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閻連科近年來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小說和散文精選集,包括小說《桃園春醒》、《親愛的,西班牙》、《小安的新聞》、《地雷》、《爺爺奶奶的愛情》、《柳鄉(xiāng)長》、《司令員家的花工》和散文《想念父親》、《父親的樹》、《一個人的三條河》、《樓道繁華》、《應(yīng)堵三招》、《一棵野桃樹》等篇目。 《親愛的西班牙》是閻連科用小說的形式寫的一部西班牙游記,講述了一個經(jīng)歷人生大起大落的失意者去西班牙尋求自殺的故事,但在旅途中,他卻因?yàn)橛鲆娏艘蝗喝、看見了一片景而轉(zhuǎn)變了念頭。 《親愛的西班牙》中,閻連科用超越生死的生命哲思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別樣的西班牙,不止是馬德里、斗牛、熱情女郎,還有他一一個中國人的眼光看到的藝術(shù)、建筑、街道和日常生活中的西班牙哲學(xué)。 作者簡介: 閻連科,著名作家,1958年出生于河南嵩縣,自小放牛種地,高一輟學(xué),1978年應(yīng)征入伍,1979年開始寫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情感欲》、《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為人民服務(wù)》、《丁莊夢》等8部;中、短篇小說集《黃金洞》、《耙耬天歌》、《朝著東南走》等10余部;散文、言論集5部;另有《閻連科作品大系》12卷,共計500余萬字。曾先后獲第一、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三屆老舍文學(xué)獎和其他國內(nèi)外文學(xué)獎項(xiàng)20余次。其作品被譯為日、韓、法、英、德、意大利、荷蘭、西班牙、葡萄牙、塞爾維亞、外蒙古等10余種語言,在近20個國家出版發(fā)行。 目錄: 小說 桃園春醒 親愛的,西班牙 小安的新聞 地雷 爺爺奶奶的愛情 柳鄉(xiāng)長 司令員家的花工 散文 想念父親 父親的樹 一個人的三條河 樓道繁華 應(yīng)堵三招小說 桃園春醒 親愛的,西班牙 小安的新聞 地雷 爺爺奶奶的愛情 柳鄉(xiāng)長 司令員家的花工 散文 想念父親 父親的樹 一個人的三條河 樓道繁華 應(yīng)堵三招 親愛的西班牙 1.硬幣與世界 我把世界地圖從墻上揭下來時,如同把我的生命從鮮活的人生中抽了出去。死亡,對我已經(jīng)不再是一種恐懼,而是一隅花好月圓的景區(qū)。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決定要朝那個景區(qū)坦然而去了,就像死亡朝我相向而來樣。在死亡到來之前,我唯一要做的,就是選擇一下結(jié)束我生命的那個地點(diǎn)和時間。如同鄉(xiāng)村的人選擇黃昏時投井,都市的人選擇落日時在郊外臥軌,我在我的寫字臺前,鋪下那張有三平米大小的世界地圖,用拋硬幣或石子的方法,來選擇我死亡的地點(diǎn)和時間。 窗外依然昏暗干燥,九月初的夏末秋端,北京本該是朗朗的天空,可因?yàn)樗切率罆r的北京,天空就久恒地呈著炊煙的灰暗,永永遠(yuǎn)遠(yuǎn),洗不干凈的抹布般。臟、污染和秩序掩蓋著的混亂,已經(jīng)成為這個城市徽章似的標(biāo)志。連續(xù)的三朝五日,既無雨,也不見太陽,但又不是陰云霧漫的氣候,在這個龐然偌大的都市,已經(jīng)習(xí)常為秋來葉黃的必然。我朝窗外看了一眼,把地圖鋪在了我那張連天扯地的寫字臺前,又看著六色五顏的印刷世界,從墻壁上拖帶的微粒塵灰,黑黑的遲緩下落消失后,屋里終于寧靜至除了十二層樓下立交橋上車流的嗡嗡細(xì)音,余皆就是我已失去活著意義的隆重呼吸和心跳的轟然。 我已經(jīng)把手伸進(jìn)口袋里,摸到了一枚硬幣。已經(jīng)決定,如果拋起后它落在俄羅斯遼闊的大地上,我就搭乘飛機(jī)到莫斯科,下機(jī)后直奔莫斯科紅場的方尖碑,爬上去一頭從方尖碑的頂端栽下來;如果落到美國的某處繁鬧間,我就死在紐約或者華盛頓。落到了英國、法國或德國,我會選擇泰晤士河、艾菲爾鐵塔或者日爾曼民族沒有推倒、留下作為念物的那段柏林墻。我幻想我以巨速沖刺的力量沖向游人如織的柏林墻時,不同膚色的人,會不約而同地用各自的語言發(fā)出各種怪異的尖叫后,他們共同看到的是一攤流液的血紅和一具東方人的尸體,而后是長久的沉寂和驚愕。而我,蒼白扭曲的臉上,呈現(xiàn)的是一個最根本的了然而止和戛然的解脫。 當(dāng)然,從我心深之處說,我希望硬幣落在非洲或拉丁美洲的哪個國家里。非洲我去過肯尼亞和南非,拉美我去過阿根廷和巴西。非洲無邊的沉寂,會讓我的死顯得安祥而平靜;拉美悠然自得的散漫和知足,會讓我的死亡如葉落水流樣自然和清寂。我希望我手里的硬幣落到肯尼亞的原始森林里,讓我死后成為馬賽人的鄰居或友人,成為動物世界的陪客和一員。希望落到拉美亞馬遜河的岸邊上,然后縱身一躍,消失在亞馬遜的河流里或遮天蔽日的熱帶雨林的植物間。 我開始把我的手從口袋掏將出來了。 那枚五分錢的錫制硬幣在我手上沾滿了粘粘的汗。 世界地圖在我眼前,讓我想到我母親在我第一次結(jié)婚時,為我準(zhǔn)備的巨大的花床單,也讓我想到我的老家陜西省,那兒的少女、少婦死去后,會在她們身上的白布下,讓她們穿上她們生前最愛穿的花裙和花襖,F(xiàn)在,這由紅黃綠藍(lán)構(gòu)成的地圖,成了我生前最后的選擇與去處。我的手從口袋出來時,有一股半灰半黑的涼意掠過了我的手心和手背。我站在地圖的左邊上,非洲和拉美的綠色,混和著大西洋和太平洋刺眼的藍(lán),讓我的向往如風(fēng)如云樣朝那擲過去。我沒有如電影、電視的情節(jié)中,輕生者有類似選擇時,那些人就把眼睛做作裝假地閉起來。 我緊盯著眼前這邊非洲的南非和肯尼亞,也盯著地圖那邊蜿蜒如絲的亞馬遜河,它從巴西、秘魯、哥倫比亞纏過去,分岔到厄瓜多爾、玻利維亞和巴拉圭,如遺落在秋天土地上的一根不肯著黃泛白的草棵和藤綠。 我終于把手從褲口袋處抬到了腰際間。 我祈禱這枚硬幣不要滾落到亞洲的哪個國家里,更不要落到中國這塊雞狀的紅黃里。我期望我能把生命結(jié)束在遙遠(yuǎn)世界的某一處,而不是亞洲的韓國、日本、越南、老撾、泰國的哪兒去。日本、韓國、泰國對我來說太過熟悉了,而印度那兒雖然是死亡的去處和選擇,但充滿宗教氣息的恒河的流動,讓我感到了死的繁忙和單調(diào)。我是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我不想讓我的死攀親附高地和宗教扯在一塊兒。當(dāng)然說,我最擔(dān)心的是,硬幣會落回到我自己的國家里。如果那樣我就只能如我預(yù)想的——從天安門城樓或八達(dá)嶺長城的那個最高的瞭望臺上跳下去。那樣兒,我的死就帶有政治色彩了?墒鞘聦(shí)上,我的死除了與我的命運(yùn)相關(guān)外,它和政治、信仰、文化的關(guān)聯(lián)就如同非洲大地上被太陽蒸腐的動物的死尸和北極冰雪的融化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樣。 我的死只是我想死。 這是我深思熟慮后的必然選擇和歸處。我已經(jīng)把一封厚厚的遺書寫好了,它就在我寫字臺的桌角上,開頭是嚴(yán)然而規(guī)整的一句話:“我的死是因?yàn)槲蚁胨溃魏稳瞬恍枰{(diào)查和疑問。”現(xiàn)在,我又望了一眼桌子上裝了我遺書的那個牛皮紙的灰信封,終于就把我手里的硬幣拋在了半空里。三天兩夜沒熄的吊燈光,似乎比往日更為熾白明亮了,乳色銀澤的光亮里,拋起的硬幣在半空打著旋兒越過我的頭頂后,在天花板邊閃幾下,如同登山用盡了力氣的人,由快至慢,最后在離地兩米高的空處猶豫一下,停頓了水泡破裂那么一點(diǎn)一滴的工夫后,突然掉頭從空中落下了。 上拋時硬幣走的弧線,下落時它轉(zhuǎn)而成為垂直了。而且速度由遞減換成了遞增加速度。 落在地圖上的一瞬間,硬幣先是響出了金屬和紙的碰撞聲,繼而是金屬和石材地板的撞擊聲。前者的聲音中有空洞的竹木音,后者中有脆而顫動的鬧鐘聲,只不過這兩種聲音的間隔僅有宣紙那么柔軟的厚,幾乎完全疊混一起了?墒俏,還是從中捕捉分辨出了那種聲音絲差毫別了。黃昏的寧靜,讓我可以辨別那聲息,也讓我聽到朝我走來的死亡的足音,如云在飄動樣,正從世界的哪個方向、國度朝我移過來。硬幣是準(zhǔn)確無誤地落在了非洲的乞里馬扎羅山脈上,由深向淺地朝莫桑比亞、馬達(dá)加斯加和毛里求斯島快速滾過去,軋過印度洋、穿越大西洋的一片島嶼后,最后拐個彎,由大西洋繞至地中海,上岸后在一個類似衣架上撐掛的三角褲頭似的國度緩著滾動立下了。 倒去了—— 那是西班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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