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從未隱藏它的智慧與啟示。下雨的時刻,歡喜的人看來是甘霖,悲傷的人看來是眼淚心清的人看來是醍醐、心濁的人看來是酸雨……雨何嘗有什么隱藏呢?在我們生活的四周,充滿了美好,也充滿了情意,在我們生命的歷程,充滿了生生之機,也充滿了洋洋之趣,那是因為敏銳的品位使一切普通的都變?yōu)槊肋M而使心性變得神奇、浪漫、古典。 作者簡介: 林清玄,從小喜歡爬高,身手矯捷,曾為了看風景,從樹上、塔上、山頂上摔落,傷痕累累,幸得老天愛護,平安長大。好讀書,小學三年級以后,每天一定要抱著一本書,才睡得著;每天一定要讀到一段好文章,才肯睡覺。與動物、植物特別相親,中學時代,讀到蘇東坡詩句“鉤簾目錄: 自序:白孔雀的心 林間 蜉蝣抒情 國王的菩提樹 海潮音 吸恨石 黃楊發(fā)花 春風沉醉的晚上 如果人人呼喚 信天游 天國的護照 尋找“正山小種” 涌泉 仰望星空吧 移動的赤壁自序:白孔雀的心 林間 蜉蝣抒情 國王的菩提樹 海潮音 吸恨石 黃楊發(fā)花 春風沉醉的晚上 如果人人呼喚 信天游 天國的護照 尋找“正山小種” 涌泉 仰望星空吧 移動的赤壁 松樹林中的參天芭蕉 寫在石上的詩 做好心,來照路 一葉 一個遙遠的阿拉伯王 只對個人,不得報銷 一元的襪子 唱著詩歌的細胞 為藝術而生,為愛而活 創(chuàng)作小語吸恨石 如果酒是香甜, 我要與它同飲歡暢; 如果酒是苦澀, 我也要分享它的苦杯。 ——王爾德 我收藏許多石頭,最寶愛的是一顆黃蠟石。 這黃蠟石最早的主人是張大千,張大千的石頭怎么會跑到我的手里呢? 話說張大千旅居在巴西的時候,自辟了一個林園“八德園”,大千居士喜歡奇石、松鶴、蓮花,他住的地方自然種蓮、植松、養(yǎng)鶴、滿布奇石。 后來,張大千移居到美國洛杉磯,新居在千里之外,奇石、松鶴、蓮花都無法帶走,只好放在巴西。 幾年之后,畫家朋友吳炫三到巴西開畫展,抽空去看看八德園。到了八德園大吃一驚:園林久未整理,早就殘破了,蓮花枯萎,青松凋零,仙鶴飛去,奇石蒙塵……吳炫三看到一代大師的居所破敗至此,非常傷心感慨。 這時看見園林中的石頭,或玄奇、或秀逸、或崢嶸、或淡雅,拍去灰塵后,美不勝收,他告訴我說:“不愧是張大千,他收藏的石頭,個個是瑰寶,只是一般人看不出來。” 吳炫三詢問當地人,找到屋主,想向屋主買一些石頭回來供養(yǎng)。確實,石之精者擺在案上,自有神靈,總會讓人生起膜拜的心。 萬萬沒想到,巴西屋主竟然說:“我正在為如何丟掉這些石頭傷腦筋呢,你喜歡就全部帶走吧!” 吳炫三表情淡淡,內心卻欣喜若狂,立刻請了一部貨車,把所有的石頭運往碼頭,裝上貨柜,運回臺灣。 這批張大千的石頭歷經海上三個月的航行,才運回臺北。開箱的時候,吳炫三邀請我去欣賞,并且慷慨地說:“你喜歡什么石頭,就拿去吧!” 我雖然愛石如癡,但知道石頭的寶貴,和愛石者的心情,所以,只選了最小的一顆,五公斤重的黃蠟石。 看起來瘦小,抱起來沉重;看起來素樸,摸起來細致,遠看黯淡,近看明朗……這真是一顆美麗的石頭。 我經常摩搓、愛撫那塊石頭,想到因緣多么不可思議,張大千的石頭轉來轉去,經過多年的時空,成為我最喜歡的藏石。 想到大千居士居住在臺北摩耶精舍時,我曾有緣得見,后來又寫了一本書《白髯三千丈》。當時陪我去的朋友,一直慫恿我收藏一幅大千的畫作,張大千夫人也答應以超低價賣一幅給我?珊弈菚r我還是窮作家,所有的存款加起來還買不起一幅張大千打折又打折的畫作。如果當時買了那幅畫,現在有超過三十倍的增值了。 畫作雖然無緣,佳石卻是有緣;收藏雖然有恨,心中卻是無憾。 我為那顆張大千的石頭,取名為“吸恨石”。 當我的寫作遇到了瓶頸,我喜歡摩搓那顆“吸恨石”,想到大千先生一生的創(chuàng)作,質與量都到了無法計算的地步,創(chuàng)作從來不輟,無論喜怒哀樂、家國動蕩,都不影響他的創(chuàng)作。 有一次,我到四川青城山旅行,特別去看張大千的青城山別苑。當時大千為了躲避日禍,住在青城山的上清宮附近,他每天作畫,隨手就送給青城的道士和朋友,留在當地的就有數百幅畫,帶走的更不知多少。在戰(zhàn)火中,每天都畫數幅畫,平安時,畫作更多。 我的創(chuàng)作又有什么好煩惱呢?不斷去做就是了,我摸著張大千的石頭,心情很快就轉化了。 遇到生活中的困境,或者感到悲傷,或者忿恨不平,或者心情不暢,我也會抱起那顆“吸恨石”。 想到大千先生最喜歡題四個字在賣出的古董或送出的畫作:“別時容易”。別時容易的后面當然是“見時難”。不只是畫作、古董,這人間的一切因緣,不都是別時容易見時難嗎?所以要珍惜眼前的一刻,連悲傷、忿恨、難過都是值得珍惜的,因為“別時容易”呀! 我想到密勒日巴——偉大的西藏密宗上師——有一種能力,把業(yè)障(一切不好的因緣和情境)轉化到木、石、泥土等,甚至使木頭碎裂。我沒有這種能力,但當我撫摸“吸恨石”,感覺到人生無常,許多事雖然凡人無法承擔,但石頭永恒,能承擔世界,仿佛就得到美好的轉化了。 作為一個文學家,“轉化”是多么重要。把生活中的喜、怒、哀、樂,生命中的愛、恨、情、仇,直接寫在紙上,那不是美好的創(chuàng)作,而是要通過一個“轉化”的過程,愛的變成深刻,恨的化為激勵,情的轉成綿長,仇的翻作玉帛,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一切就有了意義與價值。 在自然里學習轉化,隨著石的堅硬、花的柔軟;隨著樹的翠綠、天的蔚藍,隨著云的飄飛、河的流動……處處都能轉化我們的心,使我們更廣大、更深刻,更能看見自己的卑微與渺小。 每在轉化那一刻,就會感受到創(chuàng)作的幸福。 每在轉化過后,就會發(fā)現自己更純粹、更清淳的內在。 看過人生多少故事的“吸恨石”呀!依然優(yōu)美如昔,一如在八德園中蒙塵,也不會稍減它的光芒。 黃楊發(fā)花 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 然亦有學得處,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 成立鄞鄂,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 ——董其昌 種在花盆的一棵黃楊樹,突然開花了。 更精確地說,不是開花,是發(fā)花。因為黃楊樹的花不是一朵一朵開起來,而是一簇一簇如煙火放射出來。 枝葉青翠茂盛的黃楊樹,滿頭滿頸都發(fā)射出白色的花蕊,并有了淡淡的清香,使我有一種莫名的歡喜。在這之前,我從未看過黃楊樹開花,甚至不知道黃楊是會開花的。 這棵只有一尺高的黃楊樹,很難想象已經五十幾歲了,唯有仔細端詳樹干上粗糙的紋理與碩大糾結的根部,才能想象出半世紀的風雨。 如果不看根干,這黃楊的整個感覺依然那么年輕,葉葉青翠、枝枝硬朗,每天都會發(fā)現新抽的嫩枝與新長的葉片。 更不可思議的是,現在有滿樹怒放的花。 這非凡美麗的黃楊樹,是我五十歲生日時,妻子送我的禮物。她說:“五十而知天命,這黃楊樹就一副很知天命的樣子。除了知天命,還有年輕的活力! 妻子知道我喜歡黃楊木,近幾年搜集了一些黃楊木的古董雕件,一尊釋迦,一尊觀音,一件福祿壽三仙,兩只案頭笑獅,還有一對數百年的古畫框…… 黃楊木的古雕件已經愈來愈稀有了,因為黃楊木本來就是稀有的木頭,大部分的雕件又是小件,精巧細致,一向是收藏家的搶手貨。但是我喜歡黃楊木,并不只是為了收藏的價值,是因為黃楊的木質堅硬、細致、光滑,有著非常綿密的紋理。它的顏色古典含蓄,白有一種貴氣。若從美的觀點來看,它不像黃花梨那么富麗,不像黑檀木那么沉重,不像酸枝那樣剛強,也不像檜木那樣柔順,什么樟木、櫸木、榆木更不用說。 以木材之美,顏色之雅,肌里之清觀之,諸木材中,黃楊為第一。 妻子送我一棵活的黃楊樹,我的歡喜是無法形容的,就好像研究琥珀的考古學家,發(fā)現琥珀中夾著的一只蛺蝶,突然飛出,停在案前。 我每天都會坐在黃楊樹前,靜靜地與樹對望,很難相信,就在我出生的時候,那棵黃楊也同時被植入盆中。五十年了,黃楊樹如果長在森林,應該會有人的十倍高,因為受到花盆與泥土的限制,它竟然只長了一尺。它成長的速度以分厘為計,當它想起森林中以丈尺為量的同伴時,不知道有著什么樣的心情? 幸喜,雖然生在小小的盆中,黃楊并不減損美的風姿,它是一棵美麗黃楊的具體微縮,如果它放大,它也是無以倫比的大樹。 花盆限制了它,土地拘限了它,這五十年來,它依然努力地長成一棵美麗的樹,一片葉子也不輕忽,甚至在每年的夏日,它照樣的開花結果。森林中的黃楊,花果比它大了十倍,但它的清雅芬芳卻遠勝于它們,當然它的價值也不會輸給那巨大的黃楊樹呀! 看著黃楊樹發(fā)花,結出三個角的果子,夏日才進入了秋天,我想到這好像是文學與人生的關系。人生是一座巨大的森林,文學則是把森林的大樹濃縮為小小的盆景,文學必然是受限于時代和社會,正如盆景受限于花盆與泥土。 但不論森林中的崇偉巨樹,或是盆景中的低微小樹,我們都可以創(chuàng)造相同的美。 北宋最知名的畫竹名家文同(字與可),最擅長的就是把丈尋之高的竹,畫入尺寸之大的畫幅,而氣勢雄渾不減。 他的好朋友蘇東坡曾寫過一篇《蒷筜谷偃竹記》,談到文同的畫竹: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jié)葉具焉;自蜩腹蛇蚨,以至于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今畫者乃節(jié)節(jié)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 故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執(zhí)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 與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識其所以然。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外不一,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故凡有見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視了然,而臨亨忽焉喪之,豈獨竹乎? 蘇東坡談的雖是竹子,卻也是自己的創(chuàng)作心得。先是要“成竹在胸”,從一寸之萌的小竹子到劍拔十丈的大竹子,都看見它活生生的樣子。在竹子與心手交會的某一點上,創(chuàng)作的靈感是“少縱則逝”,雖然竹子是靜態(tài)的,創(chuàng)作的心卻是活潑生動、要追逐竹子的神韻與美感。創(chuàng)作到了最后的境界則是“心手相應”,這不只是畫竹,而是所有的創(chuàng)作都相通的。 透過藝術家從竹子中取出的一段竹子,如果“心手相應”、“胸有成竹”,就能畫出整個竹林的美! 所以蘇東坡才說文同的竹子:“此竹數尺耳,而有萬尺之勢!” 與文同一樣有名的明代畫竹大家夏仲昭,因為畫竹只畫一枝,一枝而獨秀,常常一圖寫成而萬眾傾服。求畫的人捧著金元寶在門口等著,所以后世的人稱贊他的畫“太常一個竹,西涼十錠金”。 文同的時代也是如此,聽說求畫的人捧著最好的絹等在門口,連門檻都踩壞了,文同氣得把絹摔在地上,說:“我恨不得把這些絹拿來做襪子! 我看著桌上的黃楊開花,總會想起文同和夏仲昭的故事,數寸之萌而有丈尋之勢,一竹中有萬竹的精神,一棵小小的黃楊也正是萬里黃楊的寫照! 生在小島的作家,常有人會認為心胸氣派太小,無法寫出巨作。從天然環(huán)境看來,正像黃楊生于盆中,但是如果能獨創(chuàng)格局,展現最美的風姿,一枝也可以獨秀,一景也可萬眾傾服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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