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高密城已經(jīng)有了女子學校,受新風尚的影響,有些村莊,比如與張家屯毗鄰的大莊也辦起了女子學堂。那年冬天的一個下午,人們看到,在張家屯通往大莊的官道上,趔趄著老張家的小女孩。她已經(jīng)十歲了,但她還沒有自己的名字,一直到五年后嫁給了大莊的老孫家,她才有了屬于她的名字:孫張氏…… 作家從1917年山東高密張家屯一個十歲女孩因裹腳而不能忍受的疼痛說起,以一個世紀老人一生的顛沛流離,喚起了人對生命的悲憫與尊敬,充滿了對人生與世事的感喟,寫出了生命的意義和份量。這部具有強烈感情色彩的非虛構作品,因為作家注入其中的真實感情而格外動人。 作者簡介: 劉劍波,男,上世紀60年代出生,大學文化,曾當過教師、編輯、記者。1989年開始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迄今已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花城》《鐘山》等重要刊物發(fā)表作品八十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三部。多次獲國家、省級文學大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首屆簽約作家。 目錄: 第一章趔趄 第二章遷徙 第三章死亡1.早年含辛茹苦,晚年遭兒女“過河拆橋”,一個世紀老人顛沛流離的一生。讀來令人心酸。 2.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這算是人間的大悲痛吧。 3.時代的節(jié)拍雖然如同多年前所宣揚的“歷史車輪滾滾向前”,但是我們相信生命的節(jié)奏,靈魂與情感的年輪有另一個更高層面的意義。 4.讀此書的時候,內心也在不斷反思與自責,80后該如何承擔起贍養(yǎng)老人的義務。老人需要的不僅是衣食供養(yǎng),更需要親情的慰藉。特別是80后獨生子女,以后要更好地照顧四位老人,是心靈和孝心的問題,也是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值得我們深思。 5.這書出的太有承前啟后的意義了,贊一個! 6.甲:這作品宣傳點會不會太無奈?悲催的現(xiàn)代人,承受不起。。。除了鼻子一酸,還真想裝作沒看見 乙回復:你這么感性哪,沒看書稿都鼻子酸了。“父母在,不遠游”,真的是無奈。 甲回復:心里總記掛著,越長大,欠他們的越多。 乙回復:還是要想辦法排解,用實際行動吧,身不在就心在,常打電話,有機會就回去或者接過來。欠久了不還,生命承受不起。1.早年含辛茹苦,晚年遭兒女“過河拆橋”,一個世紀老人顛沛流離的一生。讀來令人心酸。 2.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這算是人間的大悲痛吧。 3.時代的節(jié)拍雖然如同多年前所宣揚的“歷史車輪滾滾向前”,但是我們相信生命的節(jié)奏,靈魂與情感的年輪有另一個更高層面的意義。 4.讀此書的時候,內心也在不斷反思與自責,80后該如何承擔起贍養(yǎng)老人的義務。老人需要的不僅是衣食供養(yǎng),更需要親情的慰藉。特別是80后獨生子女,以后要更好地照顧四位老人,是心靈和孝心的問題,也是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值得我們深思。 5.這書出的太有承前啟后的意義了,贊一個! 6.甲:這作品宣傳點會不會太無奈?悲催的現(xiàn)代人,承受不起。。。除了鼻子一酸,還真想裝作沒看見 乙回復:你這么感性哪,沒看書稿都鼻子酸了!案改冈,不遠游”,真的是無奈。 甲回復:心里總記掛著,越長大,欠他們的越多。 乙回復:還是要想辦法排解,用實際行動吧,身不在就心在,常打電話,有機會就回去或者接過來。欠久了不還,生命承受不起。1.現(xiàn)在,讓我將時間像推排門那樣往前推。不斷出現(xiàn)的門縫里泄露出上世紀各個年代的模糊人影、渾濁聲音、黯淡燈光、凋謝植物、飛揚塵土和絕望嘆息。它們古舊陌生,但卻優(yōu)美寥遠。再往前,一直推到1917年,然后將門打開。在門打開的一瞬間,我看到一條潔白嶄新的裹腳布,就像一把閃著寒光的利劍從黑暗中刺過來,手持這把劍的是一個穿著大襟棉袍,念佛吃齋的母親。我聽到一個10歲女孩的凄厲哭叫,娘,放開,娘,你放開俺,疼死俺了。那種慘痛的聲音,飄揚在山東高密一個叫張家屯的天空。 一雙秀氣小巧,肌骨瑩潤的腳,被勒在裹腳布里。母親一邊咬著牙往死里勒,一邊流著眼淚。我聽到她哽著聲說,閨女啊,甭怪你娘狠心,你娘也是沒法子啊。你沒看到老劉家的閨女嫁到高密城里去了,全村的女人里就數(shù)她腳最小。你娘也是想著你能嫁個好人家啊。閨女,你熬著點疼吧,你現(xiàn)在疼點,日后就有好男人疼你了。 一個大院子,收拾得齊整,一半堆著麥垛,一半架著幾排木架。木架上晾著的粉絲,就像輕盈的柳條,迎風飛揚。小女孩跳起來去夠那些飄蕩著的粉絲。陽光把透明的粉絲鍍成金色,因此小女孩的眼睛里全是金色的光芒。她瞇縫著眼睛,觀察那些動蕩不安的粉絲,找到它們靜止和運動之間的規(guī)律。當她跳起來時,那些飄起的粉絲恰巧垂落,被她抓得滿把滿懷。小女孩將剛出鍋的柔韌爽口粉絲填進嘴里當飯吃。她喜歡綠豆粉絲清甜的味道。當她吃得打嗝了,就趴在草垛上睡著了。粉絲的觸須伸到她夢境里來了,撓得她咯咯笑起來。 可是,這個小女孩再也不能夠跳起來夠那些粉絲了。她癱在了炕上,她的兩只腳變成了錐形,像紡棰。除了腳拇趾,另外四個腳趾都齊刷刷斷裂,貼在腳板上。它們是那樣呆板,冰涼,了無生命之氣。 小女孩每天就說一句話,娘,疼死俺了。最初是疼得哭,眼淚哭干了,便喊,直著嗓子喊。爹煩了,爹嚇唬她,再喊,就把你扔到莊稼地里喂狼。小女孩開始悶聲悶氣咬被子。棉絮被咬出來了,咬得炕上炕下白花花的一片。棉絮咬光了,就咬炕席,咬得滿嘴都是血。 疼痛過去了,小女孩能夠下地了。下地的頭一天,兩只腳從炕上伸到地上,還沒站穩(wěn)就咕咚倒在地上了。母親抱女兒起來。母親對她說,你娘頭一天也是這個樣子,多走走就好了。 小女孩終于能夠站穩(wěn)了,終于能夠走路了。 1917年,高密城已經(jīng)有了女子學校,受新風尚的影響,有些村莊,比如與張家屯毗鄰的大莊也辦起了女子學堂。那年冬天的一個下午,人們看到,在張家屯通往大莊的官道上,趔趄著老張家的小女孩。她已經(jīng)10歲了,但她還沒有自己的名字,一直到5年后嫁給了大莊的老孫家,她才有了屬于她的名字:孫張氏。那天下午,小女孩想去大莊看看那些讀書的女孩子是不是也裹著腳。 因為剛下地,走幾步就鉆心的疼,扶著路邊的楊樹歇口氣。不時有馬匹從她身旁疾速馳過,飛揚的塵土遮天蔽日,時不時就把她湮沒了。待塵埃落定,她又開始她顫栗的旅程。也許,孫張氏趔趄的一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2.20歲那年,她的身材一下子出落得高挑了,肌膚微豐,苗條,勻稱。她文靜,羞澀,神態(tài)沉凝。膚色并不白皙,但長得清楚明朗,嫵媚耐看。如果你在1927年從大莊經(jīng)過,很可能在村頭偶遇一個衣衫整潔的姑娘,因為是小腳,她走著小碎步,眉宇間有動人的姿態(tài)。她好奇地打量你一眼,她的眼睛說不上多好看,但平和柔媚,清澈如水。如果你也打量她一眼,她就會低下頭,紅著臉從你身旁疾速走過。其實她是無法走快的,但她是想走快點的,結果她就打著趔趄了。這個姑娘就是我姥娘,孫張氏。這一年的年底,我姥娘出閣了,嫁給了鄰村大莊的老孫家。我姥爺比她整整小5歲,名叫孫星垣。15歲的孫星垣已經(jīng)有魁梧身材的輪廓,但里里外外都還是孩子,新婚那夜還尿了炕。 那時,我姥爺還在村里的小學堂念書。他是個調皮好動的孩子,但也好學。我后來聽說,他5歲啟蒙,先后在私塾里讀了《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而他做新郎倌時,正在讀《易經(jīng)》和《左傳》,學作策論。 我曾經(jīng)聽我姥娘說,我姥爺娶了親還依然每天背著書包到小學堂苦讀。早上,我姥娘送我姥爺出門,我姥娘賴在我姥爺身后,苦苦哀求著帶她去學堂看看。我姥爺咽下最后一口玉米餅子,笑起來。我姥爺對我姥娘說,你去干啥?也想念書?我姥娘有點撒嬌,我姥娘說,就是去看一眼唄。 我姥爺已經(jīng)跨出門去了,可又回過頭來。我姥爺警告我姥娘,你哪兒也不許去,老老實實給俺在家呆著,俺可不想讓人笑話俺娶了你這么個大老婆。 3.嫁給老孫家的那些年,我姥娘過得美滿幸福,也知足。為人母為人婦都做得很愉悅。村里的女人都艷羨她,眼饞她,妒忌她,只要一提到她,都會嘖著嘴說,瞧星垣家的…… 那段日子很太平,春耕秋收,日出日落,寧靜富足的時光仿佛是悠遠恒常,沒有盡頭的。那段日子還發(fā)生了一件令我姥娘平生最得意的事,這件事是她晚年津津樂道,最愿意回憶的。 “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這是中國的鄉(xiāng)俗,而在高密尤甚。很多小媳婦三年兩載也難得回娘家一次,我姥娘卻是另類,一年里要回娘家好幾趟。倒不是看爹娘,而是去扮演“媒子”之類的角色。我姥娘晚年每想起這樁事,總會樂呵呵笑道,俺騙了多少英俊小伙啊。 谷子下來了,囤子滿了,場院收拾干凈了,牛啊羊的也喂得滾圓溜肥的了,莊戶人就開始給孩子說親了。說親當然是要說個好人家。張家屯還記著那個高挑豐盈的張家小閨女,都說,快把那小妮子叫回來。 不用勞累粽子小腳了,有青灰驢子去大莊接她。青灰驢子也是喜氣洋洋的,好像是給它提親,一路嗷嗷叫著,蹶著蹄子奔跑,半頓飯的工夫就回來了。 我姥娘和幾個大嫂埋頭盤腿坐在炕上正做著針線,相親的就來了,有大老遠濰坊的,有鄰縣諸城的,也有鄰村李家溝的。媒婆朝我姥娘努了努嘴,對相親的悄言細語,就是她。相親的看我姥娘秀氣伶俐,身段又好,干活麻利,腳又出奇的小,樂得合不攏嘴,當即就丟下彩禮,定下日子。 迎親的那天,吹吹打打來了一伙人,好長的隊伍,光禮盒就七抬八挑堵塞了官道。新娘披掛一身紅,遮著蓋頭,忸忸怩怩上了花轎,為娘的朝門外潑了一盆水,哭得呼天搶地。新娘子一路到了夫家,戴著蓋頭,坐在新房里一動不動。好不容易熬到天黑,熬到酒席散了,熬到鬧洞房的走了,新郎迫不及待掀開蓋頭,一下子就傻了,眼前這個黑不溜秋的女子,咋就不是那天坐在炕上的那個可人的閨女了呢,咋就一眨眼的工夫,老母雞就變鴨了呢?爹娘嘆著氣說,咱是讓人家騙了。 騙就騙了吧,生米煮成了熟飯,有啥法子,好歹有口飯吃,將就著吃吧。 4.從今天來看,那天是大莊歡呼土改勝利的一天,但也是大莊苦難的一天。全村的人都跑到荒坡上看熱鬧,所有的地主家屬也被趕到那兒去了。那些地主家屬的心里是何其悲苦,但是她們不敢大放悲聲,她們只是在心里縱情慟哭。那天,她們都變成了滂沱淚水,那些淚水將大莊流成了一條河。 我姥娘也側身其中。她沒哭,她的眼淚已經(jīng)哭干了。從公公被一棍子打死的那一刻起,她就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荒誕的夢。她不明白,勤勤快快干活,老老實實過日子的老孫家,從來沒礙著誰家,怎么就遭那么多人嫉恨呢?怎么轉眼工夫就家破人亡了呢? 不過,她慶幸丈夫沒有回來。鬼子投降前,我姥爺就去了青島。他的肺子出了毛病。他在青島一邊養(yǎng)病,一邊在一所學校教國文,我姥娘帶著孩子去青島看過他一次。 那所學校就在海邊上,幾座白色尖頂高樓,甬道兩旁長滿了綠色植物。她看到丈夫穿一身黑色西服,打淺色條紋領帶,舉止高貴文雅,步履徐緩朝她走來。她不認識這個男人了。她覺得這個男人好像是從天上下來似的。她在心里喊了聲星垣。自從嫁給這個男人,她還從來沒喊過丈夫的名字,但是她卻在心里喊過。現(xiàn)在,她聽到自己的內心在喊,星垣,俺這輩子愿意給你做牛做馬,下一輩子俺還愿意給你做牛做馬。 在青島的那幾日,她領著孩子天天往海邊上跑。她眺望著煙波浩渺的大海,聽著海鷗從水面掠過時發(fā)出的“嘎嘎”低沉叫聲,內心一下變得遼闊起來。她總是想不明白,為什么把手伸進藍色的大海,手卻不被染成藍色的呢?捧出一把水,水是透明的,太陽照著,能清楚看到水底下手掌的每一條紋路,可是再丟進海里,那水又變成藍色的了。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懂得了“結合”的樸實道理。一個人或一件東西,沒與另一個人或另一件東西結合前,是一個樣子,結合了就成了另一個樣子了。這就是命運。她是信命的。她的這條命是幸福的,那是因為有了孫星垣。如果沒有嫁給孫星垣,她的命會是什么樣子呢?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不會有機會來青島看大海。她覺得能夠看到大海的女人就是幸福的。她領著孩子在大海邊徜徉的時候,甚至產(chǎn)生了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那就是不回大莊了,這輩子就和丈夫守著大海。如果能夠這樣,她會不會被幸福融化了,也變成了溫暖的海水呢? 5.我姥娘領著我舅舅、大姨和小姨住到破廟里去了。那是一座玉皇廟,位于大莊和張家屯之間。是兩個村出資合建的,后來兵荒馬亂,災禍不斷,兩個村子無心修葺,致使廟宇敗落,墻垣傾塌,荒草萋萋,玉皇大帝也缺胳膊少腿的了。我姥娘領著孩子進去時,大殿里已經(jīng)住滿了人,都是被掃地出門的地主家屬,有大莊的,也有張家屯的。只偏殿還空著,但漏得厲害,既不擋風也不遮雨,白天能透過屋頂看到青天白日,晚上則能看到滿天閃爍星子。我姥娘嘆了口氣,心里說,好歹住下吧,不擋風不遮雨也比沒地方住強。 隨后的幾天,又進來了不少人,都是大老遠逃難過來的。兩個偏殿都塞得滿滿的,人們睡在地上,胳膊肘兒都緊緊挨著不能動彈。大家都是落了難的,同病相憐,說,都幫襯著吧,死的死了,活的還得活著,日子還得往下過啊。 廟宇雖是衰敗了,但一直還有人來燒香祭拜,念經(jīng)禱告,大多是窮得絕望的人,盼著玉皇大帝能發(fā)點慈悲,改變改變這個世道。供品也就是地瓜干,糠窩窩,野菜餅子什么的。祭拜的人一邊從破籃子里往外拿那些東西,一邊念叨,玉皇大帝啊,你要是能讓俺過上好日子,俺就用白面餑餑,大白菜豬肉餃子供你。說是這么說,可是要等到哪年哪月才能吃上白面餑鈕和大白菜豬肉餃子啊。 有誰能料到呢?世道一下就變了,從地上變到天上去了,窮人徹底翻了身,住上好房子了,穿上好衣服了,被窩里也暖和了,天天能吃上白面餑餑和大白菜豬肉餃子了,在玉皇大帝面前許下的愿也能實現(xiàn)了。好多人都不以為這是革命的結果,還以為是玉皇大帝發(fā)下的慈悲,便手提著,肩挑著,來給玉皇大帝上供。 玉皇廟里炸了營。熱騰騰的白面餑餑和大白菜豬肉餃子,剛往供桌上一放,就被哄搶一光,沒搶到的就甩唾沫星子罵娘,捋袖子打人。原來同病相憐,看上去能共患難的,現(xiàn)在不行了,現(xiàn)在為了一只白面餑餑,變得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成了仇人了。 搶不到,咱就去迎吧,跑出幾里地去迎那些來上供的人。那些上供的人說,咱是供給玉皇大帝的,又不是供給你們這些地主婆的。玉皇大帝吃不到,咱算是白供了,往后呀咱不供了,看你們吃什么,吃西北風去吧。 我姥娘是最先出去乞討的。她爭搶不到那些白面餑餑和大白菜豬肉餃子。她對幾個餓得哇哇直哭的孩子說,你們都別亂跑,等著娘,娘去給你們找吃的。 她高一腳低一腳的回到大莊了。她本來是不想回去的,就是用八人大轎抬她,她也不會回去。可是看到幾個孩子餓得在地上打滾,還是咬咬牙,觍著臉回來了。 6.大莊人是在路上找到我姥娘的,其時我姥娘正乞討回來,她衣不蔽體,飽經(jīng)風霜,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滿臉滄桑之色。她左手挎著討飯籃子,右手拄著一根樹枝,拖著顫巍腳步往破廟里趕。我姥娘告訴我,當時她從大莊人手里拿過我母親的那封信,一下子暈倒在地上了。 大莊對老孫家是愧疚的,他們懷著負罪感接納了我姥娘。他們給了我姥娘房子,地,和牲口。還給她打了一口井。 安頓下來后,我姥娘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挺直腰板在村子里走了一遭。她目不斜視,跟誰都不打招呼。 一個人只有在行走的時候,才會感知到自己的年紀。我姥娘明顯地覺得自己老了。她往前邁步時總是猶豫不決,似乎有點力不從心,這使她的腳步顯得緩慢,破碎,搖晃。第二是她的恐懼。她總覺得有可怕的,會吞噬她的東西在前面等著她,所以,與其說她在往前邁步,不如說在朝后退縮。那天,在大莊村道上行走的,其實是兩個孫張氏。一個是土改前的孫張氏,一個是土改后的孫張氏;一個是張家屯的孫張氏,一個是大莊的孫張氏;一個從后朝前走,一個從前往后走。她們想走到一起去,重疊起來,變成一個人,但是最后卻背道而馳了。她們永遠是兩個人。她們都處在時間之外。 我姥娘種地,喂雞,養(yǎng)鵝,操持家務,養(yǎng)育孩子。她漸漸融入到大莊的日常生活里去了。她的臉上有了微笑。她開始和村里人拉呱了。有時包了餃子,她又像以前那樣,東家送一碗,西家送一碗了。村里人也都開始親熱地喚她星垣家的了。 7.就像所有長久離別的親人重逢一樣,我姥娘和我母親相見的場面,一定是非常感人的,那里面有凄楚,有感傷,有唏噓,也有激動和興奮,有喜極而泣。看到女兒這樣出息,為娘的內心充滿了欣慰和榮耀,我姥娘一遍遍地摩挲著我母親的頭發(fā),淚花漣漣。我母親卻感到心痛,她沒想到娘老得這么快,好像是一夜間頭發(fā)就全白了。她不知道這些年娘是怎么過來的,生活是無法想象的。她詰責自己,為什么這些年來自己怎么就不回大莊看看娘呢?你是在和誰賭氣呢?是和時間賭氣,還是和那些大莊人賭氣?為了這個賭氣,你付出了多大的代價。『迷,終于見到娘了,終于和娘團圓了。好在,欠了娘的,可以在未來的日子一點點償還了。這也是能讓我母親感到欣慰的。 我母親在永安鎮(zhèn)上給我姥娘租了房子,我大姨和小姨也和我姥娘住在一起。 我姥娘每天都起得很早,差不多在公雞打頭一遍鳴時,她就起床了。她要給我大姨和小姨做飯,要洗衣服,收拾屋子。等這一切做好了,她就要往103醫(yī)院趕。她要我趕在母親上班前,從我母親手上接過孩子。 103醫(yī)院位于鎮(zhèn)郊,離鎮(zhèn)子不到兩公里路。走這段不長的路,我姥娘要整整花一個半小時。這是一段山路,不僅崎嶇不平,還布滿了荊棘和碎石。我姥娘的粽子小腳,走在這樣堅硬的路上,疼痛是難免的,磕絆也是難免的。她最害怕的還是那些碎石。說是碎石,其實比磚頭還大,它們猙獰尖利,毫無章法地散布在道路中央。只能落腳在碎石與碎石之間的罅隙里,從那些罅隙里小心翼翼往前挪著腳步,可腳趾頭總是沒來由冷不防觸上去。我姥娘只有一個腳趾頭了,那就是腳拇指,其余的四個腳趾頭早已經(jīng)被裹到腳底上去了。腳趾頭冷丁觸到石頭上,最初的感覺是麻,但這麻也只是一瞬間,很快就是疼,鉆心的疼。疼得她渾身冒汗。這疼也讓她亂了方寸。原想是止下步來,但鉆心的疼卻又驅使她往前走,仿佛只有走著才能擺脫疼痛,可是往前走又會不可避免地觸到碎石,于是疼痛便接二連三降臨了。我姥娘像傷殘者那樣打著趔趄,有時就摔倒了。摔倒了,也不急著爬起來,而是坐在地上,抱著腳哎喲哎喲地揉搓,揉搓一陣子再爬起來。 下午,我母親下班了,我姥娘將孩子交給我母親,又急著往回趕。她重新踏上那條凹凸不平的山路,又開始重復著來時的一連串動作:挪步,碰撞,摔倒,揉搓。 我姥娘在這條路上整整行走了四年。這四年里,我大姨和小姨都長成了大姑娘,她們窈窕,羞澀,文靜。她們待字閨中,等待命運露出的微笑。 8.我母親和父親在悄悄做動身的準備了。這是一次長途跋涉,還要扶老攜幼,一應重物是帶不走的,必須輕裝簡從。 我們一家是乘坐軍用吉普去福州火車站的。動身的那天,蘭一直在軍用吉普后面追趕,她一邊追一邊哭。后來她再也沒有見過我母親。 我一直認為,從福州到上海的火車上,我母親和我父親很少說話。兩個人的神情看上去都麻木,蒼茫,疲沓。聽著有節(jié)奏的火車輪碾壓鋼軋的咣當咣當聲,兩個人不約而同產(chǎn)生一種錯覺,即他們曾經(jīng)擁有的一切,似乎都被這列火車碾碎了,那些生活的碎片,還有收攏來的可能嗎? 坐在火車上,我姥娘神情也是麻鈍的。她不知道這列火車究竟要把她帶到哪兒去。我母親只是告訴過她,要去江蘇。她對“江蘇”這個地名一點概念都沒有。她不知道“江蘇”在哪個旮旯里。她對“山東”倒是熟悉的,但她對“山東”的概念也是僅限于大莊,張家屯和高密這些地方。 又得走路了。她在火車上反復念叨的就是這句話。是啊,不管到哪兒去,都得走路。走路讓她發(fā)愁,讓她憂心忡忡,讓她惶惶不可終日。她試著在火車走道里走上幾步,還行,能挪開步,只是晃蕩的火車讓她暈眩。后來她就摟著外孫一直躺在硬臥上。在那一天一夜里,她想了些什么呢?最大的可能是,她什么也沒想。要想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但是想了又有什么用呢?所以索性什么都不想了。她已經(jīng)做好聽天由命的準備了,心甘情愿地把一切都交給時間,包括她的那雙粽子小腳,任憑時間怎樣宰割它們。 9.我姥娘平生最怕看人臉色,可我父親偏偏給她臉色看,他總是對我姥娘板著一張冷冰冰的臉,那是一張充滿委屈和怨恨的臉。我能理解我父親內心的委屈,他覺得他贍養(yǎng)丈母娘已經(jīng)太久太久,如果用這么久的時間撫養(yǎng)一個孩子,那么這個孩子已經(jīng)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了,早就能給予他很多了?墒沁@個邁入衰敗之年的丈母娘能給予他什么呢?什么也不能給予。不僅不能給予,相反還要剝奪他晚年的幸福生活。不是嗎?如果沒有這個丈母娘,他的退休生活該是多么自由自在,想吃點什么就吃點什么,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可是有了這個丈母娘,情況就不一樣了,到時候她病在床上久臥不起,還不是他來抓屎端尿?這么一想,就猶如被一個沉重的包袱壓得喘不過氣來了。他內心每天都要這么提示他:你真冤啊,你他媽的太冤了。這個提示讓他覺得自己太不幸了。是的,他是不幸的,他這輩子一直都被不幸籠罩著。越覺得自己不幸,肚子里的氣就越多。那些氣越來越猛烈地撞擊著他的五臟六腑,尋找著發(fā)泄的出口。 我姥娘更委屈,俺在這個家里像長工似的干了一輩子,說不要俺就不要俺了?說攆俺走就攆俺走了?這不是卸磨殺驢嗎?讓俺走也行,你得把工錢算給俺,俺不能白干了,俺不能空著手就走了。要是這么空著手走了,你叫俺到哪兒吃飯去?你看著俺扎眼對嗎?俺偏不走,偏要讓你扎眼,扎死你。我姥娘把世上的所有人都想得很善良,正是這種單純拙樸的想法,使得她對我父母動員她去東北始料不及,而陷自己于憋屈之中,或者說,她鉆進了牛角尖。她壓根兒也不會去理解我父母的良苦用心,她根本不會想到,我父母之所以動員她去東北投靠兒子,是因為我父母也老了,他們照顧不動她的,真的到了她病倒在床上的那一天,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的,難不成叫我舅舅或大姨小姨大老遠的跑到江蘇來侍候她?是的,頭腦簡單的她不會想到這些。她想到的僅僅是:她老了,不中用了,他們嫌她了,不要她了,像甩一個包襖那樣甩她了。對此,她無論如何是不能接受的。在她內心,她是認為他們會感激她為這個家所做的奉獻的,因此,當她老了,不能動彈了,他們是會照料她,養(yǎng)她老,給她送終的。她認為這是常理,只要有點良心的人都會這么做,可是,他們偏偏不這樣做。他們是誰?他們可不是什么外人,他們是在一個鍋里吃了三十多年飯,在一個屋頂下睡了三十年覺的骨肉親人啊。話再說回來,即使是外人,你替他干了一輩子活兒,臨到老了,他也不會就這么白白攆你走的。我姥娘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心里越氣,所以,她整天也是氣乎乎的。 1990年初秋的那段日子,兩個滿腹怨氣,劍拔弩張的人一起生活著。他們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們他們生活得很累,很艱難。他們兩個人,一個是牙齒,一個是舌頭。牙齒和舌頭再躲避也總歸有撞到一起的時候,也總歸有打架的時候。 …………………… 10.現(xiàn)在,當我懷念我姥娘時,我最無法原諒自己的,就是我把她接回來后并沒有善待她。仿佛我的責任就是把她接回來,一旦接了回來,我的責任就算完成了,然后就心安理得地把她丟棄在寂寞里。不僅如此,我還對她不耐煩,時不時對她使性子發(fā)脾氣。這其中的原因,是不是除了我在她面前扮演著“恩人”的角色,還有我覺得自己委屈呢?我潛意識里會不會這樣想:你有四個兒女,最后卻是隔著一代的我攬過來了,真是不公平啊。我對她發(fā)脾氣,是不是就是對這個不公平的控訴呢? 一個艱難過完一生的人,如果能夠完美地死,那該多好?!一個人一生過得幸福不幸福,真的是要蓋棺而定,也就是說,要定義一個人一生幸福不幸福,應該取決于他最后有沒有一個完美的死。一個人一生所做的努力,也許都是為了最后有一個完美的死。但是很多人都難如愿,不是這兒出了問題,就是那兒出了差錯,所以完美的死是要靠運氣的。這是因為完美的死是一張神秘的底牌,它總是在最后的時刻,在人們與人生賭博賭得一無所有的時候才亮出來。它永遠不會早一點呈現(xiàn)出來,不會讓你有時間決定自己是不是參與到與人生賭博這場游戲中來。 什么是完美的死?也許,聽不到死亡向你走來的腳步聲就溘然而逝的死就是完美的死。在死亡還未降臨的時候,親人們就簇擁在你身旁了。有些身處遠方的親人還未抵達你身邊,但他們正日夜兼程趕回來,你冥冥之中能聽到他們的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其實,那是死亡的腳步聲,可是,你誤以為是親人向你趕來的腳步聲了。你對自己說,我要等腳步聲消失才死,因為腳步聲消失就意味著親人到達了你的身邊,而實際情況是,一旦腳步聲消失,你就在死亡中了。你糊里糊涂地迎接了死亡。也許,完美的死就是糊里糊涂的死。 親人們簇擁在你身旁,在你看來那是一種拱衛(wèi),你全身舒展地被拱衛(wèi)著,仿佛這種拱衛(wèi)能阻擋死亡的入侵。也許,完美的死就是被簇擁的死。他們弄出了很多聲響——這個時候了,他們還有說有笑地和你談家常,屋子里傳來拖桌子的聲音,動靜很大,好像整座房子被拖走了。什么東西打碎了。誰家的狗在咬。一個孩子被嚇得嗷嗷哭。院子外面響起一聲嗩吶,隨即笙簫共奏,鼓樂齊鳴。不是哀樂,是歡快熱鬧的民間小調——這些聲音徹底湮沒了漸行漸近的死亡腳步聲。它的意義就在于你能承受突如其來的死亡,當你來不及害怕,當你來不及思考死亡將會把我?guī)У胶畏,當你來不及對人世的眷戀,你就被死亡攫走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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