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土》是作者歷經(jīng)五年,潛心創(chuàng)作的首部長篇小說,是一部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的小說,呈獻了一個馬爾克斯般的虛土世界。 作者簡介: 劉亮程,1962年生,新疆沙灣縣人。種過地,放過羊,當過十多年農(nóng)機管理員,現(xiàn)任新疆作協(xié)副主席,被譽為“鄉(xiāng)村哲學(xué)家”和“20世紀中國最后的散文家”。著有詩集《曬曬黃沙梁的太陽》,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在新疆》及長篇小說《虛土》《鑿空》等。《鳥叫》《我改變的事物》《對一朵花微笑》《寒風吹徹》《今生今世的證據(jù)》等多篇作品入選中學(xué)、大學(xué)教材,并入選香港高中《中國語文》教材。 目錄: 開頭 我居住的村莊 第一段 我五歲的早晨 我在慢慢認出度過我一生的那個人 五歲的早晨 我不長大,不行嗎 長大的只是那些大人 第二段 虛土莊 有一個人要死 一個人出生 一朵云開頭 我居住的村莊 第一段 我五歲的早晨 我在慢慢認出度過我一生的那個人 五歲的早晨 我不長大,不行嗎 長大的只是那些大人 第二段 虛土莊 有一個人要死 一個人出生 一朵云 燒荒 第三段 虛土莊的七個人 馮二奶 馮三 張望 劉扁 馮七 韓拐子 王五 第四段 虛土莊的白天和夜晚 不認識的白天 守夜人 第五段 我正一遍遍經(jīng)歷的童年 誰的叫聲讓一束花香聽見 橋斷了 我正一遍遍經(jīng)歷誰的童年 樹上的孩子 一朵花向整個大地開放自己 第六段 我聽來的三個故事 瞎了 賭徒 報復(fù) 第七段 馬老得胡子都白了 我的妻子 夜晚的咳嗽聲 馬老得胡子都白了 有幾茬糧食我沒吃上 月光也追過來 好多人沒有老年 第八段 胡長的榆樹 我在黃沙梁的一間房子醒來 那條路很久沒人走了 釘在云頭的木橛子 虛土莊人要來報復(fù)了 西北風得了勢 牛淹死了 虛土莊人沒來 馬車丟了 我來找事情 八分地 風刮來的兩個人 叫蓮花的女人 胡長的榆樹 往天上跑的車 這駕馬車終于要做成了 虛土莊人全變成老鼠 第九段 馮七經(jīng)過的七個村莊 沙門子 荒舍 高臺 一戶人 虛土莊 克里亞 黃沙梁 第十段 我獨自過掉的幾種生活 墻洞 老鼠 第十一段 我當村長那幾年 比我更老的人全糊涂了 我把路移到荒野上 能人又成堆出來 我孤單一人站在童年 第十二段 虛土梁上的事物 影子 天空的大坡 村莊的勁 村長 把時間絆了一跤 給太陽打個招呼 第十三段 麥子熟了 每個人都在等一個東西 無邊無際的糧食 賣磨刀石的人 誰在夢中使喚我 那塊麥地是誰的 車戶 第十四段 虛土莊的最后一件事 我們都在等你回來 弄清村里的事 這個村莊長著二百零七只眼睛 夢像一座座高大的墳?zāi)?br/> 我又聽到那群女人說話 我聽到了七陣哭喊聲 天亮了又亮了 家里早就沒人了 我想給他們說說晚上的事 第十五段 一個早晨人全走光 每年都有一兩個人留在去年 夜晚是一架黑車 那邊的人 一個人的影子長大成長夜 我從外面回來 一個早晨人全走光 終于輪到我說話了 荒野從沒埋掉一個人 我在遠方哭我聽不見 結(jié)尾 樹葉塵土 向夢學(xué)習 再版后記第一段我五歲的早晨 我在慢慢認出度過我一生的那個人 你讓我看見早晨。你推開門。我一下站在田野。太陽沒有出來,我一直沒看見太陽出來。一片薄光照著麥地村莊。沙漠和遠山一樣清晰。我仿佛同時站在麥地和遠處沙漠,看見金色沙丘涌向天邊,銀白的麥子,穗挨穗簇擁到村莊,要不是院墻和門擋住,要不是橫在路邊的木頭擋住,麥子會一直長上鍋頭和炕,長上房。 那是我永遠不會嘗到的一季夏糧。我沒有眼睛。母親,我睜開你給我的小小心靈,看見唯一的早晨,永遠不會睡醒的村莊,我多么熟悉的房頂,晾著哪一個秋天的金黃苞谷,每個棒子仿佛都是我親手掰的。我沒有手,沒有撫摸你的一粒糧食。沒有腳,卻幾乎在每一寸虛土上留下腳印。這里的每一樣?xùn)|西我都仿佛見過無數(shù)次。 母親,是否有一個人已經(jīng)過完我的一生。你早知道我是多余的,世上已經(jīng)有過我這樣一個人,一群人。你讓我流失在路上。你不想讓我出生。不讓我長出身體。世上已經(jīng)有一個這樣的身體,他正一件件做完我將來要做的所有事情。你不想讓我一出生就沒有事情,每一步路都被另一個人走過,每一句話他都說過,每個微笑和哭都是他的,戀愛、婚姻、生老病死,全是他的。 我在慢慢認出度過我一生的那個人,我會知道他的名字,看見他的腳印,他愛過的每樣?xùn)|西我都喜愛無比。當我講出村子的所有人和事,我會知道我是誰。 或許永遠不會,就像你推開門,讓我看見早晨,永遠不向中午移動的早晨。我沒有見過我在太陽下的樣子。我可能一直沒有活到中午。那些太陽下的影子都是別人。 五歲的早晨 我五歲的早晨,聽見村莊里的開門聲,我睜開眼睛,看見好多人的腳、馬腿,還有車轱轆,在路上動。他們又要出遠門。車輪和馬蹄聲,朝四面八方移動,踩起的塵土朝天上飛揚,我在那時看見兩種東西在遠去。一個朝天上,一個朝遠處。我看一眼路,又看天空。后來,他們走遠后,飄到天上的塵土慢慢往回落,一粒一粒地落。天空變得干干凈凈,但我總覺得有一兩粒塵土沒有落下來,在云朵上,孤獨地睜開眼睛,看著虛土梁上的村子。再后來,可能多少年以后,走遠的人開始回來,塵土又一次揚起來。那時我依舊是個孩子,我站在村頭,看那些出遠門的人回來,我在他們中間沒看見我,一個叫劉二的人。 我在五歲的早晨,突然睜開眼睛。仿佛那以前,我的眼睛一直閉著,我在自己不知道的生活里,活到五歲,然后看見一個早晨,一直不向中午移動的早晨?匆姷厣系哪_印,人的腳和馬腿。村子一片喧嘩,有本事的人都在趕車出遠門。我在那時看見自己坐在一輛馬車上,瘦瘦小小,歪著頭,臉朝后看著村子,看著一棵沙棗樹下的家,五口人,父親在路上,母親站在門口喊叫。我的記憶在那個早晨,亮了一下。我記住我那時候的模樣,那時的聲音和夢。然后我又什么都看不見。 我是被村莊里的開門聲喚醒的。這座沉睡的村莊,可能只有一個早晨,剩下的全是被別人過掉的夜晚和黃昏。有的人被雞叫醒,有的人被狗叫醒。醒來的方式不一樣,生活和命運也不一樣。被馬叫醒的人,在遠路上,跑順風買賣,多少年不知道回來。被驢叫醒的人注定是閑錘子,一輩子沒有正經(jīng)事。而被雞叫醒的人,起早貪黑,忙死忙活,過著自己不知道的日子。虛土莊的多數(shù)人被雞叫醒,雞一般叫兩遍,就不管了。剩下沒醒的人就由狗呀驢呀豬呀去叫。蒼蠅蚊子也叫醒人,人在夢中的喊聲也能叫醒自己。被狗叫醒的人都是狗命,這種人對周圍的動靜天生擔心,狗一叫就驚醒。醒來就警覺地張望,側(cè)耳細聽。村莊光有狗不行,得有幾個狗一叫就驚醒的人,白天狗一叫就跑過去看個究竟的人。最沒出息是被蚊子吵醒的人,聽說夢的入口是個喇叭形,蚊子的叫聲傳進去就變成牛吼,人以為外面發(fā)生了啥大事情,醒來聽見一只蚊子在耳邊叫。 被開門喚醒的,可能就我一個人。 那個早晨,我從連成一片的開門聲中,認出每扇門的聲音。在我沒睜開眼睛前,仿佛已經(jīng)認識了這個村子。我從早晨的開門聲中,清晰地辨認出每戶人家的位置,從最南頭到北頭,每家的開門聲都不一樣,它們一一打開時,村子的形狀被聲音描述出來,和我以后看見的大不一樣,它更高,更大,也更加喑啞。越往后,早晨的開門聲一年年地小了,柔和了,聽上去仿佛村莊一年年走遠,變得悄無聲息,門和框再不磨出聲音,我再不被喚醒。我在沉睡中感到自己越走越遠。我五歲的早晨,看見自己跟著那些四十歲上下的人,去了我不知道的遠處。當我回來過我的童年時,村子早已空空蕩蕩,所有門窗被風刮開,開門聲像塵土落下飄起,沒有聲音。 我不長大,不行嗎 他們說我早長大走了,我不知道。我一個人在村里游逛,我的影子短短的,腳印像樹葉一片片落在身后。我在童年呆的時間仿佛比一生還久。村子里只有我一個五歲的孩子,不知道其他孩子去哪了,也許早長大走了。他們走的時候,也沒喊我一聲。也許喊了我沒聽見。一個早晨我醒來,村子里剩下我一個孩子。我和狗玩,跟貓和雞玩,追逐飄飛的樹葉玩。 大人們扛锨回來或提鐮刀出去,永遠有忙不完的事。我遇見的都是大人。我小的時候,人們?nèi)L大走了,車被他們趕走了,立在墻根的鐵锨被他們扛走,牛被他們牽走,院門鎖上鑰匙被他們帶走。他們走遠的早晨,村子里只剩下風,我被風吹著在路上走。他們回來的傍晚風停了,一些樹葉飄進院子,一些村東邊的土落在村西。沒有人注意這些,他們只知道自己一天干了些什么,加了幾條埂子,翻了幾畝地,從不清楚穿過村莊的風干了些什么,照在房頂和路上的陽光干了些什么。 還有我,一個五歲的孩子干了什么。 有時他們大中午回來,汗流浹背。早晨拖出去的長長影子不見了,仿佛回來的是另一些人。我覺得我是靠地上的影子認識他們的,我從沒看清他們的臉,我記住的是他們走路的架勢、后腦勺的頭發(fā)和手中的農(nóng)具,他們的臉太高,像風中的樹梢,我的眼睛夠不到那里。我一般從肩上的鐵锨認出扛锨的人。聽到一輛馬車過來,就知道誰走來了。我認得馬腿和蹄印,還有人的腳印。往往是他們走遠了,我才知道走掉的人是誰。我沒有長大到他們用舊一把鐵锨,使壞一輛車。我的生命在五歲時停住了。我看見他們一歲一歲地往前走,越走越遠。他們從我身邊離開的時候,連一只布鞋都沒有穿破。 我以為生活會這樣不變地過下去,他們下地干活,我在村子里游逛。長大是別人的事,跟我沒關(guān)系。那么多人長大了,又不缺少大人,為啥讓所有人都長大,去干活。留一個沒長大的人,不行嗎?村里有好多小孩干的活,鉆雞窩收雞蛋,爬窗洞取鑰匙。就像王五爺說的,長到狗那么大,就鉆不進兔子的洞穴。村子的一部分,是按孩子的尺寸安排的。孩子知道好多門洞,小小的,遍布村子的角角落落。孩子從那些小門洞走到村子深處,走到大人從來沒去過的地方,走到大人從來沒經(jīng)過的年月。后來,所有人長大了,那些只有孩子能進去的門洞和門洞里的世界,便被遺忘了。 大人們回來吃午飯,只回來了一半人,另一半人留在地里,天黑才回來。天黑也不一定全回來,留幾個人在地里過夜。每天都有活干完回不來的人,他把勁用光了,身子一歪睡著在地里,就算留下來看莊稼了。其實莊稼不需要看守,夜晚有守夜人呢。但這個人的瞌睡需要莊稼地,他的頭需要一截田埂做枕頭,身體下需要一片虛土或草葉當褥子。就由著他吧。第二天一早其他人下地時,他可以扛著锨回家。夜晚睡在地里的人,第二天可以不干活。這是誰定的規(guī)矩我不清楚。好像有道理,因為這個人昨天把勁用完了,又沒回家吃飯。他沒有勁了。不管活多忙,哪怕麥子焦黃在地里,渠穿幫跑水,一個人只要干到把勁用完,再要緊的事也都跟他沒關(guān)系,他沒勁了。 我低著頭看他們的鞋、褲腿。天太熱了,連影子都躲在腳底下,不露頭。我覺得光看影子不能認出他們,就抬頭看褲腿、腰。系一條四指寬牛皮腰帶的是馮七,一般人的腰帶三指寬。馬肚帶才四指寬。有人說馮七長著一副馬肚子,我看不怎么像,馬肚子下面吊一截子黑錘子,馮七卻沒有。 兩腿間能鉆過一只狗的是韓三,他的腿后來被車軋斷,沒斷的時候,一條離另一條就隔得遠,好像互不相干,各走各的。后來一條斷了,才拖拉著靠近另一條,看出它們的關(guān)系了。我好像一直沒認清楚他們腰上面那一截子。我的頭沒長過他們的腰。我做夢夢見的也都是半截子的人,腰以上是空的,很模糊。天空低低壓下來,他們的頭和上身埋在黑云中,陽光貼著地照,像草一樣從地上長出來。 “呔,你還沒玩夠,你想玩到啥時候?” 我以為是父親,聲音從高處摜下來,卻不是。 這個人丟下一句話不見了,我看看腳印,朝北邊去了,越走越小,肩上的鐵锨也一點點變小,小到?jīng)]辦法挖地,只能當玩具。最后他鉆進一個小門洞,不見了。他是馮三,我認識他的腳印,右腳尖朝外撇,讓人覺得,右邊有一條岔路,一只腳要走上去,一只不讓。馮三總是從北邊回來,他家在路右邊,離開路時,總是右腳往外撇,左腳跟上,才能拐到家。這樣就走成了習慣,往哪走都右腳外撇。要是馮三從南邊回來幾次,也許能把這個毛病改了?墒撬谀线厸]一件事情,他的地在北邊,放羊的草場在北邊,連幾家親戚都住在北邊。那時我想給他在南邊找一件事,偷偷把他的一只羊趕到村南的麥地,或者給他傳一句話,說王五爺叫他過去一趟。然后看他從南邊回來時,腳怎樣朝左拐。也許他回來時不認識家了,他從來沒從那個方向回來過,沒從南邊看見過家的樣子。 這個想法我長大后去做了沒有,我記不清楚。 天色剛到中午,我要玩到傍晚,我們家的煙囪冒煙了再回去,玩到母親做好飯,站在門口喊我了再回去。玩到天黑,黃昏星掛到我們家草垛頂上再回去。 大人們談牲口女人,買賣收成。他們坐在榆樹下聊天時,我和他們一樣高。我站在不遠的下風處,他們的話一陣陣灌進耳朵,他們吐出的煙和放的屁也灌進我的嘴和鼻子。他們坐下來時說一種話,站起來又說另一種話。一站起來就說些實實在在的話,比如,我去放牛了。你把車趕到南梁,拉一車石頭來。我喜歡他們坐下時說的話,那些話朝天上飄,全是虛的,他們說話時我能看見那些說出的事情懸在半空,多少年都不會落下來。 長大的只是那些大人 幾乎每個見到的人都問我:“你長大了去干什么?”問得那么認真,又好像很隨便,像問你下午去干什么,吃過飯到哪去一樣。 一個早晨我突然長大,扛一把鐵锨走出村子,我的影子長長地躺在空曠的田野上,它好像早就長大躺在那里,等著我來認出它。沒有一個人,路上的腳印全后跟朝向遠處,腳尖對著村子,勞動的人都回去了,田野上的活早結(jié)束了,在昨天黃昏就結(jié)束了,在前天早晨就結(jié)束了。他們把活干完的時候,我剛長大成人。糧食收光了,草割光了,連背一捆枯柴回來的小事,都沒我的份。 我母親的想法是對的,我就不該出生。出生了也不該長大。 我想著我長大了去干什么。我為啥非要長大,我不長大不行嗎,我就不長大,看他們有啥辦法。我每頓吃半碗飯,每次吸半口氣,故意不讓自己長。我在頭上頂一塊土塊,壓住自己。我有什么好玩的都往頭上放。 我從大人的說話中,隱約聽見他們讓我長大了放羊去,扛鐵锨種地,跑買賣,去野地背柴。他們老是忙不過來,總覺得缺人手,去翻地了,草沒人鋤,出去跑買賣吧,老婆孩子身邊又少個大人。反正,干這件事,那件事就沒人干。豬還沒喂飽,羊又開始叫了。尤其春播秋收,忙得騰不開手時,總覺得有人沒來。其實人全在地里了,連沒長大的孩子也在地里了?墒撬麄冞是覺得少個人。每個人都覺得身邊少個人。 “要是多一個人手,就好了! 父親說話時眼睛盯著我。我知道他的意思,嫌我長得慢了,應(yīng)該一出生就是一個壯勞力。 我覺得對不住父親。我沒幫上他的忙。 我小時候,他常常遠出。我沒看見他小時候的樣子。也許沒有小時候。我不敢保證每個人都有小時候。我一出生父親就是一個大人。等我長大—我真的長大過嗎—他依舊沒有長老,我在那些老人堆里沒找到他。 在這個村莊,年輕人在路上奔走,中年人在一塊地里勞作,老年人在墻根曬太陽或乘涼,只有孩子不知道在哪。哪都是孩子,白天黑夜,到處有孩子的叫喊聲,他們奔跑、玩耍,遠遠地聽到聲音。找他們的時候,哪都沒有了。嗓子喊啞也沒一個孩子答應(yīng)。不知道那些孩子去哪了;蛟S都沒出生,只是一些叫喊聲來到世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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