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jì)*偉大的美國隨筆作家”E•B•懷特*著名的隨筆自選集,囊括了這位*偉大的隨筆作家一生創(chuàng)作的隨筆精品 本書簡介: E•B•懷特(E.B.White,1899—1985),“二十世紀(jì)最偉大的美國隨筆作家”。作為《紐約客》主要撰稿人的懷特一手奠定了影響深遠(yuǎn)的“《紐約客》文風(fēng)”。懷特對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滿關(guān)愛,他的道德與他的文章一樣山高水長。除了他終生摯愛的隨筆之外,他還為孩子們寫了三本書:《斯圖爾特鼠小弟》(又譯《精靈鼠小弟》)、《夏洛的網(wǎng)》與《吹小號的天鵝》,同樣成為兒童與成人共同喜愛的文學(xué)經(jīng)典。“E•B•懷特隨筆”由作者本人選定,囊括了這位最偉大的隨筆作家最重要的隨筆作品。 作者簡介: E•B•懷特(E.B.White,1899—1985),“二十世紀(jì)最偉大的美國隨筆作家”。作為《紐約客》主要撰稿人的懷特一手奠定了影響深遠(yuǎn)的“《紐約客》文風(fēng)”。懷特對塵世上的一切都懷著“面對復(fù)雜,保持歡喜”的態(tài)度,其人格魅力與文字修養(yǎng)一樣山高水長。除了他終生摯愛的隨筆,他還為孩子們寫了三本書:《精靈鼠小弟》、《夏洛的網(wǎng)》與《吹小號的天鵝》,被譽為“二十世紀(jì)讀者最多、最受愛戴的童話”。《紐約時報》為懷特逝世發(fā)表的訃告中稱“如同憲法第一修正案一樣,E•B•懷特的原則與風(fēng)范長存”。如同憲法第一修正案一樣,E•B•懷特的原則與風(fēng)范長存——《紐約時報》一九八五年十月四日訃告 E•B•懷特是一位偉大的隨筆家,一位超絕的文體家,他的文學(xué)風(fēng)格之純凈,在我們的語言中較之任何人都不遑多讓。它是獨特的、口語化的、清晰的、自然的、完全美國式的、極美的,他的人長生不老,他的文字超越時空。——《紐約客》前總編威廉•肖恩有誰指望孤獨或者私密,紐約將賜予他這類古怪的獎賞。正因其大度,城市的高墻里面,才容納了眾多這一類人;紐約的居民都是些外來客,離鄉(xiāng)背井,進入城市,尋求庇護,尋求施展,或?qū)で笠恍┛纱罂尚〉哪繕?biāo)。紐約的一個神秘特點就是有本事派發(fā)這類曖昧的禮品。它可以摧毀一個人,也可以成全他,很大程度上就看運氣。除非愿意碰碰運氣,否則,不來紐約最好。 紐約是藝術(shù)、商業(yè)、體育、宗教、娛樂和金融薈萃之地,在一個壓制成型的競技場上,擠滿了角斗士、布道者、企業(yè)家、演員、證券商和買賣人。它的西服翻領(lǐng)上浸潤的味道,年深日久,洗也洗不掉,結(jié)果,不論你身在紐約何處,都免不了與偉大時代、輝煌事功、奇人、奇事、奇聞發(fā)生感應(yīng)。此刻,我坐在中城悶熱的旅館房間里,是圍成天井狀的高樓的半截腰處,忍受華氏九十度的高溫。房間里沒有一絲風(fēng),然而,我仍不由地感受到周遭有什么東西撲面而來。隔二十二個街區(qū),是魯?shù)婪?bull;瓦倫蒂諾的遺體安葬處;隔八個街區(qū),內(nèi)森•黑爾給人處決;隔五個街區(qū),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在出版商的辦公室直搗馬克斯•伊斯曼的鼻梁;隔四英里,沃爾特•惠特曼坐在桌前,埋頭為《布魯克林鷹報》寫評論;隔三十四個街區(qū)的一條街上,薇拉•卡瑟住過,她來紐約,寫一些關(guān)于內(nèi)布拉斯加州的書;隔一個街區(qū),馬塞林曾經(jīng)在競技場劇院的舞臺上插科打諢;三十六個街區(qū)外一處地方,歷史學(xué)家喬•古爾德當(dāng)了眾人的面,將一臺收音機踢得粉碎;隔三十個街區(qū),哈里•索槍殺了斯坦福•懷特;隔五個街區(qū),我曾經(jīng)在大都會歌劇院為人引座;僅隔一百零二個街區(qū),老克拉倫斯•戴在主顯教堂洗去了他的罪惡(這份單子,我可以沒完沒了地續(xù)下去)。如此說來,我現(xiàn)在棲身的這個房間,很可能住過不知多少不朽的名流,他們中的一些,也是暑天坐在這里,熱得喘不上氣,孤獨而又封閉,感受不知什么東西撲面而來。 幾分鐘前,我下樓用午餐時,瞥見弗雷德•斯通坐在我旁邊(靠墻隔了大約十八英寸)。十八英寸是紐約為其居民定下的一個分寸,彼此之間,有聯(lián)系,又保持距離。我與弗雷德•斯通的聯(lián)系,只在本世紀(jì)初,我看過他演的《綠野仙蹤》。但我們的侍應(yīng)生見到仙境來客,一樣也很激動,斯通先生離開餐廳后,侍應(yīng)生告訴我,他(侍應(yīng)生)剛來美國時,年紀(jì)輕輕,一句英文不懂,頭一次約女孩兒看電影,就是《綠野仙蹤》。侍應(yīng)生回憶,演得真是好極了,有稻草人,有鐵皮人。精彩。ㄎ覀z之間,也是十八英寸。)“斯通先生胃口真好,”他深沉地說,很滿意似乎參與了歷史,與仙境扯上些關(guān)系。 紐約給人參與的快感,又搭贈了私密,與大多數(shù)擁擠的社區(qū)相比,它成功地將人們隔絕開來(只要你有此愿望,而幾乎每個人都愿意并需要這種隔絕),免得他們因為隨時可能發(fā)生的轟動、暴烈、或妙不可言的事件受到打擾。從我坐在空氣污濁的樓里到現(xiàn)在,城里出了不少熱鬧。一名男子因妒生狂,槍殺了他的妻子。沒人大驚小怪,除了他那個街區(qū),報紙也三言兩語帶過。我亦不去理會。我來紐約后,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的航空展也搬來紐約。我沒去看,這里的八百萬居民,大多數(shù)也沒去看,雖然據(jù)說,現(xiàn)場人滿為患。我甚至不曾聽見飛機的噪音,只有幾架西去的商業(yè)航班,慣常從樓頂上飛過。北大西洋上的遠(yuǎn)洋巨輪來而復(fù)去。我從不注意它們,其他紐約人也是如此。我聽說,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海港,濱水區(qū)方圓六百五十英里,這里停泊的船只來自世界各地。但我來后,只留意過一艘小小的單桅帆船,是我前日晚上走過布魯克林大橋,碰巧見它趁落潮駛出東河。不過,有一日午夜,我聽見瑪麗女王號郵輪鳴笛,那聲音傳述了一整部別離、思念和傷逝的歷史。獅子會的名流忙于集會。獅子無影無蹤。我的朋友見到一位,對我講了他的事情。(他跛腿,穿西班牙式短上衣。)在棒球場和賽馬場,體育大賽激戰(zhàn)正酣,我不看棒球,也不看賽馬。州長進城了,我聽到警笛呼嘯,但也不過如此而已――仍是十八英寸的距離。一塊樓板落下,砸死了人。我與這場悲劇無關(guān),然而,毫厘之失,照樣非同小可。 我說這些,只為表明,紐約的結(jié)構(gòu)奇特,幾乎包容了一切(從東區(qū)上千英尺長的郵輪,到西區(qū)兩萬人眾的集會),斷不會轉(zhuǎn)嫁到居民頭上,如此一來,所有事情的發(fā)生,一定程度上都無可無不可,紐約人樂得自行選擇他們的熱鬧,保全了自己的靈魂。在或大或小的多數(shù)都市里,個人往往完全沒有選擇。他被拋給獅子會。獅子會無所不能,事情自會找上門來。樓板墜落,就像砸在每一位公民的頭頂,城里的每個人都在劫難逃。有時我想,惟一還能驚動紐約人的事情,怕是每年一度的圣帕特里克日游行了,它的滲透力極強――愛爾蘭人是一個想不理會都不行的民族,五十萬人居住在這里,家中有自己的警察。 人在紐約,卻與世隔絕,這個特點,很可能削弱了他們作為個人的存在;蛟S,融入某個社群才更健康些,在社群中,樓板落下,人人感受沖擊,州長過路,你至少能瞧見他的帽子。 在這一點上,我不想替紐約辯護。許多人定居這里,可能只是為了逃避而不是面對現(xiàn)實。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稀罕的饋贈,我想它對紐約人的創(chuàng)造力產(chǎn)生了積極影響――所謂創(chuàng)造,一定程度上,不過是懂得如何放棄大大小小的誘惑。 雖然紐約經(jīng)常給人孤苦伶仃,遭世人遺棄的感覺,但它從來都不沉悶或呆滯,你始終覺得,只要愿意搬出十個街區(qū),或者少賺五塊美元,就能重新煥發(fā)活力。許多人,其實精神上不能自主,他們從這座城市的千變?nèi)f化和種種刺激中汲取營養(yǎng),守住了自己的精氣神兒。在鄉(xiāng)下,也有些機會讓人突然煥發(fā)活力――比如,天氣的變化,或郵件帶來什么消息。而在紐約,機會是無窮無盡的。我想,許多人來這里,許是因為精力過剩(他們?yōu)榇穗x開了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但也有些人,倒是因為意氣消沉,他們發(fā)現(xiàn)紐約是個避風(fēng)港,也沒準(zhǔn)兒等閑就幫你換了一種活法。 大體說來,有三個紐約。一個屬于土生土長的男男女女,他們眼中,紐約從來如此,它的規(guī)模,它的喧囂都是天生的,避也避不開。一個屬于通勤者,他們像成群涌入的蝗蟲,白天吞噬它,晚上又吐出來。一個屬于生在他鄉(xiāng),到此來尋求什么的人。在這三個動蕩的城市中,最偉大者是最后的一個――紐約成為終極的目的地,成為一個目標(biāo)。正是這第三個城市,造就了紐約的敏感,它的詩意,它對藝術(shù)的執(zhí)著,連同它無可比擬的種種輝煌。通勤者使它如潮長潮落般變動不居,本地人給它穩(wěn)定和連續(xù)性,移居者才點燃了它的激情。意大利來的農(nóng)夫,在窮街陋巷開一間小雜貨店,密西西比河岸小鎮(zhèn)來的姑娘,只為逃避鄰人的流言蜚語,中西部玉米地帶來的小伙子,提箱里塞一部手稿,心里充滿憂傷,無論是誰,都沒有區(qū)別:每個人都像初戀一樣,心情激蕩地?fù)肀Ъ~約,每個人都以探險者的好奇目光打量紐約,每個人發(fā)出的光和熱都勝過愛迪生聯(lián)合公司。 通勤者是最怪誕的一群了。他居住的郊區(qū)沒有活力可言,不過是白日終了時供他歇息的地方。一些人住在瑪瑪隆耐克或小耐克或逖耐克又在曼哈頓上班,除了極少數(shù)例外,他們對這座城市的了解,僅限于火車或汽車班次,或者午間的快餐路線。他終日伏案工作,從不曾漫步夕陽下,驚喜地撞見中央公園的貝爾威德城堡,池塘水面,石堡聳立,男孩子在岸邊釣魚,女孩子隨意平躺在突起的巖石上。他決不會在紐約閑逛,突然發(fā)現(xiàn)點什么,畢竟,他得忙著趕火車。他將釣絲瞄準(zhǔn)曼哈頓的錢夾子,起獲點小錢兒,顧不上傾聽紐約的呼吸,也不曾清晨隨它醒來,夜里又伴它入夢。每個工作日的早晨,都有大約四十萬男女,從地鐵和隧道涌出,奔入曼哈頓島。他們中間,很少有人去紐約公共圖書館,度過讓人昏昏欲睡的下午,閱覽室窗外,櫟樹颯颯有聲,室內(nèi)更顯得寂靜,傳送圖書的升降機(像架老水車)不斷把書吐在托盤里。通勤者守在威切斯特,守在澤西家中的爐前,從沒有見過包厘街的火爐,那里,冬夜氣溫降至零下時,大油桶燃起熊熊火焰。他們可能供職于下城的金融區(qū),從沒有見過洛克菲洛中心葳蕤的花圃――水仙花、麝香蘭、白樺,還有清晨迎著和暢春風(fēng)飄飛的彩旗。也或許,他們在中城的寫字樓工作,一年到頭忙得團團轉(zhuǎn),卻從不曾憑臨海堤,遠(yuǎn)眺總督島。通勤者生前,跑了不知多少里程,但他從來不曾漫游過。他們的進出路線,要比土撥鼠群落更迂曲,困在東河隧道的泥漿里時,聽天由命地打橋牌。僅長島鐵路公司,去年就搭乘了四千萬通勤者,不過許多人,都是踏了自己的足跡,哪兒來哪兒去。 紐約有它獨特的地形,到頭來,城里的居民,有時倒比通勤者走得還遠(yuǎn)。歐文•柏林沿小街從下東城的櫻桃街去上城的公寓,三四英里的路程,卻好像繞世界轉(zhuǎn)了三匝。 詩歌壓縮在很小的空間,加上韻律,必然意味深長。紐約就像一首詩:它將所有生活、所有民族和種族都壓縮在一個小島上,加上了韻律和內(nèi)燃機的節(jié)奏。曼哈頓島無疑是地球上最壯觀的人類聚居地,數(shù)百萬常住居民能夠感覺這首詩的魔力,但誰又能說得清它的全部含義。高入云端,美輪美奐的寫字樓下,是破爛不堪的貧民窟。河濱教堂必恭必敬地舉行圣餐禮,隔幾個街區(qū),哈萊姆區(qū)的伏都教就在施展魔法。商界大亨乘豪華轎車沿東河快行道直駛?cè)A爾街,路經(jīng)幾百碼外吉卜賽酋長的棲身處,但此大亨與彼酋長從不照面,況且,酋長們還沒起身,他們的生活比大亨悠閑,醉酒的時候更多。 紐約與巴黎不同,與倫敦也不同。它不是斯波坎市乘六十倍,也不是底特律市乘四倍。它讓所有城市望塵莫及。它甚至想法兒在大蕭條最低迷的時刻,凌空達(dá)到了最高點。帝國大廈拔地而起,高達(dá)一千二百五十英尺,而此時,草木長出地面六英寸也是瘋狂(大廈頂部有一座飛艇系留塔,但從沒有飛艇造訪過;不景氣的時候,需要雇人沖洗廁所;它還在大霧中給一架飛機撞過,無數(shù)次遭受雷擊,時常有人想不開,從樓頂縱身躍下,以致行人經(jīng)過第五大道和三十四街交界處時,都會下意識地加快腳步。) 曼哈頓東西南北,再無可以擴張?zhí),只有向高空發(fā)展。這一點,便是它氣勢恢弘的主要原因了。它對美國的意義,如同鄉(xiāng)下教堂的白色塔尖――那是理念與信仰的實在象征,飛升的白翎呼喚,道路就在上面。夏季的游客,乘車晃晃蕩蕩駛過地獄之門大橋,在皇后區(qū)的鴿舍和后院上空滑行,從臥鋪車廂的窗子眺望西南,第一抹晨曦投射在中城鋼鐵鑄造的尖頂上,他能清晰無誤地看見城市騰身而起:高墻與塔樓升高,煙霧升高,溫度暫時還沒有升高,千百萬醒來的人們,希望和激情也在升高――如一柄犀利的長矛直逼蒼穹。 紐約竟能運轉(zhuǎn),簡直是個奇跡。事情讓人完全難以置信。居民每日刷牙,得從卡茲基爾山區(qū)和威切斯特縣山中汲來幾百萬加侖清水。曼哈頓的小伙子給他在布魯克林的女孩兒寫信,愛的信息是通過充氣管道吹給她的――“噗”的一聲,就這樣子。電話線、電力線、蒸汽管、煤氣管、污水管的地下系統(tǒng),已經(jīng)是個足夠理由,讓人把曼哈頓島丟給上帝和象鼻蟲。每次切開人行道,手術(shù)的噪聲都吵得人毛骨悚然。按理說,紐約早就該毀于恐慌、大火、騷亂或者循環(huán)系統(tǒng)某些攸關(guān)重大的供應(yīng)管線的失靈或者哪種莫名其妙的短路。城市早就該在某個意想不到的瓶頸處,發(fā)生難以收拾的交通混亂。食品供應(yīng)線中斷,只須幾天,城市就將餓斃。貧民窟流行或船只上的老鼠傳播的瘟疫會掃蕩它。海浪會從四面八方席卷它。每隔幾天,從澤西吹來的煙霧,就像恐怖的裹尸布,大白天遮擋了所有的光線,大樓的辦公室仿佛懸在半空,人們摸索,沮喪,只覺得世界末日來臨,如此這般,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巢室里工作的人,怎能不神經(jīng)失常。 集體歇斯底里是一股可怕的力量,然而,紐約人似乎每次都能與它擦肩而過:他們坐在半途停頓的地鐵車廂里,沒有幽閉恐怖感,他們靠幾句俏皮話,擺脫惶恐局面,他們咬定牙關(guān),耐心承受混亂和擁堵,凡事總能對付過去。所有設(shè)施都不完善――醫(yī)院、學(xué)校和運動場人滿為患,高速路亂亂哄哄,年久失修的公路和橋梁動輒寸步難行,空氣窒息,光線不足,供暖要么過頭,要么差得遠(yuǎn)。但盡管麻煩不斷,效率低下,紐約卻以大劑量的維他命補償了它的居民,這就是對一種獨特的、國際化的、強大的、無與倫比的事物的從屬感。 外來人小住紐約,可能而且往往陷入一連串的尷尬、不便和失望:聽不明白飯館里侍應(yīng)生的話;分不清哪兒是誆人的酒館兒,哪兒是規(guī)矩的酒吧;進地鐵搭錯了車;為個小小不言的問題招公共汽車司機頂撞;街上的噪聲吵得人一夜無眠。游客奔來紐約,尤其是在夏季――他們一窩蜂地涌向自由女神像(城里的許多居民從不涉足),圍攻自動售貨餐廳,訪問廣播電臺播音室,參拜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在商店櫥窗前流連。他們大都度過了一段美好時光,但有時在紐約,也會碰上失意者-一對青年男女,顯然是游客,可能剛剛結(jié)婚,他們的燦爛夢想破滅了。這地方兒讓他們吃不消,他們沒精打采地坐在一家小館子里,悶頭吃飯,一聲兒不吭。 說起紐約,人們聽到的一句話經(jīng)常是:“棒極了,可我討厭住在那兒。”我感覺,住在鄉(xiāng)下和小鎮(zhèn)上的人,習(xí)慣了方便,習(xí)慣了鄰里間隔著籬笆和睦相處,想不到紐約生活也有街坊四鄰的模式。城市實際上是成千上萬個緊湊的居民單位的集合。當(dāng)然,有大的區(qū)和單位:切爾西和默里小丘和格拉默西(居住單位),哈萊姆(種族單位),格林威治村(熱衷藝術(shù)和其它事情的單位),還有無線電城(商業(yè)開發(fā)單位),彼得•庫珀村(住宅單位),醫(yī)療中心(保健單位)和許多其它部分,各有各的特點。但紐約的事情就妙在,每個大的地理單位都由無數(shù)小區(qū)組成。每個小區(qū)都自給自足。通常,它長不過三兩個街區(qū),寬不過幾個街區(qū)。每個小區(qū)都是城中的城中之城。因此,不管你生活在紐約何處,一兩個街區(qū)內(nèi)都能找見雜貨店、理發(fā)店、報攤、擦鞋攤、賣冰賣炭的地下店鋪(路過時,可以把你要買的東西寫在門外的便箋上)、干洗店、洗衣店、熟食店(啤酒和三明治隨時外賣)、花店、殯儀館、電影院、收音機修理店、文具店、服裝店、裁縫鋪、藥店、泊車場、茶館、酒吧、五金店、修鞋店。在紐約的大多數(shù)小區(qū),每隔一兩條街,都有一處小小的商業(yè)街。人們清早出門工作,走不上兩百碼遠(yuǎn),就能完成五六件事情:買份報紙;把鞋送到店里釘鞋掌;買盒香煙;訂一瓶威士忌吩咐下班時送來;留個字條給煤炭鋪的隱身人;通知干洗店有條褲子等著穿。八小時后的回家途中,買一束絨柳、一個馬自達(dá)燈泡,喝上杯酒,擦擦皮鞋――都在街角下車處與家門之間。這些地面兒事事完備,人們油然而生歸屬感,許多紐約人一生都守在其中,還大不過一個村子。多走出兩個街區(qū),他就仿佛到了異鄉(xiāng),渾身不自在,非得回來。 小店的店主對小區(qū)的界限尤其敏感。我的一位女性朋友最近搬家,住進另一處公寓,在三個街區(qū)之外。搬家后第二天,她出現(xiàn)在多年來一直光顧的雜貨店,店主見到她,激動得幾乎落下眼淚。“你這一走,”他說,“我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對他來說,三個街區(qū),或者大約七百五十英尺,就是離開了。 我寫這篇文章時,就住在紐約的某個小區(qū),過客而已,或是漂泊者,從鄉(xiāng)下來此盤桓幾日。夏季是個好時光,可以重新打量紐約,領(lǐng)受私密這一饋贈,進入孤獨的最高境界。夏天,城里只剩些死硬分子和響當(dāng)當(dāng)?shù)慕巧糜握叱猓。臨時性的、來去不定的住戶沒了蹤影,惟有貨真價實的老紐約。這里的氣氛不覺輕松下來,人們只管圍塊腰布躺倒,一邊呼哧哧喘氣,一邊緬懷往事。 我在回想年輕人與大人物同居一城,是怎樣一種感覺。我初來紐約時,心中的偶像是十幾位專欄作家、評論家和詩人,大名時常出現(xiàn)在報刊上。我始終頗有點興奮,像是發(fā)低燒,因為同一座島上,還住了唐•馬奎斯、海伍德•布龍、克里斯托弗•莫利、富蘭克林•P.亞當(dāng)斯、羅伯特•C.本奇利、弗蘭克•沙利文、多蘿西•帕克、亞歷山大•伍爾科特、林•拉德納,還有斯蒂芬•文森特•本涅特。我在商會街與百老匯夾角處徘徊,心想:“那座大樓的什么地方,蟑螂阿奇夜里就在打字機鍵上蹦跳。”那段時期,紐約沒給我好日子,但它畢竟讓我活下來。我時?觳阶哌^西十三街第六大道與第七大道之間富蘭克林•P.亞當(dāng)斯的住宅,房子似乎在我腳下顫動,一如火車駛離中央車站時,花園大道也會顫動。這種興奮(與大人物近在咫尺)是綿延不斷的。紐約從來不缺慕名投奔的后生晚輩――青年演員、抱負(fù)不凡的年輕詩人、芭蕾舞女演員、畫家、記者、歌手,每人都揣了自己的興奮劑,每人都有自己的一群偶像。 紐約不僅給人持續(xù)的興奮,還是個從不謝幕的大舞臺。我四下閑逛,重新審視這座舞臺,希望能把它寫在紙面上,F(xiàn)在是星期六,黃昏時分。我轉(zhuǎn)入西四十八街。從架子鼓和薩克斯管練功房敞開的窗子里,傳來音樂教師倦怠的指導(dǎo)聲,器樂的嘈雜打破了夏日的沉靜?继貏≡河砍鋈請鲇^眾。突然間,整條街響徹一名街頭歌手震耳的歌聲。他越走越近,尋找知音,是個歡快的黑人,一副唱大歌劇的派頭,頭顱揚起,恣肆的歌聲回蕩在高樓壁立的窄街上。長長的手杖,是他惟一的道具,穿著小心而又隨意――休閑褲,皺條紋外套,口袋里露出一本書。 獻藝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考特劇院上演《可敬的妓女》,觀眾剛剛接受了種族關(guān)系教育,急著想要改善黑人的境況。硬幣(多是兩角五分的)嘩啦啦灑向街頭,幾分鐘的游吟,一名黑人的境況有大約八美元的改善。如果每次獻藝都能如此,他就完全可以在這里過活了。人們說,紐約是個機會多多的城市。甚至幾分鐘后遲來的騎警,也信馬由韁,在路邊踅來踅去,尋找散落的鎳幣,像鳥兒尋找拋灑的谷子。 現(xiàn)在是七點鐘,我再度光顧了東五十三街一家舊日的無照酒吧,準(zhǔn)備坐下來吃頓飯。人很少,夏夜電扇的嗡嗡聲,偶爾給搖制雞尾酒的聲音打斷。小酒吧里黑黢黢的(店主并不認(rèn)為販酒法變了,電費就有理由增加)。多么幽暗,多么誘人,渲染意大利湖畔風(fēng)光的壁畫多么綺麗――可能是店主的哪個侄子畫的。店主親手配酒。電扇吟詠祈求風(fēng)涼的禱文。從另一間隔間傳來廣播電臺主持人的聲音,青菜沙拉散發(fā)蒜茸的味道。我身后(又是十八英寸),一位年輕文人正試圖說服身邊的姑娘搬到他那里,作他的戀人。姑娘戒心重重,但他的話入情入理,又有節(jié)制。他認(rèn)為,他們相互之間,應(yīng)當(dāng)提供知識與性。從吧臺上方的鏡子里,我可以看見他們飲了第二輪酒。隨后他和她分頭去洗手間,兩人回來后,爭論也無聲息了。電扇又嗡嗡地響起來,我又感覺到熱浪和輕松的氣氛,勾起對許多有趣的非法小館兒的記憶,在那里,我曾伴隨愛的主題、通風(fēng)機的聲響和杜松子酒消愁止痛的短暫幻覺,多少次津津有味地享用一頓便餐。 另一個溽熱的夏夜,我在中央公園林蔭道停下腳步,聽古德曼管樂隊的音樂會。人們坐在樂臺前呈扇形排開的長椅上,聽得很入神,贊嘆不已。林間晚風(fēng)吹拂,樹葉有了活力,嘩啦啦地響,像在訴說什么;燈光從下方照亮綠綠的枝條,化作一種新的表達(dá)。頭頂有飛機悠悠飛過,航燈一閃一閃的。就在我前排的椅子上,少年人坐在那里,摟著他的姑娘,他們相親相愛,沉浸在音樂中。短號號手走到臺前,表演獨奏,始于“用你的明眸為我祝酒……”,號聲在遼遠(yuǎn)、溫暖的夜空飄蕩,那么純凈,那么迷人。隨后,從北河那邊,傳來別一種喇叭的應(yīng)答――是瑪麗女王號郵輪在宣布她的去意。她的獨奏與短號不是一個調(diào)子,低了半個音階。樂臺上的號手決不示弱。號聲吵成一片,沒人介意愛的承諾中暗示了遠(yuǎn)行。“我將遠(yuǎn)走,”瑪麗號在抽泣。“我的眼波會隨你駐留,”號手嘆息。沿柏油馬路,散步的人來來往往,他們舉止小心,免得擾了這里的音樂氣氛。棒冰銷得很快;h障外溫暖的草地上,人們在陰翳里纏綿,女孩子走近林蔭道,裙子給風(fēng)吹漲,裸露的肩頭映在燈光下。“用你的明眸為我祝酒。”迷人的時光,一切又都是免費的。 夏季的周末,城里空空蕩蕩。一個星期六下午,我去了辦公室。聽不見電話鈴響,沒有東西填飽來文筐兒,沒有紙張的悉窣聲,這是座死寂的建筑,一段可怕的休止。整個城市成了空落落的蜂巢――囚犯逃獄后丟下的監(jiān)牢。夜間,樓里什么地方偶爾響起鈴聲,有人要用電梯――聽起來像是火警鈴聲。夏季星期六的辦公室,恍如孤絕的深淵。我憑窗俯瞰對面一排一排辦公室,回想冬日暮色中景象,一切都在全速運動,蜂巢的每個格子都亮著燈,眼前仿佛一幕啞劇,可以看見木偶般的人物翻弄文件(但聽不到紙張的悉窣聲),看見他們接聽電話(但聽不到電話鈴聲),鋪天蓋地的紙片悄沒聲地川流不息:紐約這個文電之都,與加爾各答聯(lián)系,與雷克雅未克聯(lián)系,總有事情得折騰。 在拉斐特咖啡館,來的盡是熟客,坐下聊天。這里忙亂而又沉靜。我啜著咖啡,透過西窗,望見制造商信托公司和九馬路北側(cè)的紅磚墻面,光線越來越弱,紅色慢慢轉(zhuǎn)成紫色。磚樓在向晚時分,自能改換顏色,就像玫瑰凋謝時,會泛出藍(lán)色。這家咖啡館是一方安歇之地。侍者從不見老,也不更換。決不追逐時尚。圣母守在旅游招貼上?Х葷饬,充滿菊苣味,很香。 夜晚走在包厘街上,頭頂是高架鐵道,你能感到的,只有冷冰冰的罪惡。有人向你討一個硬幣,你丟下錢,不想碰那手,手太臟了;你盡力避開他的目光,目光中流露譴責(zé)。與其說這是對個人的威脅,毋寧說它是一種整體性的威脅――無可奈何的人類苦難和貧窮,以及病入膏肓的酒精中毒咄咄逼人。夏日晚上,醉漢露宿街頭。人行道是免費的床榻,沒有虱子。行人走過、或跨過、或繞開這些靜物,像走在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上。門廊下,銀行臺階上,游民靠倒頭一覺兒來醒酒。他們澆愁后丟下的空瓶子立在頭前,像是佇立的哨兵,臂彎里摟定裝了各種家當(dāng)?shù)募埓。旅游車上貧嘴的?dǎo)游告訴乘客,這是“墮落者一條街”,但包厘街并不認(rèn)為它已經(jīng)墮落了,它用自己的辦法對付自己的問題――酒坊,小客棧,漠不關(guān)心,街的盡頭處,是貝爾維醫(yī)療中心。 向東一兩個街區(qū),氣象截然不同。陋巷里免不了貧窮和破舊的房屋,伴隨這些,卻是精細(xì)和安祥的家庭生活。我沿著萊文頓街東行。但見一派歡快、污穢、熙熙攘攘。小店漫上了人行道,只剩下半邊給人走路。燈泡沒有罩子,明晃晃地照了西瓜和女內(nèi)衣。樓上的人家兒逃離悶熱的屋子,在人行道上乘涼。他們坐在橙色板條箱上,抽煙,悠然自得。這是廣闊的下東城的露天晚會――畢竟,與你在鄉(xiāng)間見到的綠草坪間鮮亮的帆布椅上坐著的一些人相比,他們這炎炎夏日里的一群要順眼得多。熱騰騰的肉體,擠爛的水果味,蒼蠅嘬吮陰溝的垃圾,炒菜做飯,這里的一切都透著家常。 在劉易斯街的街角,鐵絲柵欄后的操場上,正舉行露天舞會――街道的某種活動,許是為了遏制少年犯罪。女人推了嬰兒車在跳舞的人群中穿行,像是展示舞蹈的最終結(jié)果。頭頂,滑輪線上掛滿了短褲和乳罩,有如裝點舞廳的彩旗。音樂停止了,漂亮的意大利姑娘從手袋里取出發(fā)刷,在街燈下梳理黑油油的頭發(fā),直到頭發(fā)閃光。巡邏車上的警察怏怏地觀望。 愛迪生聯(lián)合公司說,紐約的五個行政區(qū)有八百萬人口,它當(dāng)然有能力掌握這一點。如同每個人口稠密的社區(qū)一樣,這里匯聚了各個種族、各個宗教、各個國家的人。人口數(shù)字不斷變化――幾乎剛剛分類羅列好,情況就變了。可以保險地說,紐約的八百萬人中,有大約二百萬猶太人――將近四分之一。這二百萬猶太人,當(dāng)然,來自許多國家:俄國人、德國人、波蘭人、羅馬尼亞人、奧地利人,長長的一串。大紐約城市聯(lián)盟估計,紐約的黑人約為七十萬。其中,有五十萬左右住在哈萊姆,從一百一十街向北延伸的一個區(qū)。過去幾年來,黑人人口迅速增長。今日紐約的黑人比一九四零年多了一半。有大約二十三萬波多黎各人生活在紐約。五十萬愛爾蘭人,五十萬德國人。還有九十萬俄國人,十五萬英國人,四十萬波蘭人,大量芬蘭人、捷克人、瑞典人、丹麥人、挪威人、拉脫維亞人、比利時人、威爾士人、希臘人,乃至荷蘭人,他們很早就來到這里。很難說這里到底有多少中國人。官方宣布是一萬二千人,但還有眾多中國人非法留居紐約,他們不喜歡人口調(diào)查員。 這數(shù)百萬異鄉(xiāng)人代表了不同種族、信仰和民族,紐約因他們之間的碰撞與融和,成為世界大同的常年展臺。紐約公民的寬容,不僅是天性,而且是必須。這座城市必須保持寬容,否則就會在仇恨、怨憤和偏執(zhí)的輻射云中爆炸。人們稍微偏離平和與豁達(dá)的心路,城市的火氣就會躥得比風(fēng)箏還高。紐約郁積了各類種族問題,但引人矚目的不是這些問題,而是大家相安無事。哈萊姆本身就是一座城,象征了種族隔離,但紐約的黑人生活,很少黑人差別待遇的明顯跡象。黑人可與白人一道搭乘地鐵和公共汽車,但他們在飯店和餐館,還感受不到這般平等。就職業(yè)而言,黑人在舞臺表演、音樂、藝術(shù)和文學(xué)上很成功,但在許多就業(yè)領(lǐng)域,情況還很糟。黑人差別待遇信條主要體現(xiàn)在住房規(guī)章和慣例上。私人房東在法律上可以而且也確實排斥黑人。不過,根據(jù)最近的一項市政法規(guī),公共財政出錢或享有稅務(wù)豁免的公寓建筑,在接納住戶時,不得計較他們的種族、膚色或宗教信仰。 對紐約人來說,這座城市是恒定的,又是不斷變化的。在許多方面,它看上去與二十五年前不同,給人的感受也不同。高架鐵路拆除了,除過第三大道,一點也沒留。老住戶走上第六大道,路過杰弗遜市場監(jiān)獄,會懷念那鐵路,它的轟鳴聲,它的斑駁的陰涼,它的小型高架車站,和那一陣陣顫動。百老匯的面貌也變了。以前,它在喧囂繁華的表面下,有一副依稀可辨的骨架,如今的招牌巨大無比,建筑、商店和飯店大都給霓虹燈、文字招牌和蛋奶冰淇淋廣告遮擋得沒了蹤影。百老匯就像一客蛋奶冰淇淋,表明光鮮,內(nèi)里空乏。格林威治村日趨幽暗:公寓樓擠進來,圍住了廣場,酒吧鑲上鏡子,鍍鉻。但村里畢竟還有徘徊不去的詩意、墨西哥玻璃器皿、敲制銅器、蠟染布、威士忌酒瓶改制的燈盞、涉世不深的處女作――這就是老格林威治村,有小街,有簡陋租房,一室而已,適應(yīng)了一些人變幻無常的需要,他們都有一顆年輕又歡快的心。 中央火車站成了夜總會,掛滿超大幅的廣告招貼,一心走旅游掮客的路線。其實,我曾一度住在中央火車站的終點站(事事方便,我又沒有其它地方好去),寬曠的大廳對我來說,又是紐約一處予人靈感的室內(nèi)景象,直到拉斯泰克斯松緊帶公司和可口可樂躋身進來。 環(huán)顧全城,深宅大院正走向衰敗。施瓦布在河濱大道上憑眺哈德遜河的宅子消失了。戈爾德在第五大道上的宅子成了古董店。摩根家族位于麥迪遜大街的宅子改為教會的辦公室。范尼斯托克大宅現(xiàn)在出讓給蘭登書屋。今日的富人不住大宅子,改住公寓大廈的頂樓,在樓頂平臺種樹,高出街面幾百英尺。 報紙也比過去少了,這要拜已故的弗蘭克•孟斯之賜。人們懷念《環(huán)球時報》、《郵報》、《先驅(qū)報》,對許多紐約人來說,自從《世界報》敗下陣去,生活再不是原來的樣子。 警察現(xiàn)在開警車巡邏,車上裝備無線電,不再晃悠著警棍繞街區(qū)打轉(zhuǎn)。地鐵車票須十美分,座位往往是深綠色,而不是淺黃色。人們上酒吧是為盯了電視看,難得有誰再去沉思默想。這都讓人感慨。甚至游行慶典也有些變化。上回在曼哈頓的凱旋游行,滿城回蕩重型坦克不祥的駭人轟鳴聲。 貧民窟逐漸讓位于恢宏的住房建設(shè)――規(guī)模巨大,目的崇高,房租低廉。城里散布了幾十處這類新的開發(fā)地段,每處都是一座城(其中一處在布朗克斯,可容納一萬二千戶人家),閑置的天空面積得到開發(fā),引導(dǎo)人們騰空而起,遠(yuǎn)離了地面,他們的衛(wèi)生條件規(guī)范化了,從此也有個地方坐下,不必坐在橙色板條箱上。聯(lián)邦的錢、州政府的錢、市政府的錢、私人的錢,都流入這些項目。銀行和保險公司也在背后參與其中。建筑師讓大樓在地基上略微偏轉(zhuǎn)一點,好改善采光。一些公寓的房租,低得只有八美元一室。還需要而且最終也會建起成千上萬的新單位,但紐約永遠(yuǎn)跟不上自己的腳步,永遠(yuǎn)無法平衡。經(jīng)濟景氣時,人口激增,新住宅從巖石上紛紛鉆出。一旦趕上蕭條,人口星散,高樓大廈門前冷落,房產(chǎn)主衰敗,終至死滅。 我來紐約的這些年,紐約的節(jié)奏變了,性情也變了。緊張氣氛加劇,更多暴戾。你可以在許多地方,從許多人臉上看到這一點,F(xiàn)代生活產(chǎn)生的挫折感,到這里就會翻番,放大――穿越城區(qū)的公共汽車跑上一趟,沿途的挫折和麻煩,足以讓司機神經(jīng)錯亂:交通燈的轉(zhuǎn)換總是快了半拍,乘客捶打關(guān)閉的車門,卡車擋住惟一的通路,硬幣失手掉到地上,不該發(fā)問的時候偏偏有人羅嗦。氣氛更緊張,速度更快。出租車跑得比十年前快了――他們十年前跑得就不慢。從前出租車司機樂呵呵的,如今他們時不時地很瘋狂,像是有今天沒明天。在進入城里的西區(qū)高速路,駕車人懵懵懂懂地隨大流而行――那種無可逃逭的運動很是刺激,后面有人催,兩側(cè)給人夾裹,你的車像一片木屑在磨坊的水流中載浮載沉。 紐約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糟心、擁擠、緊張。錢多得是,紐約的反應(yīng)也不慢。餐館很難擠進去,經(jīng)理們?yōu)榱耸吠叻虿宛^的一頓午餐,乖乖候在門口,如同失業(yè)者排起長龍,只為領(lǐng)一碗熱湯。(繁榮期人們排隊等一口吃的,蕭條期也一樣。)曼哈頓的午餐時間提前了半小時,始于十二點或十二點半,指望能先于眾人搶得一席之地。人人下班時間都比以往餓了一點。公寓張起“恕無空房”的告示。第五大道的公共汽車上,只有站立的份兒,而從前每個買票的乘客都有座位。舊日的雙層汽車消失了――人們搭車再不是為了兜風(fēng)。 某些日子的某些時刻,幾乎叫不上一輛出租車,爭搶得厲害。你抓住車門把手,拉開車門,發(fā)現(xiàn)還有一位從另一側(cè)長驅(qū)直入?撮T人靠吹哨子調(diào)度出租車發(fā)了財,一些看門人其實無門可看――不過是在大街上溜達(dá),見機行事,給出租車乘客拉拉車門。與以往稍許悠閑的日子相比,紐約變得不舒適,也不方便了,但紐約人原本就不在意舒適和方便――果真在意,他們會搬到其它地方。 紐約的微妙變化,人人嘴上不講,但人人心里明白。這座城市,在它漫長歷史上,第一次有了毀滅的可能。一小隊呈人字飛行的飛機,立即就能終結(jié)曼哈頓島的狂想,讓它的塔樓燃起大火,摧毀橋梁,將地下通道變成毒氣室,焚化幾百萬人。死滅的暗示是當(dāng)下紐約生活的一部分:頭頂噴氣式飛機呼嘯而過,報刊上的頭條新聞時時傳遞噩耗。 城市的所有居民都須面對湮滅無存這一頑固的事實,而這一事實在紐約表現(xiàn)得更為集中,因為紐約本身就是集中的,還因為,所有目標(biāo)中,紐約在某種程度上顯然最受矚目。在可能發(fā)動襲擊的狂人的頭腦中,紐約無疑有著持久的,不可抵擋的誘惑力。 自由女神像一向是紐約的標(biāo)志,并將紐約推向世界。今天,自由與死亡各行其道。沿東河,在推平的龜灣屠宰場上,好像是為了與鬼魅般逼近的飛機競賽,人們破土動工,創(chuàng)建聯(lián)合國的永久總部――所有建筑項目中最偉大者。紐約從容接納了又一座城中之城,這次是供各國政府棲身,清理叫作戰(zhàn)爭的廢墟。紐約不是政府所在地,它不是國家首都,也不是州的首府。但它正在成為世界的首都。建筑師設(shè)想的這座大廈,是個直立的火柴盒狀。車輛在第一大道下面的新辟隧道中奔流。四十七街將拓寬(如果我猜得不錯,卡車將在夜晚悄悄開進來,栽種高大的樹木,樹木的根須與城市的管線糾結(jié)在一起。)城市將再一次幾乎不動聲色地吸納又一批來訪者。它已經(jīng)表明自己有能力收藏聯(lián)合國――過去兩年來,大批代表活躍在紐約,居民們卻很難瞥見他們的燕尾服或黑色禮帽。 這場競賽,這場制造毀滅的飛機與艱難降生的人類議會之間的競賽,在我們所有人心中留下印記。紐約再清楚不過地顯示了普遍的困境與全面的解決方法,掩在鋼與石之后的這座迷宮,既是一個絕好的目標(biāo),也是非暴力和世界大同的完美象征,這一目標(biāo)高聳入云,飛機只能攔腰撞向它,它是所有民族,所有國家的家園,一切事情的發(fā)源地,在這里進行的審議,將攔截飛機,搶先阻止它們的毀滅行動。 龜灣的這座新的人類之城,向西一兩個街區(qū),有一株大柳樹,枝條密匝匝遮蓋了庭院。這是一株傷痕累累的老樹,經(jīng)磨歷劫,攀爬過度,靠鐵絲捆扎才不致摧折,但知道的人都對它很有感情。在一定意義上,它象征了這座城市:在艱難中存活,在困境中生長,在混凝土中蓄養(yǎng)元氣,兀然挺立,迎向日光。如今我每次見到它,感覺飛機冷森森的陰影,都會想:“必須拯救它,拯救這一棵樹。”如果它不復(fù)存在,一切都將隕滅――這座城市,這個怪異而又神奇的典范,如果抬頭望去,消失不見,人將心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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