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振川是長安畫派代表畫家,曾受教于石魯、何海峽、方濟眾等。杜愛民深得陳忠實、賈平凹、熊召政、蘇童等的喜愛與推薦。兩人聯(lián)袂繪畫作文,展現西安古城的人文歷史現實。畫于厚重深沉中不失靈動,宏闊幽遠中更饒意趣,看似隨意而獨具匠心;文基于歷史、關照生活,平淡又深刻,敞亮而曲折。圖文似毫無關聯(lián)又融合得理所當然。 本書簡介: 本書是國家一級美術師、長安畫派代表畫家趙振川與著名作家杜愛民聯(lián)合出版的圖文選集,選錄了趙振川七十余幅精美畫作、杜愛民四十多篇優(yōu)美散文,圖文并茂地展現了西安這座城市、生活在這座城市及周邊人的生活、歷史、心事,描繪日常生活畫卷,追尋城市歷史印記,出入世人文化心理,讓人看到這里的普通、燦爛,簡單、厚重。 作者簡介: 趙振川:1944年生于西安,祖籍河北省束鹿縣。國家一級美術師,長安畫派代表性畫家。自幼年隨父趙望云學習,曾受教于石魯、何海峽、方濟眾等美術大家,畫風于厚重深沉中不失靈動,宏闊幽遠中更饒意趣。著有《趙振川畫集》《現代山水畫庫》等個人畫集多種。杜愛民:1961年生于西安,現任西安市文聯(lián)副主席。擅寫詩歌、散文,其文字干凈內斂,隱含著靈動的智慧和獨到的思想。迄今出版詩歌集《自由落體》、散文集《秋天里的秋天》等十余部,作品被譯成日文、英文、韓文。 目錄: 杜愛民文 01大地記憶 08明月降臨 11母親的病 21南山樹 2650歲說 34薺菜 38憶嘉儀先生 43年味 50一個人的公園 55女兒的婚禮祝詞 57平湖秋月 62水聲食味 68圖像、符號與記憶杜愛民文 01 大地記憶08 明月降臨11 母親的病21 南山樹26 50歲說 34 薺菜 38 憶嘉儀先生43 年味 50 一個人的公園55 女兒的婚禮祝詞57 平湖秋月62 水聲食味68 圖像、符號與記憶79 在城市之間穿行88 刀子 91 茶味93 朗月 97 嶺上秋色101苦夏105菘112王朝視野中的都城西安119去往銀川的道路 121破碎的夢128宗奇先生134愛屋及烏139王石的例子141青龍寺的櫻花148遺址公園152粥156難忘的左手 164《秋天里的秋天》自序166環(huán)城林170長安一片月178登小雁塔180青郊記183馬語187花朵190缺口192疼痛195李玉和198賣花姑娘200小資生活203喝湯205信步行吟208在安康和漢水上游 趙振川畫 06 他舅家07 日月潭暮色12 后海印象16 瀛湖17 炮里人家20 小峪農家24 林中居 25 此處出能人28 紫陽山情31 歸來 36 探幽40 雪后41 賽里木湖之晨44 祁連草原印象45 蒼山云水49 晨52 關中小景56 雨后60 秋塬61 白楊溝印象64 秦嶺小景65 蘭州郊區(qū)多有此景69 巴山仙居圖72 西鄉(xiāng)小景73 鶴鄉(xiāng)77 寧可食無肉 不可居無竹80 羅鎮(zhèn)茶場印象81 天池飲馬84 嵐皋一隅85 江口人居90 冬趣94 洛南夏牧時95 牧馬河之夏98 山中有人家102倉頡故里103西鄉(xiāng)可愛106老羊倌107中臺山中所寫110延川寫生114雨中三花石115走馬烏鞘嶺118門前有清江120巴山新路122祁連鹿苑123蒼松凝翠125塬頭126灞柳風雪131秋居圖133門前有竹136黃龍山禹門137門前流水如日月138隴塬春雪143白楊溝之冬146湖心147漢江月夜150雨中漢水151雪達坂夏牧154高原冬韻158日月潭晨曦159水鄉(xiāng)三月162我愛漢水163祁連秋牧168戈壁胡楊169秋山歸牧173乾坤灣176流水店印象177江居181龍首人家184山丹馬場憶寫185天山寫意189江畔191野山194洛河源196歸牧201白鹿雪后202漢水之畔207高原秋居211柳湖懷古214江中行我感受到杜愛民的思想和對生活的關照,有一種獨到的穿透力,這種獨到的思想力量應該是作家作品存活的實力。——著名作家陳忠實愛民屬牛,為人寬容善良,我們是好朋友,見了面不握手也言歡。他的文章卻有一股執(zhí)拗,是牛勁,這是他心性出類拔萃的外在。牛低著頭,是做思想者呢。——著名作家賈平凹讀好文章是一種享受,讀朋友的好文章,除了享受,還是一種福氣,“在書房寫作之余,讀愛民兄的散文,就覺得這些文字可以佐酒。” ——著名作家熊召政能從容就是蹈大方。杜愛民的從容有他自己的方式,他的散文是透亮的,同時又蕪雜;他寫西安的舊事是橫向的,是一組斷面,彼此并不聯(lián)系,卻互動為一個整體。——著名作家蘇童序大約有兩年多的時間,《美文》雜志在封三上開了一個專欄,由趙振川先生畫畫,我寫文字,題材不限,讓我們依照自己的想法來做。趙先生的主要是寫意山水小品,我的則是一些隨筆性質的短文。文章沒有配合畫的內容來寫,編輯在這個欄目的開設上,給了我們充分的自由。《讀書》封二上一直有圖文并茂的欄目,受到讀者喜愛;《美文》稍晚一些有類似的做法,但側重點已有了不同。中國早先的觀念,文圖是不分的,重視圖文之間的互動性和相互補充的實際效果,F在,出版社想結集,我們便在原先《美文》專欄已發(fā)圖文的基礎上,做了一些增補。趙振川先生的這批小品,畫得有意思。筆墨來自生活和傳統(tǒng),又完全是自己的,鮮活有生機。他畫得也很輕松,率性隨意,看上去一點都不費力。這些畫的構圖、層次與結構,借助筆墨,實現了繪畫過程本身的敘事。而且,他筆下的意味,是那么澀苦老辣,觀賞起來讓人覺得味道綿厚。趙先生畫的大多是他眼中所見的日常景象。人在其中,可居可游。有人間的煙火氣息,更有他個人的溫度。文字寫作也罷,繪畫也罷,如果能放棄原本不屬于它們的種種想法和企圖,作者在其間遇見的,更多可能還是他自己。在作品中,作者無法避開自己。寫自己、畫自己,是每個作者經常面對的工作。從勞動的角度看,和別的人,沒有差別。這也是本書得以與更多陌生人相遇的理由。我們和多數人一樣,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經歷著平凡的事情,遇見的也多是普通人。日常生活看似平淡,但它每一個細枝末節(jié),都是具體地為生命存活而服務的。在單調重復的節(jié)律中,孕育的是新的生成與可能性。所有生存的美和價值,都必須通過日常生活的實踐來得到貫徹。藝術創(chuàng)作在其中,也是通過表現可見物的不可見性,實現創(chuàng)造的。作者或畫者的創(chuàng)作,放在個人層面,也意味著自己對自己的修煉。通過寫或者畫,將自己置于目光的凝視之中,展現個人的所思所見。既向自己和別人敞開心扉,又以此形成個人的認同。把所聽與所看,轉換成身體擁有的一個部分,這本身就是追求個人生活之美最有力的實踐。日常生活和其中平凡簡單的事情,本身也是藝術,應當被藝術地加以看待。在誠實的作者眼中,所見的東西,不應有高低貴賤之分,只有作者本人視野的局限。在今天的中國,普通平凡人的日常生活,很少引起社會目光的注視。絕大多數沉默無言的人群,其實是社會話語系統(tǒng)中的少數。他們無名無姓,生活的形態(tài)也無法被分類。不依附類型,是新的生成得以出現的可能,也是藝術生命得以持存的理由。我們的文字和繪畫,便是從身邊簡單平凡的事物之中展開的,是基于對它們的平凡和單純的響應;是微不足道,而不是不同凡響;是與日常重合,而非高高在上。所謂的先鋒和前衛(wèi),對于個人層面上的繪畫者和寫作者而言,永遠都是偽命題。倘若有人為了成為先鋒和前衛(wèi)而做什么,他永遠也無法達到他想要的目的。首先成為你自己,并且以你自己的名義,做你想做的事情。這是一切藝術得以進行的前提,也是每個從事這項工作的個人,必須執(zhí)守的基本倫理。我們是因為愛、孤獨、期待和傷痛,才有了想寫想畫的念頭。我們相信,每個人都經歷過我們所擁有的經歷,F在,將這些文字和畫呈現在讀者面前,為的是更進一步追問,它們背后是否存在著仍然未知的成因。長安一片月——關于西安的文化思想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想象馬可波羅與忽必烈汗相見的場面,他注意到城市間的許多相像之處,并且描述它們的妙奇,將城市看作是夢,在其中可以想象的東西皆可入夢,但最出乎意料的夢也許也是一個畫謎。在許多非凡的不可思議的城市景象之上,都由一物掩飾著另一物,而“一個夢是對我們還未提出的一個問題的回答”。我們在城市中漫游的經歷,許多時候都是這樣:盡管我們是在醒著的狀態(tài)下,走過了廣場,來到了車站,卻似乎是鎖閉在夢的境遇里。沿著街道一直朝前走,兩邊的店鋪,陌生的人群,前方不遠的轉彎之處,連著另一個地方的路口。這些眼前的情景,就像是鏈條上的一個環(huán)結正在被另一個環(huán)結繼替。我們也正在成為這一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裝置的一個部分,包括我們的行走。這一切最終都指朝著一個夢,成為對眼前不遠處下一個情景的好奇與期待,讓城市這樣一座人造的“天堂”,永遠都處在被期許、追隨和探問的過程中?偸窍乱粋,也是唯一的一個。城市這本大書的魅力,永遠都藏在它尚未說出的部分。1924年,魯迅先生有過西安行。在對千年古都進行一番現實省察與文化想象的對比之后,魯迅放棄了計劃中歷史小說《楊貴妃》的寫作想法。對于“長安的事”,他有過這樣的附帶記述:“今年夏天游了一回長安,一個多月之后,胡里胡涂地回來了。知道的朋友便問我,‘你以為那邊怎樣?’我這才栗然地回想起長安,記得看見很多的白楊,很大的石榴樹,道中喝了不少的黃河水。然而這些又有什么可談呢?……自愧無以對‘不恥下問’的朋友們。“我一面剪,一面卻忽而記起長安,記起我的青年時代,發(fā)出連綿不斷的感慨來。長安的事,已經不很記得清楚了,大約確乎是游歷孔廟的時候,其中有一間房子,掛著許多印畫,有李二曲像,有歷代帝王像,其中有一張是宋太祖或是什么宗,我也記不清楚了,總之是穿一件長袍,而胡子向上翹起的……”顯然,對于其時的西安,魯迅先生沒有清楚的觀感。實際的西安與“憑書本來摹想的”西安,畢竟完全不同。書本和現實的長安已經模糊不清,長安已非長安,甚至連天空都不一樣了。兩個長安都像是夢游中的情況,盡管記憶荒涼,卻潛在地激發(fā)出了“長安何處”的探問。有一點是確切的:當魯迅面對現實中的西安的時候,無論觀感如何,西安對他而言,已成了復數。不止一個西安,也不僅僅是現實與歷史的巨大反差。關于西安的文化想象與集體記憶呈現出多樣性,在其中誰都可以見仁見智。“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不只是魯迅先生對于長安的失落有著心理上的反映,在唐末,繁盛埋沒,舉目凄涼,故物皆無的景象,就早已映入了敏感的文人眼中。魯迅先生在其中或許看見了更為深重的文化危機,而當時隨行的孫伏園先生,情緒就稍顯舒緩一些,與魯迅的趣味不盡相同。孫伏園先生在隨后所寫的《長安道上》這樣說:“陵墓而外,古代建筑物,如大小二雁塔,名聲雖然甚為好聽,但細看他的重修碑記,至早也不過是清之乾嘉,叫人如何引得起古代的印象?照樣重修,原不要緊,但看建筑時大抵加入新鮮分子,所以一代一代的去真愈遠。”孫伏園對西安的記述,信息量要大得多。在他看來,看大小雁塔,看曲江,看灞橋,看碑林,看各家古董鋪,多少都有一點收獲。殘破倒不要緊,一代一代地去真,會打破他對西安原有的那一點印象。故都的“去真”化,讓孫伏園也像魯迅一樣,有了對西安類似的感受,只是兩人的側重與立足點不同。長安在文人的想象中類似一個夢,當這個夢回到現實中,總會變化并呈現出異樣來。途中行記或游歷觀感之類的文字,雖然多為片段、零碎的東西,顯得不夠完整系統(tǒng),但它們對我們了解時空中的對象還是有幫助的。盡管像長安這樣的地方在中國文人心中多少都有著不解的情結,體現在文字里會不同程度地形成長安的象征或暗喻效果,我們還是可以通過他們的文字了解到西安當時情況的點滴痕跡。對于西安的印象與記憶,外國人因為文化情感方面的因素使然,與中國人會有不同。曾于1906年至1910年在陜西高等學堂教書的足立喜六,對西安及周圍的歷史遺跡進行過系統(tǒng)的實地考察和研究,留下了《長安史跡考》等大量的文字和珍貴的實拍圖片,為西安保全了20世紀初期城市真實樣貌的許多圖像。足立喜六1906年對西安的第一印象是這樣的:由灞橋行十里許至浐橋。是即圓仁所謂之浐水橋,惟橋已非唐代所建。橋系石造,兩端建立牌坊,與四面風景甚相調和。過橋復行峻陡坡道,抵十里鋪。此坡在唐朝時名長樂坡,為東郊名勝之一,由此約行十里,即為長安街市,在坡道上已可望見省垣之東門與城壁。在東門前,換乘綺麗馬車,振作威儀而入城。城壁之偉大,城門之宏壯與門內之雜沓,均可令人驚異。足立喜六對浐水橋、牌坊、地名、城壁和沿途的一切都頗感興趣,并且盡量與歷史進行比對。盡管其時西安城內的“雜沓”同樣令他驚異。但是,足立喜六的注意力更多地投注在了故跡與遺址的本身之上,實地踏查、測定,少有好惡之判斷。自從西安這座城市自唐末衰落之后,它的荒廢本身,也會成為它多樣性的一個方面。足立喜六留下的關于20世紀初期西安的文字和171幅珍貴的照片,真實地反映了歷經千年衰敗的城市景象的不同側面,同樣也會將人引入西安的舊夢。其實,在明清時期對于西安的文學敘事中,就早已經將西安歷史化了,尋古探幽,踏訪諸陵,抒發(fā)思古之嘆,已經成為這一方面慣常的方法。但西安并不是作為一個實體被描寫的,它是作為一個空洞的背景,不見生活的細節(jié)情景,也缺乏實體感,更談不上對城市性格的塑造。靈異傳說和鬼魂故事,多在長安城頭夜行,多可以被形容為長安之夜的異夢。林語堂的《朱門》與賈平凹的《廢都》都是以西安作為實體空間對象的文化敘事!吨扉T》里透射的西安現代經驗、場景、細節(jié)和風氣,以及主人翁李飛的猶疑、無奈,提供了西安城市向現代轉型時期極為豐富的文化想象與記憶!吨扉T》內外和《廢都》之中,都有著意味深長的人間煙火。從漢唐到今天,由長安到西安,涉及這一片地域空間的敘事、記憶和想象,充滿了變化與不同。唯一不變的是長安的明月。這明月一直在西安的夜空中映射著光輪,帶著聲音,帶著溫暖,也帶著日常生活的冷淡,成為西安城市的一個隱喻和象征。唐詩中有許多時候描寫到這輪月亮。李白在長安看見它時,是這樣寫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望月馳想,不僅是在夜里聽到的城中婦人的搗衣之聲,長安的月,以及對月亮的癡愛,在更深的夜里,引發(fā)了他的思鄉(xiāng):“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李白已經把長安月視為知己朋友。西安的終南月光,同樣富含意味,那種奇異獨特的山間月光,會使人想到冬日的殘雪,即使在城里明城墻的雪地里看見那輪月光,也都使人自然地想到終南山。月亮在兩個地方之間建立起聯(lián)系,在唐代,詩人祖詠敏感地察覺到了這一切:“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長安的月,即便在霓虹激光四射的今天,對于那些與自己相伴許久的建筑來講,都是最美的。燈影光束,閃耀輝煌的大雁塔,怎么變換花樣,終不及它在月光里的樣子迷人美妙。許多關于西安的記憶和文化想象,都是經由月亮生發(fā)、轉化,最終在我們面前展現開來的。月亮是自然之物,也是一種文化想象,甚至還與我們自身合而為一。重要的是我們如何來看待這樣一種關系。我們的文化和觀念,是如何發(fā)明和建構了這樣一種關系。尤其是在西安,對于我們所看見的“長安月”,以及它的聲音,我們又該做何感想。年味——寫于不惑之年每逢年關臨近,總覺有些忙亂和慌張。街市上人流比往日擁攘了許多,豐慶路一帶的批發(fā)市場更是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遇上年關口迫近,心緒反倒不寧了起來,人們急匆匆的腳步,讓我心里感到愴然。時間于我,在這個交結處,愈益變得緊迫。我在生活里身不由己地漂浮多年,時間與我擦肩而過的強烈感受,使我更加凄惶。我看見自己走在路上,佝僂著腰背,生活的手一再將我拒絕。隨著年歲的增長,對年節(jié)的興味也比從前寡然了。年節(jié)永遠屬于童年。小時候,曹伯叔總是在年三十天麻麻子黑的時候,送來一只“叮當”和兩根鑲在麥稈上的老刀糖,擺放在我的枕頭旁。曹伯叔有一手做“叮當”、制老刀糖的手藝,除夕上,一年的生意就算做到了頭,余下的時間為街坊鄰居的小孩趕制些新年的耍貨。大年初一醒來,因為有曹伯叔前一夜送來的東西,新一年的開頭就有了欣喜和亮堂。郝旗、晉安和王正的“叮當”,大約在年初三未過,已被吹破,老刀糖也基本沒了蹤影。我的“叮當”,在正月十五打燈時還是嶄新的,老刀糖我也舍不得吃,通常插在我家過年備用的凍豆腐上,一天舔上幾口,這樣從初一到十五的年節(jié)里,嘴里天天都是甘甜的。我們家的孩子多,新年里不可能都添置新衣服,但我媽每年都要為我納一雙新鞋。她讓我雙腳踩在報紙上,取下我的新鞋樣,就開始打糨糊,把舊衣服的袖口、領子和破損的地方剪掉,一層一層貼糊在南墻上,每天還不忘用一只木槌在上面敲打,來回滾動上好幾遍。等到那些“被糊”干透,貼得更加牢實,我媽就從墻上一塊一塊將它們揭下來,照著我的鞋樣剪裁,在上面蒙一層新白棉粗布,一針一針縫納。有好幾次,我半夜里醒來,看見母親仍在燈下為我納鞋底。她不時習慣性地把手中的針頭在自己的頭發(fā)里磨搓幾下,并安撫我安穩(wěn)睡覺,告訴我新年定有一雙新鞋等著我穿。我新年的衣服絕大多數是用我大哥的舊衣服翻新的,身量的合稱勁,毫厘都不差。有一年穿的藍褂子,胸前的口袋特別大,布料的顏色也不一致,我穿著卻絲毫不覺怪氣,只是遺憾口袋不能裝東西。我穿上用我爸的呢子中山裝改制的短大衣,心里很是牛氣。有幾年,走親戚時,我媽就給我穿上,回到家又讓我脫下,疊起來放在我家的樟木箱子里,怕弄臟。我學齡前唯一的照片就是穿著那件短呢子大衣照的。那也是在新年里,我父親的一位同學,路過西安,我們全家和他一同去大芳照相館照的,算是一個留念。那張照片我現在還保存著,從中能看到那時我家的生活雖然艱難,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被我媽收拾得干凈整潔。我不是愛懷舊的人,但我的生活留下的只有回憶了。往事與我有了割不斷的絲縷。我在其中見到的第一個人是我媽。她已辭世多年,而我仍然覺得她還活著。這些年,每當我難受的時候,便獨自搭上長途汽車,到長安杜曲的塬下去看她,在她的墳頭坐一個下午。雖然聽不到我媽的只言片語,我卻能從中得到寬慰。每年的臘月二十七,我們幾個孩子去看她,這已經成了規(guī)約我們幾個生命路向的坐標:她領著我們來到這個世上,我們不會讓她離我們而去。每一年的起始,我們都要回到她的身旁,再從她身旁重新上路。我們兄弟姐妹生在普通人家,過的是平常日子。但我媽是個好強的人,生活再艱難和辛苦,她都不會松勁,不輕易放棄自己的想法。有好幾年,父親下放農村,她一人帶著我們一群孩子,老家的親戚勸她回到鄉(xiāng)下去住,她硬是不肯。年節(jié)上把屋里上下和我們幾個的吃穿打理得井井有條,還要為街道居委會義務工作,幫忙照顧巷子里孤寡老人的生活,大半夜還同幾個居委會干部巡察治安。盡管那會兒生活平淡簡單,但因有我媽在,年節(jié)來臨前,我們總還沒有失去期待。我們家有口大生鐵鍋,是我媽拿她結婚陪嫁的金戒指,在南大街寄賣行當出的錢買的。它放到我家的大灶爐上正合適,為的是給來西安串聯(lián)的紅衛(wèi)兵燒開水喝。我記得那會兒一到黃昏,巷子里就停下一輛輛的解放牌汽車,一隊隊外地串聯(lián)的紅衛(wèi)兵從車上下來,要在我們巷子住宿。我媽引著這伙人,一家一戶地安頓,剩下跟在她身后的幾個,是要在我家留宿的。她事先已把我家另外兩間大房子拾掇停當,只等他們來住。這時候,我和大哥在風箱灶爐上燒開的一鍋水,正好也派上了用場。之后,又由我拉風箱燒水,我大哥提水添柴火,將我家四個大暖水瓶灌得滿滿的,我媽提著,引著我,再去串聯(lián)的紅衛(wèi)兵的住處挨家巡察一番。我小時候生得白胖,臉圓圓的,頭又大,討人喜歡,做完我媽分派的活兒,我還愛鉆在這些外地人中間聽他們說話。他們也愛拿我逗樂。聽他們說說笑笑我心里高興,想著有朝一日也要去外面走走。我當時覺得這些串聯(lián)的紅衛(wèi)兵人蠻好的,他們在我家住一宿后,有的把自己的毛主席像章從胸前取下來,悄悄放在我家桌子上,有的留下自己的照片作紀念。一個女孩,跟我媽道別的時候還哭了,她大概是見我媽一人帶著五個孩子,又為他們忙活,實在不容易。我媽沒有文化,也不識字,平時話又不多,只是勸人家莫哭。臨了,那女孩將她的紅格子圍巾系在我媽的脖子上。這些人有的后來還給我媽寫過信。有一年過年串門子,我家從前的老鄰居還說,時常有外地模樣的人,在我家原來住的地方打問我媽的去處。我有一頂嶄新的軍帽,是在我家住過的一位姓孫的北京紅衛(wèi)兵給的。帽子里的紅章子蓋得十分清晰規(guī)整,章子的空格處,端端正正寫著一個“孫”字。它上面有一種好聞的味道,耐得住聞,味也悠長。我太喜歡那頂軍帽了,以至于從此就夢想著成為一名軍人。平日里,我舍不得戴,也不敢戴。西安那時候街上搶軍帽的人多,我只在家里的鏡子前戴,在過年的時候戴,在晚上睡覺時戴。也是過年,我媽出門送客人,我戴上那頂軍帽,又裹上我媽的頭巾,趁著夜色,走在巷子的馬路牙子上。這當頭,一只手已將我的頭巾撕拽掉,一把搶走了我的軍帽,黑影兒,在我眼前晃動了幾下,便沒了蹤跡。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什么都不干,每天都站在院子大門口,看過往的人頭上戴的東西。世事和人生,從那個晚上起在我頭腦里種植了灰暗的顏色,直到我長大上學,干了工作,凡事遇上了,都認了扛了,躲得遠遠的自己療傷,憂郁的個性愈發(fā)突出,不可救藥。直到現在,在年關口上,竟然還會有莫名的惆悵。翻過新年,我就四十朝上了,黃土埋過身子半截,所謂的不“惑”。而我卻時常在迷惑中,生命于我更像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東西,我對它的所知,便是我仍然對它有所不知。長久以來,我也像所有人一樣,在日子里日復一日地工作勞動,并且在勞動中有所期待,而寂寞和孤獨更像是我忠實的朋友,在迂曲漫長的時間回廊里,常跑來照看我,守護我,伴隨著我的左右。今天夜空高而又闊。我不知為什么又坐在夜空下獨自發(fā)呆。世界變得安靜下來,安靜得讓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我感覺得到自己的身體的溫軟,內臟也顯得十分柔弱。我清楚地觸摸到了自己內心對身體的察覺,還有從前年節(jié)里發(fā)生的事情。它們敏感細微,響動的時候像瓷器一樣松酥易碎。我還感覺到了自己的呼吸,它在身體的表層收放,源于內心的傷痛和回憶。年味在我看來,更多地蘊涵著盼望,這盼望也只是盼望本身而已,就像我曾經在20世紀末熱切盼望著千禧年的到來,就像我小時候盼著過年。我在期待里,看到周圍人們的相繼離去,包括我的母親。時間可以改變一切,而無法更改死亡。我除了悵然,心里總覺得空空蕩蕩。生命就像擊鼓傳花,輪到誰,誰就得起身,在多米諾骨牌的效應里,一個一個倒下,身不由己。在生命的輪回里,光明與黑暗的象征交錯形成的力量關系,支配操縱著人們的行為,死亡則于終結處守候。我在光明之中所感到的透明的黑暗,讓我在這二十幾年里,像一根雞毛在半空里,飛呀飛,飄呀飄。沒有分量,也沒有根基,隨風躥升,落在地上也摔不死。我已經被時間打磨得光亮油滑,氣力和心勁于我也變得距離遙遠。大道理不是我這樣凡俗的人能講的。只是在年關上,還沒有丟失記憶。那些過往生活之中的小事情,還有一些微暗的熱量,讓我不致在北方寒冷的冬季里凍得失去知覺。我還念想著那頂我所珍愛的軍帽,那些簡樸、單純的生活讓我明白的事理,我母親持家的本領,所有這些我還記得的人事,讓我在紛擾的年關口上變得安靜,讓我確信以往的日子與我之間的牢靠關聯(lián)性,讓我在新年的第一天推開房門,感到雪后的天氣和我憂郁的本性,原本就是生活本身的意味。 南山樹我先前對南山里的樹印象模糊,但南山卻一直在記憶之中留存著。西安城若是沒有了南山作為依靠,怕是就沒有了歷史的輝煌和今天的興盛。我小時候常見到身背山柴的樵夫在街巷里游走,覺得城里人的生活離不開南山的供養(yǎng):炭市街上的山貨,木頭市里的板材,還有冬天里火盆中的木炭,也都是取自南山。西安人把秦嶺經過西安的一脈山巒叫作南山。我想不出其中的道理,就像是把羊稱作羊,而不叫成別的一樣,或許根本不用在意其中有多少理由。我見過的第一座山也是南山。我懂得了向遠處眺望以后,南山就成了我心的對應物。坐在南城墻頭望著山在云層之中蜿蜒的走勢,我心里覺察到了舒坦和朗凈。南山在我幼小心靈里的反射,也許就成了我在世間受到的最初的啟蒙教育。我覺察到了我身體的感觸隨著對山的仰望而曲張著。我的向往也是由此所產生的。南山好像是我心和視野里的界限,山那面的東西,我無法看見,就像是遠方,甚至帶給我了憂郁。我曾經暗自總結這個世界上讓我受用的東西,我最先想到的是南山,而不是我所接受的學校教育。南山還讓我感到了一年當中有不同的四季。入冬上霜之后,板栗、核桃、火晶柿子應市,西安城果攤上的生意,一點也不顯得炎涼。南院門五味街上的松子店反倒更熱鬧,清炒的松子,氣息新鮮,味道淡樸,趁著溫熱食之,簡直妙不可言。要是我母親還在世,她會用我家的黑釉瓷罐早早圍攏一窩面蛋柿子,在柿子中心放一只蘋果,用木蓋封好。只待蘋果的香味溢滿我家,柿子便熟透了,像晶亮的琥珀。食火晶柿子,則要等游街串巷的果販上門,再說我母親也不懂得經管火晶柿子的手藝。我在明善哥的桌案上看見過一塊寫字用的老墨,據說是用南山的松炭制成的,瓷實板結,沒有味道。西安城里早先有一家墨汁廠,“文革”時寫大字報,用的全是這家廠子產的墨汁,有一種特別的香氣,是不是添加了南山的松炭,就不得而知了。小時候隨父親去趙望云先生家,見過趙先生畫畫,畫的是寧西林場的松林。用淡墨起稿,層層積染,末了用火柴棍蘸焦墨畫人物或動物點景。那時候我還從未進過南山,趙先生畫的松林、小鹿,卻帶給了我對于南山的許多向往。后來與趙振川多次去南山,每每經過寧西林場,他都要說他父親當年畫的那片老松林已經不見了。西安街道旁成氣候的樹是法國梧桐和德國槐。交大門口的路上、小寨西路、友誼路,要是沒有那些茂密的梧桐,夏天不知道會成什么樣子。法國梧桐在春天里生一種絨毛,被風吹落在后背上非常煩人;德國槐夏天極易惹出叫作“吊死鬼”的長綿蟲,園林工得早早開上汽車,在有德國槐的路上一遍一遍給樹噴藥。盡管我對植物的了解非常淺顯,但我敢斷定,上述兩種樹肯定與南山無緣。我們家最早住的院子,前院后院栽著不同的樹,有椿樹、槐樹(中國槐)、海棠、薔薇、梨樹、桐樹,每一棵大約有百年,同那座院子的時間一樣長,樹蔭將院子覆蓋得嚴嚴實實,非常幽靜宜人。我父親愛在院子的樹蔭下乘涼。我最怕的是椿樹在冬天交替時被西北風吹響的聲音,像虎嘯。我小時候常被椿樹在風中的吼聲弄醒,沒法重新入睡。春天里將南山的樹苗移栽到自家的房前屋后是生活里的一項重要事情。有了樹就有了生活的氣象。我弄不清楚這其中的緣由,心里只是這么認為著,也喜歡見到樹,在大樹底下玩耍。我大哥有一年拿回來了一棵香椿樹,種在我家門前,第二年生出的嫩芽就可炒著雞蛋吃,味道極好。樹一年年變粗長高,生的香椿多了,我母親便拿去與鄰居們分享。我長到一米的時候,用刀子在樹身上劃過一道印痕,想同那棵椿樹比誰長得更快更高,后來我家搬出了那個地方,就再也沒有比試的機會了。自小生長在西安的人,不會覺得這座城市有什么地方特殊,關于這座城市的歷史與文化,都是后來才知道的。我曾經想,有十三個朝代在西安建都,除了其他的原因,南山的樹和石材,也是一個朝代興起所必需的吧。唐朝的叛將朱溫一把火燒了長安城,火勢歷時三個多月。后來唐昭宗移都洛陽,重建一個新都城,所用的材料都是經渭河轉運到洛陽的。這其中缺不了南山的樹。我原先在腦子里常將南山樹忽略掉,現在回溯我們這座城市的歷史,我牢牢地記住了它們。沒有南山樹,怕是也就沒了古代的長安或今天的西安。我多年前開始進南山,走得最遠的一次是從灃峪口到陜南的西鄉(xiāng)縣,沿途要過分水嶺、月河梁、平河梁。我還去過牛脊梁和黃花嶺,但都沒有特別留意過所見的樹木,只是在四月天里過平河梁時,遇上大雪,才看到了杉樹林在漫天飛雪中的壯觀景象,而這些杉樹林早已在山中存活了不知多少年。白楊在西安城是極易看見的樹。今年初冬我從太平峪進南山,見到了青楊,葉瓣小,有著繁茂的樹冠,但不像白楊那樣挺拔,那樣高。南山中的榔榆也是我第一次見。還有陜西槭樹、紫荊,遍布太平峪之中。我想應該記住這些樹了,它們本來早已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只是因為自己的粗疏,忘掉了與它們之間的關系。我聽說過南山里還有一種樹,生得低矮,見人走近,便卷曲上葉子,無人時又將葉片張開。我沒有見過這種樹,也不知道它的名字。對我來講,這也是一種遺憾。 王朝視野中的都城西安自公元前11世紀中葉西周文王、武王在西安西南灃鎬兩河沿岸建立豐鎬兩京起,西安迄今已有三千年的建城史。作為城市,西安最先也是以都城京師的格局和要求來構建的,并且有一千一百多年的歷史。在過去的三千年中,有三分之一的時間,西安處于中國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在漢、唐近五百年里,不僅是全國最大最繁盛的城市,還是國際性的大都會,對世界的發(fā)展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力。如何面對在西安這片土地上曾經出現,而如今又被分解風化和剝蝕成廢墟的城垣,以及現在還依然聳立的那些時代的部分建筑、古老的街區(qū)、隱顯的城市格局,甚至包括我們還能夠隱約可感的夢中影像與精神崇拜等的歷史蹤跡,本身就是一項極富有誘惑力的事情。尤其當某個時候,我們身處這座城市川流的車海人潮,陷入蒼白不安的焦慮與恐懼當中,那些過往時代的東西,總會讓我們在和平封閉的堡壘里,感到些許的舒緩。這些東西可以讓我們變得慢下來。比如說,在唐長安城與西安現在的地理分布上,對比尋找我們感興趣的某個地方,或某個我們喜愛的人物曾經去留的印跡。西安城市面貌的歷史變化,就像是我們手中的一本書。那些不同歷史時期呈現在城市建筑之上的可視形式,就像是一個一個的故事,它們包含著不同的思想方法、書寫模式、視覺敏感和管理形態(tài),以及政治經濟的合理化需求。在這一切之中,主導和綜創(chuàng)性的因素,仍然是王朝的視野。在王朝的視野下,西安這塊土地上歷經了漢唐之城的興衰。都城的選址,必須考慮地緣、政治、經濟和軍事防御的需要,而都城的建筑設計、布局規(guī)劃,則必須出于王朝權力事業(yè)的考量與觀念認知。西周在西安的城市形制是“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途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后市”。“方九里,旁三門。九經九緯,經途九軌。”足見西周京師都城的規(guī)模在當時已相當可觀,這些規(guī)制要求體現了王權至尊的觀念,對“三”“九”之數的選擇與重視,也有大而寬闊的思想在其中;“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的城市空間秩序的安排,是基于當時人們對于禮樂和宗法等級的認識與考慮,也是為了滿足相關的功能需要。朝堂、宗廟、社坊、市集、街道組成的功能區(qū),是早期都城的基本結構,立足于王朝統(tǒng)治的功能需要。在高臺上營構木質結構的樓閣,上下層房間不直接重合,卻讓房檐相疊,外觀上構成金字塔式的二三層或更高層的群體建筑,除了有居高臨下、便于瞭望、適于守衛(wèi)的實際功效,也有唯我獨尊、讓人望而生畏、強化君主集權的內涵,上述思想在這樣的高臺榭、美宮室之中,都一一得到具體的貫徹和落實。從秦代都市宮廷建筑群出現的“闕”來看,都市建筑還被賦予了助教化的作用。“闕”在建筑群體的入口處和宮室與萬民的連接點之上出現,除了要表征宮廷的神圣外,還用來宣示新法,昭示王法橫空而出的氣魄與王朝京師未可限量的未來。早期的都城以及宮廟的布局是按“法天象地”的思想來設計的。將都城和天權觀念結合起來營建,是為了在空間中體現與天合一,王權至上和君權神授的思想,讓都城的空間與建筑的布局永遠銘刻這樣的思想。為了讓上述的觀念得到徹底的彰顯,秦筑咸陽宮“以則紫宮、象帝居。渭水貫都,以象天漢;橫橋南渡,以法牽牛”。以2200年前夏歷10月傍晚6—8時的今西安市頂120度視角的天象印證,秦都宮廟閣道的建筑與天河星象在平面上極為相近,建筑物平面各點與空中景象平面各點具有垂直投影的關系。西安城市的歷史,某種程度上講也是一個空間創(chuàng)造和發(fā)明的歷史,西漢王莽為其復古尋找合理化的依據,曾在西安西南大肆興修京畿建筑群,涉及明堂、辟雍、九廟、官稷和郊祀建筑等,借助對空間的改裝為自己推翻西漢王朝制造意義、尋求理據。禮制建筑在此成了生產新的價值意義的空間機器。城市不是一座孤島,而是一片由空間的關系和意義組成的海洋。一個區(qū)域同另一個區(qū)域之間,需要通過實際有效的途徑與方式,使它們相互產生關聯(lián),進而使它們產生出各自獨特的效應。孤立的地點或區(qū)位不具備實際的意義與價值,它們是在一系列關系組合中,在對其他區(qū)域的映射中,來確定自身位置的重要性的。在西安空間建構的歷史化進程中,承載這一聯(lián)系任務的是道路。秦朝通過大修馳道,將都城與邊疆地區(qū)有機地統(tǒng)合成了一個整體;而唐長安城宮城、郭城與皇城之間的聯(lián)系,是通過密布的甬道、閣道和街道來實現的。在西安城市空間的結構布局中,里亭和坊里制的居住區(qū),是生產空間意義與功能效應的基本單子。它們由道路聯(lián)結貫通,呈現出棋盤式的布局。城市的每一種動向,在王朝的視野里都一清二楚,像一場棋局一樣,在柵格化的設計意圖之中,都逃不過精妙的空間設置,那是權力在空間中新的控制與部署。西安自古居于形勝之地,便于在其上營構神秘的色彩和神仙的意象。倘若一個城市沒有秘密,沒有類似仙境的山水格局和空間設置,它就沒有管道與未來接通。沒有未來的城市,便沒有希望,更不會長久。這是西安作為一座未來之城得以延續(xù)三千多年歷史的緣由之一。在西安小平原上的坡塬,極為適宜建造具有夢幻色彩的宮殿。它西高東低,雄踞天下的地形走勢,似乎一直都具有面向未來的自信。南背山北臨河,四塞之關,八水纏繞,而南山之中又有七十二嶺,這些地利的特征,極其符合周易與風水觀念的應用,它們都是意義和關系的海洋。王朝視野里的西安都城,還應當是一座想象之城和夢幻之城。它必須讓自身的秘密,銘刻在可視的一切物體之上,并且讓它們流動起來,由記憶在人們的靈魂深處打上烙印。然后,再通過人們身臨其境的空間設計,來不斷地激發(fā)這些記憶,讓記憶變成超越性的文化想象,讓想象生成秘密和對未來的憧憬。最終,城市的空間,便不再是單一的居所和建筑構成的實體,它還是一個虛擬的想象空間,是希望的空間。在西安遺存的古老建筑和街區(qū)的角落,散落著無數的密碼和歷史信息。它們就在時間的塵埃之下,并且被新的現代化的潮流裹挾。包括西安在內的古老城市,它們在過去所要回應的是王權的統(tǒng)治,而今天則必須回應資本利潤的需求。但是,西安作為城市并不是沒有回應人性。當我們作為一個個體,將它看成一個秘密來加以探尋的時候,西安肯定也不會令人失望。大地記憶我最早看見的大地是在自己的內心里。童年時讀小學語文課本,或立于故鄉(xiāng)城墻上張望遠處的田野,大地給予我身體一種察覺。那會兒還不知道大地的深層含義,只覺得面對它,心頭就會掠過一陣急促的熱流。童年的我常在故鄉(xiāng)的南城墻上戲玩。近旁的大地,是南城外的一片菜田,農民們將它收拾得簡凈整齊,成行豎立的豆角藤蔓架,用竹竿一排排編扎挺立,像是被精心梳理的頭發(fā)。每到初夏時節(jié),茄子泛紫,黃瓜的絲蔓上也會開出黃花,這時候,青菜長得最為茁壯,在陽光下泛出油油的綠色。菜田的盡頭,相接著一望無際的麥田。那麥田越過我眼睛無法看見的道路、溪流和溝壑,一直向南伸向秦嶺北麓的腳下。出于好奇,我喜歡坐在城墻上,從眼前的田地開始,向著我目力無法企及的遠方張望。樂游原麥田間的小道上,農民趕著大車來了去了;眼前菜田旁邊的農舍上空,炊煙聚了散了。白晝在大地的腹地萌生,夜晚又止于它的盡頭。我眼睛無法看見的地方,聽父親講,是少陵原。少陵原自古就是一塊風水寶地,北接曲江,南望終南,塬下是樊川。西周時杜伯曾封疆于此,秦在此置縣設杜城。杜氏的姓源大約起因于此。姓源宗脈回溯的過程,是曲折甚至混沌的。但聽到一個地方與自己的姓源有關,難免于不覺中有了觸動。若干年后,我的母親病逝,葬于樊川,究竟是不是冥冥前定的安排,依然無法確定,但我們一家人的心里至少有了安慰。重要的是在童年的經歷里,近旁的大地給予過我依靠,如親人和朋友讓我感覺到安全。我見到過大地在冬天里的安睡,也只有在最寒冷的日子里,雪覆蓋于泥土之上,才會變成一種溫潤的東西。我最初體味到的溫暖,大約也緣于此。到了盛夏,便沒有這樣的感受了。大地像時間的灰燼,沉降在我的心里。隨著驚蟄、春分、谷雨,這些農時的到來,農民們加快了勞作的速度,不斷地更換手里的農具。曾經一度覺得自己看見過終南山的樵夫在山坡上伐木、行走,后來我知道,這只是夢里情形的殘存所致。我對大地和其上人群的了解,那時候也僅僅緣于自己簡單的張望。人與土地之間的關系多么單純,經由肢體的勞作,人擁有了基本需要的獲得和大地持續(xù)永久的供養(yǎng)。大地不負人的心力。在土地上勞動是多么牢靠的事情。因為未知的收獲,人們任勞任怨。故鄉(xiāng)的清晨是和緩的,像一層紗幔的霧氣,在慢慢撩開的同時,騰升和展露。在這如夢一般逐漸顯露的過程中,大地上時節(jié)的變化,顯得從容淡定。不是沒有苦難和災禍,不是萬事都順人心意。在武斗、死亡、葬儀和沒有盡頭的苦作交替出現之后,大地仍然呈現出不可更改的沉靜和安詳。我早先對城河上空飛翔的鷗鳥不甚了解,這些潔白的紅嘴客人,顯然不屬北方鳥類族群。它們在城河上更高闊的地方盤旋,有時貼著河面滑行,似乎不把自己當作客人。我在城河近旁的菜地,見到過幾只在覓食的鳥,彎彎的紅嘴,十分宜人。田里的農人,從不打擾這些遠方的訪客。它們來自何方,為誰而來,人們無暇問及,也不必知道。人們基本的智慧大多與泥土的本質元素有關系。那些在大地上終日沉默不語、辛勤勞作的農人們,也是智者。他們伴隨著勞動,追隨著自己的幸福,在季節(jié)里守候,簡單重復的方式和節(jié)律,服從于更為具體的規(guī)律。從個人角度看,社會等級的劃分從來就是為了統(tǒng)治的需要。高貴者未必就高貴。離開了大地的依托,離開了人與泥土之間的直接依存,再高的樓閣,頃刻間都會轟然倒塌。農人們只相信勞動。真正能夠催促他們心靈的東西,恐怕只有時節(jié)了吧。錯過了時節(jié),便錯過了一切。一切貌似高深的規(guī)律服從于最簡單的道理。我根本不管那些唯靈論者是怎么說的。我也不相信神的存在。大地上萬物競存,一切應有盡有,它不以任何意志為轉移。但人和大地之間有一條簡凈的路,平和的路,就像是放置在時間里的誓約和早已默契的應許。晨星在某個時間悄然呈現,又無聲地隱匿于白晝的日光里。人在其中有所改變,沉靜于天邊云朵的徜徉,和緩地靠近大地的門窗,直到抵達自己心靈的內里。我一直以為,除去煩擾的最好方法,便是心系一處,保持住自己獨屬的心情。大地讓與它最接近的人懂得了安樂。安樂不是那種消沉中的迷醉,而是土地直接授予人的厚道和本分,沒有這兩樣硬實的東西,人就不可能自足地依托于大地生存。我從前在書本上見過關于土地與勞動的種種大道理。那些腳掌扎根土地,頂梁架杠,真正承載社會重力的人,是不講這類言語的。重力的支撐和沉壓,讓他們的沉默更加沉默。歷史像走馬燈似的不停變幻,朝代的更迭,人禍與天災,沒有改變那些像汪洋一樣的底層人群對土地的遵從。他們被歷史驅離,像散落在典冊與生命的曠野之間的流星,倏地在大地的腹地顯現,頃刻間就消散了自己的蹤影。重復的日子,重復的勞動,在傳遞著一個簡單、樸素的道理。這道理無須著書立說,便能傳遍四方,依靠經年的實踐,逐漸深入人心。斯多葛派的修士靠苦行和禁欲來實現清教徒般的修行。戒律嚴格地約束著身體的舉止,盡量不讓行為偏離對于它的服從。人借助于身體持續(xù)的戒持而達到無我之境,確實是件很難的事情。不是所有的人都適應苦行僧般的生活。大地在此處于更寬泛的程度上接納了更多的人,它給出一條退路,讓多數人能夠生息,并保持尊嚴。大地只要求多數人在時節(jié)的規(guī)律上踐行必要的約定,它寬厚地承納了多數人的依從。守護恒長永久的變化,益于精神的清潔和心靈的寧靜。真正的幸福感并不是對所費與所得之間的功利比較的滿足。人其實不需要太多的物質財富,仍然可以過得美好。自由從容地與大地的安寧交融,實際是在獲得一種護佑與關照。從此懂得,人只需簡單的生活耗費,完全可以避開過度消費的煩擾。生活在關中土地上的多數農人是不信任立于廟堂、刻在名山之上的金科玉律的。他們依照在大地上獲知的經驗行事。在關中,年屆不惑,便意味著日日月月都能看見自己的歸宿。從45歲起,人們已經開始為自己忙活身后用的棺材。上好的松木和柏木,被精心看管打理,制成極講究的棺材。上年紀的人常在一起攀比:誰的材板、棺蓋厚了多少毫厘;每年春天伊始,是否親眼看著工匠新刷上一層清漆。這樣的過程,每年大約都要進行一次,直到生命停息為止。通常人們十分樂于打理此類事務,像是鄉(xiāng)間其他一切重要事情?粗约旱臍w宿,人們甚至還能談笑風生,或欣喜不已。我在西安南城外的一個大車店里,見到一位老者,手撫自己的棺蓋不住地嘆氣,他大概是覺著等待得太久,生怕錯過與土地的約定。死亡不再是生命盡頭的黑洞,忽隱忽現地吊詭。不再是一個無法看見的大限。歸宿就在眼前,歸期就在某年某月某天。入土為安,知命樂天。我對生命、大地和藏之于其間平凡如草根一樣結實的道理,仍然知道得很少。但在大地所給予的養(yǎng)育里,我抱定了要信任簡單平常的東西。去年春天,我去陜北靖邊毛烏素沙漠邊緣的鎮(zhèn)子上小住了一段時間,結識了長慶油田的采油工鄧振峰。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好從散落在溝梁之中的井口上巡察歸來,渾身上下全是黃土,只有雙眼忽閃忽閃著。他站立在黃土山梁上,一句話也沒有。第二天早上醒來,振峰已經干完活,坐在露營房的一角,始終沒有言語。窗外刮著沙塵,鐵皮房被吹得噼啪響,振峰盯著房子的另一角,不用眼睛看我。整整一早上,我們沒有多余的話,靜聽窗外的風沙一陣比一陣強烈。在陜北黃土溝壑的深處,多望一眼遠處嶙峋的焦土,心都會有一種灼痛。與振峰坐在一起,我卻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踏實。從見到他起,我就有了牢靠的感覺。我們在見面的瞬間,早已略去了一切多余的東西,仿佛故交,彼此相知各自的味道。振峰每天7點起床,7點半整理、打掃院子,給井口投球、加藥,夜里3點起床查泵。白天要去好幾個井站巡察,保養(yǎng)抽油機。一次巡察下來,大約要走3個小時,兩三個月就會穿破一雙鞋。他是石油工人的后代,接替父親干了這份工作,兩年中間極少和人接觸,獨自守護散落在山溝里的抽油機。他只去過揚井,是一個幾戶農家聚集而住的小地方。他希望能輪上自己換班,休息幾天,坐一次火車。在偏僻的大山里獨自工作生活,對他的心理產生了影響。他對我說過:現在油液量大,設備跟不上,工作緊張,有壓力。正午時分,山頂上的老鄉(xiāng)將一頭驢牽在了振峰房子前的空地上打轉。振峰說,他現在的想法已經不多了,看老鄉(xiāng)的驢在院子里曬太陽,都是一種樂趣。這位20出頭的兄弟在同我說話的時候,太陽已經照在綿延無際的黃土山梁上。我的眼睛被黃土上的光芒強烈地刺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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