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新安縣鐵門,豫西名鎮(zhèn),坐落在洛陽通往西安的崤函古道上。小說的主人公趙耕郊及他的故事就是從這里開始的。作品描寫了趙耕郊作為一個革命者,耿直的性格,曲折的一生,一個戰(zhàn)斗者的傳奇,一個蒙冤的嘆息。 作者簡介: 劉育州,河南省宜陽縣人,1936年生,開封藝術師范學校畢業(yè),先后擔任過澠池縣曲劇團導演,洛陽地區(qū)曲劇團負責人,洛陽地區(qū)戲劇創(chuàng)作研究室主任,河南省戲劇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等職。出版了《劉育州作品選》(上下卷),其中戲曲電視劇《山里的媳婦》獲中南金帆獎,豫劇《洛河兒女》獲河南省優(yōu)秀作品獎。出鐵門 考上大學回家告稟 碰見刀客村外巡風 新安縣鐵門,豫西名鎮(zhèn),坐落在洛陽通往西安的崤函古道上,陸軍上將張鈁的家就在這里。 將軍有個表弟叫趙文升,住在宜陽縣鹽鎮(zhèn)劉嶺村。劉嶺離鐵門鎮(zhèn)不遠,離鹽鎮(zhèn)街也不遠,和澠池縣交界,是個“三不管”的地方。趙文升膝下五個兒子,有水地旱地三百多畝,街面上還開著鹽行錢莊十幾家生意。雖說是大戶人家,但仍然省吃儉用。 清明過后,天氣漸漸暖和起來,趙文升戴頂破氈帽,穿一身補丁衣裳,到村外看莊稼。他五十郎當歲,中等個兒,黑紅臉龐布滿皺紋,好像陳年的核桃皮,眼睛不大,一眨一眨透著精明。站在路邊放眼望去,只見丘陵起伏,溝壑縱橫,遠處可見蒼蒼茫茫的熊耳山。這熊耳山從這邊看過去,還真他娘的像一只狗熊耳朵支棱著。 正在端詳時候,一個剃頭匠挑著剃頭挑子走過來,向他打聽:“哎,老頭兒,你看見劉嶺的趙文升老掌柜沒有?” 趙文升不緊不慢地走著,好像沒有聽見。 剃頭匠走上前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聲地問道:“喂!你看見趙文升沒有?” 趙文升抬頭,看見他賊眉鼠眼的,臉上有幾個麻子,心想,憑這長相就不是個好貨,便搖搖頭說道:“我耳背,聽不見你說的啥! 剃頭匠罵了一句:“真他娘的騷氣,碰見個聾子!”挑著剃頭挑子走了。 離鐵門街南寨門不遠,一個青年學生騎著自行車,沿著一道叫澗河的小溪走進溝口,他扎好車子,蹲在河邊洗臉,仰望著東西對峙的崖頭,不住地贊嘆:“鬼斧神工,黑紅色的石頭真像一道鐵門!”心想,鐵門鎮(zhèn)可能就是因此而得名的吧? 也在小溪邊洗臉的剃頭匠,偷偷地打量著他,只見偏分頭,白凈臉兒,稚氣中透著聰明,穿一身學生裝,干干凈凈。剃頭匠試著問了一聲:“回家?” 學生隨口回應:“回家! 剃頭匠問:“哪村的?” 學生說:“劉嶺! 剃頭匠聽說他是劉嶺的,站了起來,拱拱手說道:“借光,請問小哥一路過來,看見趙文升趙老掌柜沒有?” 學生見剃頭匠打聽自己的爹,便扭過臉,注意地看著他問道:“你打聽他干什么?” 剃頭匠拍拍剃頭挑子說:“來為他老人家剃頭! 學生說:“剃頭,你應該到村里去找他啊。”說完,騎上車子走了。 剃頭匠朝著他的背影喊了一句:“去啦,趙老掌柜不在家!” 趙文升走著走著,看見路上有一堆驢糞蛋兒,還冒著熱氣,他彎著腰正要上前去捧,青年學生騎著車子從坡上沖下來,躲閃不及,將他撞倒,學生自己也翻了個跟頭,跌坐在地上。 趙文升爬起來,磕頭如搗蒜:“好漢!我是趙文升,和鐵門街張伯英將軍有親戚,和張伯英將軍有親戚!” 青年學生也急忙爬起來,上前去扶他:“爹,我是耕郊呀!” 趙文升抬起頭,看見是小兒子,驚喜地說:“是老五呀!我當遇見刀客啦! 趙耕郊為爹拍打身上的灰土,問道:“爹,碰住啥地方?jīng)]有?” 趙文升只顧高興,忘記了疼痛:“你爹我是地里的料礓石,摔不爛,結(jié)實著哩。你不在洛陽學堂里念書,回來弄啥哩?” 趙耕郊說:“爹,我考上國立西北農(nóng)學院啦!壁w耕郊取出錄取通知書遞給爹。 趙文升接過來細看,邊看邊說:“這個大學主貴就主貴在農(nóng)字上了;厝ソ心銒、你哥哥們、你嫂子們都看看,咱家也出大學生啦!彼淹ㄖ獣唤o趙耕郊,挽起袖子把驢糞蛋兒捧進氈帽里,準備往莊稼地里倒,趙耕郊看見,趕忙接過來。 趙文升笑著問:“你已經(jīng)考上大學啦,不嫌糞臟?” 趙耕郊說:“爹常說,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嫌臟,我就不考農(nóng)學院啦!卑洋H糞蛋兒倒進地里,扭身看著爹一身補丁衣裳說道,“爹,你該換換穿戴啦。” 趙文升接過氈帽,拍打拍打戴在頭上:“不出門不見客,換啥。” 趙耕郊從身上取下軍用水壺,擰下塞子,說道:“爹,你老人家嘴唇都干啦,喝口水吧! 趙文升彎腰在路邊拽了幾棵豬耳朵葉,擦擦手,接過水壺喝水:“這是隊伍上用的水壺吧?” 趙耕郊說:“是,軍用水壺! 趙文升問:“擱哪兒弄哩?”喝完水,他把水壺交給兒子。 趙耕郊接過水壺,披在身上:“洛陽明德中學軍訓發(fā)的! 趙文升不以為然地說道:“當學生不好好念書,學那些殺殺砍砍的本事弄啥?也不知道你們的校長、老師是咋當?shù)!?br/> 趙耕郊說:“爹,日本鬼子占了東三省,又想占我華北,學校號召學生,學習殺敵本領,抗日救亡,報效國家! 趙文升聽到這里,點點頭說:“嗯,老日的事兒我也聽說過,這世道光有文的是不中,還得有武的。老五,學會打槍沒有?” 趙耕郊說:“學會啦! 趙文升問:“準頭咋樣?” 趙耕郊說:“軍訓考試,手槍射擊第二名,步槍射擊第三名! 趙文升從懷里掏出一把搉槍:“這是一響搉,你亮一手叫爹看看! 趙耕郊看見搉槍,意外地說道:“爹,您來地里還帶著槍呀!” 趙文升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趙耕郊接過槍搉開,槍膛里露出一發(fā)子彈,便搖搖頭說:“搉槍一次只裝一發(fā)子彈,太落后。我們教官的十子連手槍,一次可以裝十發(fā)子彈! 趙文升說:“槍是兇器,不可多用。防身,搉槍足中! 趙耕郊瞭望了一下,向天上開槍,一只鷂子應聲落地。 趙文升眉開眼笑地夸獎兒子:“好槍法,好槍法!” 趙耕郊把槍還給爹,跑過去拾起地上的鷂子。 趙文升心里像是芝麻油里拌了蜂蜜,又香又甜,他說了聲:“老五,回家!币晦D(zhuǎn)身,背著手向村里快步走去。 趙耕郊推著自行車跟在后邊說道:“爹,今天鐵門街戒嚴啦,只準出不準進,說是南京要來大官兒! 趙文升停住腳步不走了:“鐵門街戒嚴?南京要來大官?說不定是你表姑奶奶要過大壽!” 趙耕郊問:“誰是我表姑奶奶?” 趙文升說:“就是張伯英他媽。前幾天我專門去張公館,打聽老太太啥時候過壽,潘副官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啥時候老蔣來,啥時候過。今兒八成是老蔣要來啦!” 趙耕郊驚異地:“啊,蔣委員長要來?難怪從新安縣到鐵門街,一路上盤查得那么嚴! 趙文升說:“老五,你騎著洋車先回去,把你那幾個哥哥叫回家,咱今兒個就去鐵門街拜壽!” 趙耕郊說:“知道啦!”騎上車子一溜煙跑了。 趙文升捋著胡子,慈愛地看著遠去的小兒子。 劉嶺南坡草木興旺,油菜金黃,棗刺棵里不時傳出野雞的叫聲。嶺上嶺下一縷縷霧氣漸漸散去,麥地像綠色的緞子,旱地像黃色的綢子,迎著日頭閃閃發(fā)光,看來今年又是個好收成。 趙家的幾個長工在犁耙旱地,四野里回響著吆喝牲口的聲音: “咧咧——” “打打——” 磨子耙地耙到地頭,看見了趙耕郊,急忙喝住牛:“喔——”跳下耙,端著笑臉迎上來,“五掌柜,你回來啦!”磨子瞇瞇眼兒,扁平臉兒,下巴上有個疤,是他走夜路,下坡日驢的時候,被驢踢了一下落下的。 趙耕郊向四處望著說:“我大哥、二哥哩?” 磨子用手指了指兩個犁地的:“那是大掌柜,那是二掌柜! 趙耕郊向遠處喊叫:“大哥,二哥,咱爹叫你們快回去!” 老大低頭做活多,開口說話少,一副木木訥訥的樣子,他喝住了牛:“喔——是老五啊;厝ヅ读ǎ俊 趙耕郊說:“去鐵門街拜壽。” 老大問:“啥時候?” 趙耕郊說:“回去就走! 老大和老二商量:“老二,我在家拾掇旱地,你跟著爹去吧! 老二身材單薄,小鼻子小眼兒,他笑了笑說:“我知道大哥怕當客! 老大說:“規(guī)矩多,受不了,弄不好爹就用白眼翻我。” 老二說:“你是老大,不去不中。” 老大說:“就說我肚子疼。” 老二說:“爹脾氣不好,裝病,小心挨日罵。” 老大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卸套。” 趙家油坊蓋在村邊上,老遠就能聽見“嗵!嗵!”的榨油聲。 趙耕郊騎著自行車來到油坊門前,看見四哥領著幾個伙計在脫坯。 趙耕郊下車,喊了一聲:“四哥!” 老四身子結(jié)實得像碾場的石磙,是個愣頭青,他赤著雙腳蹲在竹席上正忙,抬頭看了一下:“老五啊。” 趙耕郊打量著脫成的坯,不像是用泥脫的,問了一聲:“四哥,你脫的這是啥坯?” 老四哼了一聲:“爹說是救命坯! 趙耕郊問:“救命坯?” 老四說:“爹叫把豆餅和柿糠攪攪脫成坯,曬干垛起來,說是災荒年用它救命。爹這是閑得蛋疼,凈球瞎糊弄。” 趙耕郊說:“四哥,可不能這樣說爹,無災防災,爹打算得長遠。” 老四問:“老五,你從洛陽回來,不在家歇著,出來跑球啥哩?” 趙耕郊說:“爹叫咱們跟著他去鐵門街拜壽。” 老四站起來說:“正不想脫坯哩,去就去! 趙耕郊說:“你看見三哥沒有?” 老四說:“跟著王天才去東嶺打坡啦! 老三趙耕春跟著王天才,在嶺上蹚野物,他面色蒼白,一腳高一腳低,不斷地喘著粗氣。王天才眼快、手快、腳步快、會打拳,手里掂著線槍。 趙耕春問:“天才哥,這打坡兒的槍為啥叫線槍哩?” 王天才比畫著說:“這槍可以用石頭壓在地上,找根線繩,一頭拴在扳機上,一頭綁塊肉,把肉擺在槍口正前方,不管是山混子、狐子、獾,只要來叼肉,拉動扳機槍一響,它就飛跑不脫! 趙耕春說:“啊,原來線槍的出處在這里呀!”正說著,忽然一連打了幾個哈欠。 王天才察看趙耕春神色說道:“老弟,你還是把大煙癮戒了吧! 趙耕春擦著眼淚和鼻涕:“只想著是和朋友吸著玩,誰知道玩上癮啦。我跟著你學打拳,跑著打坡兒,就是想戒哩,可老戒不了! 王天才忽然拍了拍趙耕春的肩膀,示意他蹲下。 趙耕春問:“有東西?” 王天才輕聲低語:“別說話!” 王天才瞄準草窩開槍,一只兔子蹦了幾尺高,落荒而逃。 趙耕春喊了一聲:“兔子跑啦!” 王天才說:“跑不了多遠,順著血印兒攆! 正在路上走著的剃頭匠聽見槍響,放下剃頭挑子,拉開坐柜下邊的抽斗,掏出一把手槍。 幾個趕腳的是他的同伙,聽見槍響,也甩著小鞭子急忙趕過來,小毛驢被打得咴咴直叫。 王天才從嶺上漫步走下來。 剃頭匠見是一個打坡的,松了一口氣,又把手槍放進抽斗里。 王天才走到剃頭匠跟前,看見他臉上的幾個麻子坑,有點兒眼熟:“你……” 剃頭匠看著王天才一大一小的眼睛,也有點兒眼熟,便用道上的黑話問:“你從哪里來?” 王天才用黑話回答:“我從來的地方來! 剃頭匠問:“你到哪里去?” 王天才答:“我到我要去的地方去! 剃頭匠問:“你身上帶著什么?” 王天才答:“我?guī)е愫臀灏僭F(xiàn)金。富有可能來找你,可是又走了。”回答完,用手指了指剃頭匠身子的后邊。 剃頭匠見對方答話和手勢無誤,一下子想起來了:“你是花舌子!” 王天才也想起來了:“你是麻師爺!” 剃頭匠抱拳施禮,說:“可真是山不轉(zhuǎn)路轉(zhuǎn)啊,想不到在這兒碰見了王大哥!” 王天才抱拳還禮,說:“前幾年上山贖票子,多謝麻師爺幫忙! 剃頭匠說:“你當花舌子,也是為山上添財嘛。” 王天才說:“哪里,哪里! 趙耕春掂著兔子從嶺上跑下來:“天才哥,真的打中啦!” 剃頭匠打量著趙耕春,問:“這位先生是……” 趙耕春打了個哈欠:“趙……趙……趙耕春,劉嶺的! 剃頭匠說:“請問,趙文升趙老掌柜是……” 趙耕春說:“是家父! 剃頭匠急忙拱手:“失認,失認,原來是少掌柜!在下來給他老人家剃頭,想不到貴人難見! 趙耕春又要打哈欠:“我爹在,在……” 王天才暗中向趙耕春使眼色:“我好像看見他老人家往鹽鎮(zhèn)方向去啦! 趙耕春說:“那一定是到俺家的鹽行和錢莊去啦! 剃頭匠得知趙文升的去向,喜不自禁:“多謝少掌柜指教!”向王天才拱拱手,挑起剃頭挑子急急忙忙地走了。幾個趕腳的趕著毛驢隨后緊跟著。 王天才看見剃頭匠一伙人走遠了,跺著腳埋怨趙耕春:“趙耕春,我的憨公子,你知道那個剃頭匠是誰嗎?” 趙耕春見王天才跺腳,一頭霧水地說:“是誰。坎痪褪莻剃頭的嘛! 王天才說:“他是熊耳山女架桿兒黑寡婦的師爺,麻三坑!” 趙耕春大吃一驚:“啊!是個土匪頭子?” 王天才說:“那幾個趕腳的是他的同伙兒,一塊兒下山巡風來了。” 趙耕春問:“巡風?” 趙耕春說:“你們趙家是大戶人家,他們要拉你爹的票子!” 趙耕春著急地說道:“啊?他們到了鹽鎮(zhèn),一定會找到我爹!”說完就要轉(zhuǎn)身走。 王天才攔住他,笑了笑說:“你爹沒有去鹽鎮(zhèn),我哄兔孫們哩! 趙耕春擦擦頭上的虛汗:“多虧了天才哥,嚇死我了!” 王天才說:“快回去報信,叫你爹躲躲。” 趙家三進四合院,臥磚到頂,五脊六獸。 客廳門口兩邊鑲嵌著一副對聯(lián):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地勢坤圣人厚德載物。橫額是:耕讀傳家。 趙文升立在客廳前的臺階上,面前站著老大、老二、老四三個兒子。 趙文升用指頭搗著幾個兒子數(shù)落:“看看你們仨,一個個脖子臟得跟車軸一樣,手上的垢甲有銅元厚,這能上得了張公館的臺面?” 老四小聲嘟囔:“日夜和長工拱在一起,身上干凈個球!累死累活還挨熊,真是割雞巴敬神,人疼死啦,神也得罪啦。” 趙文升問老四:“你說啥?” 老二拉了拉老四的袖子,說:“爹,他沒說啥! 趙文升說:“以為我老啦聽不見?針掉地下我都能聽見!為啥叫你們?nèi)找购烷L工伙計吃住在一起?那是叫他們覺著吃的住的穿的用的和主家一樣,是一家人,這樣才能攏住人心! 老二說:“爹,我和大哥、四弟都不識字,說話沒地方放,你老人家不要生氣! 趙文升說:“當年我也不識字,一擔兩筐來到劉嶺。仇家打孽,殺光了劉家人。劉少爺從日本回來,埋了人,把地賣給了咱,地價一半交現(xiàn)款,一半從打的糧食中逐年扣清。以后來往的賬目多了,不識字不中啦,這才下恒心,跟著一個老秀才從《三字經(jīng)》讀到《論語》。俗話說,半部《論語》安天下,你爹我安不了天下,可安個家還中!闭f著走著出了大門外,兒子們跟在后邊。 老二指著嶺上嶺下說:“要沒有爹彈蹬,咱家哪會有這三百多畝地哩! 趙文升說:“我這都是為了你們啊?赡銈儾怀善鳎瑥男∨伦x書,到現(xiàn)在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清楚! 老四說:“我們就是再笨,也知道自己姓啥叫啥! 趙文升看著兒子們:“都說說叫我聽聽! 老大說:“我叫趙老大! 老二說:“我叫趙老二! 老四說:“我叫趙老四! 趙文升聽著兒子這樣報姓名,苦笑了一聲:“這是排行,不是名字!老大,你是逃荒路上生的,叫趙耕荒;老二是到劉嶺那一年生的,叫趙耕嶺;老四,你是咱家有坡地那一年生的,叫趙耕坡。都記住沒有?” 三個兒子一起應聲:“記住啦! 趙文升說:“到了張公館,門房問尊姓大名的時候,別再忘了! 三個兒子說:“忘不了! 趙文升接著說:“老三叫趙耕春,春天是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好種地。老五叫趙耕郊,郊是城外,咱劉嶺在宜陽縣城北,新安縣城南,澠池縣城東,這地方土頭好,能養(yǎng)人。你們的名字為啥都帶個耕字?七十二行,莊稼第一,人沒有糧食要死,家沒有糧食要散,國沒有糧食要亡。誰不信,餓他三天試試!” 老二說:“一頓不吃都不中! 老四說:“不種地他吃球!” 趙文升說:“老四,你嘴里能不能放干凈點兒?像這樣咋出門當客哩!” 老四說:“爹,我怕當客,正不想去哩。” 老大說:“我也怕! 老二說:“爹,你去拜壽,俺幾個在鐵門街南寨門外等著你中不中?” 趙文升問:“不拜壽,來回跟著跑啥哩?” 老二說:“萬一碰上刀客了,撲上去保護爹!” 老四說:“一糞叉下去三個血窟窿!” 老大說:“一镢頭下去……” 趙文升忙攔住:“好啦,好啦,今兒個出門行禮,能說點兒吉利話不能!” 鹽鎮(zhèn)街是宜陽縣北半部的一個大鎮(zhèn),離新安縣城、鐵門街都比較近,鹽行,染坊,錢莊,飯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各色齊全。這天逢集,街面上人來人往,非常熱鬧。 茶館里,幾個趕腳的在歇腳,掂大茶壺的來回忙著倒茶續(xù)水。 酒館里,幾個民團團丁在喝酒猜枚:“三桃園呀,四季財……” 剃頭匠來到文升錢莊的門面前,他站在高高的臺階下邊問道:“請問,這是文升錢莊嗎?” 門面房里傳出聲音:“有啥事?” 剃頭匠說:“來給趙文升趙老掌柜剃頭。” 門房里面的聲音說:“老掌柜不在! 剃頭匠說:“聽說是來鹽鎮(zhèn)啦! 里面說:“你到文升鹽行去看看! 剃頭匠說:“多謝啦! 一個打蓮花落的叫花子,來到文升鹽行門前,走著唱著:“打竹板兒走得忙,喲嗨!抬頭見座大鹽行。掌柜的大發(fā)財,銀子元寶滾進來。掌柜的好行善,看見窮人就可憐……”叫花子羅鍋腰,少個手指頭。 有人從門里扔出幾張票子:“走吧,走吧! 叫花子拾起錢:“多謝掌柜!”正要走,迎面碰到了剃頭匠,又唱道,“打竹板兒往前走,大哥剃頭是高手。剃完頭低一輩,一下子年輕二十歲! 剃頭匠笑了:“你是夸我手藝好啊! 叫花子唱道:“你是虎落平川被犬欺,鳳凰落架不如雞。” 剃頭匠看見了叫花子是九個手指頭,用黑話試探:“我是虎落平川怕皮子,鳳凰不如尖嘴子?” 叫花子看見了剃頭匠臉上的麻子,也用黑話低聲回應:“那是缺少高鞭子,身上沒有腰逼子! 剃頭匠笑問:“神靈寨?” 叫花子也笑問:“熊耳山? 剃頭匠低聲地說:“二架桿兒九指虎?” 叫花子也低聲地說:“麻三坑麻師爺?” 剃頭匠抱拳:“失認,失認。” 叫花子抱拳:“幸會,幸會,” 剃頭匠問:“虎爺巡風,風落何處?” 叫花子問:“麻爺剃頭,要剃哪家?” 剃頭匠說:“趙大戶! 叫花子說:“翰林第! 剃頭匠拱手:“招財可喜!” 叫花子拱手:“進寶可賀!” 鹽鎮(zhèn)張家高門樓上掛著一幅大匾,上邊雕刻著三個金字:翰林第。 一輛馬拉轎車停在張家二門外,奶媽引著小姐走出來,小姐面如滿月,油紅細白,兩只眼睛像秋天的潭水,閃著波光,一條粗黑的辮子垂在身子后邊。奶媽邊扶小姐上轎車邊說道:“玉珍,你跟著你爹去鐵門街張公館拜壽,抽空到他家花園看看,那里有些花草可稀奇啦。我娘家兄弟在那里當花匠,你就叫他三叔吧。” 玉珍點點頭,坐進轎車:“奶媽,你回去吧。” 奶媽一再叮嚀:“路上啥人都有,可不要輕易掀轎車簾子。記住沒有?” 玉珍說:“記住啦。” 奶媽放下轎車門簾,車把兒趕著轎車走出大車門。 玉珍老父親張?zhí)髦Y帽,穿著長袍馬褂,站在大門外的上馬石上,不斷地理著飄在胸前的胡須。 管家招手,長工把一匹棗紅馬牽過來。 張?zhí)珕柟芗遥骸案吖谏降膱F丁哩?他不是答應借給咱四個人嗎?” 管家說:“答應啦,答應啦! 張?zhí)f:“人哩?我可沒白借,給過他們大洋。” 管家看見了喝酒的團丁,忙向酒館里招手:“老總們,該走啦,該走啦!到了鐵門街,我請你們再喝!” 團丁聽見招呼,紛紛起身走出酒館:“管家,你說的算話不算話?” 管家說:“算話,算話!” 團丁說:“不算話是老狗!” 管家說:“老狗,老狗! 張?zhí)珦u頭:“什么東西!”數(shù)落管家,“你都一把年紀了,叫他們蹬鼻子上臉,也太自輕自賤啦! 管家說:“是,是!笨匆娹I車趕了過來,小心地扶張?zhí)像R。 團丁護送著張?zhí)娃I車向寨門外走去,管家騎頭毛驢跟在后邊。 叫花子九指虎領著幾個擔竹貨的,不遠不近地跟著張?zhí)恍小?br/> 管家向后邊看了看,走向團丁交代他:“小兄弟,那幾個擔竹貨的,老跟在咱們后邊,我看是不懷好意,去倆人把他們擋住。” 班長指了指走在后邊的兩個團。骸澳銈儍蓚留下! 這兩個團丁從肩上卸下槍,站在路中間,等著賣竹貨的過來。 九指虎看見有團丁攔路,便指著挑竹籃的說道:“要是他們攔住了,你上前答話,就說這邊竹貨不好賣,要到鐵門去賣!闭f話之間,就來到了攔路團丁的跟前。 團丁把槍一橫:“站!” 九指虎等人微笑著站住了。 團丁厲聲問道:“你們?yōu)槭裁蠢细覀,想要干什么??br/> 挑竹籃的點頭哈腰地說道:“不敢,不敢!俺們聽說鐵門街竹貨好賣,想到那兒去賣! 團丁喝道:“統(tǒng)統(tǒng)給我勾回去!這幾擔竹貨必須在我們鹽鎮(zhèn)街賣,不準挪地方!” 挑竹籃的說:“請老總高抬貴手,放我們過去吧!” 團丁眼睛看著天說:“不行!” 挑竹籃的匪性發(fā)作,捋捋袖子說道:“你們鹽鎮(zhèn)張家也太霸道啦!” 團丁指著挑竹籃的罵道:“你狗眼看清了,我們不是鹽鎮(zhèn)張家,我們是高冠山的民團!” 九指虎聽見高冠山三個字,急忙上前拉住挑竹籃的:“勾回去,勾回去!” 劉嶺村外打麥場上,磨子圍著麥秸垛追一個女的,女的絆住石磙跌倒,磨子撲了上去。 趙耕郊騎著車子來到場邊,見狀喝問:“干什么?”急忙下車。 磨子看見趙耕郊,慌忙躲到麥秸垛后邊。 女的披頭散發(fā)跑過來,拉住趙耕郊說道:“五弟,快救救我!” 趙耕郊看見是四嫂,驚異地說:“四嫂?” 四嫂哭起來:“五弟呀……我去地里送飯回來,在這兒碰見了磨子,想不到他會起壞心……” 趙耕郊怒不可遏地喊了一聲:“磨子,你給我滾出來!” 磨子從麥秸垛后邊走出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五掌柜,你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啦……” 趙耕郊氣得渾身打戰(zhàn):“你色膽包天,竟敢欺主!”舉起自行車向磨子砸過去。 磨子大叫一聲:“饒命呀……”爬起來抱頭鼠竄。 趙耕郊追著喊:“哪兒遠往哪兒滾,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