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翩翩》包括《福翩翩》、《花虻子的春天》、《第三地晚餐》、《野炊圖》、《起舞》、《百雀林》、《西街魂兒》七部中短篇小說精品。 在《福翩翩》里,遲子建以一貫的沉靜筆觸,娓娓述說著烏吉河畔、柴旺一家的瑣碎生活。從清湯寡水的肉片酸菜粉絲,到小年夜里的白糖黏豆包;從巧結(jié)姻緣的壓酸菜石,到橫生枝節(jié)的頸椎治療儀。柴旺一家在現(xiàn)實的荒涼與凋敝中,快樂地生存著。縱使背負(fù)兒子惹事生非的債務(wù);下崗、轉(zhuǎn)業(yè),又落得衣食無靠,生活仍然值得歡欣鼓舞。遲子建不善肆無忌憚的夸張。在她筆下,流露出一種淡淡的哀愁。鄰居劉家穩(wěn),雖以教師為業(yè),卻也命運多舛。車禍、殘疾、病退。比照柴旺一家,可謂殊途同歸。 作者簡介: 遲子建,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六屆全委會委員,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作家。1964年元宵節(jié)出生于中國的北極村——漠河,童年在黑龍江畔度過。1984年畢業(yè)于大興安嶺師范學(xué)校,1987年入北京師范大學(xué)與魯迅文學(xué)院聯(lián)辦的研究生班學(xué)習(xí)。1990年畢業(yè)后到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工作至今。1983年開始寫作,至今已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五百萬字,出版單行本四十余部。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樹下》《晨鐘響徹黃昏》《偽滿洲國》《越過云層的晴朗》;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白雪的墓園》《向著白夜旅行》《逝川》《白銀那》《朋友們來看雪吧》《清水洗塵》《霧月牛欄》《當(dāng)代作家選集叢書-遲子建卷》《踏著月光的行板》,以及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聽時光飛舞》《我的世界下雪了》《遲子建隨筆自選集》等。出版有《遲子建文集》四卷和《遲子建作品精華》三卷。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xué)獎”等多種文學(xué)獎項。作品有英、法、日、意大利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目錄: 福翩翩花虻子的春天第三地晚餐野炊圖起舞百雀林西街魂兒 福翩翩 天還睡著呢,柴旺家的就醒了。她怕驚醒柴旺,便抱起被子底下的棉襖棉褲,下了炕,摸到鞋,提著它們到西屋穿戴去了。昨夜?fàn)t子斷火早,屋子冷颼颼的,柴旺家的光腳走在水泥地上,就有踏著霜的感覺。她鼻腔發(fā)緊發(fā)癢,知道是噴嚏在里面鼓噪,便用棉襖掩住口鼻,三步并作兩步地快走,忍到腿邁進(jìn)了西屋的門檻,才把噴嚏打到棉絮里。 柴旺睡著,他有理由睡得沉,昨晚他吃了兩樣好飯呢。 第一樣好飯是端到桌子上的一鍋肉片酸菜粉絲湯。后院的王西林家宰豬,柴旺家的打開錢匣,手指在一堆花花綠綠的錢間抖來抖去的,想到獄中的兒子時就合上了錢匣,可一想到柴旺消瘦寡黃的臉時,又忍不住掀起錢匣的蓋兒。最后她還是摸出十塊錢,買回一窄條五花三層肉,連著皮切成均勻的長條,加上花椒大料、蒜瓣蔥段,用白水清煮。她沒有熗鍋,一是為了省點豆油,二是覺得肉里存著肥油,慢火煎熬后,油星自然會抽身而出,一顆顆泛起,汪在湯面上。當(dāng)油星越聚越多,湯面有了星空的氣象時,柴旺家的從缸里撈出一棵酸菜,切成絲,投進(jìn)鍋里。美艷的肉條和暗淡的酸菜在爐火的煽動下,開始了不間歇的親吻。肉香味飄了出來,湯汁也逐漸縮緊了,這時再把一綹白胡子似的粉絲撒進(jìn)去,看著它由僵硬變得柔軟,通體透明,像一縷縷光把湯照亮?xí)r,就可以把湯鍋從火爐上撤下來了。 柴旺每天出去找活兒干,總是天黑了才回。好像一個靠力氣吃飯的男人,若是在天光明亮?xí)r歸家,就是無能和懈怠的表現(xiàn)。不管柴旺這一天攬沒攬到活兒,掙沒掙到錢,只要看見丈夫踏進(jìn)家門,柴旺家的心里就會泛起一股憐惜之情,趕緊把溫?zé)岬南茨標(biāo)藖,讓他洗去一天的風(fēng)塵;再把飯菜擺上桌,讓可口的飯食除去他身上的寒氣或暑氣。當(dāng)然,隔三差五的,他們也會相擁著,在暗夜中合唱一折“鴛鴦戲水”的戲,然后心滿意足地睡去。柴旺向老婆求歡的時候,通常會說,我想吃“那一口”了。 昨晚,柴旺蹬著三輪車回來,看到老婆端上桌的那鍋肉片酸菜粉絲湯,就像被陰雨籠罩了多日的人突然看見了太陽一樣,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他們守在鍋前,一碗連著一碗地暢快地吃,湯鍋見底兒了,柴旺身上的另一種力氣也滋長起來了,他在老婆洗刷碗筷的時候,說,我要吃“那一口”。柴旺家的嗔怪道,我就知道,給你吃了“這一口”,你就會想著“那一口”!柴旺嘿嘿笑了,說,還不是你把我的那根饞蟲勾引出來了?柴旺家的在灶房洗碗的時候,看著爐火將熄,沒有再往里面添柴。一則為了省點柴火,二則吃“那一口”的時候,屋子涼些才好,這樣兩個人會更緊地?fù)Пе簧岬梅珠_。果然,柴旺吃第二樣好飯的時候,把柴旺家的緊緊箍在身下,說不出的纏綿和熱火。 柴旺家的調(diào)理男人的手段除了這兩樣好飯外,還有一著,就是稱謂上對男人的依附。她原本叫王蓮花,可自從嫁給柴旺后,就讓人們喚她柴旺家的。她那伶牙俐齒的姐姐王蓮蓉曾擠兌她說,你也真沒出息,嫁了個男人,把名字也給嫁丟了!王蓮花笑著對姐姐說,女人嘛,進(jìn)了誰家的門,就是誰的人了。隨著男人的名字叫,他會覺著得到了一個寶,要好好愛惜著。他會拼了力氣讓這個家過得好的!王蓮蓉一撇嘴說,什么寶,再好的女人,不管進(jìn)了誰家的門,頭三年是寶,接下的三年是草,余下的日子就是糟糠了!王蓮花不在意姐姐的譏諷,照樣有滋有味地當(dāng)她的柴旺家的。這二十年過下來,雖然生活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但柴旺還是柴旺,她也仍然是幸福的柴旺家的。倒是姐姐,那個近五十歲了還要強迫丈夫喚她昵稱“蓉蓉”的王蓮蓉,雖然衣食無憂,但感情上卻很落寞,男人四十多歲時就萎靡了,近些年她等于是守著空房。 柴旺家的穿戴好,來到戶外。北風(fēng)吹著,黎明前的星星雖然稀少了,但留在空中的每一顆都異常明亮。柴旺家的喜歡把星星聯(lián)想成一簇簇火花,她想自己要是能摘下幾朵多好啊,把它們放在爐膛里,永恒地燃燒著,發(fā)出光和熱,省卻了她為柴火操心。 鄰居劉老師家的狗聽見動靜,知道是柴旺家的出來了,便溫柔地狺叫了幾聲。柴旺家的隔著板障子沖那院說,空竹,我去北山摟樹皮去了,你可得幫我看著點院兒啊。狗“唔唔”哼著,似是答應(yīng)。柴旺家的從倉棚拎出兩條麻袋,疊好,夾在自行車后座上,又把一個鐵撓子插在車把的籃筐里,推著自行車出了家門。 臘月天,刀子天。臘月風(fēng),似鞭子。風(fēng)把屋頂?shù)难⿺嚁_得四處飛揚,讓人以為下雪了。坑洼不平的巷子里一個行人也沒有,柴旺家的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自行車則跟著高一腳低一腳地“哐啷——哐啷——”地響著。上了水泥馬路后,柴旺家的跨上自行車,可她行進(jìn)得很艱難,一是迎著風(fēng)走,阻力大;二是天太冷了,車鏈凍僵了,蹬起來滯重。柴旺家的索性跳下車,推著走,反正天還沒大亮呢,回去做早飯來得及,再說步行身上還暖和。 柴旺家住在城西。這座縣城不大,只五萬多人口。城區(qū)主要分四部分:主城區(qū)、次城區(qū)、城東和城西。主城區(qū)是清一色的樓房,政府的主要機構(gòu)和兩個大的購物中心均設(shè)置在那里;次城區(qū)也是樓群,不同的是衙門少,商鋪多。商鋪多的地方人氣旺,所以這一部分是城里最熱鬧的地方。城東呢,是樓房和平房交織處,縣里的重點高中建在那里,雖然有些零亂,但還是充滿了生氣。只有城西,是一片連著一片的平房,這一帶原來有兩家大廠子,一個是機修廠,一個是造紙廠,如今造紙廠黃了,機修廠也因經(jīng)營不善,縮減了規(guī)模、裁減了人員,所以住在這一帶的工人多半都下崗了。一個散發(fā)著清貧之氣的地方,商業(yè)自然會不興,這里只有幾家小的雜貨鋪和連幌子都不需掛的小飯鋪。 柴旺家住在城西,已經(jīng)有三十幾年了。他年輕時在機修廠當(dāng)車工時,就和母親住在這里。母親過世后,他又從這里把王蓮花迎娶進(jìn)門,生下了兒子柴高。王蓮花喜歡柴旺的忠厚,更喜歡他那一身的力氣。她愛上柴旺,是因為一塊石頭。那一年秋天家里多腌了一缸酸菜,缺一塊壓酸菜的石頭,王蓮花就騎著自行車,去城西的烏吉河尋石。機修廠就在烏吉河畔,每到夏日的正午,吃過飯的工人們喜歡到河邊洗澡、曬太陽、打撲克。秋天時,他們愛玩“打水耗子”的游戲。幾個人圍成一圈,抓鬮選中一人當(dāng)水耗子,把他圈在中央,給他三分鐘時間,如果他能突出重圍,每個人要敬給他一支煙,如果他失敗了,就把他扔進(jìn)河里,讓冰冷的河水鞭撻他。那天王蓮花來到河邊,正好看到一群小伙子在玩“打水耗子”。被困在中央的正是柴旺。天已經(jīng)涼了,可他光著脊梁,他發(fā)達(dá)的胸肌讓她感覺那是一架動力十足的機器,發(fā)出強勁的轟鳴聲。柴旺雖然中等個,但他彈跳好,沒用上一分鐘,便縱身一躍,像匹奔馬一樣,從圈里輕盈地跳出來。人們給他敬煙的時候,王蓮花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王蓮花把自行車放在河灘上,去水里尋石頭。她看上了一塊菱形的青石。它離河邊也就一米多遠(yuǎn),在淺水中。王蓮花卷起褲管,下了河。從岸上看水中的實物,往往容易看走了眼。遠(yuǎn)看它不大不小,可真正切近它時,才發(fā)現(xiàn)它很厚重。是水上的波紋充當(dāng)了美容師的角色,為它瘦了身。王蓮花試探地搬了幾次,它只是微微動了動,算是跟她點過頭了。王蓮花那年二十二,一身的力氣,她犯了倔勁,心想我就相中你了,一定要把你弄回家。她使出全身力氣,終于勉強搬了起來。她咬著牙,哆嗦著走了兩步,那塊石頭還是從她懷中掙脫了,“撲通”一聲回到水里,濺起一片燦爛的水花。岸上的小伙子都笑了。柴旺也笑了,不過他不像其他人只是看笑話,他下了河,幫王蓮花把石頭搬上岸。那塊對王蓮花來說不堪重負(fù)的石頭,在柴旺懷里就像一個乖巧的嬰兒,服服帖帖的。他很輕松就把它放在了王蓮花自行車的后座上。怕那石頭在路途中遇到坎坷會被顛簸下來,柴旺又順手?jǐn)]了幾把草,兩三分鐘便擰成一根草繩,把石頭捆牢了。王蓮花推著自行車離開河灘的時候,對柴旺說,我叫王蓮花,你要是有難洗的衣服,我?guī)湍阆!柴旺笑了,說,我有一件帆布工作服,一直沒有洗透亮過。王蓮花說,那明天中午我?guī)е试韥,你把衣裳給我拿來!P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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