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部學術(shù)著作中,著名紅學家蔣和森先生將美學的鑒賞與理論的分析融為一體,用發(fā)自肺腑的感情、優(yōu)美如畫的語言,對《紅樓夢》的人物塑造、藝術(shù)造詣、思想意義都進行了深刻的剖析,形成了匠心獨具的研究風范。是書初版于1959年,曾打動了一代讀者;即使今天看來,那清新流利的語言和蘊含深邃的評析,仍舊能帶給人們深深的感悟。 本書簡介: 蔣和森:近代著名學者王國維曾稱《紅樓夢》為“宇宙之大著述”!都t樓夢》確是一部長留天地之間的大書,但它所以“大”,并不僅是因為表現(xiàn)了王氏所說的“生活之欲”,而是表現(xiàn)了更為廣闊的人生。大就大在這“人生”二字。 作者簡介: 蔣和森(1928-1996),江蘇海安人。1952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歷任新華社記者、《文藝報》編輯。1956年調(diào)至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從事古典文學研究工作。曾任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學生時代曾發(fā)表新詩。五十年代開始發(fā)表《紅樓夢》的研究論文,于1959年結(jié)集出版《紅樓夢論稿》。此外,還著有《紅樓夢概談》(日文譯本名《紅樓夢入門》,小川陽一譯),長篇歷史小說《風蕭蕭》、《黃梅雨》等。 目錄: 紅樓夢引論1 賈寶玉論40 林黛玉論90 薛寶釵論136 探春論164 《紅樓夢》人物贊188 賈寶玉188 林黛玉191 鳳姐193 晴雯195 賈政198 妙玉198 焦大200 尤三姐201目 錄紅樓夢引論1賈寶玉論40林黛玉論90薛寶釵論136探春論164《紅樓夢》人物贊188 賈寶玉188 林黛玉191 鳳姐193 晴雯195 賈政198 妙玉198 焦大200 尤三姐201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203《紅樓夢》藝術(shù)論257思想和藝術(shù)的完美統(tǒng)一 ——“寶玉被打”析300《紅樓夢》在中國文學發(fā)展上的意義314 論《紅樓夢》的愛情描寫336塑造正面人物 ——《紅樓夢》散論之一375枝葉與花果 ——《紅樓夢》散論之二379人物的階級性 ——《紅樓夢》散論之三384鴛鴦之死 ——《紅樓夢》散論之四392在“溫情脈脈的面紗”背后 ——《紅樓夢》散論之五400香菱的名字 ——《紅樓夢》散論之六406 再版后記413三版后記422后記426紅樓夢引論兩百三十多年以前,正是清代封建王朝統(tǒng)治最盛的“康乾盛世”,但在北京西郊的一座茅屋里,卻有一個“半生潦倒”的人,懷著無限的悲痛走完了他人生的旅程——“淚盡而逝”。這一天恰當除夕,除了幾聲爆竹沖破寒夜沉沉的寂靜以外,誰也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足以驚天地、泣鬼神的時刻——中國失去了一位偉大的文學天才!他,就是《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過去了,歷史的洪流不知淘盡了多少風流人物,然而,曹雪芹用“十年”血淚寫成的《紅樓夢》,不但沒有被歲月的塵埃掩沒,反而更有生命力地活在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心里。時間——這位最公正的批評家向人們指出:《紅樓夢》不僅是中國古典小說發(fā)展的最高峰,而且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是罕與倫比的杰作。它對全人類藝術(shù)的發(fā)展,作出了輝煌而又富有我們民族特色的貢獻。一“古來圣賢多寂寞”,天才往往受到時代的冷淡和遺棄。曹雪芹雖然比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等早約一個世紀就對文學作出了世界性的貢獻,但他不僅沒有資格載入“青史”,連在當時多如牛毛的野史遺聞中也找不到他的一篇小傳。根據(jù)現(xiàn)在所能看到的只言片語的零星記載,僅能窺見他為人的一個極為粗略的輪廓:曹雪芹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圃、芹溪。生年不詳(推論雖多,但無確證)①,卒年為公元1763年(清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一說為公元1764年(即次年癸未除夕)。活了大約四十多歲,正當一個人各方面都趨于成熟的壯年,便垂下了他那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手。從曹雪芹生前好友的詩中,得知他工詩、善畫、嗜酒、狂放。據(jù)稱他“詩膽如鐵”,效法唐代奇詭詩人李賀而又“破”其“樊籬”。至于他是如何寫作《紅樓夢》的,幾乎一無所知。即使是他的好友,也不完全了解他最大的天才價值。關(guān)于曹雪芹的家世,倒是比他本人的記載為多。據(jù)考,其先世本是漢人,后入滿洲籍,世居遼陽。從曾祖曹璽到父輩,三代世襲江寧織造(有時任蘇州織造)共有五十八年之久。“織造”之職是為宮廷采辦絲織用品和其他一些生活用物;另外還有一項特殊任務,即充當皇帝的耳目,凡地方吏治民情以至米價氣象等都要密折上奏。所以織造的官階雖不很高,卻是皇帝的幸臣才能充任。曹雪芹的曾祖母曾是康熙皇帝的乳母,祖父曹寅曾當過康熙的“伴讀”,康熙六次南巡,有四次以織造府為行宮,可見曹家當年是何等富貴豪華以及與皇室關(guān)系的親密!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雖系顯貴,但并非俗吏。他是當時有名的藏書家和?奔,著名的《全唐詩》就是由他主持勘印的。他自己也能作詩寫劇,著有《楝亭詩抄》、《楝亭集》及雜劇《北紅拂記》、《續(xù)琵琶》等。曹雪芹的父輩曹颙也是一位“拿起筆來也能寫作,是個文武全才之人”(康熙贊語)。由此可見,曹家是個饒有文學傳統(tǒng)的家庭,這自然為曹雪芹提供了天才的搖籃,并帶來有益的熏陶。曹雪芹的少年時代,曾經(jīng)歷過一段富貴繁華的生活,但為時不長,因到父輩曹任內(nèi),積年虧空,再加對曹家特別優(yōu)寵的康熙死后,宮廷內(nèi)部發(fā)生奪位之爭,雍正一登位,曹家即受到削職、抄家、枷號等嚴厲懲處。從此曹家一蹶不振,并由南京遣回北京。最后曹雪芹流落西郊,過著“舉家食粥酒常賒”的貧困生活。貴族家庭由極盛轉(zhuǎn)向極衰,這一人生巨大變化給曹雪芹帶來兩方面的影響。一方面是他對貴族家庭有著難以割斷的眷戀,并產(chǎn)生了“色空”、“夢幻”之類的虛無思想;另一方面也是更為重要的方面是:貴族家庭的破敗,雖然無情地折磨著這位紈袴子弟,但也使他的文學才能沒有埋葬在糜爛的公子生涯里。而平民生活的切身體驗,更使他對自己出身的貴族家庭以及所見所聞有了清醒的回顧和認識,從而沉入深沉的有助于創(chuàng)作的人生思考。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所經(jīng)歷的一切,不是普通的生活經(jīng)歷,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是富有社會意義的創(chuàng)作題材。因為他所生長的家庭,集貴族、官僚、地主、皇商于一身,又與宮廷關(guān)系異常密切,因此比一般家庭更集中地體現(xiàn)著當時的政治經(jīng)濟關(guān)系和封建倫理道德。在這里,曹雪芹不僅可以看到封建統(tǒng)治上層內(nèi)部的種種腐敗,而且還可以看到各種人的遭遇和命運。這樣,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興衰變化和世態(tài)人情,便有了不尋常的意義,而為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最重要的生活源泉!都t樓夢》是曹雪芹落魄北京時期寫作的,至少在乾隆十九年(1754)以前便已開始。當《紅樓夢》快要完成時(前八十回已基本定稿,據(jù)說其后尚有三十回在當時即已“迷失”),曹雪芹因愛子早殤,感傷成疾,再加“一病無醫(yī)”,終于拋下未竟的天才事業(yè),死在正當成熟的壯年。“千古文章未盡才”,人們只能望著歷史發(fā)出無限的唏噓、慨嘆,又一次沉入天地悠悠、愴然淚下的歷史憑吊。曹雪芹生前凄涼,死神又過早地扼殺了他的呼吸,但他的藝術(shù)生命卻以永不凋謝的活力戰(zhàn)勝了死神。在他死后不久,《紅樓夢》最初即以題名《石頭記》的手抄本在社會上流傳,并受到人們的珍愛,不惜重金以求。據(jù)載:“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shù)十金。”1791年(乾隆五十六年),更有一位“好事者”程偉元對在社會上傳抄了近三十年但“無全璧”、“無定本”的《紅樓夢》竭力搜羅,并稱收集到八十回以后的殘卷,遂征得友人高鶚的襄助,對各本“細加釐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并用活字排印出來。于是,《紅樓夢》第一次以一百二十回的形式出版了(通稱“程甲本”)。次年,又作了一番“廣集核勘”,重新排印(是為“程乙本”)。程、高對《紅樓夢》的普及起了很大推動作用,書出版后更加風行全國,以致“遍于海內(nèi),家家喜閱,戶戶爭購”。根據(jù)程、高所說的“補遺”訂訛經(jīng)過,后四十回中似有曹雪芹的遺稿,其中有他們?yōu)榱?ldquo;前后關(guān)照”所作的“修輯”、增補自是無疑。經(jīng)過程、高“補遺”的《紅樓夢》,雖有不少缺點甚至敗筆,但也去除了一些可能在傳抄過程中的訛誤,此外在文字和個別人物情節(jié)上也作了一些修改,顯得比較順暢?偟目磥,補書基本上遵循曹雪芹的原旨,保持了全書的悲劇主題,使很多讀者產(chǎn)生連成一體的印象。有些情節(jié)也還處理得宜,文采筆致亦有可稱處;特別是愛情的悲劇結(jié)局,表現(xiàn)得相當出色,以致兩百多年來使無數(shù)讀者受到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這一事實本身,就是對補書的最好評價。補書的發(fā)起人和主持者程偉元(約1745—1819),字小泉,長州人(今江蘇吳縣,當時屬蘇州府治);出身“詩書”之家,多才藝,詩書畫皆擅,詩風“清潤”,崇尚“情性得真”。他曾被盛京將軍晉昌延為幕賓,佐理文書奏牘。有人誤以程為“書商”,其實他是一個淡泊名利,并不熱衷科場,頗有“東山隱士”和“冷士”之風的詩文之士。補書的“分任”者高鶚(約1738—1815),字蘭墅,一字云士,別號紅樓外史,遼東鐵嶺人。據(jù)稱其為人“俠氣”而又“艷情”,曾一度失意困居,補《紅樓夢》即在此“閑且憊”時期。后考中進士,歷任江南道御史、刑科給事中等官職,著有《蘭墅詩抄》、《蘭墅十藝》、《吏治輯要》等書。據(jù)清代檔案所載,其居官曾屢獲“操守謹,政事勤”考語!都t樓夢》風行后,產(chǎn)生了兩大影響。一是續(xù)書之多,在中國文學史上是空前的。續(xù)書不下四五十種,但大多思想藝術(shù)拙劣,無非是將悲劇改為庸俗的大團圓,即所謂“歸美君親,存心忠孝”云云,因此續(xù)書雖多,大都不堪一讀。另一巨大影響是《紅樓夢》風行后,評論之盛,在中國文學史上也是罕見的。當時民間流傳著這樣的話:“開談不說《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曾出現(xiàn)多種帶評夾批的本子,其中發(fā)現(xiàn)較遲卻很有名的是“脂硯齋”評本。脂評并無特別高明的見解,有些批語且不免流于陳腐,但從某些批語的口氣看來,因批者似與作者關(guān)系甚密,提供了一些與素材、佚稿、創(chuàng)作過程等有關(guān)的跡象,故對《紅樓夢》研究不無參考價值(但亦不必過信過拘)。除那些沿襲舊習傳統(tǒng)的評點外,還出現(xiàn)了一些研究專著以及散見于各種詩文筆記中的評語,當時有人戲稱為“紅學”。在那些龐雜的評論中,表現(xiàn)著形形色色的思想觀點,其中也可看到一些可取的見解,有的見解即使在今天看來也不失為卓識;如談到《紅樓夢》與《金瓶梅》的比較時,指出:“非特青出于藍,直是蟬蛻于穢”,這比某些胡亂吹捧《金》作的見解真不知高出幾多?上切┰u語大都支離瑣碎,不成體系,且多舊時文人諧謔游戲的筆墨。也有些見解陳腐不堪,如把《紅樓夢》詆為“淫書”,主張燒毀禁絕;又如把《紅樓夢》曲解為“祖《大學》而宗《中庸》”;或用陰陽八卦來解釋書中的人物情節(jié),以證“全書無非《易》道也”,等等。發(fā)展到民初,《紅樓夢》評論出現(xiàn)了頗有影響的兩派,一是“索隱說”(通稱“舊紅學”),以蔡元培為代表。此說早已有之,其特點是通過猜謎拆字等法,把書中人物附會成當時歷史上真人的影射(如說影射順治與董小宛或宰相明珠家事等等)。蔡氏不同于舊索隱的是:他提出《紅樓夢》“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主要根據(jù)是“書中紅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漢也”。此類說法實屬牽強比附,但由于種種原因曾流行一時。發(fā)展到后來,更有流于極端荒誕者(如說林黛玉是潘金蓮的“化身”等等)。牽強附會的“索隱說”,終于被“自傳說”(通稱“新紅學”)打破,這一說的代表人物為胡適。“自傳說”其實也不是胡適首創(chuàng),早在清代已露端倪,但胡適根據(jù)歷史記載和新發(fā)現(xiàn)的材料,通過實證主義的方法,考證出“這部書是曹雪芹的自敘傳”。本來,如果說曹雪芹在創(chuàng)作時主要取材于自己的家事和經(jīng)歷,原是無可厚非,且有助于證明文學創(chuàng)作與生活的聯(lián)系;但由于胡適沉迷于“考據(jù)癖”,把他所謂的“自敘傳”說成是“《紅樓夢》為記敘曹家事實之書”,將賈府與曹家、賈寶玉與曹雪芹完全等同起來,這樣就不僅在很多問題上解釋不通,而且違背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常識,因為創(chuàng)作總是離不開虛構(gòu)、想象、綜合等基本法則,從而取消了《紅樓夢》作為一部小說創(chuàng)作而不是呆板實錄的偉大文學價值及其概括深廣的思想社會意義。其后不久(1925年),連最初同是堅持此說的俞平伯也富于自省精神地提出:“若說賈即是曹,寶玉即是雪芹,……則大類‘高山滾鼓’之談矣,這何以異于影射?何以異于猜笨謎?”應當說,“自傳說”在打破不科學的“索隱說”方面是有其不可抹煞的作用的,但它本身所存在的缺點也長期流弊學術(shù)界。如這一說的繼承者,為求考證之“新”,曾編成“世系表”或“年表”之類,把書中賈府說成是曹家按年按月的“精剪細裁的生活實錄”,這就比胡適更加考據(jù)成癖,成了胡適的“俘虜”了。當然,考證家也是作出不少成績的,對考證自是不可一概反對,需要反對的是那種以主觀推測甚至猜想代替證據(jù)的考證;或斤斤于細碎、堆砌故實的煩瑣考證?傊勊嚥皇墙饨(jīng),亦非稽古。以漢學代替詩學,將創(chuàng)作混同史傳,這也是舊學術(shù)界(包括紅學在內(nèi))長期存在、溯源甚古的痼習。對《紅樓夢》評論造成不良影響的還有庸俗社會學。其特點是機械教條、生搬硬套,且每以簡單粗暴的“批判”姿態(tài)出現(xiàn),故又常與過左思潮有關(guān)。其弊害已為世所共知,不在這里多論!都t樓夢》的續(xù)書之多和評論之盛,正說明這部小說具有不同一般的深遠影響,影響之巨遍及社會文化各界。早在清代其影響已不限于國內(nèi),1842年(清道光二十二年)即被部分譯成英文。此后各種外文譯本陸續(xù)出現(xiàn),有近二十個國別語種,幾乎遍及全世界。此外,有關(guān)《紅樓夢》的外文論著也有十多種,它的世界意義已經(jīng)日益被人認識,以致形成這樣的看法:不了解《紅樓夢》就幾乎等于不了解中國的文化歷史和社會。二《紅樓夢》的最大價值是表現(xiàn)在文學上。離開這一點,就談不上真正了解《紅樓夢》。這是一部以嚴格的現(xiàn)實主義筆法創(chuàng)作出來的小說。強烈的生活氣息,看似“平淡無奇”而實高超卓特的形象表現(xiàn),是這部小說所以是天才創(chuàng)作的特色。這部小說雖然強調(diào)“親見親聞”,但它一開始卻又假托一塊“石頭”,因無才補天幻形人世,從而把讀者帶到書中主人公所生活的“紅塵”世界,經(jīng)歷了一番夢幻情緣和榮衰變化。在這里,也只有在現(xiàn)實生活里,才顯示出曹雪芹馳騁天才的力量。他以其所特有的自然、逼真而又蘊涵甚豐的藝術(shù)筆力,把封建社會里的形形色色以及一切隱微曲折之處都多彩多姿地展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書中著重描寫的榮國府,像一面透鏡似的凝聚著當時社會的縮影。在這個貴族家庭里,少數(shù)主子統(tǒng)治著數(shù)百個沒有人身自由的奴仆。每天所忙碌的可說只是為了一件事——如何滿足封建主子極端豪華但仍感到厭膩的享樂生活。奢侈,驚人的奢侈,是這個貴族家庭首先令人觸目的特征。單是吃一頓螃蟹,就使劉姥姥驚嘆:“這一頓的銀子,夠咱們莊稼人過一年了!”其實,這還只不過是為了又“便宜”又“有趣”舉辦的一次家常小宴。更可嘆的是那些花了很多銀子和人工制作出來的美味珍饈,上上下下都吃膩了,以致吃不了就倒掉“喂貓”,連丫頭們都習以為常。至于在穿的方面和用的方面,這個貴族家庭也是極端奢華。那些名目繁多的美器珍玩和高貴穿戴,簡直使人眼花繚亂,連丫頭們都是渾身綾羅包裹。“通房大丫頭”襲人獲準回家一次,外面穿的是青緞灰鼠褂,已經(jīng)夠講究了,但管家少奶奶鳳姐猶恐有辱賈府門面,立刻賞了她一件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連那個花綾包袱也嫌寒磣,吩咐換了哆羅呢的。以上說的是日常生活,如碰到婚喪喜慶,更是肆意揮霍。為孫媳婦辦喪事,一口棺材就“拿一千兩銀子來只怕也沒處買”。送殯的行列“浩浩蕩蕩,一帶擺了三四里遠”,如“壓地銀山一般”。更加奢靡鋪張的還是元妃歸省。為了慶祝這場只在一個晚上歸省兩三個時辰的“隆恩大典”,賈府特地建造了一個“面面琳宮合抱,迢迢復道縈紆”的大觀園。園中景致館院的“搜奇奪巧”,竟使賈政等人走進去“都迷了路”。歸省之日,更是“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以致元妃看了也不禁深嘆:“太奢華過費了。”對賈府這些富貴豪華的描寫,在書中可稱比比皆是。然而,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紅樓夢》并不是單純鋪寫“風月繁華”,否則它和那些徒以追華逐麗取悅讀者的浮艷之作就沒有多大分別了。《紅樓夢》所以深刻,是在那些豪華的描寫背后,還寫出這個封建家族正是在那種“烈火烹油”般的繁華熱鬧中,加速地走向衰敗。正像書中見過“接駕”世面的趙嬤嬤所說,那不過是“虛熱鬧”,“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但這“罪過”是要受到嚴厲懲罰的。因為在那些富貴豪華描寫的深處,常常使人感到隱伏著一層悲涼。這種感覺,隨著情節(jié)的運行而在不斷加深、顯露。 當元春的鸞輿在一派“香煙繚繞,花影繽紛”中來到賈母的正室時,書中寫道: 賈妃垂淚,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挽賈母,一手挽王夫人,三人滿心皆有許多話,但說不出,只是嗚咽對泣而已。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春、探春、惜春等,俱在旁垂淚無言。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這時不說不笑,反倒哭個不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見!”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① 這段文字雖然不足二百字,但卻很有分量,很有內(nèi)涵,它把許多“說不出”的話都說了。原來,充滿在這個貴族家庭里的笙歌笑語,并不是真正的歡樂。那如“鮮花著錦”的“非常之喜”,其實是非常之悲。而以喜寫悲,或者說寓衰于榮,這正是《紅樓夢》的表現(xiàn)特色。元春說的“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見”,其實是沒有再見的時候了,剩下的一次見面是死別。這個少女為什么死得這樣早?是很耐人尋味的。這是一個被幽禁在嵌滿珠寶的囚籠里,被看不見又說不得的折磨毀滅了的年輕生命!都t樓夢》通過這個取得特殊尊榮、但卻因此帶來更多眼淚的少女,把筆鋒伸向那一社會的最高頂端!都t樓夢》還進一步表現(xiàn)出: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窮奢極侈,必然離不開殘酷剝削。這個貴族家庭的浩大開支,主要是依靠向農(nóng)民榨取數(shù)量驚人的地租。這種情形曾生動地表現(xiàn)在書中第五十三回“烏進孝繳租”那一段描寫中。那是一個先遭雨澇、后遇雹災的壞年成,但黑山莊農(nóng)民向這個貴族地主所繳納的東西依然有四五十種之多。除常米一千石外,還有為奢侈生活所需要的熊掌、鹿舌之類,甚至連賈府“哥兒們”玩的活鹿、錦雞等等,都由農(nóng)民“孝敬”到了,另外還加租銀二千五百兩。以上,不過是歉收之年,一個莊子向賈府長房(寧國府)所繳的租子。從烏進孝的口中得知,他的兄弟還“現(xiàn)管著那府(榮國府)八處莊地”,那么整個賈府向農(nóng)民剝削的數(shù)量就更驚人了?墒牵斮Z府的珍大爺看過那張長長的租單后,還是滿不高興地說:“這夠作什么的?”“這一、二年里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他說得好像很有“理”似的,連那個烏莊頭也不斷道歉賠笑。原來,他今天踏著四五尺深的雪,走了“一個月零兩日”趕來繳租,就是為了“怕爺心焦”。繳租這一段描寫,其意自明,似乎毋需多說。但卻有一個容易被人忽略的特點,即作者特意把它緊接在前一段描寫——即賈府去領(lǐng)了皇上的“春祭恩賞”之后。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是有著深含的藝術(shù)構(gòu)思的。原來,賈珍派人去領(lǐng)那“恩賞”時,并不感到特別高興,只是淡淡地說:“咱們雖不等這幾兩銀子使,多少是皇上的天恩。”可是當他一聽稟報“烏莊頭來了”,真比“天恩”下降要高興十倍,盼待之情立刻溢于言表:“這個老砍頭的,今兒才來!”他嘴里雖然罵著,其實是興奮得罵,所以接著便和烏莊頭有說有笑地訴起苦來:“再省一回親,只怕精窮了。”這一筆看似不經(jīng)意,然而卻很有力地點出:“天恩”不但沒有使賈府的內(nèi)囊充實起來,反而更加枯竭了。這個貴族家庭所以能那樣熱熱鬧鬧地過年、祭宗祠、慶元宵,并不是來自天上,而是來自灑滿農(nóng)民血汗的大地。高懸在賈氏宗祠上的那副對聯(lián):“兆姓賴保育之恩,百代仰蒸嘗之盛”,正好是事實的顛倒;其實這也是千百年歷史的顛倒。在這里,曹雪芹繼元春歸省之后,又一次以他所慣用的深婉筆法,指向那一社會的最高頂端!都t樓夢》還進一步表現(xiàn)出:隨著封建剝削的加重,必然導致農(nóng)村經(jīng)濟破產(chǎn)和社會動亂。當榮國府廚房里的燕窩湯煎熬正濃的時候,在大觀園圍墻的外面正是“水旱不收,盜賊蜂起”的沸騰歲月。當農(nóng)民的血汗已被榨干而供應不上這個貴族家庭盡情揮霍的時候,連專供賈母享用的紅稻米“要一點兒富余也不能”了。精明能干的鳳姐也不斷叫苦:“咱們一日難似一日,總繞不過彎兒來。”發(fā)展到后來,這個家庭不得不依靠典當、借貸、變賣等辦法,來維持那雖經(jīng)一再緊縮但依然是闊綽的生活場面。這個“花柳繁華之地”,正像它所寄生的那個蒼老的封建社會一樣,是一條“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那“樹倒猢猻散”的趨勢,不僅壓迫著封建主子,連丫頭小紅也有所預感:“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干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即使是局外之人,那個古董商冷子興也看得很清楚:“外面架子雖沒倒,內(nèi)囊卻也盡上來了。”外表煊赫、內(nèi)里干枯的榮國府,不僅是當時社會經(jīng)濟的集中反映,同時也是當時統(tǒng)治思想、精神道德的集中表現(xiàn)。中國封建社會一向提倡“國之本在家”、“家齊而后國治”等倫理思想,因此,這個上通宮闈下連農(nóng)村的“詩書簪纓之族”,最是貫徹著那一時代的道統(tǒng)精神,比一般家庭更講究虛偽冷漠的倫常秩序。在這個封建大家族里,父子叔侄之間,姑嫂妯娌之間,嫡庶親族之間,都沒有甚么真正的親熱,而是被冰封在禮教之中,經(jīng)常處于機心四伏、明爭暗斗的狀態(tài)。在表面的彬彬有禮和笑語融融中,暗藏著算計和傾軋,甚至連奴婢也卷入各種利害關(guān)系的漩渦。難怪探春不無憤慨地說:“咱們倒是一家親骨肉呢,一個個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我若出得去,必早走了。”是的,時代還沒有提供沖出封建家庭的出路;然而,《紅樓夢》的作者卻以一個藝術(shù)家的敏感,先于五四時代透露出這一歷史的呼聲!都t樓夢》還深刻地表現(xiàn)出:封建統(tǒng)治者一面高談詩書禮義,一面卻又道德敗壞,尤其是淫欲的放縱已到了不顧廉恥的地步。當賈敬服丹斃命,賈珍、賈蓉一聞此耗立刻急急忙忙奔喪回來。誰知這兩個“孝子賢孫”一見尤氏姐妹便淫心頓起,哪管熱孝在身,恣意謔浪調(diào)笑,種種下流丑態(tài)連丫頭們也看不下去,不得不出來勸阻。但賈蓉卻振振有詞地說:“人還說‘臟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流事?”賈璉與鮑二家的通奸,引起鳳姐大鬧,誰知鬧到賈母那里,這位宗法家庭的“太君”只是一笑置之:“甚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然而也是這位“太君”,卻又對人間正常的愛情管制甚嚴,如防盜賊,連丫頭們都不準聽“鳳求鸞”之類的才子佳人故事。在那一社會里,就是存在這樣奇怪而又習以為常的生活現(xiàn)象:縱容通奸,甚至賣淫也可以合法,就是禁止愛情。為了維護這種不合理的制度,不知使多少青年男女付出了青春甚至生命!都t樓夢》還著重揭露了封建官僚政治的黑暗。書中一開始就寫到賈、史、王、薛這四大封建家族互相勾結(jié)所造成的熏天權(quán)勢,當時社會上流行這樣四句歌謠: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這四句歌謠被地方官奉為“護官符”,如果“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也難保”,而且這種情況“各省皆然”。果然,薛家的花花公子打死人“便如沒事人一般”,“自謂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當受害者告到衙門時,身為應天府的賈雨村,起初聽了還“大怒”道:“那有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的走了拿不來的!”看來,他剛由一個落拓書生躋身官場,正義感還沒有完全泯滅,但當他一看到“護官符”,態(tài)度馬上就變了,終于“循情枉法,胡亂判了此案”,薛蟠連一個“臭錢”都沒有花。而賈雨村也由此開始走向貪酷,追逐權(quán)勢。“權(quán)勢欲”這一“人的惡劣的情欲”,曾和“貪欲”一起成為“歷史發(fā)展的杠桿”;賈雨村在官場上的忽起忽落,其實也是權(quán)勢欲在起著“杠桿”的作用。而要發(fā)展權(quán)勢又必然要巴結(jié)權(quán)勢,所以賈雨村后來為了討好賈府的大老爺,便強行奪取平民石呆子珍藏的二十把扇子,并誣以“拖欠官銀”關(guān)進監(jiān)牢,直弄得“生死不知”。這個出身貧賤,有著幾分文才的封建文人,此時已完全拜倒在“護官符”的腳下,玩權(quán)于股掌之上,毫不感到傷天害理了!都t樓夢》在刻畫這一人物時,用筆甚簡,但卻很有深度地寫出了一個頗有典型意義的酷吏形象。據(jù)脂批透露,這一人物后來還有一段“因嫌紗帽小,致使枷鎖扛”的結(jié)局;可惜曹雪芹沒有來得及把書寫完,讀者看不到了。不過,他在前八十回中通過鳳姐的弄權(quán)納賄,也足以顯示出封建官僚政治的腐敗已到了何種程度,即使是一個身處深閨大院的貴族少奶奶也能左右公堂,接過三千兩銀子的賄賂,只需給長安節(jié)度使去信一封,打個招呼,便輕而易舉地拆散了張金哥的婚姻,無辜毀滅了兩條誓死相戀的生命。通過以上種種描寫,《紅樓夢》生動地展示出:在那一社會里,法律是金錢的奴隸,狠毒是良心的主人;殺人的手上可以不見血跡,而無罪的心上卻滿是傷痕。在那個充滿“詩書翰墨之香”的榮國府里,封建社會的文明只不過給許多犯罪行為披上了一件雅致的、堂皇的外衣;而豐盛的物質(zhì)財富——那為下層人民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勞動成果,卻成了喂養(yǎng)貪欲與獸性的溫床!都t樓夢》,這是一部對時代生活感到“荒唐”而又“辛酸”的書。面對大地上的呻吟和苦難,曹雪芹發(fā)出了悲沉的、譴責的呼聲。封建社會里的一切,無論是典章法制、綱常倫理、思想道德、文化教育以至風俗傳統(tǒng)等等,幾乎都在書中作了程度不同的反映,并予以藝術(shù)的批判。在中國文學史上,還沒有一部作品像《紅樓夢》這樣細致深微、然而又是氣魄闊大地從整個社會的結(jié)構(gòu)上,反映出封建制度的腐朽。然而,《紅樓夢》的偉大價值,并不僅止于此。這部作品所以具有那種高尚的藝術(shù)魅力和詩一般的精神境界,還因為在書中有許多更能吸引讀者、并且不知感動了多少人的藝術(shù)表現(xiàn)。三像許多偉大的作家一樣,曹雪芹也是為了理想而進行批判的人。他對封建社會的揭露,并不是為了展覽丑惡,而是因為對生活中的美好事物充滿歌頌的感情。他從丑惡現(xiàn)實的旁邊,從那一時代統(tǒng)治思想所規(guī)劃的疆線以外,從不為人所注意的“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美,激起了強烈的創(chuàng)作熱情。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這就是:“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曹雪芹不僅對用祖國的優(yōu)秀文化教養(yǎng)起來的女性感到美,而且還把那一社會里最受人賤視的小人物——丫鬟婢女,提高到詩意的境界,并且展示了她們平凡而可愛的內(nèi)心。在中國文學史上,還沒有一個作家像曹雪芹這樣懂得中國女性的靈魂,這樣細致而深刻地寫出她們的希望和痛苦。他是第一個為婦女呼吁人的地位、人的尊嚴、人的權(quán)利的中國作家。與婦女的命運相聯(lián)系,《紅樓夢》還著重表現(xiàn)了一個在那一時代富有社會內(nèi)容的問題,也是歷史上長期存在的給婦女帶來沉重壓迫的問題,這就是“自從有人類以來就存在”的“兩性之間的感情關(guān)系”——愛情。為此,他在《紅樓夢》中塑造了三個主要人物形象,并通過他們的愛情婚姻悲劇發(fā)揮了他的美學理想,同時也對封建制度予以藝術(shù)的批判。首先要提到的是書中主人公賈寶玉。這是作家用力最多、寄托最深而又貫串全書始終的人物。他是一個在膏粱錦繡中長大的貴族公子。世人所追求的一切,無論是富貴尊榮、嬌妻美妾等等,幾乎從他一生下來就已預置在身邊。看來,他應當感到很滿足了?墒,這位貴族公子在生活中卻常常感到迷惘和苦悶,曾多次發(fā)出這樣的怨訴:“可恨我為什么生在侯門公府之家?”“我只恨天天圈在家里,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阻的……”他甚至感到生的痛苦,煩躁地叫喊:“死后要化灰化煙,再不要托生為人了!”在這里,《紅樓夢》生動地表現(xiàn)出一個富有哲理的生活現(xiàn)象:豐富的物質(zhì),并不能填補精神的空虛,反而愈填愈空。原來,在這位貴族公子的生活中雖然充滿了金光玉色、粉淡脂紅,但卻缺少一件最寶貴的東西——自由。那從小用溺愛、嬌貴、尊寵、詩教和禮法等等所連結(jié)起來的一套教養(yǎng),像一條無形的黃金鎖鏈捆綁著他的一舉一動。在這條黃金鎖鏈的束縛下,一切將按照封建主義的原則,斬殺其天然的生機,傷枝損葉地畸形生長。而他的生父賈政,則又作為封建主義的化身,很早就給他的童貞心理帶來沉重的壓迫。為了使他不越出封建正軌一步,曾不惜施以鮮血淋漓的痛打。當然,同樣也是在很早的時候,生活就教導賈寶玉去進行反抗,他最先以“逃學”來擺脫加在他身上的封建教育,即所謂“愚頑怕讀文章”。其實他所怕讀的并不是真正的文章,而是那些枯燥僵化的封建教義或八股時文之類。由于封建家長在如何管教賈寶玉的方式方法上,存在著某些不同的主張,這樣就造成一些罅隙,使賈寶玉的帶有反封建主義傾向的思想行為得到生長和發(fā)展的機會。特別是賈母把他溺愛成“無人敢管”的愛孫,這不僅可以暫免受到賈政的嚴厲管制,還造成他特殊的生活習慣——“在內(nèi)幃廝混”。這道“內(nèi)幃”,雖然更增添了賈寶玉的嬌柔,但也對封建社會里像惡疾一般流行的種種污穢起了隔離的作用,使他較多地保持了最難保持的赤子之心;在“內(nèi)幃廝混”,還使賈寶玉例外地以男性的身份,長期生活在“大觀園”的少女群中。于是,看慣了賈府里庸俗丑惡男人的賈寶玉,在和許多比較天真單純的少女的接觸中,特別感到她們的清凈潔白;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這就是:“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賈寶玉的這種看似荒唐可笑的怪論,卻又并非毫無道理地成為他的最引人注目的、獨特的一個性格特征。它一方面含有生理學上的自然因素,同時又體現(xiàn)了他所特有的那“怡紅快綠”式的貴族公子生活情調(diào);另一方面還反映了他對“男尊女卑”的封建傳統(tǒng)觀念懷著急迫、偏激的反逆心理,以致恨不得把男女地位倒置過來。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這是一種渴求思想解放的曲折表現(xiàn)。正是因為這種心理很強烈,所以特別顯得失常,而被目為“乖張邪謬”。賈寶玉除了“愛紅”、“逃學”以外,還堅決不走人人奉為立身揚名的正規(guī)大道——“仕途經(jīng)濟”的生活道路。他對舉世沉迷的科舉考試,譏諷為“餌名釣祿之階”。又把那些熱衷功名仕途的文人官僚,痛罵為“祿蠹”、“國賊”;自己更是懶與這班人交往。不僅如此,他還把“文死諫、武死戰(zhàn)”這類封建最高道德,不分青紅皂白地一概罵得分文不值,說那是“須眉濁物”的“胡鬧”,“有昏君方有死諫之臣”,等等。為了急于找到對抗封建主義的思想理論根據(jù),賈寶玉還“整日價雜學旁收”,煞費苦心地鉆到佛家道家的著作中去,進行了一番參禪悟道。但他并沒有從中取得真正的思想“解悟”,反而陷入一片迷茫。于是,他干脆對封建傳統(tǒng)思想提出大膽的懷疑和否定:“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理解圣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又說:“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是我杜撰不成?” 以上種種表現(xiàn),使賈寶玉這一人物形象閃爍著引人注目的奇光異彩。在這位貴族公子的身上,出人意外地、然而又是合乎邏輯地出現(xiàn)了某種反封建的叛逆性!當然,這并不是說賈寶玉的思想有甚么特別超過時代水平的地方。與同時代的先進思想家如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比較起來,他還沒有提出諸如“為天下之大害者君也”這類帶有民主色彩的思想,更何況他的那些思想言論也確實是“杜撰”,甚至顯得有點幼稚;然而,在那些思想言論中卻又跳動著一股強烈的情緒,這就是對封建傳統(tǒng)思想道德的不滿,以及急于擺脫傳統(tǒng)束縛的煩躁心情。這些不滿的情緒,出現(xiàn)在一個本該感到滿足的貴族公子身上,這就不能不特別引人深思了。而這,也正是《紅樓夢》所以顯得特別深刻獨到之處。由于時代的階級的限制,賈寶玉雖然在封建傳統(tǒng)思想中左沖右突,但在他的頭腦中仍然不可避免地保留著封建觀念的頑固影響,如他對“父親伯叔兄弟之倫。因是圣人遺訓,不敢違忤”;又如他認為“那朝廷是受命于天,若非圣人,那天也斷斷不把這萬機重任與他了”。因此,賈寶玉的反封建傾向不能不又顯得軟弱和不成熟,常常是憤慨大于行動;他還不敢直接違忤賈政的封建管教。在生活中碰到封建勢力肆虐的緊急關(guān)頭,如王夫人無辜怒逐晴雯,他不敢挺身護阻,甚至連申辯幾句也不敢,以致眼睜睜地看著這個丫環(huán)帶病抱屈死在蘆席上。更重要的是,他雖然反對封建階級的思想道德,卻又離不開這個階級的優(yōu)裕供養(yǎng)。這一矛盾是他的最大弱點,同時也使他的反封建只能達到某種程度,而且還有在“溫柔富貴”的暖流中軟化、消融以至沉湎的可能。當他剛搬進大觀園時,每日過著珠圍翠繞、“斗草簪花”的艷麗生活,就曾感到“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他還勸探春不要為封建家庭里的種種矛盾煩惱,“只管安富尊榮才是”。不過賈寶玉身上所存在的這些弱點,并沒有削弱《紅樓夢》的反封建意義。曹雪芹不等于賈寶玉,他比主人公站得更高,他之所以高明,正是因為他沒有把主人公無限美化,而是清醒地按照生活的真實如實地寫出人物性格的復雜性,因而也更有說服力地展示出:封建主義已經(jīng)僵化腐朽到何種程度,即使像賈寶玉這樣養(yǎng)尊處優(yōu)、溫柔多情的貴族公子,也感到難以忍受,也要企圖反抗!容易茍安的賈寶玉,所以沒有和封建勢力妥協(xié),最后終于掙斷他和貴族家庭之間所連結(jié)的臍帶,把他的反封建傾向發(fā)展到一個貴族公子所能達到的最強度,這是因為在生活中碰到一個被他深深愛著的、但卻被封建勢力摧毀了的少女——林黛玉。林黛玉出身于一個世襲列侯的“書香之族”。官居巡鹽御史的父親,因為“聊解膝下荒涼之嘆”,便把這個獨生女兒提到男子的地位來撫養(yǎng),從小教她讀書識字,愛之如“掌上明珠”。不久林黛玉的母親(賈母的女兒)去世,為了“減輕父親的內(nèi)顧之憂”,她很早便離開家庭來到了正是“花柳繁華”的榮國府。接著父親又去世,她回家去盡了喪禮再來到榮國府時,實際上已是一個無家可歸、前來投靠的孤女了。但是,這處境的改變,并沒有使這個少女的生活態(tài)度也跟著改變,反而更加挑起了她的“孤高自許”;她依然愛說就說,愛惱就惱,一切任隨真實感情的流露。寄人籬下的生活,特別是那一時代不能自主的婦女命運,在林黛玉的內(nèi)心深處結(jié)成解不開的隱痛,并且經(jīng)常扭曲著她的感情和心理。她敏感地注視著四周,唯恐有人對她懷著歧視和輕蔑,以致在這個本來就很自尊的少女心中,造成更多看來好像是不必要的“多疑”和“小性兒”。如有一次,她到怡紅院去,丫鬟誤以為別人拒絕開門,這事本來不難說清,但她卻在心里這樣想:“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xiàn)在他家依棲,如今認真嘔氣,也覺沒趣。”那一夜,她“眼睛含著淚”,木木地倚著床欄,“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第二天,她看到落花滿地,便觸景生情地寫了一篇情致凄婉的《葬花詞》。落花,把她的飄零身世和只能任人踐踏的婦女命運,在她的心里喚醒了。可是,這個少女不能認識得更多,她把這種命運的難以解除,都歸因于自己的沒有家。因此,她害上了無法愈合的思家憂郁癥。大觀園里的繁華熱鬧,別人家中的笑語溫情,乃至自然界的落花飛絮、秋風秋雨等都無一不在她的心里引起無家的哀痛。于是,“多愁善感”便成為這個少女的性格特征;而眼淚,則成了她終年的伴侶。毋怪當她一碰到那個也是“無故尋愁覓恨”的表哥賈寶玉,便“像是遠別重逢的一般”,立刻產(chǎn)生一種聲氣相投的心靈感應。在耳鬢廝磨的頻繁接觸中,他們由兩小無猜而“早存一段心事”。愛情的火苗,迅速地在這個少女的心里燃燒起來,她不由自主地愈來愈背離了封建主義的“婦道”。她不僅對賈寶玉的那些崇尚自然、追求個性自由的表現(xiàn)默然相契,而且從不勸他去投身舉業(yè),走“仕途經(jīng)濟”的封建道路。當她從賈寶玉那里看到被當時目為“淫詞小說”而嚴加禁止的《西廂記》、《牡丹亭》等書,更像一陣清風吹開了嚴閉在心里的禮教幃幕;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戲上也有真正的好文章!”于是,她對“非女孩兒家本分”的讀書吟詩益發(fā)充滿熱情,并成為她抒發(fā)滿懷“素怨”的解痛劑。 可是,這個少女的文學才能,在那個提倡“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社會里,得不到應有發(fā)展。她的帶有藝術(shù)氣質(zhì)的敏感和靈慧,主要不是用來感受生活中的美和詩意,而是更多地感受生活中的庸瑣和時代的陰暗。毋怪她既以落花自況:“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溝渠”;又在詩中發(fā)出《天問》一般的悲詢:“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識秋心?”幸虧賈寶玉理解她,也最能撫慰她孤寂的靈魂;于是,她向這個封建家庭的“不肖”,奉上了一個少女最珍貴的獻禮——愛情。愛情,純真的愛情,使風神靈秀的林黛玉變得更加美麗動人了。然而也是愛情,又使這個少女陷入痛苦的萬丈深淵。原來,出現(xiàn)在林黛玉身上的“純粹人類感情”,在那一時代里卻被視為見不得人的行為。那一社會的圣賢經(jīng)典上就這樣寫著:“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可是,父母雙亡的林黛玉到哪里去“待命”呢?這正是長期盤結(jié)在她心里的痛楚。她畢竟是一位出身官僚家庭的小姐,在她的思想上難以避免地要受到封建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于是,在這個少女的內(nèi)心,封建主義的傳統(tǒng)思想與自從有人類以來就存在的愛情,發(fā)生了劇烈的沖突。因此她在愛情上常表現(xiàn)為一種矛盾的、扭曲的心理狀態(tài)。她既要求愛情的無限忠誠,但當賈寶玉在她面前作出赤裸裸的表白時,她又責怪賈寶玉“竟不避嫌疑”,甚至“氣得說不出話來”。愛情,就是這樣給她帶來許多好像是“自惹”的折磨和痛苦。不過,愛情并沒有因此停頓下來,而是經(jīng)過幾番回旋以后,仍然順著這個少女率真的性格繼續(xù)向前流瀉。真正對愛情造成威脅的,還是來自林黛玉的外部。當佩著一枚“金鎖”而又有才有貌的薛寶釵來到大觀園時,她立刻感到如臨大敵地緊張起來。猜忌、擔心、疑慮幾乎不加掩飾地流露出來。為此,她和賈寶玉所生的氣惱和拌嘴就更多了。雖然賈寶玉一再向她保證“疏不間親,后不僭先”,又向她宣誓決不相信“金玉姻緣”這個“邪說”,但她還是不斷拷問著賈寶玉的心,因為她看得很清楚:賈寶玉雖然“心里有妹妹,但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這一枚沉重地壓在心上的“金鎖”,什么時候才能解除而使她大感舒松呢?生活似乎沒有辜負她。有一次她去怡紅院,無意間在門外聽到賈寶玉正對史湘云、襲人嚷著:“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同她生分了。”所謂“混帳話”,就是指薛寶釵跟他講“仕途經(jīng)濟”。林黛玉聽了以后,不禁又驚又喜,感到賈寶玉這樣“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于我”,要比在她面前千言萬語的起誓更真誠、更可靠,他心中確實沒有薛寶釵的位置。果然從這以后,她和賈寶玉之間的氣惱少了,更深地沉入兩心的默契。然而,疑慮的消除,愛情的深化,依然沒有從林黛玉的心里透出一絲真正的笑意。一直緊壓在她愛情上的并不僅僅是一枚“金鎖”,更有一尊其重如山的龐然大物,這就是整個封建社會!林黛玉終于接觸到這一痛苦的真理:在那一時代,愛情與婚姻原是漠不相關(guān)的兩回事。她可以把整個生命交給愛情,卻不能把婚姻交給自己。她在愛情的道路上終于走完了她所能走到的最后一步,而在封建包辦婚姻制度的鐵門面前停住了。怎樣才能突破這一重障礙呢?她失去了抗爭的能力,只能等待封建家長的決定。但是,在長期的日常生活接觸中,以賈母為首的封建家長們對林黛玉的種種表現(xiàn),特別是她的不合封建要求的“性兒”,愈來愈感到不喜歡,有時甚至露出厭煩的情緒,當然也就不會把她看做中意的媳婦了。這可以從某些事情上看出來:如那一次賈寶玉誤以為她要回南方去,嚇得“口角流津”、“人事不知”,當著賈母等人的面明顯地暴露了他對林黛玉的“癡情”,但封建家長始終沒有因此提到他們的婚事,用這個最有效的“藥方”來徹底治療他們的“命根子”的“呆病”。而當薛寶琴來到大觀園不久,賈母卻起了要把她“說給寶玉”的念頭……這處處都表明:林黛玉已在賈府封建家長的眼中失去了位置,再沒有初來時被賈母“摟入懷中,心肝肉兒的叫著哭起來”的親熱了。強烈的愛情過多地吸引去了黛玉的注意力,使她不能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在封建家長心目中的變化。她還在那里用渺茫的希望來填補空虛的期待,把誤聽來的片言只語“老太太的主意,親上加親”、“園中住著的”等都和自己聯(lián)系起來,以為是“非自己而誰”了。正當她感到“安心”的時候,鳳姐的“奇謀”已布置就緒。封建勢力幾乎是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給了她最沉重的一擊。“略猜得八九”的賈母,探悉到林黛玉犯了最不可犯的“心病”,于是便正式宣布她和賈寶玉“若盡著擱在一塊兒,畢竟不成體統(tǒng)”,終于考慮如何來打發(fā)她了。封建家長根據(jù)那一社會里天經(jīng)地義的原則——“先自己而后外人”作出決定:“先給寶玉娶了親,然后給林丫頭說人家。”當林黛玉從傻大姐那里獲知事情的真相,那一瞬間,整個世界仿佛從這個少女的腳下抽去了。她像“踩著棉花一般”地走著,全身如墜虛空,真如一片落花飄謝在人生的風暴里,F(xiàn)在她只剩下一條生路——放棄愛情,放棄理想,按照封建主義的原則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做人。如何對待這一嚴酷的命運安排呢?這個少女的性格仿佛立即回答:不,決不!果然,她毫不猶豫地“唯求速死”。當她撕掉舊帕、焚去詩稿,最后離開人世時,只喊出了一聲使人感到加倍沉重的話:“寶玉,寶玉,你好!”引人深思的是:決定這個少女命運的最高主宰,并不是榮國府中最嚴厲的封建衛(wèi)道者賈政(他并不贊成那樣用“金鎖”來“沖喜”),也不是與薛寶釵親戚關(guān)系最近的王夫人,而是曾經(jīng)把她疼愛得“口頭心頭,一刻不忘”的外祖母,而且是在那種“叫人作了難”的情況下決定的;她的決定說起來也令人感到啼笑皆非,因為她也是出于“愛”——為了急于療救病中的寶玉?傊,這一悲劇就是這樣在各種錯綜復雜的因素下,甚至好像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造成的。造成這一悲劇的根源,只能歸之于社會制度——沒有愛情自由、沒有人的自主權(quán)的社會制度。即使是碰到賈母這樣“慈祥”的“老祖宗”,也難以改變其悲劇的命運。與林黛玉相對應,出現(xiàn)在《紅樓夢》中的薛寶釵,是曹雪芹以精雕細琢的筆力所創(chuàng)作出來的又一個令人難忘的典型形象。她和林黛玉都長得很美,但又呈現(xiàn)著各自不同的風采和氣質(zhì)。自從《紅樓夢》問世以來,這兩個女性形象便引起人們熱烈的談論。為了品評這兩個人物的高下,又常引起爭吵,還在當時就有人“遂相齟齬,幾揮老拳”了。的確,薛寶釵和林黛玉是兩種美,兩種難以“合一”的美。但怎樣來評價這兩種美呢?對這個復雜的、富有時代社會內(nèi)容的問題,曹雪芹沒有去作簡單的膚淺的處理,而是通過生動的形象,作了藝術(shù)的回答。薛寶釵出身于“書香繼世”的皇商之家。父親在世時極愛此女,教她讀書識字,比哥哥“竟高十倍”。后因為母分憂代勞,便不以讀書為念,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因皇上要在世宦名家中為公主郡主征選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浪蕩的哥哥正想赴京游逛并順便探親,便借機帶著她和母親到榮國府來了。她一來,不僅容貌的美麗“人人都說黛玉不及”,而且“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頭們,亦多和寶釵親近。”在榮國府那樣一個人口數(shù)百、人事復雜、矛盾交錯的封建貴族大家庭里,立身其中而能上下皆歡、贊聲四起,薛寶釵確實首先給人留下了不尋常的印象。隨著作者筆觸的運轉(zhuǎn),這一人物形象愈加分明起來。她不但善于待人接物,而且自甘淡泊,“不愛花兒粉兒的”,衣著也常是“半新不舊”;至于她居住的蘅蕪院,則是“一色玩器皆無”,布置得十分簡樸,使賈母看了也不禁贊嘆:“這孩子太老實了!”善于處群和眾而又不失端莊的大家小姐風度,這是薛寶釵的特點。她待人總是不分厚薄,而且還能體貼別人幫助別人。她看到史湘云做東,知道她家里扣得緊,拿不出多少錢來,便從自己家中弄來幾簍螃蟹,為史湘云設計了一個“又便宜又不得罪人”的筵宴。當她看到邢岫煙因家貧缺少寒衣,便主動取衣相贈,而且在贈送的方式上又不使人感到難堪。更令人注目的是,這個少女不但“品格端方”,而且多才博識。在大觀園中,只有她寫的詩,可與才氣橫溢、而又總想“壓倒眾人”的林黛玉相抗。至于學識(包括生活知識)的豐富,則在大觀園中無人可及。此外,她還具有一般富貴小姐所沒有的處事能力。她家中屢因哥哥放蕩闖禍,鬧得家翻宅亂,母親束手無策,只有啼哭;但她卻能沉著對待,頗有決斷地應付過去,卻又不流于鳳姐式的潑辣。在協(xié)助探春理家的過程中,更表現(xiàn)了她還頗有“治才”,收到“小惠全大體”的效果?傊@個少女在各方面都顯示出她的出眾之處。看來,作者在塑造這一人物形象時,也是懷著贊賞態(tài)度的。書中所稱的“賢寶釵”、“停機德”、“山中高士”等等,并非故作反語,也不是空洞的贊辭。毋怪,這個少女給人的好感超過林黛玉;不知多少讀者對她投射著傾慕的目光。有趣的是,即使是對這個少女“時有微詞”、不識其“何心”的人,當問起他“子之處寶釵也將如何”時,則坦然答曰:“妻之。”這事雖發(fā)生在清代,但今天仍奉薛寶釵為“擇偶之楷模”的人又何嘗少見?看來,左釵右黛或褒薛抑林,這兩種截然相反的看法還要反復出現(xiàn)。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種現(xiàn)象?也許原因很復雜,但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在塑造這一人物形象時,也像其他許多人物形象一樣,并不是按照把人看作一個完美的造物這個簡單膚淺的格套,而是根據(jù)現(xiàn)實生活,對人的復雜性、生活的復雜性作了完整、多面而又富有立體感的藝術(shù)表現(xiàn)。當我們透過薛寶釵的各種表現(xiàn),對這一人物形象作深入觀察時,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少女有一個重要的個性特征,即她的一言一行不像林黛玉那樣地任情任性,而是來自一種善于自持的、注重實際的理智。正是這種理智指導著薛寶釵的行動,形成了她所特有的“端莊”和人人稱道的“賢惠”。連那個心術(shù)不正、幾乎對一切人都懷著忌恨的趙姨娘,也唯獨對她發(fā)出衷心的贊美:“怨不得別人都說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來果然不錯。”“會做人”,這也不妨可以說是對薛寶釵的“賢惠”所作的一種通俗注釋。但在復雜的人際交往中,特別是在那一封建社會里,“會做人”又怎能不流于虛偽做作呢?薛寶釵正是有意無意地常有這樣的表現(xiàn)。只是她的虛偽是一種幾乎與真摯沒有甚么分別的虛偽,與“溫厚賢淑”的美德一同出現(xiàn)的虛偽。如賈母為她做生日,叫她點戲點菜,她并不自擅,而是根據(jù)“年老之人喜聽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物,便總依賈母喜愛者說了一遍”,因而賈母“更加歡喜”。又如元妃不喜歡“綠玉”兩字,她便催賈寶玉在詩稿中改掉;而當元妃從宮中送來一個燈謎叫大家分猜,她在心里感到“并無甚新奇”,但“口中少不得稱贊,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她早猜著了”。以上這些表現(xiàn),也許是出于一種敬老尊長或?qū)捄翊说男睦,如說虛偽,豈非苛責太過?更何況生活在那一時代,一個少女為了合乎封建社會的做人標準,那樣的表現(xiàn)似乎也可諒解。問題的復雜性在于:當這種“會做人”碰到利害關(guān)系時常不免損人利己,雖是“賢淑”的薛寶釵也不能避免。如有一次,她在滴翠亭旁追撲蝴蝶,無意間聽到兩個丫頭躲在里面談私情話,頓使她“吃驚”地在心里想:“今兒我聽了她的短兒,人急造翻,狗急跳墻,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于是便使了個“金蟬脫殼”的法子,“故意放重腳步”,呼喊著假裝追尋林黛玉。這一來便巧妙地擺脫了自己的干系,使那兩個丫頭誤以為:“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里,一定聽了話去了。”薛寶釵在這里為了保持她那一貫遠離是非、潔身自好的處世態(tài)度,又怎能逃避嫁禍于人的指責呢?薛寶釵的“會做人”,還有更值得注意的表現(xiàn)。當王夫人房里的丫鬟金釧兒投井自殺時,她和襲人是一同聽到這個消息的。一聞此訊,襲人“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但她只是感到“奇”,并且急忙趕到王夫人那里去“道安慰”。其實她還不清楚,此事是由賈寶玉調(diào)笑金釧兒引起,賈寶玉負有責任;但王夫人并沒有把真情告訴她,只說因金釧兒弄壞一件東西,“打了她兩下子,攆了下去”,沒想到“這么氣性大就投井死了”。于是薛寶釵便把金釧兒的投井歸咎于“糊涂”。如果照王夫人的說法,也確實未免“糊涂”,但薛寶釵接著又說: 姨娘也不勞關(guān)心。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她幾兩銀子發(fā)送她,也就盡了主仆之情了。 這里,薛寶釵為了撫平王夫人良心上的不安所說出來的這幾句話,固然又表現(xiàn)了她善于體貼人的特點,但又使人不由想起她的哥哥——那個“打死人便如沒事人”的“呆霸王”,對人命也是“自謂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當然,薛寶釵對她哥哥的粗鄙惡行也很反感,曾為此生過大氣,他們畢竟有所分別,不能混為一談。但她這樣的把錢與人命聯(lián)系起來,又怎能不使人感到她和乃兄如出一氣而應受到嚴譴呢?總之,在薛寶釵的許多言行中,“賢惠”與“虛偽”、“端莊”與“做作”就常常是這樣難解難分地交織在一起,仿佛從哪一面來看都有“根據(jù)”,以致使讀者評價她時,往往各執(zhí)一端,產(chǎn)生截然相反的結(jié)論:頌之者稱她“大雅雍容,望之如春”,貶之者則斥為“其奸雄之毒者乎”!怎樣對待這種現(xiàn)象呢?不能不追究一下:是什么指導著薛寶釵的理智,使她作出那些撲朔迷離、毀譽交加的言行?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當我們透過這個少女的外在表現(xiàn),對她的內(nèi)心世界作深入的觀察時,就會發(fā)現(xiàn):在她的一言一行中,始終貫串著一個內(nèi)在的精神動力,這就是那一時代像空氣一般包圍著每一個人的封建主義思想。應當說,大觀園中的少女(包括那些丫環(huán))都程度不同地受到封建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但薛寶釵顯得不同的是:她不僅自覺遵守封建主義的做人標準,而且還諄諄勸誡周圍的女伴也一同遵守。她常說女孩兒家應以“貞靜”為主,又告誡史湘云、林黛玉:“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字的倒好”,“只該做些針線紡績的事才是”。她更不止一次地敦勸賈寶玉去“立身揚名”,不可荒疏“仕途經(jīng)濟”的“學問”。封建主義是薛寶釵的最高信仰,她真誠地奉行,并不虛偽。虛偽的是被專制統(tǒng)治者和許多腐儒僵化了的封建教條,特別是那些束縛婦女身心的“女戒”、“閨訓”之類。由于這個少女對此奉若神明,躬行不誤,所以她也就不得不流于虛偽做作了;因為要實行那些教條訓戒,必須“克己”,必須“修身”,很難避免不做作,有時甚至是違反本心地做作。對此,即使是薛寶釵自己也未必意識到,只覺得那是按圣賢的教導行事。對薛寶釵的思想靈魂作了這樣一番考察以后,就可以再來看看她在《紅樓夢》著重表現(xiàn)的愛情悲劇中所處的復雜關(guān)系了。作為一個青春少女,薛寶釵在和賈寶玉的長期接觸中,也很自然地引起了愛情。這一隱藏在內(nèi)心的秘密,是在她去探望賈寶玉被打傷時透露出來的。當她看到寶玉的傷勢很重,忍不住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剛說了這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太急了,不覺紅了臉,低下頭來”。這樣控制不住真實感情的流露,對薛寶釵來說還很少見。很多論者責備薛寶釵不該作為“第三者”插足寶、黛之間,以致造成悲。黄鋵,萌動在這個少女內(nèi)心的愛情不過是那么若隱若現(xiàn)、欲露還藏,并沒有像林黛玉那樣的一瀉而不可收止。甚至當她接觸到愛情的糾葛時,不但不“插足”,反而有意識地回避。對此,書中曾有明確的描寫:有一次她去瀟湘館,看到寶玉先去了,馬上轉(zhuǎn)身而回,因“此刻自己也跟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倒是回來的妙”。這與林黛玉看到寶玉去了梨香院,不但不回避,反而當面尖酸地嘲諷,猜忌之情溢于言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又有論者認為薛寶釵不惜費盡心機,采取各種陰謀手段,如偽造金鎖、故意戴著元妃特賜的紅麝串以至其他一舉一動,都是為了奪取一個目標——“寶二奶奶”。好像寶黛的愛情悲劇,其禍因都在薛寶釵。于是大罵她“奸”,大罵她“惡”、“毒”,甚至比之為女中曹操。其實,這些詬詈不僅近于深文周納,而且也不符合實際。對此,書中也有明確的描寫。如有一次,薛寶釵在賈母處碰到賈寶玉,書中這樣寫道: 薛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結(jié)為婚姻等話,所以總遠著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她與寶玉一樣,心里越發(fā)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掛著林黛玉,并不理論這事。 可見,薛寶釵不僅對元妃的成雙賞賜感到“越發(fā)沒意思”,還以賈寶玉只念著林黛玉為“幸”。這哪里像是一個一心只想謀取“寶二奶奶”者的心態(tài)呢?如果“金鎖”確系偽造,她又為何在自己的心里想(而不是對別人說)“是個和尚給的”,并為此“總遠著寶玉”呢?其實,書中即使不對人物的心理作這樣明確的交代,從其他各種描寫中也可看出:曹雪芹在塑造這一典型形象時,并未忘記這一人物最重要的性格特點,即其言行舉止都理智地遵奉著封建主義的做人原則,即使是在愛情問題上也不例外。本來,在兩種思想性格、兩種人生態(tài)度對立的基礎(chǔ)上也是難以建立起熱烈的愛情的。在薛寶釵的眼中賈寶玉并不是理想的“良人”,只不過是一個胸無大志,不求上進,終日優(yōu)游的“無事忙”、“富貴閑人”而已。她所以覺得“越發(fā)沒意思”,是很合乎心理邏輯的。對此前人也有所見:“蘅蕪之與怡紅,情不相屬,本非意中人也明矣。”因此,如果把薛寶釵說成是一個陰險毒辣,專以破壞寶、黛愛情為能事的“大奸”、“大惡”,不僅不符合人物性格,而且倒正是落入曹雪芹在書中一開始就批評的那種俗套:“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小丑一般。”《紅樓夢》所以高明,正在于沒有把薛寶釵寫成“小丑”,她始終是一位在做人上、也包括在“男女大防”上不失“端莊”的大家閨秀。她在對待賈母、王夫人以及其他人的關(guān)系上,主要也是從封建主義的“尊上睦下”之類的“閫范懿德”出發(fā),即使沒有賈寶玉那層關(guān)系,她也會照樣這樣做。令人感嘆的是,這個聰明、理智、善于處人處事而又自甘淡泊、帶點“理性主義”色彩的少女,卻始終沒有意識到套在她脖子上的那枚“金鎖”,并非幸福的象征,而是一把壓死人的封建大鎖!(其實它也和“通靈寶玉”一樣,不過是作者“偽造”出來的一種形象寓意。)一直到這個少女結(jié)婚的時刻,她被拉去充當一個很難堪的“掉包”角色時,也沒有懷疑和摔掉那把大鎖——說是“沖喜”,實是“添悲”的大鎖。后四十回在這方面的描寫基本上是合乎這一人物性格的,也是有藝術(shù)水平的。當議親已定,并且立即成婚,薛姨媽回來把這一消息告訴她時,她不但毫無奪取到“寶二奶奶”的喜悅之色,而是:“始則低頭不語,后來便自垂淚。”這十二個字,堪稱字字都有分量。它以精練的筆墨,把這個少女此時此刻的復雜心情,作了出色而又富于內(nèi)涵的描繪。以薛寶釵的聰明懂事,不難覺察這將是一場惡婚姻,連襲人都已看出這場婚姻將是“一害三個人”,更何況她也早已深知賈寶玉的心中只有林黛玉。至于“寶二奶奶”的地位也不足羨,因為元妃已死,榮國府的衰象已露,大家庭中的種種矛盾也更趨尖銳,迎接她的將是一個兇險莫測的局面。這一切,似乎連薛姨媽也有所覺,因此問她:“你愿意不愿意?”在這個生命中的關(guān)鍵時刻,恐怕是最不會為自己打算的人也要認真對待。如果薛寶釵有所表示,哪怕是露出一點為難的情緒,也許事態(tài)的發(fā)展就要有所不同吧?然而,這個少女仍然固守著封建主義的原則,她反正色對母親道:“媽媽這話說錯了,女孩兒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親沒了,媽媽應該做主的。再不然,問哥哥,怎么問起我來?”是不是她故作此語,好借母親“做主”來實現(xiàn)自己蓄謀已久的“寶二奶奶”呢?假如這樣,當早在預料中的婚后悲哀一一出現(xiàn)時,她就不會在“心里只怨母親辦得糊涂”了。若是自己所謀,又何怨別人呢?其實她母親后來也“心里懊悔”。因此,與其說薛寶釵最后嫁給了賈寶玉,還不如說她嫁給了不惜以身殉之的封建主義。真是“金釵雪里埋”!冷酷的時代,就是這樣埋葬了“好好一個清凈潔白的女子”。這是出于自愿,還是身不由己,或者竟是出于一種麻木的真誠,真是一個難解難分的問題。曹雪芹把這個少女也歸入“薄命司”,而且居于“正冊”之首,顯然他是又同情又贊嘆又惋諷的。毋怪他在帶有概括全書意義的《紅樓夢引子》中,發(fā)出了“悲金悼玉”的浩嘆。薛寶釵這一典型形象的更大意義還在于:《紅樓夢》又從另一角度批判了封建社會。它深刻地展示出:那是一個毀滅一切的社會,即使是它的忠誠信奉者也難逃悲劇的命運!都t樓夢》中的三個主要人物及其愛情描寫,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著突出的開辟性的意義。中國文學從《詩經(jīng)》開始就歌頌愛情,雖歷千年而不少衰,發(fā)展到明清更是廣及于戲曲小說。但那些作品雖然各有沖擊封建社會的意義,卻總是跳不出一個范圍,即大都不脫“郎才女貌”、“夫貴妻榮”、“五花誥封”這類愛情理想和人生追求。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才完全打破了這種傳統(tǒng)的格局。薛寶釵正是那些作品中所稱道的“淑女”和“德、言、工、貌”俱全的“佳人”。然而,賈寶玉卻不愿娶這樣的“佳人”作為終身伴侶而寧愿去過冷寂的寺院生活,并永遠懷念著那個確實有些“尖酸”、“小性兒”,但從不勸他去投身“仕途經(jīng)濟”的林黛玉。因此,《紅樓夢》通過愛情描寫提出了一個新的戀愛觀,這就是不僅要求婚姻自主,而且還要求愛情必須建立在性格相投、思想一致的基礎(chǔ)上;而這個基礎(chǔ)的核心則是反對封建主義的精神道德和生活道路。這是《紅樓夢》以前的作品所沒有的,或者是沒有表現(xiàn)得這樣深入的。再從世界文學的范圍來看,也是出現(xiàn)過不知多少描寫愛情的作品,其中最著名的莫如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但這部表現(xiàn)愛情的經(jīng)典之作,若與《紅樓夢》比較起來,則不免顯得有些“戲劇化”,人物情節(jié)也顯得過于夸張和帶有很大的偶然性。毋怪托爾斯泰曾指摘莎劇“都系特地臆造出來,而不是本于性格和事件的自然過程”;即使是英國的評論家也指出莎劇失之“浮夸”,以至“不僅違反了或然律,而且也犧牲了可能性”。而《紅樓夢》卻從不給人這種感覺,它正是在人物性格和情節(jié)發(fā)展上非常真實和令人信服地表現(xiàn)出愛情必然走向悲劇的“自然進程”。更重要的是,它還表現(xiàn)出這一愛情悲劇蘊含著更為深長的社會的歷史的原因。它通過愛情以及與其相連的其他各種描寫,使之在作品的深處曲折地反映著一種微微覺醒的、但還顯得睡意朦朧的社會意識。它呼喚著個性的解放,婦女的解放,人的解放。當然,曹雪芹并不具備這類現(xiàn)代思想意識,然而他通過形象思維所發(fā)揮出來的思想意義,卻可以大于他的思想,甚至是他所沒有意識到的。而且,某些從形象生發(fā)出來的意義,有時還能突破他的時代,通向歷史的未來。這種情況在文學史上并不少見,同時這也是許多偉大作品所以涵蓋深遠、含義常新的原因?傊,“大旨談情”的《紅樓夢》談出了非常豐富的思想社會內(nèi)容,談出了許多啟人思考的人生問題。四《紅樓夢》所以如此深刻豐富,固然與作家的思想情操、生活閱歷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但是,如果不是因為作者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才能,也不可能發(fā)揮得那樣出色。曹雪芹的天才,主要表現(xiàn)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在這個被當時目為“小道”而備受歧視的藝術(shù)領(lǐng)域中,他卻“癡”心地發(fā)揮出令人驚嘆的創(chuàng)造力。他把中國的小說創(chuàng)作藝術(shù)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達到可與世界上任何一位大師抗衡的境界!都t樓夢》在小說藝術(shù)上的貢獻是多方面的。首先是表現(xiàn)在善于塑造人物,而且是成群地塑造出來。據(jù)統(tǒng)計,出現(xiàn)在書中的人物共有四百多人,雖然有些人物僅是一筆帶過,但其中寫得栩栩如生、給人留下終生難忘印象的總以數(shù)十計,而且不少人物都是具有世界藝術(shù)水平的典型形象。《紅樓夢》中寫得最多的是婦女,而且大多是在年齡、生活方式、生活環(huán)境等方面相同或相近的少女,但曹雪芹不僅寫出了她們各自不同的個性,還對某些類似的性格也能極為分明地刻畫出其間的差異,從不使人感到混淆和雷同。法國的一位著名作家說:“世界上沒有兩粒相同的沙,兩只相同的手。”曹雪芹正是卓越地掌握了這一創(chuàng)作藝術(shù)。在《紅樓夢》中,不僅沒有兩個性格相同的小姐或丫環(huán),即使是同出一個娘胎,差別也很明顯。至于刻畫人情之深,描摹世態(tài)之透,涵蓋萬象之廣而又出之以平易曉暢的筆墨,尤其是《紅樓夢》的不可企及的藝術(shù)成就,也是這部作品所以經(jīng)久耐讀而又使人感到“不盡”的重要原因。還有,書中許多人物都是曹雪芹第一次帶進中國文學的領(lǐng)域,它不像莎士比亞那樣的取材他人的小說或歷史傳說,而是直接來自現(xiàn)實生活,因此既顯得鮮活生動而又富于獨創(chuàng)性。應該說,曹雪芹極大地提高和擴展了文學反映生活的能力。在《紅樓夢》中,數(shù)百個人物的頻繁活動以及他們的矛盾糾葛,常常是錯綜穿插而又連貫一氣地展開,從無現(xiàn)代小說中常見的中斷、跳躍之感。在那千頭萬緒的情節(jié)和事件背后,都有它們的來龍去脈和遠因近果,正所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而每一個生活面與另一個生活面之間,又無不呈現(xiàn)著多種多樣的聯(lián)系和意義。所有這些人物和情節(jié)都不斷地在擴展、豐富、深化,并向一個總的方向運行,直到完成一部體大思精的文學巨著。《紅樓夢》的又一巨大藝術(shù)成就,是自然逼真,以致使人忘記它是一部小說。這種可奪史筆的藝術(shù)造詣,堪稱絕無僅有,致使有些考據(jù)家以為那是一部照抄生活的“實錄”,而大費筆墨地去索隱猜謎,追查事實。當然,《紅樓夢》確實主要來自真實生活和作者的深切體驗,但由素材到作品絕非僅靠記錄所能完成。許多世界著名作家曾多次指出:“在藝術(shù)中,對象不是原來的樣子,而是有了想象的反映。”曹雪芹一開始就毫不隱諱地聲明,他的書是“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來”的。這正道出了藝術(shù)家共通的創(chuàng)作心靈,也正因為如此,才能取得“倒海探珠”的藝術(shù)效果。這個“珠”就是藝術(shù)上的“真”,它比原始生活更高,更凝煉,更有概括性,但它又是來自生活的大海。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在處理創(chuàng)作上的“真”和“假”(實際上是現(xiàn)實和虛構(gòu))的關(guān)系時,雖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經(jīng)過“不尋常”的“十年辛苦”,但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人物和事件,又都天然無飾,好像生活并沒有經(jīng)過作家艱辛的提煉,只不過是隨手寫來,任其自然地流瀉到紙上。這里,正顯示出作者在藝術(shù)上所達到的又一高超境界。這就是大匠運斤,斧鑿無痕,恍若一片天籟自然生成。這種只見天工不見人巧的藝術(shù)境界,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是極為難得的。《紅樓夢》的藝術(shù)成就,還突出地表現(xiàn)在語言上。語言不是簡單的符號,它往往也反映著一個人的修養(yǎng)、個性乃至品質(zhì),對文學作品來說尤其如此。創(chuàng)作本是語言的藝術(shù),無聲無色的文字只有通過作家的心靈獨運,才能生發(fā)出神奇的動人魅力。正像《紅樓夢》中的“通靈寶玉”具有“五色花紋”一樣,曹雪芹也擁有一支五色斑斕的彩筆。他既汲取了中國文學經(jīng)過千年發(fā)展后所形成的辭章文采,又廣為采摘了富有生活氣息的俗語方言,并加以融會、化合,從而將中國語言文字的神韻、風采和表現(xiàn)力發(fā)揮到極致,使這部用白話(即所謂“村言”)寫成的小說,既能深入市井民舍,也能高登大雅之堂;無論是學富五車的博雅之士,還是粗通文墨的家庭婦女,都把它讀得津津有味。實在說來,在“五四”白話文學運動以前,《紅樓夢》早就以生動的創(chuàng)作實踐開創(chuàng)了白話文學的先聲。雖然在它以前已出現(xiàn)了白話文學作品,但大都蕪雜生澀,缺乏提煉,沒有一部像《紅樓夢》這樣成熟和具有典范的意義。“五四”以后的白話文學作品,雖然在藝術(shù)上有所發(fā)展,有所提高,這是必須充分肯定的,但那些大量存在的歐化句法,不合大眾習慣甚至使人感到難懂的表現(xiàn)方式,反而不及《紅樓夢》鮮活自然和雅俗共賞了。《紅樓夢》的藝術(shù)成就還表現(xiàn)在其他許多方面,以上所談不過是幾個最主要的方面。另外也要看到:《紅樓夢》在藝術(shù)上也是有缺點的,各種疏漏失誤非止一端,只是與其巨大成就比較起來,終是白圭之玷。其實,世界上并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作品,即使像莎士比亞、巴爾扎克等大師,在他們的作品中也存在某些曾為有識者詬病的缺點。藝術(shù)是沒有止境的,它永遠等待天才的創(chuàng)造。“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產(chǎn)生《紅樓夢》的封建社會早已過去了,但這部文學杰作卻仍然放射著“萬古不磨”的藝術(shù)光輝,仍然打動著不同時代的讀者。近代著名學者王國維曾稱《紅樓夢》為“宇宙之大著述”!都t樓夢》確是一部長留天地之間的大書,但它所以“大”,并不僅是因為表現(xiàn)了王氏所說的“生活之欲”,而是表現(xiàn)了更為廣闊的人生。大就大在這“人生”二字。是的,《紅樓夢》是一部深刻地表現(xiàn)了人生的大書。它的最高、最耐久的文學意義,更多地也是在于用形象的語言寫出了人生。雖然,凡是文學作品都可以說是表現(xiàn)人生的,但不少作品往往只是表現(xiàn)人生的一個片斷、一個側(cè)面,而很少能像《紅樓夢》那樣,把人生的基本方面表現(xiàn)得這樣全面、這樣深刻而又具有普遍的意義。反映在這部作品中的愛情、婚姻、家庭、社會、生活追求等等,幾乎是每個人必經(jīng)的人生過程,也是人類生活中常見并常引起哲學探討的現(xiàn)象。因此,《紅樓夢》更使人感到靠近生活,更容易引起各種各樣的感觸和聯(lián)想,同時也更加發(fā)揮了文學所特有的以個別反映一般、從有限通向無限的形象概括力,從而起著微塵之中觀大千、剎那之間見終古的藝術(shù)感染作用。真正偉大的文學作品是不受時空限制的!都t樓夢》不僅屬于中國人民,也是全人類共有的精神財富。 后記《紅樓夢論稿》初版于一九五九年一月;一九八一年九月修訂再版;一九九○年九月又出了第三版。歲月匆匆,不知不覺到現(xiàn)在已過去了將近半個世紀。原以為隨著學術(shù)上的不斷拓新,這本書也像人生旅程中的一名過客,到了淡化退出歷史的時刻。不曾想人民文學出版社在去年歲尾決定出版一套《紅樓夢》研究叢書,其中包括《紅樓夢論稿》。這樣就又有了再次出版的機會。恰值和森離開十年整,有幸以此作為一份紀念,私心尤其感到欣慰和感激。除了向人民文學出版社表示深深感謝外,也向許多年來一直關(guān)注這本論著的廣大讀者表示真誠的謝意!這次出版,除增入《紅樓夢》繪圖珍藏本前言——《紅樓夢引論》一文外,僅就原著中個別文字作了一些校正,其他均保存原貌。熱忱歡迎讀者的批評指正。 張曉萃二○○六年二月二十三日于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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