于詩歌一些新的理解與想象,具體地說,他在此首先要求于詩歌的,是一種整體上的精粹感。而這種精粹感既是形體上的,又是語言、意象等技藝手段上的,更是思維質量的高密度,是對以簡蓄繁,以單純蓄藏復雜這一藝術質地的想象。如果說,雪松此前的一些詩歌,較多地表現(xiàn)為思想情緒的急于說出乃至傾瀉,那么,他在此更看重的,則是詩歌作為藝術的純粹感和意味。這一理念上的轉折,也許源自他進入書法創(chuàng)作精微之境的某些感悟,亦即在一幅書法作品中,無論你所書寫的文字內容是多么高深,但缺乏線條質量和筆墨意味的書寫都不是書法,或不能稱之為藝術尺度中的書法。同樣,這也是詩歌之為詩歌的本質所在。 這其中似乎還暗含著這樣一層意味:相對于詩壇一直流行的泛抒情化寫作和類型復制寫作,把精確與純粹還給詩歌,把抵達本質的發(fā)現(xiàn)還給詩歌,既是時間賦予詩人的能力,也是詩人對于詩歌的致敬。 2014-2-27威海 “此在”的世界:結構主義的審美玄思——評雪松的詩歌創(chuàng)作 房偉 仿佛從地面飛升高空,走入陽光豐盈的藍天,危險,自由,快樂,又含蓄,空靈,不著痕跡,充斥著莫名的光線,璀璨游動的色彩,各種奇妙的聲音和樂曲,而“熙熙攘攘”的詞語也好像變成了那些無處不在的風,從純凈的天游行而過,把瞬間的喜悅“爆破”成一次次結構主義的緊張思辨——這是我走入雪松的詩歌世界的一些零星感受。其實,早就讀過幾首雪松的詩,當時就非常震驚,但一直沒有機會細致地了解。此次系統(tǒng)地讀了雪松的詩,一些想法更加強烈了。雪松兄是我非常敬佩的詩壇前輩,詩思深睿,見解獨到。多年來,他活躍在全國詩歌界,以風格鮮明的詩風引起了廣泛關注。 在我看來,雪松的詩歌有兩個非常鮮明的特點,一是視覺感強,有非常強的視覺在場感,而這種在場感,不僅是一種色彩、光線的組合搭配,還有很強的結構透視性,類似西洋油畫,而這種透視感不僅起到了栩栩如生的描述作用,形成隱喻與暗示性,以具體物象或物象的空間化組合,來表達詩人對世界復雜的,又是整體性的感受。這種感受,常是多主題性的,也是混沌的,很難單一概括。而且,這種詩歌“視覺在場”,也是敘事性的,推動故事呈現(xiàn)出了空間化的結構主義詩學特征。這也就造就了雪松詩歌的特點,不注重敘事,而是注重描寫,或者說,以描述裹挾敘事,形成含蓄雋永又含義深廣,隱喻博納又形象生動的意象群。他將人的心靈變成了一個世界,也將世界變成了人的心靈,從而將那些冷峻嚴肅,又深刻悲憫的內心情感,進行了“多角度”的投射。在雪松的詩學內涵中,所有哲理的表達,恰不是通過抽象思辨來完成的,而是依靠“此在”世界的經(jīng)驗,在簡約的表達中暗示豐富的可能性。這也是他的高明之處。其實,哲理和詩歌,就像一對既是仇人,又是戀人的男女,抽象的說理,恰是感性的詩歌所忌諱的,而好的哲理詩歌,往往擅長從感性的情境表達含蓄的意圖。 雪松有很多小詩,篇幅不大,但結構精巧,特別是結尾收束有力,很有唐人絕句的風采,又兼得松尾芭蕉的俳句的“瞬間即永恒”的生動意趣的意象捕捉能力,比如這首《白花花的陽光》:“一院子白花花的陽光/無人照料/在一院子白花花的陽光里/午后,獨自醒來的孩子/使勁揉著惺忪的眼”。這首詩其實又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白花花”比喻陽光,卻緊跟著修飾語“無人照料”,暗示陽光的某種擬人化特征。第二部分,“午后”點明“白花花的陽光”的具體時間指涉,而“獨自醒來的孩子”則與陽光形成環(huán)境性“互文”,并呼應了第一部分,而“使勁揉著惺忪的睡眼”,既是孩子的某種自然生理反應,又與午后陽光共同構成了具有象征意味的情境,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從而很好地表達了復雜的人生情緒主題,對童年的留戀,對世界神秘性的探索,對孤獨和傷害的某種撫慰。同時,如果從詩歌的視覺技巧出發(fā),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這首詩中,白花花的陽光形成的光線感和色彩感,既是一種純潔的寓意,眩暈的美感,又都有一個空靈的、結構性的審美闡釋空間。這個空間環(huán)繞著詩歌表達的“院子”,有一種“從上而下”俯視的視覺沖擊力,表現(xiàn)出詩人冷峻強悍的力量感,以及悲憫感傷的內在情緒。 其實,這種透視性的結構主義特質,還出現(xiàn)在雪松的很多詩歌中。例如,《百米觀光塔》:“比起他們,我空洞、無憑無據(jù)/站在奇崛的高塔上尤其如此/他們的歡呼像逆風的燕子/有人找到自己的出處并落淚/中年婦女看見日出——像一只老母雞在孵蛋/而我什么也找不到,指不出/我大概生活過,大概的我站在高處/無法把握那些曾經(jīng)寄居的細節(jié)/無法將那些點同我的內心重合!薄鞍倜子^光塔”這種現(xiàn)代社會景觀,既刻畫了現(xiàn)代人內心的焦慮感和失重感,又反映了詩人反思當代人生存情境的努力。這種反思,是通過詩人主體與旁觀者的視覺對立形成的!拔摇笨斩础o憑無據(jù),而“他們”的呼聲卻像“逆風的燕子”。我在高處俯視,看到了生活的貧乏和平庸,美麗的日出,在詩人眼中變成了“母雞在孵蛋”,不過是另一個痛苦之日的開始,而“中年婦女們”則是一群被異化的人,她們只看到了美麗的風景。而這一切含混而豐富的表意,都依靠這些空間化的結構性符號來完成。 這些空間化的結構主義透視技法,不僅在形式上頗多創(chuàng)新,而且適宜于在角度、聲音、光線的使用上隱含地表現(xiàn)一種更有主體魅力和思辨性的思想觀念。雪松的這首《春》,完全不從外在物象入手,而是從主體的內部去描摹體驗的復雜性:“古老的溫暖帶來的安謐/靜止——心,停泊在時光深處/屏住呼吸,體察光線乍泄/透明的草尖嬰兒般獨立、勇敢!睖嘏,安謐,靜止,而心靈與光線,呼吸相同的節(jié)奏,都成為春意的某些暗示,最后才出現(xiàn)了一個意象:“透明的草尖”,表達對春天萬物生長的喜悅。雪松的成名作《體力勞動者》,也表現(xiàn)了這種特征:“一名裝卸工在庭院中央洗臉/這是他下班后/每天要做的事情/滿滿一盆清水/被他用兩只大手撩起來/水花四濺/他的嘴里發(fā)出/暢快的噗噗聲/盈滿了整個庭院/他洗得坦坦蕩蕩/他是一名賣足了一天力氣的/體力勞動者/他無愧于這一天,無愧于這盆清水”。這首詩仿佛是一場靜默的舞臺劇,又好像是一幅透視感很強的油畫,為普通的情境賦予了詩意的靈光。主人公是一名裝卸工,而動作是“洗臉”。具體的空間是家庭意味的庭院,而裝卸工的“洗臉”,則被賦予了一種生活的本質性特征,成為樸素虔誠的,某種生命信仰的象征。接下來的描述中,詩人沒有將這種生命本質抽象化為哲學概念,而是將“洗臉”的動作進一步拓展,“撩起來”“水花四濺”“噗噗聲”,這些動作和聲響,豐富了洗臉的場景,將之更精細生動地在場呈現(xiàn)!疤固故幨帯眲t再次暗示了對體力勞動者的肯定:這名勞動者“賣足了一天的力氣”,“無愧于這一天”,“無愧于這盆清水”。于是,整首詩有不可言說的豐富暗示和言下之意,通過物象與形容詞的搭配,構成了一幅立體的詩意畫卷,從而展現(xiàn)了詩人對世界的樸素思考,反思物質欲望,對勞動的熱愛,對現(xiàn)代文明過度復雜化的厭倦,所有這些都融會于詩人的詩句。 這種結構主義的美學特質,似乎觸及到了雪松的核心詩學價值觀。這種空間化美學特征,其作用并非簡單地解構某種意識形態(tài),或贊同某些詩歌技法,而是一種將“存在維度”引入物象表征的價值觀,以“懷疑”與“反省”逼問自我與世界。這種空間化的存在維度之下,任何存在的事物或概念,都平等地被賦予了拷問和反思。這種反思,是以“剝去”了事物的虛假話語性為標志的,比如說,《體力勞動者》。所有存在物,都被放在“存在”的平等維度,接受靈魂的檢閱與詩意的撕扯。例如,這首《小聲說話》:“深知人生困苦的人/也是謙遜的人/他們在燈影以外,蹲著,小聲交談/語調有著秋日田野的安謐/語速委婉,仿佛在說:情況也許會如此——在他們身后,正在灌漿的玉米/像剛剛睡熟的嬰兒沒有被驚擾/無限的夜色/尊重兩點明滅的煙火/就像無限地容納/兩個尚沒有接近真理的人/在小聲說話”。這首小詩的畫面感也非常強,沒有任何明顯的主題性揭示,詩歌通過兩個秋日田野中小聲說話的農人,仿佛一幅速寫,或一個短暫的定格鏡頭,以富于蘊藉的情境設置,來表達混沌多義的感受。這首詩里的主人公形象和詩人的隱含形象既相互重疊,又印證互文。從顯性話語層面,農人形象由“深知人生困苦”“謙遜”“小聲交談”等形容詞和動詞修飾而成,表現(xiàn)了農人對土地的熱愛和對生命的敬畏,而秋日田野的安謐,熟睡的嬰兒般的灌漿期玉米描繪了農人生活環(huán)境。期間,“小聲交談”是畫面的標志性動作。而夜色降臨,包容這“兩個尚沒有接近真理的人,在小聲說話”,則以抽象的言辭,暗示了潛在的話語層面的存在。農人形象成為“尚沒有接近真理的人”,而“小聲說話”被重復強調,暗示著對真理的敬畏,對存在的感恩。這種雙層透視的方法,將農人的生命感悟,詩人的生命感悟,重疊交織在一起,通過極強的畫面暗示性,表達了豐富的言下之意。 然而,認真考察雪松詩歌的美學特色,除了這些以“感性的存在”表達哲理化感悟的詩歌,還有很多非常柔軟、抒情的質素。這些詩歌的敘事性明顯增強了,也表現(xiàn)了雪松對不同詩歌風格的嘗試。然而,雪松詩歌的敘事因素,和第三代詩歌的生活流、日常化的敘事表述是不一樣的。他的敘事語言簡約卻內涵豐贍,樸素卻飽含深情,依然在敘事中保持了對“此在”世界的尊重。比如《追捕》。詩歌為我們展現(xiàn)了兒時捕捉蝴蝶的場景,這里,“蝴蝶與我”共同構成了象征情境,既有莊周夢蝶的相對主義的玄思,又有豐富的暗示性,成為欲望與追逐欲望的人類的某種特寫。那只蝴蝶的光影和動作,都成為一種致命誘惑:“那一團光影/仿佛陷入一場持久的夢幻/它不住地上下翻飛/又突然停在葉子上/它不斷地引誘我/往花叢深處跑/那閃動的翅膀仿佛在挑逗:/來呀,逮我呀..”但該詩并不是單純的“情境詩”,它的敘事性不僅表現(xiàn)在對“追捕蝴蝶”的講述,且表現(xiàn)為故事的懸念性和“敘事的反轉”,特別是該詩結尾存在著類似禪語詩和俳句的“最后一筆”的精妙,揭示了人生的殘酷:“一直追到一堵墻面前/我才看清一根針/正穿透蝴蝶的心臟”。“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悲憤,人生無可奈何的悲愴,都在這驚悚的“最后一筆”中像雪亮的閃電,擊中了我們的心臟。 這本詩集中的其他優(yōu)秀之作,諸如《穿越公路》《致早春》《父母大人》《活著》《即將竣工的大樓》我都非常喜歡。 有的詩評家認為,雪松的詩歌有一種“中年氣質”,也許就在于他總能從一些意想不到的,又是生活中司空見慣的此在情境中,造出一個充滿玄思的詩學世界,以此表達豐富復雜而又“難以言明”的人類內心感受。也從這一點出發(fā),雪松質疑了所有明晰的體驗表達的有效性!半y以言明”,“一言難盡”,既是中國美學的精髓,又符合當代社會的深度表達!罢墙虾蔑L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張祜的《宮詞》),其實我們的詩歌祖先們,早就曾為我們展現(xiàn)出利用“此在情境”,含蓄表達復雜情感和思想的經(jīng)典例子。這種“混沌的深刻”,戰(zhàn)勝了所有自以為“博大明了”的詩學宏大敘事,也深刻地表達了一個詩人最高的睿智——絕不是代替上帝,也不是洞徹世界,而是尊重差異,尊重自我和世界的限度。從現(xiàn)代闡釋學和德里達的后現(xiàn)代主義美學觀點來看,意義并不是一個先天的,不言自明的能指與所指的“固定符號”,而存在著延宕、播撒與誤讀。意義總在“差異”之中,在“難以言明”與“一言難盡”之中。而如何用感性的語言,最強有力、最具魅惑力地表達這種差異性,也許正是詩學本身勝過哲學的地方,也是從老莊美學、中國禪宗一直到現(xiàn)代詩學所苦苦追求的詩學至高境界。我不敢說雪松達到了這種境界,但他有這種無限向上沖擊的慧根及其可能。在當代詩壇被虛偽的盛世牧歌與無聊的日常化寫作所宰制的情況下,雪松給我們的驚喜和震撼,同樣銘記于心,但同樣“難以言明”。 世界的極地之側,有北極光閃爍著妖艷的火,有成群結隊的飛魚與千年不化的堅冰,以及一年四季不斷的美麗白雪。然而,“雪中之松”,孤獨,高傲,神秘,卻有著純潔的心和簡單而柔軟的夢想。它的根扎在廣袤的大地,它的夢卻飛翔在無比湛藍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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