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學獎:荒原紀事》是張煒浩繁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最宏大、最重要的作品,自問世后深受讀者敬重和喜愛,榮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赌阍诟咴10部各自獨立成書,《人的雜志》是第九部;脑泥l(xiāng)親再也無法忍受家園被工業(yè)污水和廢氣嚴重污染、男人生怪病、女人不斷生出畸形兒,要以和平示威方式表達心聲。但隨即遭遇野蠻阻攔,被激怒的農(nóng)民失去控制,將一場和平示威演變成暴力沖突。這場斗爭以農(nóng)民失敗而告終,幾個領(lǐng)頭人被迫逃離荒原,其他參與者包括小說主人公寧伽,都遭到家園掠奪者“集團”的瘋狂報復。寧伽出來后奔走呼號,踏破鐵鞋尋覓失蹤朋友,路上見證了更多的悲哀和不幸……《茅盾文學獎:荒原紀事》第一次把民間文學的敘事框架與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方法水乳交融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其爐火純青的筆力讓人驚嘆!皞髡f”與“現(xiàn)實”這兩個世界都構(gòu)成了強烈沖撞,其劇烈程度又始終居高不下,終成為一出酣暢的大戲。 作者簡介: 張煒,男,漢族,1956年11月出生于山東省龍口市,原籍棲霞縣。1975年發(fā)表詩,1980年發(fā)表小說,F(xiàn)任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萬松浦書院院長。兼任山東大學、中國海洋大學、煙臺大學、山東師范大學、煙臺師范學院等一些高等院校和研究機構(gòu)的教授、駐校作家和研究員。張煒在近三十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中,發(fā)表了一千余萬字的作品,在海內(nèi)外出版了幾百部單行本,獲獎五十余次,作品被譯成英、德、日、法、韓等多種文字,成為新時期以來最具代表性的中國實力派作家之一。 目錄: 自序 卷一 第一章 雨夜 獨蛋老荒 溜溜 魂魄收集者 第二章 毒日頭 出賣 半碗鹽面 失戀者 第三章 烏坶王 煞神老母自序卷一第一章雨夜獨蛋老荒溜溜魂魄收集者第二章毒日頭出賣半碗鹽面失戀者第三章烏坶王煞神老母回頭是岸 卷二第四章我的山地歸來信件山魈第五章絕地荒原的淪落瑪麗言師采藥去第六章大酒簍蜆子灣美夜叉一場傾訴 卷三第七章斗眼小煥苦尋高山流水老酒肴第八章惟一的逃路那個夜晚獨身大俠路遇第九章山中老人下房陰暗故事憨螈 卷四第十章心旅瘋迷的海蜇噩夢合歡仙子第十一章雪白的雙鬢拒絕她的琴螞蚱神369第十二章秋蟲紛亂風婆子當你老了淚水兄弟綴章:小白筆記上篇下篇編后記第一章雨夜1雨下了三天,時急時緩,大地一直籠著茫茫霧氣。所有的村莊都隱入混沌,所有的人都消失得無蹤無影!肮忠尤硕寄娜チ耍空乙舱也恢。想打個電話吧,又不讓……”紅臉老健急得罵人,搓手,站起又坐下。這人長得像熊,手掌也像熊掌一樣厚壯,往桌上一拍震得滿屋響。旁邊的人小聲說:“我看還是打個電話吧!边@話剛落就有人在角落里說一句:“不行!不能這樣……說好了的,這不行。誰也不準用電話找人!”我聽出說話的是眼鏡小白。他京腔細細的,像姑娘?删褪沁@個人,頑固得像塊石頭,里面包裹了砸人的主意。他是整個屋子里沉甸甸的心,他的話沒有人不聽。老健不做聲了,急得團團轉(zhuǎn),抓耳撓腮的,看我一眼,又看小白。我一直沒有說話。我也不知該怎么辦,我在這幫人當中無足輕重,只是心里有些焦急。我的酒杯被來回走動的老健給斟滿了,我抿了一小口。我不想借酒澆愁,因為我沒什么酒量。老健已經(jīng)喝了不少,所以臉更紅了,脾氣也更暴。我想這個家伙真的急起來,沒準會領(lǐng)上人鬧出大事的,所以一直擔心什么,害怕他被逼無奈時會走得太遠。我這會兒特別想提醒眼鏡小白一句,因為在這兒只有他說話才管事兒?墒且郧靶“撞恢挂淮温犨^我的勸阻,總說:“沒事兒。這是爭取合法權(quán)益。跟那些人動武,用得著嗎?哪個年頭的事兒啦?”可是眼下這一切又太像這么一回事兒了:不準用電話、不準多頭聯(lián)系、不準……小白為他們定的禁忌這么多這么細,讓人想到了他們正在準備一場隱秘的、謀劃日久的大事。礦區(qū)和周圍的集團就是他們的死對頭。兩邊積怨日深。雙方緊張對峙,很多時候簡直是一觸即發(fā),所以那邊的人一直盯著這里。幾年來,這些村子已經(jīng)被一片片的臟水和毒煙、日夜轟鳴的噪聲給害苦了,坐臥不安且無處躲藏,大片的土地沒法耕種,背井離鄉(xiāng)的人越來越多。特別是近幾年,得惡性病的人突然增多,常常是一個村子一下出現(xiàn)十幾個人。不止一家生出了怪胎,這被指認為末世之兆!皨尩,不反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大街上火暴的漢子一喊,立刻引來滿街的村民,大家挽袖子擼胳膊,跳著高兒渾罵。都罵管事的,因為那些人與周邊的害人蟲明明白白是一伙的。村民們結(jié)伙兒去投訴,一開始上邊有人還全力搪塞,說做什么事都得有個過程啊,再等等吧之類。再后來誰投訴誰倒霉:集團的人很快就知道是誰干的,結(jié)果這個人的日子就算完了,不是蒙面人深夜襲擾,就是其他更大的麻煩。村子開始無聲無息……“咱得想想辦法了!要不咱這村子、咱今后祖祖輩輩全都完了!”這句話是紅臉老健說的。他把最要好的幾個人招到一塊兒議事,這些人都恨不得一股勁兒把集團全砸了。老健沉得住氣,他說:“這種事兒蠻不得,有理走遍天下,不‘走’不行哩,這里弄不贏,咱就備個‘萬民折’再往上走吧!”老健早年在城里打工,經(jīng)多見廣,膽氣也特大:有一天夜里來了幾個蒙面漢子,結(jié)果被他手持鋼叉追出了好幾里路。幾天的時間都在準備上路的事,準備“萬民折”和盤纏。老健是領(lǐng)頭的,他要帶上身邊幾個漢子——這三五個壯實男人是他的左膀右臂,平時都聽他的話,遇上事情總是找他商量。這種信任是血和汗換來的。有一年與鄰村爭一個百畝葦塘,最后鬧到了動武的地步。村頭叫獨蛋老荒,那會兒事情剛開頭就嚇得趴下了。因為對方由一個百萬富戶領(lǐng)頭兒,人家有一支棒子隊,平時該干活就干活,一有了事情就攜上家什動手,棒子抓鉤,長刀火槍一齊上。老健對三五個弟兄說:“獨蛋老荒是怕啊,怕剩下的一個蛋也讓人摘了去,這不怪他。”幾個人紅著眼,顧不得笑。都知道老荒小時候爬樹掏鳥窩出了事故:被一個樹杈刺中了下身,結(jié)果將一個睪丸搞丟了。老健拉著長臉:“這回也是要流血的事兒,咱們不出頭干一家伙,一百多畝大葦塘就歸了棒子隊——這年頭蠻性大的是爺爺,講斯文的是孫子!”誰都明白他說的是實話,因為獨蛋老荒這之前找出了一本老輩的地賬,帶上它出門跑了一個多月,什么事兒都不頂!澳呛茫_家伙吧!”就這樣,由老健領(lǐng)頭,一村人紅著眼殺上田野。直打了半個月,硬是把大葦塘給奪了回來,盡管有人負傷,總算沒丟一兵一卒。對方重傷好幾個人,卻不敢吱聲,因為這場打斗是棒子隊先挑起來的,而且他們是平原一霸,早已臭名遠揚。從那以后,紅臉老健成了大家心中的頭兒。我聽了許多老健的故事,就對眼鏡小白講過這個人。小白是我的朋友,他每次來平原上都要住進我們園子里的茅屋,即便去四周的城鄉(xiāng)轉(zhuǎn)上一圈,也還是要回到那里。他的職業(yè)換過多次,先在京城機關(guān)上干,后來又去了一個基金會——這個基金會是以一個歷史人物命名的,工作十分寬松,而且常常要與這個平原東部那個著名的葡萄酒城打交道。這一來他就與我的另一個好朋友——釀酒師武早結(jié)識了,兩人形影不離。大約一年前武早因為精神失常失蹤了,這讓小白懊惱不堪,簡直是難以忍受的打擊。我們一起陷入了深深的痛楚之中……如果我離開了,小白在茅屋也待不下,他就把更多的時光用在村子里。日子長了,他與紅臉老健成為無話不談的摯友,兩人的友誼似乎變得深刻而神秘。我終于發(fā)現(xiàn)小白已經(jīng)深深地卷進了幾個村子的事情,不得不給予提醒——他卻對其中隱含的巨大危險渾然不察。這段時間,紅臉老健一直在實施那件大事。一切開頭還算順利,可是沒有幾天,集團的保安就出現(xiàn)了。老健十二分納悶的是,那些家伙是怎么知道的?而且行動又如此迅速?老健認為自己身邊沒有一個是孬種。他心里裝下種種疑惑,做起來倍加小心。可是剛剛與鄰村幾個最好的朋友商量過,一兩天剛過,其中的一個就遭了黑手:深夜里有一伙人把他扭著胳膊押到了野地里,狠狠地折磨了一番,臨走丟下一句:老實點,再跟上紅臉老健干就等于找死。老健不怕死。他挓挲著大手問眼鏡小白:“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走漏了消息?”小白皺著眉頭思忖,前前后后問了許多,最后認定是集團那一伙備下了特別設(shè)備。他指指電話機說:“再不要用它吧!2雨還是下個不停。紅臉老健讓人為我和小白準備了一壺老酒:“喝吧,陰雨天里就是喝這東西好!蔽乙恢迸阒“,宿在村里一個廢棄的牲口棚改成的客房里。這兒沒有床,只有一個長長的地鋪,有點像日本人的榻榻米。我和眼鏡小白各睡地鋪的一端,講到高興時就往一塊兒湊,結(jié)果最后發(fā)現(xiàn)兩人已經(jīng)相鄰而居。這樣說話就方便了。老酒由當?shù)厝俗葬,一開始喝沒什么滋味,可是喝得多了就覺得有一股內(nèi)勁泛上來,而且越來越大。我和小白不知不覺都喝得有點多,都覺得對方的臉有點紅!袄闲,事情快要發(fā)展到了一個臨界點上。”“你是說村里和集團?”“許多,當然包括村里和他們……”小白躺在那兒,因為要不停地轉(zhuǎn)頭,眼鏡摘了又戴。他咕噥:“嗯,紅臉老健說得對,這回要攤牌了!薄拔覔牧餮。小白,我們得想法穩(wěn)住他們。如果動了手,后果不堪設(shè)想!薄班,看看吧,我也擔心。”“你得擔保別讓他們鬧起來!薄霸趺磿!這事誰左右得了。你都看到了——你也是受害者,你其實應(yīng)該比我更急、更明白!蔽以诨椟S的燈光下看著他,沒有說話。他在說我那片園子的處境,那兒也同樣悲慘。一方是絕對的強勢,另一方是弱小的一群,分布在無邊的田野上……雨時大時小,我聽著屋檐的滴水聲。眼鏡小白又坐起來飲了一大口酒。他看看黑乎乎的窗子,再次仰臉躺臥,長嘆一聲:“唉,這個年頭,像我們這些失戀的人……”我想說“我和你可不一樣,我沒有失戀啊”,但沒有說出口。接下去聽他的自言自語:“人這一輩子啊,常說‘上半生下半生’、‘結(jié)婚前結(jié)婚后’……其實最好的劃分法兒應(yīng)該是‘失戀前失戀后’——這對人的一輩子才是最大的事,對所有人,概無例外……”我屏住呼吸聽他說下去!袄闲终娴臎]有失戀過嗎?”我搖頭。這種事兒可不是一兩句話能夠說得完的!澳阍撜f話。黑影里搖頭我又看不見!蔽疫是搖頭,說:“現(xiàn)在沒有……”“可我總覺得你也是一個失戀的人,真的。以前我也這樣想過,只是沒有問!蔽也幌朐谶@種事上與他爭論,也不想討論。小白伸手頂一下眼鏡:“你看過京劇《鎖麟囊》沒有?沒有?真可惜!那可是最棒的藝術(shù)了!我不知看了多少遍。當然,我一開始也不太迷京劇,那是因為后來……她是青年京劇院的一個演員,我到劇院是看她的,F(xiàn)在我能背得上那出戲的每一句。她是主角,她叫——喏,她的演出錄像我一直帶在身上。我第一次去劇院給驚呆了。怎么說呢?那會兒我覺得這個人和角色完全融合在一塊兒了,誰是誰都無法分開。真讓人疼憐——疼愛。后來……老天爺,我見到了卸妝的她。瞧啊,我覺得她壓根就不是為渾渾濁濁的人世間生出來的!她好像不屬于這個世界……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遇見一個能與她般配的男人!你遇見過?”我沒法回答,只是聽!拔疫@一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愛上了她。我們不久結(jié)婚了——你瞧我的膽子多大啊!所以今后我受什么苦都是自然的,這是報應(yīng)……不說別的了,只告訴你吧,我后來就一直陪她,寧可扔下自己的工作。兩年時間一晃就過去了?膳碌牡谌陙淼搅恕幸惶,我記得那是一個雨天,她回家對我抱怨說,這樣的天氣也要排練,就因為一個大人物要來看戲,這個人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官商,一開口就給了劇院一大筆錢。我陪她去劇院,出門時雨變大了……”3眼鏡小白說到大雨之后就不講了?墒俏也畈欢嗖碌搅私Y(jié)局。大概是為了驗證一下自己的判斷吧,我請他講下去。小白搖頭。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人,把別人的胃口吊起來了,他自己卻悶住了!盀槭裁床徽f了?”“下邊的不好聽了!蔽易饋,心里充滿憐憫。我看著他突然變得蕪亂的頭發(fā),想著他這幾年在東部平原的奔波。是的,一個真正的失戀者……他長長嘆息一聲,咬咬牙關(guān)!斑@雨慢一陣急一陣的,不想停了……”我不知他在說今夜的雨還是那一天的雨,“簡直一模一樣,有霧,”小白看我一眼,又望著窗外,“那一天剛出門她就阻止了我,說有車來接。我不放心,就在窗前看著:她在哭呢,雨傘掉在了地上……一輛豪華轎車,一個穿制服戴白手套的小伙子,他殷勤地撐傘……這不過是她認識那個狗娘養(yǎng)的十幾天之后的事。你敢相信嗎?”我明白了大概!皢栴}簡單明了,她跟上了那個官商。這是真的。那個家伙胖胖的,看上去就像一個做壞了的雕塑。十幾天的時間,就這么短,一個比我的生命都要寶貴的人就……就沒了——你能相信?”我默默不語。雨變小了,淅淅瀝瀝!拔业哪懽犹罅耍砸簿汀饬藞髴(yīng)……這以后怎么辦?活著還是死去?就像莎士比亞筆下的那個人一樣,突然覺得‘這是一個問題’!那個雨夜才讓我明白,原來一大筆錢會有這樣大的力量,毀滅的力量……”我這時想到了另一個人,他就是我們共同的好朋友武早。是的,像小白一樣,他苦苦相戀的女人后來也離開了,讓他痛不欲生,先是像小白一樣四處游蕩,最后從人間蒸發(fā)了……男人哪,如果跋涉不停,那就十有八九是一個失戀者——想到這里我心里一怔,趕緊把臉轉(zhuǎn)開。眼鏡小白大口呼氣,緩緩搖頭:“真的,我這一輩子就是被那個雨夜一分為二的。在我這兒愛情就是人生的全部內(nèi)容,一切都是愛情——只不過它會以不同的方式出現(xiàn)而已。一個人失戀了也就失去了一切,不過這常常是他不愿承認的。我倒要直接把話說出來!蔽以谙胨脑挕K麉s在黑影里緊緊盯過來:“你也是一個失戀者,你的眼神告訴我你是這樣的人——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想說。你可能不相信我這人的本事:一眼就能看出一個人失沒失戀。因為這是藏不住的!也有人想偽裝成失戀的人,可惜那也裝不像。他們心里從來就沒有銘心刻骨、痛不欲生的愛,又怎么會失戀?我和你,還有武早,咱們是為了愛一直走到死的那種人……”我不得不打斷他的話:“不,我和梅子,我們感情深篤……”他閉上了眼睛。他大概不想多看我一眼。這樣許久,他站起來搬弄酒壺,輕輕呷著。他喝得太多了!敖褚刮湓鐣谀睦?”我像自語一樣。“不知道——他的那個瘋浪娘兒們叫什么?”“象蘭。”“哦,書上叫她們這一類人為‘尤物’……”雨又變得大了。我們都知道它不會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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