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悉尼!


作者:村上春樹,施小煒     整理日期:2014-12-14 15:12:54

因酷愛跑馬拉松,2000年,村上春樹應《Number》雜志邀請赴悉尼采訪奧運會。
  本書以悉尼奧運為切入點,坦誠地表達了村上對奧運會、對競技體育的反思,并幽默地寫下對澳洲人文的考察、對考拉和袋熊的趣味觀察:體育是殘酷的東西。而要對抗這殘酷的體育,只能反過來殘酷地對待體育。挨了揍立即還以老拳。主辦方對這些競技者幾乎全無體諒之心,滿腦子想著自家那嘩眾取寵的演出。如此一來,哪里是什么體育盛典,無非是國家與巨型企業(yè)出于同一目的攜手組織的活動,其原理就是投資與回報。而體育說來不過是達到目的的手段。我們來到這里,是為了欣賞與贊美這種肉體的輝煌。少數幸運的選手由于輝煌的成功,他們的姓名將長久地為人們記憶。然而絕大多數的選手,不久便會靜靜埋沒于無名而茫漠的黑暗中。但有一樣東西不得不承認。那就是某種純粹的感動,恰恰是在無窮無盡的無聊之中才會產生……我大概會久久地記住當時空氣的味道、光線的狀況、人們的呼喊。那是一種特別的東西。
  ……
  作者簡介:
  村上春樹
  日本著名作家。
  生于1949年。29歲開始寫作,處女作《且聽風吟》獲日本群像新人獎,1987年問世的《挪威的森林》轟動全球,日文版銷量已突破1000萬冊。
  1982年秋,開始職業(yè)作家生涯,同時開始長跑。30年來,長跑足跡遍及夏威夷考愛島、馬薩諸塞劍橋、希臘馬拉松古道。因酷愛跑馬拉松,2000年,應日本《Number》雜志邀請赴悉尼采訪奧運會。
  《悉尼!》以悉尼奧運會為切入點,坦誠地表達了他對奧運會、對競技體育的反思,并幽默地寫下對澳洲人文的考察、對考拉和袋熊的趣味觀察。★2000年悉尼奧運后,村上春樹的《悉尼!》出版。從那時起,村上發(fā)現自己突破了一個寫作上的難關!30歲以前,我覺得寫文章是很難的工作,有許多題材寫不出來。但在《悉尼!》以后,已經沒有了那種顧忌,F在我想寫什么就能寫什么,寫作變成一件輕松的事。”能夠隨心所欲,可說達至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高境界。大象已經回到了平原,他可以用更美好的語言,透過說故事的形式,為我們敘述這個混沌世界的真實景象。
  ——文匯報
  ★村上春樹被悉尼吸引,完全是出于對自己喜愛的運動與選手的感情。文章一氣呵成,對未知國度的驚訝坦率呈現于紙上,這是村上此前從未做過的事情。
  ——讀者評論
  ★我大概會久久地記住當時空氣的味道、光線的狀況、人們的呼喊。那是一種特別的東西。
  ——村上春樹★2000年悉尼奧運后,村上春樹的《悉尼!》出版。從那時起,村上發(fā)現自己突破了一個寫作上的難關!30歲以前,我覺得寫文章是很難的工作,有許多題材寫不出來。但在《悉尼!》以后,已經沒有了那種顧忌,F在我想寫什么就能寫什么,寫作變成一件輕松的事!蹦軌螂S心所欲,可說達至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高境界。大象已經回到了平原,他可以用更美好的語言,透過說故事的形式,為我們敘述這個混沌世界的真實景象。
  ——文匯報
  ★村上春樹被悉尼吸引,完全是出于對自己喜愛的運動與選手的感情。文章一氣呵成,對未知國度的驚訝坦率呈現于紙上,這是村上此前從未做過的事情。
  ——讀者評論
  ★我大概會久久地記住當時空氣的味道、光線的狀況、人們的呼喊。那是一種特別的東西。
  ——村上春樹9月11日(星期一)
  抵達悉尼
  巨人與養(yǎng)樂多的對陣一直看到第七局下半,此時養(yǎng)樂多領先兩分,我才百般不舍地(這么說稍稍有些夸張,因為巨人奪冠幾乎已成定局)坐進了日航JAL771航班。由于是飛往奧運會舉辦地悉尼的,自然座無虛席。代表團和官員將機艙擠得密不透風。一踏進機艙,就已然進入奧運狀態(tài)了,甚至蕩漾著類似激情的東西。連艙內廣播也傳來了“預祝搭乘本次航班的諸位選手大顯身手……”的祝詞。
  在座位上剛坐下,睡意便立時襲來。不久晚餐送來,并不太餓,只扒拉了一半,其余的都剩下了。吃著吃著困意難禁,幾乎是手中還拿著餐刀和叉子便睡著了。待醒來時,托盤已經撤走,咖啡也沒喝到。就是如此困倦。橫躺下來一直熟睡到早上四點。好像在東京期間積累了相當多的疲勞。
  醒來后睜眼往舷窗外望去,只見眼前展現出澳洲大地,萬里無云,唯有初升的新太陽高懸在空中。一萬米的下方清晰地映出飛機的投影。
  就像是裸露無遺的自我,與迄今見過的任何地方都風景迥異。至于何處相異、如何相異,頗難言喻,卻迥然相異。既像在制作過程中失手做壞了的景觀,又像是夢境之中意識之下扭曲了的風物。
  我記得昨夜乘上了飛往悉尼的飛機,所以心下明白“這是澳大利亞風光”。若非如此,而是沒頭沒腦地陡然將這風景塞在眼前的話,我只怕要懵懵懂懂不知自己身處何地,會迷惶困惑,還會忐忑不安。弄不好竟會以為被帶到了別的行星。
  從飛機上俯瞰西伯利亞凍土帶的景象或阿拉伯沙漠的風光,也每每有野性而超現實之處,但長時間聚精會神地觀察之后,總能有所解悟:“這兒就是這樣的風土,因而使得景物如此吧!钡前拇罄麃喌娘L景不同,總體而言是古怪之極。那種古怪一望便知。同時那古怪的蓋然性卻難以提取。凝神細看時,竟會生出奇妙的落魄感來,覺得自己仿佛被拽進了別的(錯謬的)時空之中。好似蒂姆·伯頓的電影場景。
  澳大利亞是一塊在深深的孤立狀態(tài)中送走了悠久時光、擁有獨特發(fā)展歷程的大陸。它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平坦、最炎熱的國家。由于雨水最少,大河也少,幾乎不見所謂侵蝕的痕跡。也沒有值得一談的火山,沒有山脈。而世界上為數最多的有毒動物卻一一在此開張營業(yè),譬如說十大毒性最強的毒蛇的名錄,幾乎悉數被居住在澳大利亞的蛇占據。
  澳大利亞棲息有大約二百三十種哺乳類動物,它們認識到澳洲大陸作為生存環(huán)境(尤其是對幼仔而言)過于嚴酷,半數在進化過程中選擇了變?yōu)橛写悇游。如此一來,這塊大陸與其他地方幾乎沒有交流,約有六萬年之久是在日曬與孤絕中度過的。
  就是這樣一片土地。僅僅是從飛機上鳥瞰,也能強烈地切身感受這種類似“不可思議”的東西。
  但景色的確秀美。有沙漠那般荒涼的土地,周匝綿延著平緩的丘陵,原生藝術般的清晰陰影一望無際。其中大概流淌著與遠古一無變易的平緩的時間推移。永看不厭。
  話雖如此,可這光景也太離奇了。
  飛機終于飛出海上,大大地盤旋一周后,降落在悉尼國際機場。在機場的特設柜臺領取了貼有相片的采訪證,裝在塑料套里,掛在脖子上。沒有它就進不了比賽場館。身穿藍白兩色統(tǒng)一服裝的紅臉膛善男信女(都是志愿者)守候在機場,為抵達的相關人士引路!邦欉_矣。”不知何故,澳大利亞的志愿者都長著紅臉膛。
  乘出租車赴賓館。那里叫作帝苑酒店。不大,也不算富麗堂皇。打個比方的話,令人想起一個本本分分兢兢業(yè)業(yè)、眼見步入中年后半期的人。但這樣可能反而輕松些,不是那種不管跟誰四目相對都得掏腰包付小費的酒店。
  房間陽光也充沛。洗了澡(幸運得很,熱水供應正常),在桌上安好電腦,接上電話線,上網發(fā)郵件都不成問題。行啦,這一來工作場所就算搞定啦。有一個熱水供應正常的浴缸,再有一張能干活的桌子,其余的事就無關緊要啦(然而這樣的平靜未能長久,不過是后話)。
  在附近散步。天氣既不熱,也不冷,一件長袖襯衣正好。走進近旁的銀行兌換一筆數目可觀的日元。澳元最近持續(xù)急劇下跌,一澳元等于六十日元。記得幾年前曾經接近一百日元(下文中出現的商品價格均為澳元)。
  在大約兩條街開外,找到一家專門出售降價書的書店,買了一批澳大利亞作家的小說。澳大利亞作家的作品在日本很難買到,在美國也一樣,趁著逗留此地期間進一批貨,盡管不知是否有趣,只能信手拈來,酌情選購。降價書店果然名副其實,價格便宜得驚人,三本十澳元。不過一澳元只相當于六十日元,這樣的評價似乎有些過低。實際應該值八十日元。誠然,澳元貶值對我們旅行者來說無疑值得慶幸。
  與先期抵達當地的《Number》編輯部的谷君(這是化名)及川多女士一道,去近處吃午飯。領到奧運期間租用的手機,那是奧運組委會出借的小型三星預付卡手機。三星是本屆奧運會官方指定的手機,有了它便可以使用專用線路,據說要比普通手機容易接通。我不太喜歡手機,但要是沒有它,此次采訪可能就會手足無措。因為賽場太大,得東奔西跑,無法聯絡。三星對此次悉尼奧運會似乎很下了一番力氣,花了不少錢;蛘邞f投入了巨額資金。三星的總經理為了營銷甚至親自趕來悉尼的新聞曾見諸報端。
  在唐人街購物中心的意式餐館,一邊喝啤酒吃比薩,一邊商談采訪事宜。我是初來乍到,諸事都摸不著頭腦。但離開幕式還有幾天,我們商定趕在之前調整好狀態(tài)。我基本單獨自由行動,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一如平素。
  與他們分手后,我獨自一人散步至達令港,去著名的悉尼水族館。一旦奧運會鳴槍開賽,勢必每天都將手忙腳亂,還是趕在之前一個人各處跑跑,把想看的東西先看了再說。水族館非常大,按照參觀路線一圈看下來花了近兩小時,不過非常非常有趣。假如有《米其林水族館指南》之類的話,毫無疑問會得滿分。我去過許多國家的水族館,而此處以澳大利亞獨有的魚類及海洋生物為主,展出內容十分特別。
  一開始是鴨嘴獸。與澳大利亞其他哺乳類相同,總顯得有些木頭木腦,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仿佛困意未消卻被強行喚醒的人,又像被迫套上不合趣味的衣裳被拽出門的人。
  鴨嘴獸是害羞的動物,大多潛伏在水中生活。下面這個事實鮮為人知:雄性鴨嘴獸的后爪會分泌毒液,遭遇外敵時便會使用這招。并不會主動出擊,而是“沒辦法呀,算了吧”,如此迫不得已時才使出此招。但毒性相當強,人類姑且不論,狗兒之類據說足以致命。
  鴨嘴獸在水中時,眼睛、鼻孔和嘴巴都會緊閉密合。于是喙便成了唯一的感覺器官,全憑它覓食。怪物一個。本來已生蛋孵化,卻還要再哺乳,為何非得多此一舉呢?據說一七九八年,當第一具鴨嘴獸剝制標本被送往英國皇家科學院時,學者們惶亂不已,紛紛認為“這準是惡作劇,要不就是騙局”,拒之門外。他們以為這是用數種動物的部分軀體拼綴而成,胡亂捏造的標本。其心情完全可以理解。
  還有巨大的鱷魚。澳大利亞有棲息于海水中的“咸水鱷”和棲息于淡水中的“淡水鱷”兩類,而無論何事都愛從簡的澳大利亞人便將前者呼為“小咸”,后者喊作“小淡”。如此稱呼讓人誤以為它們很可愛,其實毫無可愛之處。小咸每每單獨行動,小淡則愛結隊成群。小淡只將兩眼浮出水面,待動物夜間來喝水便一口咬住。袋鼠之類也常常被吞噬,但小淡多數不襲擊人類。
  據說從前有一只巨大的小淡很出名,專門襲擊摩托艇的懸掛式馬達。這家伙對噪音轟鳴的懸掛式馬達深惡痛絕,無論何等忙碌,只要一聽見那聲音,便猛撲過去咬住小艇,嚼成齏粉(完全可以理解它的心情)。盡管如此,它卻從不襲擊人類。
  然而小咸君只要一看見人,百分之百就要條件反射般奔襲過來。這種對人類而言本質上危險且致命的動物,找遍全世界也不多見。沒遇到挑釁也要襲擊人類的動物,據說包括這家伙在內,地球上只有兩種。(另一種是什么?我渴望知道,然而書上卻沒寫。)
  尾巴扁平呈刮刀狀,它搖搖擺擺地甩動這尾巴,在海里游來游去。全長達三四米,有的年齡竟高達百歲,真夠長壽的。用鋒利的牙齒牢牢咬住獵物,一口吞進喉嚨深處,然后再優(yōu)哉游哉地慢慢消化。牙齒的作用只是為了不讓獵物逃脫,而不是用來咀嚼的。被這種家伙活生生地一口吞下去,一定不是快事。一旦吞下肚去,恐怕是不會簡簡單單就放出來的。
  鯊魚也為數眾多。全長達三米的沙錐齒鯊沿著玻璃回廊悠閑地游來游去。外表看去簡直是大白鯊直接從銀幕上游了出來,好不嚇人,其實這種鯊魚并不襲擊人類。但因為形象猙獰可怖,直至不久前在澳大利亞還被視為危險物種。
  在澳大利亞,如果殺死沙錐齒鯊,將被課以巨額罰金。但形象如此可怖的鯊魚一旦落入漁網,想殺之以除害恐怕是人之常情。在澳大利亞,死于交通事故者每年為五千人,但遭遇鯊魚襲擊喪生者平均每年一人。一般所知的三百七十五種鯊魚中,襲擊人類的僅有五種。然而,盡管被告知不必如此驚恐,可游泳時遭遇巨大鯊魚還能鎮(zhèn)定自若,準確作出判斷“沒關系,這家伙不屬于那五種”的人,只怕寥寥無幾。一般人更會由于過度恐懼導致心臟病發(fā)作吧。
  鯊魚并不像一般認為的那樣食欲旺盛。只需兩天喂食一次即可。因此在悉尼水族館,為了確保每只鯊魚都吃到了食物,潛水員每次都親手喂它們魚吃。
  鯊魚的尾鰭后方并排長著兩個生殖器(看去很像后腿),交尾時使用其中的一個。到底依據什么基準進行選擇呢?今天該是右邊啦,因為上次是左邊,莫非是這樣么?假如我是鯊魚,只怕會忘記上次用的是哪一邊。
  水族館透明的圓筒狀回廊直通達令港海底。外面的大海貨真價實,并非人工仿造(當然是隔開來的),因此相當真實,震撼人心。
  盡管不會被水母吞噬,可它仍然令人生畏。雖沒有實物,卻以照片形式展示了它給人的皮膚留下傷痕的實例,實在觸目驚心。我在熱海的海面游泳時也曾被水母螫過,奇痛無比。而這些照片上傷痕的驚人程度遠非日本的水母可比。皮膚竟至變形!
  可對人造成嚴重傷害的水母,在澳大利亞共有四種:
  1.箱型水母
  2.遠洋水母
  3.發(fā)水母
  4.僧帽水母
  如果只是聽聽名字發(fā)音,倒也感覺不錯,其實沒有一種可親可愛。一旦被這些家伙螫著,再遭遇小咸君襲擊的話,可就慘不忍睹了。
  而且,澳大利亞的海膽也異常兇猛,若被刺著一回(那刺兒還來得個粗),再斷在里面,便極不易挑出來,挑出之后據說也會留下嚴重的傷痕。十分嚇人。此外更有眾多兇暴的毒蛇棲息在海中。
  不嚇人的,則有青蛙君,十分好玩。有一種綠蛙很可愛。
  總而言之水族館很大,光走路就走得疲憊不堪。應當分成兩天來看才好。
  歸途乘坐單軌電車返回賓館附近。單軌電車恰好在約兩層樓的高度行駛,可以從窗口窺見建筑上層的房間。有英式小酒館,有美容院,有普通辦公室。這頗為有趣。其間可見不同于在街道上行走時所見的都市風景。跟其他交通工具相比,單軌電車票價稍貴,然而頗有些《銀翼殺手》的感覺,饒有興味。
  晚上和谷君坐出租車赴市內一家叫“某某俱樂部”的餐館吃日本料理。雖然來澳大利亞第一天就吃日本料理未免有點怪,但姑且不計較。該店據稱是朋友的朋友開的。我吃壽司。這家日本料理店里還放了臺吃角子老虎機。在澳大利亞,但凡冠以“某某俱樂部”的餐館,大多放有賭博機,似乎是法定如此。名目上是會員制,但實際上有名無實,大家都以“嘉賓”身份入內。
  我喝澳洲葡萄酒,要的是赤霞珠紅酒,禾富莊園一九九七年份。美味異常,后來我還去過酒鋪,打算買同樣的酒,二十澳元,但是高一檔次的禾富莊園赤霞珠紅酒(一九九六年份灰牌)也才四十澳元,我便試著買了這種。帶回日本喝去(如果沒在路上喝光的話)。
  回到賓館房間,立即鉆進被窩睡覺。可是空調過猛,冷。我裹緊被子,一邊發(fā)抖一邊睡。找遍房間也沒發(fā)現設定空調溫度的開關。明天得投訴去,今天已經無心再做任何事情了。
  ……
  9月22日(星期五)
  令人愉快的鉛球比賽
  六點前起床。正打算寫稿子,卻發(fā)現好像把電源轉換器忘在了布里斯班的賓館里,(啊呀呀,為什么總是丟三落四的。o法使用電腦。打算待會兒借谷君的,不過昨夜弄得太晚,他肯定還沒起床。沒辦法,姑且先整理剪下的報紙。報紙真是新聞的寶庫(廢話一句)!
  早晨去一直叨擾的那家咖啡館喝咖啡,吃三明治。三明治太大,吃不完,剩下一半帶回來留作午餐吃。長期旅行時每每如此,胃口會一天天地小下來,變成一天僅吃兩餐即可。
  向澳大利亞人道謝說“Thankyou”,他們往往不回答“不用謝”,而是答以“Thankyou”。起初我也沒太在意,可漸漸疑惑起來。有的人還會說“Noworry”。然而從沒有人說“Youarewelcome”。這是為什么呢?難道說了“Youarewelcome”,對方便會以為“臭小子竟敢耍我”,劈頭蓋臉打過來么?
  慢跑了四十五分鐘。昨日坐了整整一天的車,身體僵硬,不過跑著跑著得到緩解,勁頭涌出來了。回到房間,洗澡洗衣。每天去奧林匹克公園看比賽,在售貨亭吃熱狗,到對面的小酒館喝啤酒,得空便寫稿子,入浴時洗身子順帶洗內衣內褲和運動衣,于是一天便似乎匆匆過去了。哎喲,好忙。
  下午,乘電車去奧林匹克公園。上車后,心想“在賽些什么啊”,便攤開報紙查找。在賽棒球,澳大利亞對陣古巴。我打算去觀看這場比賽,一邊在記者席上寫稿子。我得把這次旅行寫下來。記者席上備有帶電源插座的桌子,可以一面吹著來自海灣的清涼的風,一面在藍天下心情舒暢地寫稿。當然嘍,得空還要瞟上幾眼棒球。
  澳大利亞面對奪標最大熱門古巴隊,拼得相當不錯。比賽最后以一比零告終,古巴險勝。就過程而言,取勝也是順理成章。古巴投手沒讓澳大利亞攻擊陣容打出連續(xù)安打,無須換人便毫不費力地投完整場比賽。球速始終超過每小時一百五十公里。澳大利亞教練對此驚嘆不已:“那樣的投球可是美國職業(yè)棒球甲級聯賽王牌選手的水平呀!”澳大利亞總共只打出三個安打。
  然而澳大利亞防守穩(wěn)健,古巴擊球手的擊球也難以突破對方防線。盡管開場便先聲奪人攻陷一城,后來卻怎么也無法再接再厲。隨著比賽的推移,古巴擊球手愈加焦躁,就連我們都有所感受。場上洋溢著“不該是這個樣子!”的氣氛。被壓制的澳大利亞隊反倒更有活力。澳大利亞的擊球手中,在美國密爾沃基釀酒人隊與野茂英雄組成投接搭檔的接手尼爾森(中日龍隊的“澳洲野犬”)打出了兩個安打,引人注目。
  球場滿座(到場觀眾為一萬四千)。不必說,占絕大多數的是澳大利亞人,助威聲勢也盛大熱烈,場內的狂熱勁頭也堪稱爐火純青。假如被蒙著眼帶進來,估計根本不知道這里竟是澳大利亞。但與觀眾的興奮相比,記者席卻空空如也。托其福我倒可以不慌不忙地干活。雖說是萬里晴空,但躲入背陰處便是涼風習習。我穿了條短褲出來,結果兩腿覺得冷。體感溫度與昨日之前迥然不同。
  古巴隊的紅色球衣,在日間賽場那鮮艷的綠茵上格外醒目。醒目得簡直不妨說是“雜亂無章”、“野蠻之至”。盡管如此鮮艷奪目,此次的古巴國家隊卻不見一貫的壓倒性的強大。澳大利亞隊誠然輸了球,但肯定會有這樣的感觸:對方絕非不可戰(zhàn)勝的敵手。就像惜敗于巴西腳下的日本足球隊一樣。
  看完棒球,順便去了趟新聞中心,想了解田徑賽的開賽時間。不料竟與有森裕子不期而遇。她和電視臺的人在一起,面龐清瘦,曬得黝黑,比之前更加精悍。看來訓練得相當刻苦。
  在新聞中心的電腦上確認田徑比賽日程安排。女子五千米六點鐘、男子一萬米九點半鳴槍開賽。之間夾著女子四百米預賽,那位圣火接力手凱西·弗里曼也將出場。還有男子一百米和女子一百米預賽。我決定一邊干活,一邊從頭到尾慢慢地觀看徑賽。
  在新聞中心伏案工作至六點。一到六點,移到主體育場,一面繼續(xù)寫稿,一面欣賞感興趣的比賽。首先是女子五千米預賽。我自然為三位日本選手加油,可惜全軍覆沒。腳力根本不及非洲和中美洲選手。這樣的距離無疑是全仗才能比拼的世界,對日本選手而言恐怕過于苛刻。
  男子一百米,伊東浩司奮力拼搏,通過了預賽。雖然是勉勉強強過線,但畢竟十分了得。成績是十秒二五。后面還有半決賽,不過到了這一步,只怕前途不易吧(注:結果終于沒戲)。
  女子四百米預賽。弗里曼跑得毫不費力,從容地撞過終點線。她跑姿優(yōu)雅,仿佛在說:預賽嘛,哪里用得著那么拼命。盡管這樣,她卻依然比誰都快,第一名通過預賽。但她并沒有特別高興,沒有笑臉,連手也不揮。觀眾席上的加油聲排山倒海,無數的閃光燈在看臺上閃爍。她跑完比賽后,許多觀眾便離席而去。即便還是預賽,她的出場照樣是這一日的精華場面。自不待言,到了決賽人氣一定會更加升溫吧。
  但并非人人都支持弗里曼。她是原住民,卻被破格提拔為代表澳大利亞的最后一棒圣火接力手,不少人對此怒不可遏:這豈不是政治交易嗎?!大量的攻擊性郵件寄到媒體。正是因為發(fā)生了這些事,凱西·弗里曼似乎變得相當神經質。巨大的重負落在她的肩頭。這分明不能歸罪于她,不是她的責任。
  她不多說話,在態(tài)度上也沒有表現。然而從她的舉止中,卻不能不感受到類似冰冷的火焰般的東西。站在跑道上,接受著支持者的熱烈聲援,她卻顯得異常孤獨。澳洲運動員們因為獎牌大豐收歡天喜地,她置身其中更是顯得孤獨。
  “今天的比賽結果您滿意么?”對于新聞記者這樣的提問,她一言不發(fā),只是點了點頭便匆匆離去。一如平素,新聞稿里寫道。決賽奪得冠軍時,她會不會破顏一笑?哪怕只是為了親眼目睹這個鏡頭,我也希望她能奪取金牌。
  我是為了觀看女子五千米和男子一萬米預賽才來主體育場的,但此話先不談,出人意料的是鉛球比賽十分有趣。只見長得五大三粗的大叔齊聚一堂,像飆車一族“地獄天使”的集會一般;蚴荶ZTop的歌迷會。這些大叔雖然外表嚇人,其實相當可愛。朝著大屏幕的攝像機亂做鬼臉。鉛球沒扔出去反倒掉到地上,也嘻嘻哈哈,仿佛在說:啊喲,好危險。還神氣活現地大做V字手勢。喂喂,我說你們嚴肅點兒好不好!
  不過,望著這樣的場面,你會覺得這不太像奧運比賽,非常愉快。那氣氛就像是星期六晚上,一群炫耀力氣的大叔在街頭的酒吧里喝著啤酒比試力氣。其中最具震撼力的大叔是芬蘭人,渾身洋溢著一種強烈的“臨場感”,仿佛剛才還在森林里一面嚇退附近的狗熊一面砍伐木頭來著。體格雄偉,似乎能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整桶啤酒。我喜歡上了這位大叔的長相,便一直為他加油,總算奏效(不知是否如此),他成功奪得金牌。兩位美國人分獲銀牌和銅牌。頒獎儀式上演奏芬蘭國歌,這好像是ZZTop,哦不不,西貝柳斯的曲子,太好了。我也起立鼓掌。大叔,干得好!不妨向故鄉(xiāng)的人們炫耀一番吧。今晚的啤酒肯定味道好極了。
  這邊在投擲鉛球,旁邊在比賽跳高。田徑賽中的田賽是許多項目同時進行的,看得人眼花亂。說必然倒也是必然:鉛球選手與跳高選手的體形,對比未免也太過鮮明。而且跳高選手即使試跳失敗,也不會做出V字手勢來遮羞。不僅是身材,在精神上也迥然相異。如果讓他們對換角色,進行對方的比賽,恐怕就得天下大亂了。
  然而體育場里飛蛾奇多。我一面揮手擊退頻頻來襲的飛蛾,一面寫著原稿。田賽場上也滿是飛蛾,抬頭望去,只見密密麻麻的飛蛾遮蔽了天空。大概有好幾萬只吧。似乎是輝煌的照明將整個霍姆布什的飛蛾都吸引過來了。該不會有古怪的飛蛾吧。要是被它們在耳朵里產了卵,可就慘不忍睹啦。
  終于迎來了期待已久的男子一萬米預賽。我很鐘情一萬米這個項目,看起來總是目不轉睛。當然馬拉松我也很鐘情,不過一萬米有一萬米獨有的興奮。如果說馬拉松是重油濃醬的串烤鰻魚蓋澆飯,一萬米就好比是清淡爽口的什錦天婦羅蕎麥面(這個比喻也許不大好懂)。然而好慢哪,時鐘已經指向了晚間十點,接近深夜了。就不能早點開始比賽么?早睡早起的人便看不成田徑比賽,這也真叫怪事。
  首先第一組,嘉娜寶的高岡壽成奮力拼搏,順利闖入決賽。中盤被非洲選手為主的第一梯隊的四位選手甩下,可是在最后三圈又獨自從第二梯隊沖出,積極地向前追趕。賽風積極進取。雖然由于差距拉得過大未能追上,但獨自遠遠跑在第二梯隊前面,第五個沖過終點。二十七分五十九秒。第一梯隊四人成績都在二十七分五十秒左右。
  第二組中有S&B的花田勝彥出場。照例帶著鮮艷耀眼的橙黃色太陽鏡。比賽的發(fā)展與高岡壽成那一組幾乎相同。在最后三圈猛追以非洲選手為主的第一梯隊四人,到了最后的直道終于趕上,就勢硬擠進去,奪得第三。創(chuàng)個人最好成績,二十七分四十五秒一三。跑得相當好。花田給人的印象是每每以毫厘之差功敗垂成,今天可算做到了堅韌不拔,很好。
  我還是平生第一次親臨現場仔細觀看田徑比賽。平?偸峭ㄟ^電視畫面觀戰(zhàn)?措娨暤脑,畢竟只能看到適合電視播映的那一部分。以大抵相同的角度,播放大抵相同的圖像。播音員和解說人的話也大抵沿襲相同的模式。所以勝負情形、技巧如何雖然可以了解得細致入微,卻很難感同身受地把握整體的推移。
  而來到體育場一看,便可以清晰地知道,一種競技項目并非孤零零的獨立存在,而是擁有前因后果來龍去脈的。這是一個新發(fā)現。在之前漫長的沉默和之后漫長的沉默間,方才有它存在。我們觀眾也和選手們一樣,從漫長的沉默中浮起,深入這種競技項目之中,然后再度沉入漫長的沉默中去。而這種沉默,理所當然地,在電視轉播中完全被切掉了。
  體育場這個所在,走來親眼一看才會知道,其實相當雜亂。田賽場上和徑賽場上,各種比賽項目同時展開,而且每個項目都在默默進行。如果不集中精力仔細觀看,你就會不辨東西南北。沒有評價,沒有說明。遇到不明之處,只能自己調出資料,查找訊息。然而只要眼睛習慣了這種雜亂,就能漸漸學會只截取自己需要的訊息,學會自己動腦判斷,自己睜眼觀察。于是,在場的一個個選手身體反應的速度,其毅力其呼吸,緊迫感,注意力,恐懼感,所有這一切(盡管相距很遠)都會活生生地、暢通無阻地傳遞過來。
  賽場上,眾多的一流運動員各各在殊死拼搏。有人擁有壓倒性的才華,有人擁有馬馬虎虎的才華,也有人只有難以稱為才華的才華。然而不論是何等優(yōu)秀的角色,其才華的巔峰狀態(tài)恐怕也只能維持短短數年。肉體會在形形色色的角落撞上極限,慢慢走上衰落之道。換言之,肉體將不可避免地走向消亡。恰與遮蔽了體育場上空、飛來舞去的群群飛蛾相同。
  我們來到這里,是為了欣賞與贊美這種肉體的輝煌。少數幸運的選手由于輝煌的成功,他們的姓名將長久地為人們記憶。然而絕大多數的選手,不久便會靜靜埋沒于無名而茫漠的黑暗中。我望著在賽場上專注于各項競技的年輕人的身影,一邊在心中如此思索。忽然,我想到了遠古時,希臘市民在圓形露天競技場里眺望著赤身裸體的運動員們,或許也思考過同樣的問題。肯定思考過吧。一則希臘人就是喜歡思考這類事情的民族,再者肉體不可避免地會衰弱消亡,乃是自古以來永恒不變的事實。
  所有的徑賽項目全部結束,是在十點四十分左右,之后大家絡繹不絕地朝著車站走去。于是通向車站的路上排起了一條長龍,怎么也走不到開往市內的電車站臺。我在這長龍中等了差不多三十分鐘,隊伍只向前挪動了一點點。
  照這樣下去的話,等坐上電車起碼得花一個小時(這里我來過多次,感覺應當是準確的),于是我毅然改乘相反方向的西去列車,先到立德寇姆,在那里換乘開往市內的電車。即是說不乘坐奧運專列,而是去坐普通的通勤電車。上次我去過帕拉瑪塔,大致知道換車的訣竅。
  結果這是正確答案,我得以乘坐毫不擁擠的電車回到了中央車站。話雖如此,這次奧運會的旅客運輸的確存在相當多的問題。平時還算好,到了高峰期簡直手足無措。甚至得排一個小時的隊。而且,一旦電車運行上出現麻煩(比如說事故或車輛故障之類),數十萬人將被拋擲在有如陸上荒島的地方。只是設想一下便令人不寒而栗。所幸的是迄今為止,這樣的情況連一次都沒有發(fā)生過。
  饑腸難耐,打算一回到市內就去賓館旁邊的小酒館吃頓便餐,然而是周五之夜,各家小酒館都人滿為患。甚至有客人走到酒館外面喝啤酒。每個周末都像大年夜一般喧噪不已。無奈,只得回到房間里,獨自一人喝罐裝啤酒,吃著從附近便利店買來的仙貝。賓館周圍是華人聚居的地域,華裔青年成群結隊地涌到街頭,歡度周末之夜。幾個男孩在邀約幾個女孩,好像很快樂。我如果精力尚存的話,也想加入他們的行列,然而我有些疲倦。年紀也大了。又不會說中國話。
  如此這般,待上床時已是凌晨一點了。就不能早一點結束比賽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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