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集舒寒冰創(chuàng)作的岳城人物系列之精粹。那些人物,有的已是傳奇的一部分,從書頁間走來,鉤沉滄桑往事,復活歷史沉默或喧囂的片段;而另一些人,仿佛與你擦肩而過,只是小城街道上一個安靜的路人而已。那座山城,亦真亦幻,有時,它離你很近,面目平淡,不外乎是一座小城而已,然而,在你試圖看清它時,卻又如此的恍惚而迷離,如此的富于個性和氣質(zhì)。 作者簡介: 原名葉衛(wèi)東。出版有《去黑山》《通往河流的門》《心隨網(wǎng)動》《夏日的漫游者》《寄存在故鄉(xiāng)的時光》等近十本散文隨筆集。 目錄: 輯一流年夢翼 去黑山 大虎山 昨夜之鳥 農(nóng)歷的村莊 通往河流的門 大地 秋草 春菜 墓地 挖溝 牛渡 紅廟 秧草路 莊稼地的樹輯一流年夢翼去黑山大虎山昨夜之鳥農(nóng)歷的村莊通往河流的門大地秋草春菜墓地挖溝牛渡紅廟秧草路莊稼地的樹遠去的車棉花地老柳樹五十年祭五月之憶 輯二形色大地江南在下雨觀泉·聽蟬楊橋的水章灣的燈四省一樹花逝去的時光風動冶父山圓照寺龍泉寺白云青鳥獨秀山的石頭上天堂冬山行鮮花地余灣游歷鄉(xiāng)野雨系鮑沖湖山中遇蛇記夏日龍虎山朱備山行記風雪走龍山去江南散步到勝利鎮(zhèn)去冬天里的秋天和春天在秋浦河上尋覓李白詩蹤一九一六年的秋林與花園 輯三都市即景市聲壁虎.船聲靜物兩匹馬走江湖公交上的城市穿過城市的夜晚老人的牌局.西圍墻的磚在古譙樓曬太陽鏡湖初夜美國玫瑰十四區(qū)的蚊子傷痕累累的“財”見面就說再見小區(qū)居民的政治經(jīng)濟學生死程曠 輯四浮生五味北方印象靈山浮生記流逝與生存在路上遙望家園父親的遺言畫室與廚房兒子的打工生活生活需要一點兒思念攀登是對人生的延長每天一片葉子一個人唱歌話語是道門同行之緣臉上的國境線在午夜溫習微笑醉酒的感覺溫泉公墓?jié)O者之死我為什么當不了梭羅故鄉(xiāng)總在遠方一個老農(nóng)的生活剪影給自己畫像在北方的北屋里拾掇文字(后記) 輯一流年夢翼去黑山這件事情我已經(jīng)想了三十年。一個我自己給自己提出的,至今仍難于回答的問題。想象中一只大眼年復一年在凝視著我。時間使我的想象生發(fā)和剝落,正如蛇每年到了一定時日的蛻皮——蛇逐次變粗,呈現(xiàn)嫩肉的蛇身就對洞穴又有了新的空間感。但我的問題歸根結(jié)底又和蛇不同,我只是在想象中蛻皮,我卻無法看見新鮮的軀體以及通往某種深處的洞穴。我甚至覺得我離某種可捉摸的、有形的輪廓越來越遠。那時我八九歲,在八九月間的暑假里。也只能是這一段時間,因為在此之前,我類似于東北黑土地上的一棵莊稼,雙腳幾乎很少踏出過我出生的這處東北小鎮(zhèn)的世界。小鎮(zhèn)叫大虎山,在遼寧省的錦州和沈陽之間。大蔥蘸醬、高粱米飯窩窩頭,還有酸菜餡餃子;人們說起話來“干啥(ha)干啥(ha)”的,耿直爽朗,這就是我今日對小鎮(zhèn)所能回憶起來的一些事物。我這個有著一些南方血統(tǒng)的男孩十歲之前就生長在這里。在這種本鄉(xiāng)本土的小鎮(zhèn)上的一個保留著相當多南方生活習性的家庭里生活。寫到這里,我發(fā)現(xiàn)我需要交代的東西越來越多,正像在地上挖土,卻挖出汩汩不息的水來。我決心不再交代,因為這些煩瑣的情節(jié)總是擾亂本來意義上的挖掘。那次去黑山是在一個午后。我更小的時候,大人帶我去過黑山,因此我獨自一人就很自信地走上了那條通往黑山的土石公路。我想我此前和此后都沒有跟父母說起過我的那次黑山之行。我也沒有讓小伙伴陪我一起去。家人說我小時候圓胖臉、大頭,乍看上去胖,身上其實沒什么肉;走起路來身體像沒組裝好,一搖一晃的,腳提不高,老是蹚起路上的塵土——這大致也就是我那時從大虎山走向二十里外的黑山的情景。吃食對于當時的我來說,可能是黑山之行的最大誘惑。饑荒的歲月已經(jīng)臨近,如同風暴開始在天邊肆虐。家里的兄弟姐妹們?yōu)榫忠粋烤在爐子上的土豆而爭吵不休。現(xiàn)在要我描述北方平原上秋季莊稼的宏大氣度以及濃稠的氣息已很困難,時間如極厚的玻璃板間隔著我的記憶。但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城墻一般的莊稼地里幾棵怪異的玉米或一棵奇特的高出同類的高粱。在我去黑山的許多相互重疊的念頭中,尋找?guī)卓酶吡换蛴衩卓隙ㄊ悄X海中最先涌起的浪花。我向著黑山的方向走。午后的田路上除了莊稼的投影幾乎見不著一個人,作為文明象征的公路給野性的莊稼擠弄得可憐巴巴。莊稼地沒有止境的單調(diào)的青綠讓人憋悶。莊稼縫隙中的天空甚至也被映綠。一兩朵淡淡的白云滾過高粱尚在生長的穗梢。走出幾里路后,我越來越多地打量公路兩邊的莊稼。我先是尋覓“怪玉米”。這種玉米大約由于基因變異,不生穗子,但是莖干生出一些菌孢之類的東西,漆黑如墨,吃到嘴里類似南方的茭瓜,可是要清香得多。而高粱中有又高又粗卻不結(jié)果實的公高粱,它的稈子汁水很甜,北方人叫“甜桿”,吃起來不亞于甘蔗。 莊稼相比于小小的我,是極為高大的。如果誰當時從天上向下望,看到的我一定只是莊稼空當處一個蠕動著的小動物罷了。我就在這樣地游移,幾乎沒有時間的概念,而只感覺到一個綠色的大盒子總在遮罩住我,卻始終走不出去。我吃了玉米的菌孢,吃過之后,用手去抹嘴,手也便黑烏烏的了。我還費力地折了一根甜稈,扛在肩上,邊走邊嚼著它腥甜的汁水?诟沟目鞓分,卻開始有一種精神上的不安隱隱襲來。莊稼地深處某些難以解釋的聲響讓我驚懼。離家越遠,這種驚懼越容易產(chǎn)生。我想到野獸;也想起以前聽大人說起的一則流言:有個人拐子,從海邊走來,手上有麻藥,摸了哪個小孩的頭,那小孩就昏昏沉沉地給拐走了。有段時間,我和鎮(zhèn)上所有的小孩都警覺地不讓陌生人摸我們的頭。頭腦就是我們童年的一切。我的腳還在向黑山邁動,心里卻開始猶豫不定,如果不是黑山還在那里全力地誘惑著我,我可能已經(jīng)向回走了。這也是一個和食物有關(guān)的誘惑。黑山是一座不大的縣城;蛟S是給大莊稼蓋住了,黑山之行自始至終我沒見到什么山,更別說黑的山了。黑山和我最直接的聯(lián)系是,我的一位三姑姥姥就在那里。這位三姑姥姥唯一的女兒已經(jīng)出嫁,自己和老伴兒住一所單門獨院。她來大虎山時,總帶著花生、紅棗、黏餑餑等許多好吃的,讓我們大吃一頓,并且吃過很久還念念不忘這位三姑姥姥。父母帶我到她家的時候,她同樣從壇壇罐罐里抓出各種好吃的招待我們。她那些壇壇罐罐在我眼里簡直是一些神奇的童話。我恨不得吃光這些童話。我還不懂得看望親戚這一說,我就是奔著三姑姥姥的好吃食去的。我想象著許多自己感動得要流淚的場面。三姑姥姥見到我,一定先大吃一驚,接著張開沒牙的嘴巴哈哈大笑,噎住了,連咳連說“這老葉家的孩子哇……”。對這位常常穿大藍布衫,長長臉的三姑姥姥,我母親的評價是世上再沒有比她更真心實意的人了。我當時去黑山肯定也是憑著孩子特有的直覺,我知道我將享受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幸福。公路上的人和車馬逐漸多了起來,一二處似曾相識的景物使我知道黑山快到了。我見到一棵大樹,就走過去磕掉鞋上的塵土。我的腳掌酸脹,并且腳底鼓出了泡。寫到這里,事件的脈絡(luò)已越來越清楚。問題的核心部分正在開始顯現(xiàn)。由我自己發(fā)射的我像一支羽箭一樣飛近了黑山。后面總歸要有結(jié)局。當然我根本沒有想到一種叫做“結(jié)局”的事件或形態(tài),也會演繹出一個終生難以回答的問題。我走進黑山縣城,卻似乎沒有什么東西留在我的記憶里。現(xiàn)在回想起來,腦海深處只有類似南方洪水那種一片渾黃的印象。一堵堵土墻分割出的胡同塵土飛揚,幾棵老樹的葉子上也落著一層黃灰。也許對那時的我來說,縣城并不存在,縣城只有我三姑姥姥家的那所小院。就這樣,我肚里很餓、精神亢奮地來到了三姑姥姥的小院門口。半下午的太陽光斜披在木紋清晰的門上。墻頭垂下一串金黃的倭瓜花,還有飽滿的葫蘆什么的。我似乎已聞到三姑姥姥院內(nèi)飄出的溫馨氣息。我鼻孔開始發(fā)酸,眼眶里也好像有止不住的淚花。小院里有輕微的腳步聲,是三姑姥姥或三姑姥爺,似乎正向院門走來。我等待著門被打開,激動地想喊?墒情T并沒開,院子里的人取了樣什么東西,又走回屋里去了。 接下來當然應(yīng)該是我敲門了,我走到離門很近處,腳尖觸著了門,甚至覺得胸腔里過于激動的心跳也在彈打著門板了。此時敲門已不需什么意識來指導了,但奇怪得很,另一種未曾想到的、似乎來自幽冥深處的意識突然出來了。它頑固地不讓我去敲門。手的本能試圖抗拒這種意識,但我的腳卻一點點地退離門板。我煩惱、張惶,臉上燒灼,一瞬間,我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深淵上空甩動。我安慰自己:靜靜心,靜靜心再來敲門……這之后我卻始終沒再敲門。我在小院門外徘徊,在一種惑然中,我反復說服自己去敲門。我差點哭了,好像為自己不能去敲門而羞恥,但每一次鼓起的敲門的沖動,都使得我離敲門的實現(xiàn)越遠。我不知是怎么回事。好久之后,我像來時一樣,灰溜溜地走上了回大虎山的路,莫名其妙地沉溺在失敗的感覺中,連人拐子的事也給忘了。這件事情清楚地烙印在我的記憶中,在少年、青年到中年的漫長歲月里,我經(jīng)常想到這件事。到底是一些什么樣的因素,能使一個人的思維發(fā)生如此突然的逆轉(zhuǎn)呢?但即使從大人的角度去揣測孩提時的行為也是相當困難的。我想,當時的我也許是怕被開門之后巨大的幸福感湮沒和窒息。我害怕瞬間爆發(fā)的激情。而我后來的人生也都驗證了這點。問題是這種逃避激情(或別的什么)是由于某些偶然因素而發(fā)端,還是與生俱來的呢?我說不準。只能說,這次遭遇開始顯示我后來的人生端倪?傊,這一道沒有踏進的門,也注定了我一生再也不能進入。因為在我十歲時,我們舉家遷到南方。我再也沒有去過北方。三姑姥姥也在很多年前就逝去了;蛟S就從那次起,我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一種好的機緣的門,甚至微笑著的門,也習慣性地在門外徘徊。似乎是兔子在裝著誘餌的機關(guān)前徘徊。看來我在我之前的冥冥之中,曾有過當兔子的經(jīng)歷。這也注定我一生永遠要站在門外。妻子分析說,(不敢敲門)是膽子小,她說得有道理。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我要敲門的時候,一種強烈的羞恥心(或叫不好意思)突然阻止了我。試想,跑了幾十里路,而只懷著想吃的念頭,這還不足以讓羞恥之心在意識中猛地顯現(xiàn)出來嗎?小院門外的片刻陽光,竟是我記憶中永恒的黑山了。至今我還在走向黑山,那視覺中沒有,也永遠到達不了的山。 大虎山大虎山還在。它既是鎮(zhèn)名也是山名。但我寫的大虎山只是往昔的大虎山,坐落在我童年中的大虎山,F(xiàn)在的大虎山怎么樣了呢?我偶爾會不加節(jié)制地想象。想象無從驗證。我想這和我們試圖尋找一只霧中飛鳥差不多。關(guān)于大虎山的記憶和我在某一個晴日拂去居室的灰塵很相似。破窗而入的陽光代表一種現(xiàn)實,而在光影中起飛或下落的塵埃,你卻說不上它有多么久遠。是的,記憶中的大虎山對我的進入,往往都提供了很大方便,不須遵守時間序列,也不受場景的限制,你想進入,那么便不管是由白日的遐想還是深夜的夢境,你盡管進入好了。當然進入本身總歸隱含著路的意味。于是,一條或幾條鋼軌就轟鳴著穿透視野?隙▌傆谢疖囻Y過,鋼軌還在微微戰(zhàn)栗。我在軌道的牽引下去遠方,去沒有盡頭的盡頭。遠方的大虎山和孩童的我,就在那等待現(xiàn)在的我。接著我們?nèi)跒橐惑w。我充滿著對大虎山的疑問,到底哪座山才真正叫大虎山?或許小鎮(zhèn)周圍的群山都叫大虎山?不過我首先緩緩降落的是鎮(zhèn)中的一座小山。一個關(guān)于書包的模糊而又清晰的造型。書包陪伴我們是這樣的久,它不像是挎在肩膀上,倒像是給鉚焊在身體的某一處器官上。我就是這樣背負重量似乎超出自身的書包在小山上走。一端的山腳是家,另一端則是山后的學校。我每天用雙腳感受這座小山的弧度。我不記得往遠處看到些什么,現(xiàn)在我猜測當時看到了小鎮(zhèn)的全貌,以及大片莊稼地后面拱出來的群山?傊敃r只是一年級小學生的我,肯定談不上從風景中汲取詩意。我只留意身邊的、屬于感官或本能的東西。小山上有一塊大石頭,石頭朝向天空的一面有一個洼坑,里面有些水,別人告訴我這塊石頭叫“王八石”——據(jù)說在某些時刻,會有王八爬到洼坑里曬太陽。所以每天我經(jīng)過王八石時,都要流連良久,我想逮著那個王八。我不知道傳說中的王八是永遠逮不著的,每天在洼坑里曬太陽的,只是一個虛幻的王八。但這個虛幻的王八對于我的童年來說,也許比有形的王八印象更深。所以我們大可不必總認為憑空想象的東西只跟風一樣煙消云散。我們應(yīng)該記住,那些想入非非的大人或孩子是有尊重價值的。對于山后邊的小學校,現(xiàn)在我的印象竟是如此淡漠。多年以來,只記住那所學校一位女教師對我父母這樣說起我:你們的兒子不愿跟女同學手拉手跳舞,封建思想很嚴重。當然,我在這所學校二年級沒念完就隨父母遷徙他鄉(xiāng)了,這使得女教師無法最后完成她的評價。真的,這句話概括不住我的一生。很多年前,我就不再回避一個世界一樣地回避女孩子的手了。接著的場景是冰河。在大虎山的冰河的上空,我覺得自己也長出了冰雪那樣白亮的翅膀。我的眼睫毛上有一層霜翳。先是夜晚。北風和大雪。雪光甚至穿越深夜的窗戶,透進了房間。雪停的早晨,一輛膠輪馬車拉著貨物,走過冰河。趕車人穿戴皮衣皮帽,雙眼給雪光刺得瞇縫著。他一聲不吭,袖著手,臂彎夾著馬鞭子,嘴里呼出的白汽和馬呼出的白汽融為一道。馬車碾過,冰面上留下兩道轍印。我們——大虎山鎮(zhèn)歷來的孩子們,總是緊跟在這兩道轍印后出現(xiàn)。載重的馬車已為我們檢驗過冰層的堅固程度。于是,溜冰的孩子在空中飛落時瞬間的慣性的力量,以及太陽在冰上電弧一樣的折光,都不再令人擔心冰面會斷裂。而我,并未留意過由水凝凍成冰后小河的沉重。我放低身體重心,蹲或坐在一塊簡陋的小滑板上,兩手各執(zhí)一根剝?nèi)プ蚜5挠衩仔景。這芯棒就是我的雪杖。我撐著它,滑板供奉著我,在沒有什么彎轉(zhuǎn)的冰河上飛馳。那時,我會向前滑出很長距離,但遠方的感覺總是在身后,后腦勺上有一雙大眼盯著漸漸迷失的家園。我的思維遨游在不受物理時空分割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呈現(xiàn)著一些也許永不衰老的特征,諸如胡同、火炕、風箱以及搟面杖等等,還有鉛一樣灰黑的人,一茬一茬地沉溺進時間深處。我走進小鎮(zhèn)一個平淡的日子,在兩條胡同相交的十字路口,我看到我蹲在上面仰望大人和天空的一個老榆樹樁。這個老榆樹樁曾墊高一個孩子的生命。在夏天午后和黃昏之間的時刻,老榆樹曾經(jīng)有過的樹蔭下,小鎮(zhèn)上的各色人等會在這里聚留一忽,以自己的言語來勾勒小鎮(zhèn)灰淡的存在。我總是恍惚而清晰地記得一個滿天黑云、暴雨將至的午后。也許我剛從午睡中醒來,很恍惚地竄進榆樹樁邊的大人堆里。黑云正在天空無限度地膨脹;我的眼球也感到非常酸澀。小鎮(zhèn)上時而可見從云縫掙脫出來的幾縷猙獰陽光。龍,龍在攪水!突然有人指著天空,急促、驚懼地叫喊。所有人的脖頸一齊轉(zhuǎn)動,目光奔向他所指的方向。接著一個個石雕像一樣地沉默了。只在人群外圍還有人在大聲地向小鎮(zhèn)上其余的人宣告:龍攪水,快看龍攪水!我本能地感覺到這是人世從未有過的奇跡出現(xiàn)了。但我在大人們都說看見龍攪水的那一角天空卻什么也見不著。只有云。我干著急。而大人們在領(lǐng)受某種神圣的震動之后,已恢復了世俗的傳奇的心情,在仔細數(shù)落龍身龍尾還有龍須龍睛。只有我看不見龍,我感到一種掉進地縫般的急躁和孤獨。直到大雨猛然噴瀉而下,轟跑了所有的人,我還在恍惚當中。我覺得我被世界遺棄了,向小鎮(zhèn)顯示了某種真相的世界唯獨把我排斥在外。從當時到現(xiàn)在確切地說我并沒有真正地把握大虎山。我只能想象它如同我到過的許多山一樣,有林泉幽鳴,有鳥蝶蹁躚,還有山鬼一般的石頭。它淹沒在許多山之間,它也就如同不存在一樣。實際上多年之后,我在想到“大虎山”這一地名的時候,緊接著潛意識中一定會滑過“饑餓”的念頭。這是不可避免的,而且隨后關(guān)閉所有溫馨回憶的旋鈕,也必然是饑餓。大虎山——饑餓,這種思維聯(lián)系大約只是我人生中特有的,正像人自身的陰影,與生俱來,無法甩脫。因為我是在童年,在饑荒的某種高度上遠離了大虎山。最終的日子恰是刻痕最深的憶念。這才是我的高高的大虎山。而我的視野中最近處是一個盲者。由于日復一日的饑餓,他在奇怪地呼吸,在絕望之中四處尋摸。他骨瘦如柴,只有眼球還在眼皮底下隆凸。他讓我就近地感受到殘酷以及毛骨悚然,也讓我想到我在別人眼里的饑餓之相,從而一生對食物形成一種奇特的欲念和意識。盲者餓死了,很多別的試圖像他一樣完成自己人生長度的人也像他一樣死去,在饑餓之山上滾落下來。平原上就增加了許多窩窩頭般的墳丘,焚燒的冥紙牽扯出縷縷人間煙火氣。關(guān)于大虎山,我不知道還要說些什么,或者說要講的還很多,但都擁擠在思路上。如同記憶中的大虎山一樣,有時我不知道我是誰,我們?nèi)绾蝸淼竭@個世界。但每天早晨醒后我第一個念頭肯定是:今天我們吃什么?1 昨夜之鳥好多次,鳥都是隨著夜晚的消失而消失。有鳥翼扇動的夜晚在我的印象里是一種更幽深更廣闊的黑暗。鳥的沒有明確時間標記的運動拓延了黑夜世界的空間。但只有白晝到來,我才能比較客觀冷靜地意識到,那些鳥就是鳥,而不是別的一些什么。我這里說的都是少年時代的感覺,潛隱在往事回憶之中的感覺。那時在鄉(xiāng)村,家居的茅草屋坐落在村莊的邊緣,面對的是一片曠野。茅屋很矮小,屋頂?shù)牟萦殖拈軌吪⑾聛恚莅l(fā)一樣隨風飄蕩,門窗都給遮住大半,所以進進出出時,我常常會有一種鳥窩的聯(lián)想。而且,在屋檐邊做窩的麻雀確實比我們家人的數(shù)量要多得多。但在夜晚飛進我的房間的鳥肯定不是這些麻雀。那鳥要大得多,起碼翅膀比麻雀的要大很多。在有些季節(jié),鄉(xiāng)野之夜的露水是如雨滴一樣生發(fā)和墜落的。草屋外面的一切都承受著露水沉沉的浸潤。不知是不是由于露水太重的緣故,就有一只鳥常常進入我住的那間小小庇屋里。至于它是怎么進來的,是從窗戶或門廊的空當處,還是從墻洞里進入,這是我一直沒能證實的問題。因為每個夜晚,我都是給睡眠緊緊包裹住的,直到鳥兒在房間里撲騰很長時間后,我才給驚醒過來。想來鳥進入房間后,由于不辨方位,或是想逮一些蚊蟲做夜肴,所以在房間里飛來飛去,墻壁和別的一些家什卻把它幾乎與生俱來的廣闊空間切割成很小的一塊。它生氣、著急,于是翅膀就很煩亂地扇動著。但在我半睡半醒(或者說在一種不能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正在活著的剎那)時,我卻對鳥的事實上的飛動沒有理性和邏輯的認識,黑暗使我的思維變形。我不認為那些鳥是鳥,而是把它們和鬼魂聯(lián)系到一起。當我還在睡眠深處時,最初的鳥翅聲響顯得遙遠而輕微;越來越近,猛然繃緊了人只要活著就時時難得安然的心弦。我一下聯(lián)想到是鬼魂穿透了什么而逼近到我蟄伏的小小空間里來,一股冷風掃刮了蚊帳的外緣,也滲浸到我的半邊臉頰上(不知為什么,我總是把鬼魂想象得很老邁)。接著支在空中的帳竿也被觸碰得一晃。此時,我已完全脫離原先的夢境,心怦怦跳,人不覺地把頭縮進被窩里去。我試圖逃避,但心跳聲使被窩這個狹小的世界更顯得動蕩不安,而且我也不能讓自己相信真正躲開了鬼魂。實際上,鬼魂已在發(fā)怒了──翅翼啪啪地撞擊著墻,從離地很近處一直響到房頂,越來越高,似乎高到了極限,一下子把房頂綻裂,射到外面去了。天、地和我的心都像突然產(chǎn)生某種反作用似的靜默了一會兒。我在急切地尋找墻那邊家人的鼾聲,以此來幫助自己脫離孤獨。但實際上辦不到,夜晚的一層一層黑暗已使得空間變得無限遙遠。這大約就像活人和死人之間的距離一樣遙不可及。鳥翅也扇打著墻壁高處的蛛網(wǎng)和塵灰。有一種紛紛揚揚的東西透過了蚊帳,嗆得我想咳嗽。鳥(對我來說仍是鬼魂)已降臨到頭頂?shù)膸じ蜕,我覺得它正在注視著我的五臟六腑,似乎算計著該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