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以為我是個離不開家的人,誰知道獨自在雪堡的日子,每天讀書、旅行、會朋友、吃冰,一個人從往昔規(guī)定了的生活里水淋淋地站起來。獨自坐在門口的樓梯上,靜聽樓下塔樓邊的周末音樂會上傳來的西班牙吉他。那時候,竟也懷疑十年前從學校出來的日子,只是青春期的一場大而具體的白日夢而已I在雪堡小小的木頭床上,我睡得短而熟,半夜醒來,聽到城堡外面的小湖里,那對天鵝夫妻在低語,野鴨子睡意朦朧地從水面上掠過,翅膀拍在水上。 也曾和朋友在復活節(jié)雨后的午夜,在城堡外面散步。那是今德國孩子,有時候覺得彼此很近,能說許多,有時候卻覺得隔得很遠,不知道是因為深夜的英文出了毛病,是思路出了毛病,還是生活背景太不一樣了。 那天是春節(jié)的一個下午,屋外的明亮陽光使辦公室顯得特別黝暗,上海的春天常常是如此,在室內殘留著陰沉冬天的寒氣。還沒有發(fā)稿的周期,年輕的編輯們在1990年代初期的辦公室里聊天看書,各自在椅上坐定,唱:”莫名我就喜歡你,深深地愛上你!痹跉W洲想起那樣的情形,總覺得可愛。 我到閱覽室去看書,隔著堆著過期雜志的無窗的走廊,我看見他在書庫里,我走進去看他,雜志社的書庫原先是一個類似起居室的房間,如今豎了一排排書架,他埋坐在書庫唯一的一張舊木椅里,在翻世界名畫的畫冊。 梵高的望日蓮,畢加索的鴿子,法國18世紀的綠色田野,意大利14世紀茁壯的裸女,英國19世紀的大海,在被外面陽光反映得特別陰暗的小書庫里,在薄薄的印刷品上,像雨后骯臟水洼里反映出的景色一樣不真實。我,他,我們都是在無數(shù)張粗劣或精美的印刷品上看到、熱愛、向往西洋畫的?粗⌒〉某陨粶实挠∷⑵罚胂笤鞯木薮,想象它的美。在這世上,zui美的是人的想象,是想象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在我的祖國我缺少許多,可從來從來不缺少想象,即使是在zui禁梏的文化大革命我的童年時代,我也沒缺過精神生活。在這樣的小書庫里,中國的知識分子其實過著充滿浪漫的夢游的日子,在這樣的人的臉上,有著堂吉訶德騎在馬上的神情。那天他用手摩著畫冊說,不知道原作會是何等漂亮。那天他說他如果去了國外,他一定看遍所有的博物館。他說:”一定要去博物館。 在歐洲的這個春天,因為萬事都是獨自一個人,常常突然就覺得累了,累得不能休息也不能讀書,就去坐露天的啤酒花園,或者咖啡座。冷漠的人們,在這里卸下了一身的背景與內容,只是為了享受生活。亞洲人的皮膚,曬多了太陽并不紅,當時不動聲色,第二天就變成了深深的咖啡色。我的四周有人接吻,有人聊天,有人把報紙翻得嘩嘩響,有人喂小孩吃冰。 看東方人獨自坐在市場旁邊的啤酒花園喝啤酒,鄰座的一個金發(fā)的巴伐利亞人就來問,是不是日本人。我說是中國人,來這里工作,周末的時候出來玩。 那人說,一個人到這么遠的地方,雖說是休假,也一定會覺得孤獨。 我說是啊,一切都與故鄉(xiāng)不同.雖然并沒有困難,但總感覺是漂浮在大海深處,有時遼闊,有時窒息,有時恐懼。 那人也說是啊,就像有一年他休假去向往已久的印度所經(jīng)歷的情形一樣。在旅行之前,是好的向往,在旅行之后.是好的回憶,但在旅行當中,卻很難。說著他的眼睛突然變得尖銳而狡黠,說:“那種艱難,是因為不知道自已是得到了,還是失落了。“ 我們舉起厚玻璃杯說干杯,沒想到別人也和我有一樣的想法。 再聊下去,才知道他是一家電視公司的制片人,我是今作家。他在60年代歐洲學運的時候,是一個跟德國警察打架的激進學生,我那時則是”文化大革命”中寂寞的一年級小學生。我們原來都戴過毛主席像章,現(xiàn)在我的那枚早扔掉了,而他的,還留在鄉(xiāng)下老家的頂樓木箱里,和14歲時的足球放在一塊兒。 舉起杯子再說干杯,為了那許多的不同。 旁邊桌子有幾個偶爾碰在一起的美國孩子,熱烈地討論著美國高速公路的問題,好像從這里一出去就要飛車上美式的高速公路。 彼此看看,雖然都是人類,從臉到心,竟有那么大的不同,很奇怪的感覺,覺得陌生而又熟悉。 然后就到了薩爾茨堡,莫扎特出生在這里,又死在這里。莫扎特,我認識的莫扎特是在一個舊舊的4D4老式盤式的灰色錄音機里面,在漫長的70年代,在我哥哥靠北的小屋里,莫扎特清徹的笛聲浮在磁帶沙沙的雜音里。 在薩爾茨堡,穿過羅馬時代沒有一棵樹的廣場,翻轉過來的啤酒桶上放上一塊板,就成了一個小貨攤,賣著風鈴。泥做的白色風鈴,錚錚地在下午的春風里響。我用手撥拉它們半天,只是舍不得用旅行的錢去買,那是我diyi次單獨在歐洲旅行,我不知道該怎么花錢,于是,就用zui簡單的方法,除了車票、門票和食物以及膠卷電池以外,一樣東西也不買。我像個錐子一樣扎進舊大陸美麗的城市里,只求越深越好。 舊而高大的建筑上有裸體的雕塑,廣場上有穿著羅馬大袍的大公石像。山路上響徹著轔轔的馬車聲音,古老的車燈靜靜地在車邊亮著。教堂、墓地、市政廳、噴泉、博物館、路邊咖啡館、窄街、酒館,密密擠在一塊,一些綠色的圓圓的屋頂,還有一些意大利風格的圓圓的窄窗的小樓房,看上去陰郁而浪漫,暗藏著殺機。在那里的路階上,坐著一群少年,一個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的潘笛在吹。 想起來小時候,無聊的日子,在黃昏到附近的小街上閑逛。在一棟我家邊上的小天主教堂拐角的風格與其相似的房子里,常常可以聽到一架大提琴沉沉地拉著莫扎特。破舊的樓房沐浴在毫不知情的燦爛夕輝里,被拉得悲愴而茫然的莫扎特,像根緞帶將它環(huán)繞。至今我都不知道大提琴的主人是怎樣的人,后來會有怎樣的命運,70年代的中國孩子,有許多本來可以燦爛的青春故事,都被那平庸的年代給淹沒了。 遠遠的,有一個笛聲追過來,莫扎特的笛子I仿佛一下子就落回到70年代里去。再看在羅馬時代的廣場上,有一個穿著莫扎特時代的窄腿紅褲子和黑斗篷的年輕人,倚在廣場的石柱上吹笛子,那笛聲盤旋而上,漸漸清晰可辨。怎么看,怎么覺得他就像從前上海的那個拉琴人,那樣靜默,那樣懷舊和凄然。追著他看,他朝我笑笑,我在他的帽子里放了一馬克,是為了70年代的我,還是入鄉(xiāng)隨俗,用錢來表謝意,一時我不明白自己。 我往山上的古城堡上去,漸漸地看到了將德國和奧地利隔開的阿爾卑斯山了,巨大的雪山白皚皚地,像天上的畫一樣出現(xiàn)在眼前,小城漸入腳下,賣風鈴的舊廣場像一幅放在地上的油畫,沉沉的黃色的油畫。 薩爾茨堡的山上有著著名的羅馬時代的古堡。舊舊的,灰白的,偉岸地立在山腰上,那是我所到過的diyi個羅馬時代的古堡在此之前,我一直覺得羅馬和希臘時代不是歷史而是文學。模糊的世界歷史知識混同在舊電影的場面洶洶而來。在莫扎特活潑而悲愴的笛聲里,竟真的有一種莫名的熟稔,就像回到前世的故鄉(xiāng)。 笛聲遠而清徹地跟著我,直到進了古堡,直到站在古堡中央的舊時廣場上,廣場上突然出現(xiàn)一棵樹,樹邊有一口小小的古代噴泉,從長滿,了青銅銹的西人大張的嘴里流著古老的細流。那笛聲在這時已經(jīng)輕盈流轉地彌漫過來了,像一個追著你絮語不停的精靈,清徹地、溫柔地、游戲般地敘述著。 仿佛有華爾茲的旋律在寂靜中輕旋,輕旋雪后的風、空氣,還有在雪中盛開的郁金香,仿佛都在施特勞斯金像的小提琴的無聲旋律里面輕旋、輕旋。金像后面有一個大理石的拱門,雕刻著一些旋轉奔流的美少年和美少女,和著充滿了鮮花的水流也在旋轉輕流。他們在掙脫開一切以后,生命和音樂在一起,只管輕旋、享受、歌唱,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看了,空氣里全都是流轉的音樂。那種打旋的華爾茲,把你生命中zui美好纖細和奢侈的東西,帶起來跳舞,像把大裙子張得圓圓的一樣。 等我起身離開公園的時候,在出口處看到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這里是華爾茲歐洲中心,是當年施特勞斯演奏《藍色多瑙河》的地方。我背著背囊飛奔回去,我在木橋上看到了一條舊舊的、淺淺的、綠綠的小河,遠遠的地方有兩個石像那是兩個裸體的優(yōu)美的女人,我想那就是施特勞斯坐過一夜的地方了,他背靠著她們,將愛情的桎梏掙脫,用一顆寂寞而完整的心去歌唱這條美麗的河流。 那條河現(xiàn)在再也送不走一條船,一個女人和一段甜甜苦苦的愛情了,現(xiàn)在那講故事的男孩子已經(jīng)成為一個商人,在加倫臺火車站上,他說一聲:“Bye,”就消失在香港的洶洶人流之中。 每逢夏天的時候,聽說這廣場上徹夜擠著跳華爾茲的人,但我卻等不到了。我多么想在這里跳舞,但我站在那里,沒有舞伴也沒有音樂,只有一顆心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跟著金像上一動不動的小提琴,輕旋,輕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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