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心的命令》一書所記錄的,是在民族生活史與精神史上的某個特殊時期,作為一個有很強心靈要求的人的真實內(nèi)心沖突與掙扎與焦慮,他對個體精神出路的探尋與究問,及在一片沙漠中重逢精神秩序的激情,還有在此過程中諸多雖偏狹卻又真切的情感體驗。 作者簡介: 丁伯剛,1961年生。原籍安徽懷寧,1977年初中畢業(yè)后隨做手藝的父母移民到江西修水落戶,現(xiàn)居江西九江。在《收獲》《當代》《上海文學》《中國作家》《小說選刊》等雜志發(fā)表長篇小說《我敢靠誰》、中篇小說《天殺》《天問》《寶蓮這盞燈》《有人將歸》《落日低懸》等。 目錄: 篩面上的生活(自序) 輯一 自我與非我 初冬小記 正月初四 遲到的赴宴者 博爾赫斯的夏天 半邊人 穴居者自述 往遠處,往深處 退守文學 去水底的村莊 雙井道上 仙人城記 漂流的棉弓篩面上的生活(自序) 輯一 自我與非我 初冬小記 正月初四 遲到的赴宴者 博爾赫斯的夏天 半邊人 穴居者自述 往遠處,往深處 退守文學 去水底的村莊 雙井道上 仙人城記 漂流的棉弓 年關(guān) 二十九歲的心情 書事記 輯二 虛實之間 那年的蒼穹 夜雨 樓上的朋友 數(shù)清秧苗 崩潰的走湖 受難的境界 鄉(xiāng)村寫作者 輯三 戰(zhàn)栗的手指 流浪與放逐 蒲寧及其他 面對荒蕪 道具記 陳離家的兩只老虎 午夜的書 元月所讀之一 元月所讀之二 缺憾的結(jié)尾 印象毛姆 再生人 西窗隨筆 輯四 往日書 致朱新明 致萬松生、曹八珍 致吳洪森 致程永新 致張宏 后記博爾赫斯的夏天 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對我們當代文學心智的啟發(fā)與影響是巨大的、無可回避的。若干年前,我們許多文學作品及文學寫作者的大腦,真的成了博爾赫斯縱橫馳騁的跑馬場,直到今天,仍可以在我們的文學園地里聽到博氏的馬蹄嘚嘚,如影如風。我們隨意打開一本文學書籍或雜志,特別是那種帶有所謂純文學色彩的雜志,許多作品中諸如圖書館、書籍、學者、某城、如夢如幻的戰(zhàn)爭或地震等等典型的博爾赫斯式的意象反復出現(xiàn),更不要說那種敘述方式與語境,與文學操作時的對古舊的歷史陳跡的偏執(zhí)狂式迷戀了。這里我們要說,博爾赫斯的誘惑確實是致命的,特別是對于我們這種完全喪失了自身所生存的現(xiàn)實土壤與精神內(nèi)蘊的幼稚的文學,誘惑的同時更有了另一方面的作用,這便是對我們脆弱的自身的瓦解和踐踏。 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我租住在C市郊區(qū)一戶農(nóng)民家里,準備靜心完成我構(gòu)思已久的一篇小說,手頭只帶了很少的幾本書,其中就有剛從朋友處借來的一本《博爾赫斯小說集》。對博氏及博氏小說的精神內(nèi)核等有關(guān)背景材料,當時我實際上一點也不了解,這以前我只看過他極少的幾個短篇,我也并不了解阿根廷以及整個拉美文化與歐美文化有什么具體的同和異。從這本小說集中,我直感到博氏本人從種族上或國別上講是阿根廷的,但其精神體驗卻完全是歐美的,與阿根廷民族的現(xiàn)實內(nèi)容應該并沒有太多的關(guān)涉。我們一走進其小說世界,觸目驚心的便是西方社會典型的人生與哲學命題,這便是對于時間與空間的深切體驗,以及時間與空間的直接體現(xiàn)形式:歷史和文化的雄偉大廈及大廈傾頹以后拋擲一地的迷離碎片。在這里,我們確實沉落到完全喪失了時間與空間的迷宮之中,那么多的人或影,那么多的物與事、光與色,那么多棱的、圓的、交叉的圖案和圖景,似真似幻,似歷史又似現(xiàn)實,迷迷蒙蒙地錯落、攪和在一起,如夏天窗外的陣雨或山間的早霧一般,倏忽而來倏忽而去,明明滅滅變幻不已。你由著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推動,不斷地向前走,上上下下起起伏伏,方位始終是飄忽不定。你覺得你已走了好遠好遠,偶一回頭,又會發(fā)現(xiàn)你似乎仍在原處。于是你不由對作為閱讀者的自身也將信將疑起來。你已經(jīng)不成為你了。 那個夏天已過去太久,手頭又沒有博氏的那本小說集來再一次重溫,其中所描述的具體內(nèi)容我真的早已淡忘,但是那種閱讀的感受卻仍是強烈的,記憶猶新的。那個夏天,我對計劃要寫的小說早失去起碼的興趣,而將自己整個深陷于博爾赫斯的世界。我面前的一切,現(xiàn)實中的一切似乎都呼嘯著離我遠去,讓我時時在閱讀的間歇如夢初醒,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我所租住的那樣的房屋,我的房東那樣的古舊的農(nóng)民,還有頭頂那樣的太陽,那樣的云彩,那樣的白日和夜晚,全都蒙上了一層神秘的古舊色彩,讓我一眼看去只是異樣不真實。特別是我所住的村莊緊靠C大學的后墻,后墻豁開了一個不小的缺口,供貪圖方便的人出入。而這后墻偏偏又是由高一尺、長兩尺許的古磚或仿古磚砌成,一律朱紅色。我每天三次從這豁口經(jīng)過,到學校食堂用餐,在夕陽晚照或寂靜無人的中午,總有一股冰涼的東西從我渾身流過,我仿佛置身在某一座久遠的廢墟之上,仿佛淪落到幽幽的歷史隧道的深處。特別是那個傍晚,我吃過飯出去散步,順帶把這本《博爾赫斯小說集》還給那位朋友。從我的住處到朋友家并不遠,出了校門,順一條寬闊卻僻靜的路面不平的街道走過去,踏上燈火輝煌、在C市極為有名的C大街,然后就可輕而易舉地找到朋友的住處。這條街我走了多次,應該是輕車熟路,可是這天晚上我偏偏迷道了。我順著那條僻靜的街走了好久,卻怎么也走不到朋友所住的C大街。我越走越急,越走越慌,穿過了一條又一條同樣燈火輝煌的大街,但都不是我應該到達的那條。到后來我一身汗透,頭微微發(fā)暈,神智有些不清醒。我知道我已走了太遠的路,我應該到達的那條大街早已在無意中穿過,只是我自己沒有發(fā)覺罷了。我應該調(diào)過頭來往回走。就這時奇跡出現(xiàn)了,我一抬頭,面前的一切竟異樣地熟悉,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置身于找了一晚上也沒找到的那條大街——C大街。當我敲開朋友的家門,在燥熱的風扇前把自己的奇異經(jīng)歷講給朋友聽時,朋友思索良久,也無法做出讓人信服的解釋。我們又拿出一張很詳細的C市街區(qū)圖,越尋找我們越是一臉的惘然。后來我們?nèi)粲兴,同時默默地盯視著桌面所放的那本《博爾赫斯小說集》?磥砦医褚顾鶜v竟是一篇很標準的博爾赫斯式的故事呢。 以后的許多時間,我一直在琢磨著想把這個故事寫成一篇小說,題目都擬好了,也是博爾赫斯式的,就叫《博爾赫斯小說讀后隨想》,卻一直沒有寫成。也不是寫它不出,是不愿費這個工夫。因為這種小說畢竟是博爾赫斯的,不是我的,我們的。 半邊人 一九七七年正月十三一大早,我們一家人從安徽老家一個叫丁家羅莊的村子動身,分三路踏上了遷徙異鄉(xiāng)的路程。第一路,母親帶著我們兄妹四人,手上拎著幾個簡單的包袱,徒步十八華里到高河鎮(zhèn),然后坐通往安慶的公交車;第二路,我的表姐夫李以建和同村的一個兄長用板車拖著我們的全部家當,也是經(jīng)高河直接送到安慶;第三路是父親一人,他得輾轉(zhuǎn)坐車到懷寧縣治所在地的石牌鎮(zhèn),給我轉(zhuǎn)共青團的組織關(guān)系。我們約好傍晚在安慶會面,然后從那里坐大輪去九江,去大山深處一個叫修水縣湯橋公社的地方落戶。 這是十分平常也平靜的一天,天氣很好,地面干燥,樹林間或田野上彌散著若有若無的霧氣。有幾個得知消息的鄰居站在路邊為我們送行,其中一個長輩可能聯(lián)想到什么,忽然間淚流滿面?墒俏覀冏约簠s感受不到半點離情別緒,相反,內(nèi)心更多的是那種出遠門的興奮和激動。當時的交通不方便,公交車很少,我們在高河車站滯留了好久,傻呆呆地看站在木梯頂端的幾個小矮人。這種小矮人在高河一帶很有名,我從小就聽過他們許許多多的故事。他們的腦袋是大人的,身子卻像個小孩,永遠長不高,并且代代相傳,都在外面走江湖玩把戲。不過這天他們并不是在演出,他們可能也跟我們一樣是來坐車的,或者正月里沒事,吃過飯來車站閑逛。 此時此刻我一點也不知道,這平常而又平靜的一天對我的一生來說意味著什么,我一點也不知道這次我們踏上的其實是一條真正的不歸之路:自此以后將近三十年,我基本上還沒有回去過一次,或者用另一句話來說,我每天都在返回,那是在夢中,在自己的潛意識里。自此以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整個人基本上已給劈成了兩半:一半在老家,另一半在異鄉(xiāng);一半是靈,一半是肉。每天都在掙扎,每天都在撕裂,每天都在用這一半去尋找另一半。說實在的,我一點也不理解自己體驗的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人和我有過相同的體驗。也許是我太敏感了,太脆弱了,對靈的要求太強烈了。反正我只是感到,自己是一個被徹底放逐之人、徹底遺棄之人,是一個對自己的另一半永遠在尋求的人,一個時時刻刻處于靈魂出竅狀態(tài)的人。我愿意以文字、以小說的方式,來很好地表達出自己的感受,表達自己對另一種存在的那種吁求。 二〇〇五年夏天,氣溫太高,寫作狀態(tài)不好,于是我利用這個時間,把《圣經(jīng)》的《舊約》部分再完整地看了一遍。這個時候讀跟年輕時讀完全不同。年輕時喜歡在其中尋找一些微言大義,現(xiàn)在只想讀一些平常的字句平常的故事。但正是這種閱讀給人的震動更大。我忽然感覺那里面的一些人物,比如那個讓人賣到埃及去的約瑟,在外地發(fā)達了,然后把他的父母家人全接了過去;還有那個路德,一家人流浪異地,結(jié)果男人們?nèi)谕饷嫠懒,只剩三個寡婦回來等等。這些怎么與我身邊的那些流浪人、異鄉(xiāng)人的故事如此相似?這些人,這些失魂落魄、祖祖輩輩在地面上蕩來蕩去的半邊人,怎么也與我們?nèi)绱讼嗨颇?我感覺這絕不是什么高深莫測的《圣經(jīng)》,這就是我們家里的一本家譜么。 說到這里,不知我的意思表達清楚了沒有,我很想說的是這樣一句話:我們這些可憐的半邊人是永遠不完整的,我們的另一半永遠在那邊,在天上。我真的很想以小說的方式,來表達對我們另一半的永恒尋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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