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與天下共醒


作者:李懷宇     整理日期:2016-12-23 13:51:59


  作為“文革”后發(fā)揮了重要影響的一批知識分子的代表,葛兆光、鐘叔河、周振鶴、吳思、鄧曉芒、許紀霖、李輝、陳來等當代著名學人,從各自的專業(yè)視角出發(fā),觀照歷史與未來,思考個體與家國,瞻望世界與中國,對當代中國之由來與走向提供了各自的解答,赤誠之心見于言表。在這樣多元的答卷中或可發(fā)現(xiàn)無限可能,在思想的碰撞與激蕩中或能尋得醒世良方。他們的社會關(guān)懷和問題意識,也深刻地反映了當代中國社會的變遷與歷史脈絡。
  葛兆光:重新思考“世界之中國”
  近年來,每年葛兆光有一兩個月客座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與余英時先生時相論學。余先生有言,“我對政治只有遙遠的興趣”,但這不妨礙他有中國情懷。葛兆光也說,“我不會和政治近身肉搏,那不是我的特長”,但并不意味著他沒有政治關(guān)懷。在視野所及的學術(shù)界,葛兆光看到:“在美國,學術(shù)和政治離得很遠,所以在學術(shù)上專業(yè)化、規(guī)范化和技術(shù)化相對比較厲害。但中國是學術(shù)與政治始終分不開。我想,中國知識分子傳統(tǒng)還是很厲害,道統(tǒng)對政統(tǒng),總是希望有所制約;當思想不能夠自由表達,就要通過學術(shù)來表達,那么,學術(shù)背后的政治關(guān)懷當然就很厲害。在學術(shù)尤其是在歷史領(lǐng)域中,思想史是最容易涵納政治關(guān)懷的!
  在《宅茲中國》中,葛兆光強調(diào)有一個歷史中國,有一個政治中國,還有一個文化中國。文化中國就像余英時先生的名言:“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國!备鹫坠鈱iT請人刻了一方“無處非中”的印章送給余先生。 “這句話有一個意思,就是說地球是圓的,沒有哪里不是‘中’。艾儒略當年寫《職方外紀》,恐怕就是為了破除中國人認為自己總在天下中央,別人都是四夷的觀念。在一個球面上,可不是哪里都是‘中’嗎?‘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國’跟‘無處非中’意思好像可以相通,也合乎‘世界公民’的看法,世界主義的文化立場和身處某個國家的生活現(xiàn)狀,完全可以結(jié)合起來。其實,余先生最愛中國,所以才有《情懷中國》這樣的書名。我經(jīng)常講,最深切的愛國情懷,有時反而常常在外國!
  坐看學界云起云落,葛兆光不免有一點悲觀。他說:“歐美學術(shù)爭論是非常激烈的,但是激烈爭論到最后,大家會覺得,這是一個正常的現(xiàn)象?晌覀冞@兒學術(shù)爭鳴好像是一個反,F(xiàn)象。自由爭鳴的環(huán)境是很多人一起辯論,卻并不影響到生死存亡?墒,現(xiàn)在的制度使得學術(shù)辯論有點兒像生死存亡或者是爭一塊大餅,因為大家都像是在一個大鍋蓋下面,大家紛紛試圖找到自己存活的地方。如果說自由的學術(shù)爭鳴,首先,輿論環(huán)境和學術(shù)環(huán)境應該是自由的,可是,現(xiàn)在有些話總是要曲里拐彎或者含蓄隱晦地說,而且,更可怕的是,有些大聲說的話是說給上位的人聽的,有些大聲說的話是說給外國人聽的,還有些小聲說的話,倒是說給本土的人聽的,所以,聲音就不太一樣!辈痪们埃鹫坠鈱懥艘黄恼陆小度宋膶W科拿什么來自我拯救?》。
  李懷宇:在《宅茲中國》里,你寫的問題看起來非常宏大,但是用了很多具體的案例來分析這些問題,當初的思想起源是什么?
  葛兆光:寫《宅茲中國》有一些原因,我寫《中國思想史》到最后一章叫作《1895年的中國》。
  李懷宇:張灝先生認為1895年很重要,是中國近代思想轉(zhuǎn)型的關(guān)鍵年份。
  葛兆光:我跟張灝先生的意見完全一樣。我們都認為中國思想史上的關(guān)鍵年頭,并不在1840年,而是在1895年。這是因為中國人的觀念被真正觸動,覺得不變不行,而且非大變不可,是在甲午戰(zhàn)爭之后。中國不是被英國、法國這些西方“列強”打敗,而是被日本這個過去的“島夷”打敗,中國才會被真正觸動。從這個時候起,中國被拖入一個更大的世界里面,中國就不再是一個單純的中國。我本來的計劃里面,是準備要寫第三卷的,第三卷里寫1895到1989年。我認為這就是中國的“20世紀”,20世紀提前在1895年開始,提前在1989年結(jié)束,這是一個完整的時段。后來發(fā)現(xiàn)沒法寫,資料太多,我也沒這個能力。因為我的專業(yè)畢竟是偏向古代的,所以后來我就放棄了。但是,寫到第二卷最后的時候,我在歐洲訪問,在那里就開始琢磨這個問題:當中國1895年不得不進入亞洲、進入世界,已經(jīng)不可能是一個自給自足、自我完整的天下帝國,那么,這個時候,中國怎樣反過來重新界定自己?中國的疆域、民族、國家的定位到底應該怎么樣?這是個很復雜的問題。
  20世紀的中國,有三個思想潮流是很重要的,一個是民族主義,一個是來自西方的自由主義,當然還有一個是也來自歐洲的社會主義。這幾個主義在互相角力的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中國怎么樣重新建構(gòu)一個現(xiàn)代民族國家,怎么樣融入世界,并跟世界平等相處?由于傳統(tǒng)中國有一個朝貢圈的歷史,因此還有怎么樣重新跟周邊妥善相處的問題。所以,重新界定中國是一個很重要的事情。我一直覺得中國這個國家是非常特殊的,它跟歐洲不一樣。歐洲那些國家是14、15世紀以后逐漸形成語言、民族、文化重疊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中國從秦漢的時候就是一個國家,可是這國家變來變?nèi),一會大,一會小,到了清代甚至把滿、蒙、回、藏、苗都給整編進來了,就形成一個非常特別的龐大的共同體。這共同體怎么樣包容不同民族,怎么樣界定自己是有限國家而不是無限帝國,這些問題很復雜。所以,我寫完《中國思想史》以后,覺得沒有能力去處理第三卷了,我就開始看一些跟中國有關(guān)的周邊的文獻,像日本、朝鮮的東西,看著看著就產(chǎn)生了一些想法,包括我們現(xiàn)在提倡的“從周邊看中國”。從2001年到現(xiàn)在,我一直在琢磨所謂亞洲或者東亞的一些問題。這就是我寫《宅茲中國》的一個背景。特別是,我覺得現(xiàn)代中國仍然是天下帝國和現(xiàn)代國家在觀念上糾纏在一起的國家,也就是說,在有限的國家范圍,卻又有無限帝國的夢想,一會好像是世界中心了,一會好像覺得世界有一個美國老大帝國也蠻不高興的。這些問題除了現(xiàn)在政治學的解釋以外,有沒有一個思想和歷史的解釋?中國現(xiàn)在困境很多,周邊在12、13世紀的時候,就開始在意識上自尊,自我中心化,所以日本、朝鮮和越南等都和我們面和心不和,開始瓦解我們這個想象的“天下”。到了明代,更遠的西洋人來了,中國被拋進一個新的大世界里面,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這也是一個大困難。到了清代,藏、回、蒙、滿、苗、彝都在中國里面,認同問題怎么辦,文化怎么樣共處,多民族國家怎樣建立起一個現(xiàn)代國家?在過去歐洲人的觀念里面,多民族是不可能成為國家的,認同建立不起來呀,比如說,比利時北邊是講弗萊芒語就是荷蘭語的,南邊是講法語的,東邊還有一小塊講德語的,于是,關(guān)于認同和國家問題就鬧得不可開交。在中國這樣一個龐大的多民族國家里面,要從傳統(tǒng)帝國轉(zhuǎn)型為現(xiàn)代國家,確實是挺麻煩的事情。所以,國家、疆域、民族、文化認同很重要,我寫《宅茲中國》,想從歷史的角度來討論這個問題。但是,有很多人的想法是想當然的,中國就是中國,甚至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既然所轄那么寬,那么,自古以來這些地方都應該是中國領(lǐng)土,各個民族自古以來就歸入中華民族?墒牵F(xiàn)在我們面臨很多問題,包括南海問題、東海釣魚島問題、東北(高句麗)問題、西藏問題、新疆問題等等,F(xiàn)實的這些問題,在我看來也是歷史問題。因為我是做歷史的,我只有從歷史的角度研究,別的我不管。我把歷史講清楚,然后怎么辦,再由別人來說。這就是余英時先生講的“遙遠的關(guān)懷”,而不是我說的“近身肉搏”。《宅茲中國》是我十年來陸續(xù)寫的,里面包括跟日本學者的論戰(zhàn)。日本人認為,有一個“亞洲”或者“東亞”,可以建立一個文化共同體,我們國內(nèi)有些人也跟著瞎起哄,好像亞洲共同體或者東亞共同體,可以跟歐洲共同體、跟西方世界并峙或?qū)梗孟裎覀儢|亞可以把歐洲作為“他者”!墩澲袊愤@本書盡管現(xiàn)在國外也很注意,但是說老實話,我還是寫給國內(nèi)人看的,包括我對海外一些中國學論著的評價,其實更重要的,都是針對國內(nèi)學界的。
  李懷宇:1901年,梁啟超在《中國史敘論》提出上世史為“中國之中國”、中世史為“亞洲之中國”、近世史為“世界之中國”。中國在晚清經(jīng)歷了所謂“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用現(xiàn)代話說是全球化的浪潮,對天朝上國的心理打擊也好、影響也好,產(chǎn)生的變局會不會越來越大?
  葛兆光:梁啟超說的那個三階段,他是指中國不斷地被放在更大的世界里面。其實,梁啟超這個講法比較有現(xiàn)代性,他是說,中國過去是一個封閉的中國,慢慢地,要跟亞洲的國家打交道,所以是亞洲的中國,最后,一定要開放面向全世界,是世界的中國。我覺得,梁啟超這個說法大體上沒有錯,但也可以反過來說,從觀念史的角度,中國人在古代是“世界的中國”,它認為自己就是世界,我就是天下;到了宋元以后,才慢慢意識到周邊還有這么多地方,才慢慢地變成“亞洲的中國”;到了現(xiàn)在,應該了解“中國之中國”,就是說它是一個有限的(多)民族國家。我們也可以這么理解,對不對?近三十年來,很抱歉我非常不喜歡用“崛起”這個詞,我更愿意說,中國在不斷地“膨脹”,刺激得有些人觀念也膨脹了,就覺得中國現(xiàn)在也應該成為世界里的大中國,這跟梁啟超的意思是不同的。很多人提出,當中國成為一個大國,就應該拿出大國的東西來。這個說法表面上看來是有理的,但很容易背后隱藏著一個很強的民族主義或國家主義,F(xiàn)在有些人提倡“天下主義”,想重新把過去的“天下體系”端出來。有些學界朋友說,現(xiàn)在全球化的世界體系是在美國主導下的世界體系,所以要提倡傳統(tǒng)中國的“天下體系”,可是,天下體系的一個問題就是有中心的,這中心就是我天朝,是以自我為中心。所以,天下主義表面上看是世界主義,實際上也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世界。它有可能把舊資源拿出來,重新包裝成一種新的民族主義和國家主義。也有人認為,中國現(xiàn)在了不得了,所以應該拿出影響世界的價值觀,要弄形象工程搞文化輸出,這和政府滿世界到處建孔子學院很合拍。其實,當一個文化是好東西的時候,它自然會走出去,問題是要拿得出好的文化。我很不喜歡提“大國”這個詞,中國內(nèi)部問題很多,所以,中國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建造一個現(xiàn)代的、民主的(多)民族國家,不要急于在世界上膨脹;先把自己現(xiàn)代的、民主的、有限的國民國家搞好,讓人民對這個國家有信心。何況我們內(nèi)部的滿、蒙、回、藏、苗,還有一個臺灣到底怎么處理,都需要思考,對不對?現(xiàn)在連自己的事情還沒處理好,如果迅速地膨脹,很容易被人家聯(lián)想像大秦帝國,或者像一個蒙元帝國。所以,我不贊成去簡單地提“天下主義”,中國是應該有中國獨特的文化和價值,但現(xiàn)階段,還是把我們自己的國家弄好點再說,F(xiàn)在的中國,無論是政府也好,學界也好,傳統(tǒng)帝國時代的天下觀念還存在,就是這個帝國或者說文化共同體是沒有邊界的,還是希望能夠蔓延膨脹開來,還是希望能夠仍然是老大帝國,總是覺得有限的民族國家好像不怎么過癮,這是一種受壓迫受欺負之后的反彈。當然,在文化上我們都認同中國文化,但我不贊成簡單地把文化認同跟政治認同重疊起來。我一再強調(diào)政府不是國家,國家不是祖國。政府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常常假借國家的名義,讓人們無條件擁護。按照以前的看法,有人到美國成為美國公民,那么他就不愛國?墒,你看到很多入了美國籍、入了歐洲國籍的人,一旦中國跟外國發(fā)生什么糾紛,包括體育比賽,他還是站在中國立場上的。而且,當他們覺得自己在異文化的壓力下,常常更凸顯自己的文化立場,所以,我看那些海外華人的愛國主義,好像比我們在國內(nèi)的人還要厲害。國家只是一個現(xiàn)實的合法的疆域空間,不要簡單地把它當作文化意義上的祖國,祖國對于我們來說,是一個文化概念。所以,以前有句名言說,流亡的人有可能沒有國家,但是也可能有兩個祖國。我寫《宅茲中國》就提醒說,不要簡單地把政府當國家,把國家當祖國。 作者簡介
  李懷宇,廣東澄海人,多年從事知識人的訪談和研究。作品有《訪問歷史:三十位中國知識人的笑聲淚影》、《家國萬里:訪問旅美十二學人》等。

目錄:
  葛兆光:重新思考“世界之中國”
  周振鶴:求真是學術(shù)的生命
  鐘叔河:期待中國走向世界
  朱 正:我是唯恐天下不治
  許紀霖:這世界不再令人著迷
  鄧曉芒:哲學就是生活
  王學泰:中國歷史上有獨特的江湖文化
  吳 思:我們每天都生活在潛規(guī)則里
  張良皋:向往文藝復興的時代
  章汝奭:字再小也有大氣象
  董 。核伎籍敶R者的命運
  黃天驥:文章中冷暖自知
  鄭 重:在業(yè)余興趣中探尋藝術(shù)天地
  李 輝:用寬容之心追尋人物與思想
  駱玉明:好的文學作品是對“人”提出問題
  陸建德:中國人對諾貝爾獎有一點自卑情結(jié)
  陳 來:國學研究的視野要面對全世界
  尤西林:中國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精神危機與重建
  楊小彥:視覺時代的探索者與實踐者
  曹錦清:對社會復雜性心存高度的敬畏





上一本:正解 下一本:網(wǎng)絡文學經(jīng)典解讀

作家文集

下載說明
與天下共醒的作者是李懷宇,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更多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