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文學(xué)經(jīng)典必讀:1994中篇小說卷》由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館長、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吳義勤以專業(yè)的眼光嚴格遴選本年度*值得閱讀的短篇小說,并附有專業(yè)的評論,按年度形式推出,精選了本年度優(yōu)秀作家的中篇小說代表作,體現(xiàn)中國當代文學(xué)的*水平。作品給人帶來全新的閱讀感受,也對這個時代的精神氛圍有精微的把握,內(nèi)容深刻,發(fā)人深省,回味無窮。 《中國當代文學(xué)經(jīng)典必讀:1994中篇小說卷》選取了1994年優(yōu)秀中篇小說七篇,包括閻連科、余華、王小波、北村、刁斗等作家作品,代表了中國當代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最高水平。圖書主編為中國最權(quán)威文學(xué)研究機構(gòu)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館長、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吳義勤,以專業(yè)的眼光嚴格遴選年度最值得閱讀的中篇小說,并附有專業(yè)的評論。 作者簡介: 吳義勤,文學(xué)博士,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F(xiàn)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館長、山東省“泰山學(xué)者”特聘教授,兼任中國小說學(xué)會副會長、中國當代文學(xué)研究會常務(wù)理事、中國作家協(xié)會理論批評委員會委員。 目錄: 閻連科/1天宮圖 戰(zhàn)栗/37余華我的陰陽兩界/67王小波最后的藝術(shù)家/109北村作為一種藝術(shù)的謀殺/148刁斗向上的臺階/188周大新紅蚊子/264李佩甫劉慶邦/345 家道天宮圖 閻連科 講起這邊的景況,人世似乎不大理喻,實際的事情,不僅是風光秀樸,物事原始,人也淳厚到被那邊視為幾近癡傻。路六命死的當兒,如是醉醺醺地走越一條擱置在夜間的胡同,胡同盡了,日頭勃然出來,眼前便燦爛了一片明色。那邊正是深秋,漫山遍野黃褐褐的枯萎,瘦年歉收的模樣,已經(jīng)明顯地寫在耙耬山上。然而這邊,正值仲春,土地流動著活生生的氣息,樹木綠得可人心意。麻雀在枝頭上點點滴滴地跳著,蹬落的清涼氣味在半空蕩動不止。初死時,還有些懼怕,然而真的走進這條胡同,人也就十二分地悠悠了。待到胡同盡去,跨上一條黃土大道,看到這明凈的日光,日光中塵埃飛舞的金星,以及艷紅的天邊,翠綠的林地,藍瓦瓦的莊稼,心境便平和下來。原來所謂的死,也沒啥大不了的事情,如同燈熄一樣罷了,焉知死就不是一件好事哩。 說起死的事情,也是醞釀了許多年月,許多次數(shù)。路六命生在一個饑荒的歲月,那時候,山梁上的墳地,日漸擴大,頭年的路家墳里,只有祖先的十七個墓堆。來年,就變?yōu)槎粋。第三年就是三十九個,路頭村的人口銳減。原是一百來口人的村落,這時候僅余數(shù)十口人。翻過秦嶺山脈,往陜西的西安方向去討飯度荒的人們,終日在山梁的土道上成群結(jié)隊。那當兒,路六命一歲,上有三姐二哥,已經(jīng)餓死一男一女,埋過之后,爹說把老六扔到梁上去吧,過路人見他是個男娃,興許撿走了。娘說扔了去吧,興許是條生路。將他扔在一棵柿樹下面。然在三日之后,再到梁上的柿樹下邊去看,日頭燒餅樣烤在天空,地上黃爽爽一片,路六命卻端端地坐在路邊的日光里玩耍,旁邊放了一個做鞋用的糨糊碗,碗已被舔得锃光瓦亮,連身邊的青草,都被他抓碎吃了一片。若從那時候核算過來,路六命該死不死,少說也有三次五次。還有一次是七歲時候,肺炎高燒,嘴角燒得上翹,眼珠翻白,醫(yī)生說抱回去扔了吧。就把他扔在潮潤的泥地等他死去,連裝殮他的一個舊桐木板箱都已騰了出來。孰料他卻在泥地睡了一覺,醒來依然活著。再有一次,他已十三周歲,從村頭幾丈高的楊樹上跌下來,落進一邊的懸崖,朝深溝里滾將下去,村人都說完了完了,沒有命啦,然從溝口瘋跑進溝底,卻看見他正坐在泉水邊上,一把一把掬水洗著身上的泥土。除了肩上擦掉一層薄皮,全身沒有絲毫損傷。不過后來,倒是碰上真的災(zāi)難,在路邊走著,人家扒房,一根房梁懸空落下,砸斷了他的左腿。經(jīng)官方商議,由房主出錢,把他送往洛陽正骨醫(yī)院療治,房主也答應(yīng)了,去洛陽的車票都已打好?稍诤鋈恢g,房主的兒子從縣里學(xué);貋,當了大隊的支部委員,人家絕口不提治病的事,這樣就終生瘸了下來。是年路六命十七,到了該成家的年齡。之后,苦熬了十余個年月,雖說家是成了,卻埋下了他一生屈辱的種子。直到眼下,將至中年,孩娃也都好大,老婆說想和他離婚,那話是掛在了唇邊,隨時都可以摘下,在他面前放落一串。而他想死,也并不是一念之間的差誤,也是有著一個漫長的春種秋收的過程。這一次,是真的死了。路六命走在土道上,路岸上的夾道楊樹,呈出墨綠的顏色,涼爽愜意得無以言說,倒使人覺得有了幾分落寞。口也似乎渴了,肚也漸漸覺餓。仲春天氣,暖雖暖和,但走路到底費力。路六命這樣剛有所思,就見有個十字路口,有賣茶水,有賣饃飯,一摸口袋,想起自己來這邊時,傾其所有,把錢都留在了那邊,只好遠遠站了片刻,默默地朝前走了。走了,又朝這兒回頭三望。 “他真的身無分文?” “他一生都身無分文。” 說到錢上,與路六命倒是有著一股生死不解之緣。 路六命十四歲那年,生產(chǎn)隊長的老婆難產(chǎn),七整八整,生了一天一夜,老婆差一點死去,生下的孩娃,卻是一個怪胎。胎兒有三條小腿,兩條正常,另一條有骨有肉。還有幾個指頭,在屁股上方,紅紅艷艷。隊長讓他老婆把臉轉(zhuǎn)向床里,便一把將那怪嬰掐了。隊長出十塊錢,差人將怪嬰背去扔了。錢雖多,村人卻都不為此心動,這時候路六命說錢給我吧隊長,我去。初冬天氣,風在梁上砰砰啪啪吹著,隊長取出那張簇新的十元票,握著錢的這端,十元錢像一面旗幟樣,獵獵作響。路六命接了那錢,從隊長家扛出了一個竹籃,籃里塞滿了從月子席下抽出的月子草,那草里就埋了隊長掐死的男嬰孩娃。那當兒路六命才十四周歲,十四歲他就開始臭名昭著,村人見他,無不要在路邊擤下一串鼻涕,F(xiàn)在,路六命死后,走在平坦的黃土道上,還能看見二十多年前他的那個瘦弱的身影,一瘸一拐,竹籃和死嬰在他肩上一顛一蕩,風把籃里的稻草吹得干裂嘶響。他把那嬰娃背到十里外一條叫烏鴉溝的崖頭,用力將竹籃朝溝里扔去。死孩娃從籃里漏落出來。那孩娃渾身冰青,圓圓的一團肉球,如一個紫色的鵝卵石樣,劃破初冬的寒色日光,迅疾地朝溝底跌下,稻草在半空七零八落,撒開來一片。烏鴉從半崖驚飛起來,鋪天蓋地飛在六命的頭頂,青一塊紫一塊的叫聲,暴雨樣傾盆落下。從烏鴉溝回來,六命拐到鎮(zhèn)上的國營食堂,吃了一碗羊肉燴面,一碗牛肉泡饃,肚飽身圓,嘴唇上硬了一層牛羊的黃油,回家把結(jié)余的八塊四毛錢遞給父親。父親拿手蘸了唾沫,查了錢數(shù),一腳就踢在了他的腰上,把他從門里踢到了門外。就那年,父親得了惡癥,死在大雪封門的臘月,用那八塊四毛錢扯了丈余新布,做了一套壽衣。從此,路六命開始了他替人扔嬰、替人挖墓、替人抬棺的別樣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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