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筆描繪出中國社會變革時期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描摹出中國社會各個層面五光十色的人物畫廊。此筆似號,吹開時代迷霧:此筆發(fā)中梭,織出錦繡中華。 《茅盾小說集》堪稱經典。茅盾以精致入微的筆風,兼收并蓄的知識底蘊,精細地描繪環(huán)境,細致勾勒人物形象,小說中人物的音容笑貌仿佛歷歷在目,給文章增添了無限意趣。通過對多姿多彩的生活畫面的描摹,藝術地再現(xiàn)了舊中國風云變幻的社會環(huán)境。 目錄: 豺子頭林沖 林家鋪子 春蠶 殘冬 大鼻子的故事 霜葉紅似二月花豺子頭林沖 這一夜,豹子頭林沖在床上翻來覆去,直過了三更,兀自一點兒睡意都沒有。 日間那個楊志——那個因為失陷了花石綱丟官,現(xiàn)在卻又打點些錢財想去鉆門路再圖個“出身”的青面獸楊志的一番話,不知怎地只在林沖心窩里打滾。 他林沖,一年多前何嘗不曾安著現(xiàn)在楊志那樣的心思;便是Et間聽著楊志那樣氣概昂藏的表白時,他林沖也曾心里一動,猛可地自覺得臉頰上有些熱烘烘。但是在這月白霜濃的夜半,那青面獸的幾句話便只能像油煎冷粽子似的格在林沖胸口,咽又咽不下去,嘔又嘔不出來,真比前番第一次聽說自己的老婆被高衙內攔在岳神廟樓上調戲還難受。 雖說是會帶了寶刀莽莽撞撞地闖進白虎節(jié)堂——是那樣粗拙的林沖,有時候卻也粗中有細;當他把一樁事情放在心上顛來倒去估量著的時候,他也會想到遠遠的過去,也會想到茫茫的將來,那時,他的樸野粗直的心,便好像被樸刀尖撩了一下,雖然有些疼,可是反倒松朗些,似乎從那傷處漏出了一些些的光亮,使他對于人,我,此世界,此人生,都仿佛更加懂得明白。 現(xiàn)在是月光冷冷地落在床前,林沖睜圓了大眼睛看著發(fā)愣。自家幼年時代的生活朦朦朧朧地被喚回來了。本是農家子的他,什么野心是素來沒有的;像老牛一般辛苦了一世的父親把渾身血汗都澆在幾畝稻田里,還不夠供應官家的征發(fā);道君皇帝建造什么萬壽山的那一年,父親是連一副老骨頭都賠上;這樣的莊稼人的生活在林沖是受得夠了,這他才投拜了張教頭學習武藝,“想在邊庭上一刀一槍,也不枉父母生他一場。” 林沖,他從沒到過所謂“邊庭”。據(jù)他從鄉(xiāng)村父老那里聽來的傳說,那就是一片無邊無垠的水草肥沃的地方,夕陽下時,成群的牛羊緩緩攢集到炊煙四起的茅屋的村落,然而遠遠地胡笳聲動了,騎著悍馬的氈笠子的怪樣的“胡兒”會像旋風似的掃過這些村落,于是牛羊沒有了,只剩下呼爺覓兒的漢人和燒殘的茅屋:每逢這樣的“邊庭”的圖畫,在林沖想象中展開來的時候,他林沖的樸忠的農民意識便朦朧地覺到自己的學習武藝就不但是僅僅養(yǎng)活自己一張嘴,卻有更加了不起的意義了!斑呁ァ蹦模∵@不熟識的“邊庭”曾使豹子頭林沖怎樣的激昂。 但是在“八十萬禁軍教頭”任上的第二年,他林沖看見了許多新的把戲;他毫無疑惑地斷定那些口口聲聲說是要雪國恥要趕走胡兒的當朝的權貴暗地里卻是怎樣地獻媚胡兒怎樣地干那賣國的勾當! 林沖拿起拳頭來在床沿猛捶一下,兩只眼睛更睜得大了: “咄!邊庭上一刀一槍!——哈!” 眼前那個青面獸楊志不是還在做這樣的夢么?他,這個“三代將門之后,五侯楊令公之孫”,應過武舉,做過“殿司制使”的青面獸楊志,從前是不明不白落掉了官職,現(xiàn)在卻又在那里想到高俅那廝手里不明不白地弄回個官兒來;他,這青面獸,一身好武藝,清白姓字,三代受了朝廷的厚恩,貴族的后裔的楊志,就會還有這樣的幻想,可是他,豹子頭林沖,自來不曾受過“趙官兒”半點好處的農家子的林沖,現(xiàn)在是再也不信那些鳥話了! 這樣想著,林沖倒覺得楊志有點可憐。這位“三代將門之后”清白姓字的青面漢子,雖然還是竭力不讓身體點污,還是想到邊庭上一刀一槍替朝廷出力,雖然他的小小的欲望只不過封妻蔭子,但是他這一片耿耿的孤忠大概終于要被他的主子們所辜負的吧。什么朝廷,還不是一伙比豺狼還兇的混賬東西!還不是一伙吮咂老百姓血液的魔鬼! 對于楊志的還打算向當?shù)啦蚶谦I媚妥協(xié)的那種行徑,林沖只覺得太卑劣。自己是個農家子,具有農民的忍耐安分的性格,然而也有農民所有的原始的反抗性。他從沒得罪過什么人,從來不想占便宜;可是他亦不肯忍受別人的欺侮。那時候,他要報復;要用仇人的血來洗滌他的恥辱!那時,他不管是高太尉呢,或是高衙內,或是什么陸虞侯,他簡截地要他們的命!對于仇恨,他有好記性。自從那天冤屈地被做成了發(fā)配滄州道的罪案以后,他是除了報仇便什么幻想都沒有。盡管他的丈人張教頭怎樣寬慰他,怎樣說是“年災月晦”,他到底要立下一紙“休書”給老婆,“放下一條心,免得兩相耽誤”。他已是下了決心,無論怎樣將來只要報仇!再忍著氣兒,守著老婆,過太平日子那樣的想頭,他早已絕對沒有了! 流血,他不怕。但無緣無故殺人他亦不肯。因此前天那個什么白衣秀才王倫不肯收留他人伙,要他交納什么“投名狀”的時候,他從心底里直感得這個潑皮的秀才原也是高俅一類,不過居住在水泊罷了。完全為了自己個人的利害去殺一個平素無仇無怨的什么人,那不是豹子頭林沖的性情!可是吃逼住了,他只好應承。他打算殺一個看來不是善良之輩的過路人。也是為此他守了三天還是交納不出“投名狀”。 不料最后卻又碰到了這倒霉的青面獸楊志! 暴躁突在林沖胸頭爆炸開來,他皺著眉毛向墻上的卡t,JJ望了一眼,翻身離床,拿了那樸刀,便開了房門出來。 前幾天的宿雪還沒消融,映著月光,白皚皚的照得聚義廳前那片廣場如同白晝一般;夜來的朔風又把這滿地的殘雪吹凍了,踏上去只是簌簌地作響。林沖低著頭,倒提了樸刀,只顧往前走。左邊大柏樹上一群睡鳥忽然撲撲地驚飛起來,繞著樹頂飛了一個圈子,便又一個一個落進巢里去了。林沖猛可地曳住了腳步,抬頭看天。半輪冷月在幾片稀松的凍云中間浮動,像是大相國寺的魯智深手下的破落戶潑皮涎著半邊臉笑人。幾點疏星遠遠地躲在天角,也在對林沖映眼睛。 站著看過一會兒,林沖剔起眉毛,再往前走。然而一個“轉念”——那是像他那樣粗中有細的人兒常常會發(fā)生的“轉念”,清清楚楚地落到他意識上來了。 “到底要結果哪一個?” 經這么自己一問,林沖倒弄糊涂了。昨天在山坡下和青面獸廝殺的時候,他是一刀緊一刀地向敵人的要害處砍去的。雖然和這位“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記,腮邊微露些少赤須”的漢子,原來亦是無仇亦無怨,但作為一個不是無抵抗的善良安分的老百姓而言,林沖那時候卻覺得在“刀槍無情”的理由下傷害了那漢子的生命,原是冠冕堂皇,問心無愧的?墒乾F(xiàn)在?現(xiàn)在呢!盡管這青面漢子在他豹子頭林沖眼前已經剝露出更卑污的本相,然而好像是將他從臥房中趕出來,乘他睡眼嚎嚨就一刀砍了那樣的事,也不是豹子頭林沖做的。這須吃江湖上好漢們恥笑哪! 愣著眼睛遙望那聚義廳前的兩排戈矛劍戟,林沖的殺心便移到了下意識中的第二個對象。是那王倫!那白衣秀才王倫!頂了江湖上好漢的招牌卻在這里把持地盤,妒賢嫉能,卑污懦怯的王倫!在豹子頭林沖的記憶中,“秀才”這一類人始終是農民的對頭,他姓林的一家人從“秀才”身上不知吃過多少虧。他豹子頭自己卻又落到這個做了強盜的秀才的手里!做了強盜的秀才也還是要不得的狗賊! 林沖睜圓了怒目向四下里眺望。好一個雄偉的去處呀!方圓八百余里,港汊環(huán)抱,四面高山,中間里鏡面也似一片三五百丈見方的平地,是一個好去處,進可以攻,退可以守的根據(jù)地!爭不成便給王倫那廝把持了一世,卻叫普天下落魄的好漢,被壓迫的老百姓,受盡了腌埔氣! 像從新下了決心似的,林沖挺起樸刀,托開左手,飛步搶過聚義廳前,便轉向右首耳房奔去。 “嘿,那廝來者是誰?” 望見前面十多步處有兩個黑影,又聽到了這一聲吆喝,林沖便擺開步武,將樸刀抱在懷里,定睛朝前面瞅。 “呀,林教頭,是你!” “呀,林頭領! 走近了時這么招呼著的兩個巡夜的小嘍噦都做出一副吃驚的臉相來。林沖把眼瞅著這兩個不說話。不是沒了主意,卻是在躊躇;他的不忍多殺不相干人的本性又兜頭撲回來了。 “林教頭,半夜三更,到這里,要什么?” 雖是這么一句平常的詢問,在林沖心上卻驀地勾起前番誤入“白虎節(jié)堂”那回事情,忍不住抬頭望了--曼。明明白白是“聚義廳”,不是“白虎堂”! “林頭領好武藝,這早晚也還在打熬力氣!” 這話是提醒了林沖了,下意識地竟然點頭,但是隨即耳根上發(fā)熱,心里慚愧這有生以來第一次的撒謊。 他,一身好武藝的豹子頭林沖卻沒有一顆相稱的頭腦呢!這周圍八百里的梁山泊,這被壓迫者的“圣地”的梁山泊,固然需要一雙鐵臂膊,卻更需要一顆偉大的頭腦。 看著他們兩個巡夜小嘍噦的走遠了的背影,林沖倒提著樸刀,頭微微下垂,踏著凍雪,又走回自己的臥房去。一種新的形勢在他心里要求估量價值。腌埔畜生的王倫自然不配作山寨之主。但是誰配呢?要一位有膽略,有見識,江湖上眾豪杰聞風拜服的人兒,才配哪!不乏自知之明的林沖本來是什么個人野心都沒有的,而且也正惟其如此,現(xiàn)在他的想法是和先前提刀出房時頗不相同了。 “梁山泊又不是他的!我林沖在此又不是替他賣力!潑賊秀才算得什么?只是這地方可惜!” 他的農民根性的忍耐和期待,漸漸地又發(fā)生作用,使他平靜起來。忍耐著一時吧,期待著,期待著什么大智大勇的豪杰吧,這像“真命天子”一樣,終于有一天會要出現(xiàn)的吧! 這時清脆的畫角聲已經在寒冽的晨氣中嗚咽發(fā)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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