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極簡的閱讀系列


作者:汪曾祺 豐子愷 沈從文 胡適     整理日期:2016-05-21 09:40:11

△最輕松愉悅的經典重讀,遇見最值得一讀的文字37位大師,102篇美文。曾幾何時,在教科書里讓人背誦到厭倦的文字,也能如此有趣,它們飽含了超越時空的共鳴與感悟,這些值得你聆聽的喃喃細語,竟不是生澀難懂的道理,而是我們直面人生的力量。
  大師們裹挾著細碎的文字,穿越時空,撫慰你我,在人生的星辰大海上,引領我們前行。
  作者簡介:
  汪曾祺(1920—1997)
  江蘇高郵人士,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譽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
  曾就讀于西南聯(lián)大中國文學系,師從沈從文等,也是此時,開始寫作生涯。其文筆平淡質樸,如話家常,少了舞文弄墨的精巧,卻也妙趣自在,筆尖見得“日常生活審美化”。
  豐子愷(1898-1975)
  浙江嘉興石門鎮(zhèn)人。原名豐潤,又名仁、仍,號子覬,后改為子愷,筆名TK,以中西融合畫法,創(chuàng)作漫畫而著名。
  其自幼愛好美術,后師從李叔同,也因此結緣佛學,故鄉(xiāng)居所命名“緣緣堂”。俞平伯評豐子愷——“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著人間的情味。”
  代表作品:《緣緣堂隨筆》,《畫中有詩》等。
  沈從文(1902—1988)汪曾祺(1920—1997)江蘇高郵人士,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譽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曾就讀于西南聯(lián)大中國文學系,師從沈從文等,也是此時,開始寫作生涯。其文筆平淡質樸,如話家常,少了舞文弄墨的精巧,卻也妙趣自在,筆尖見得“日常生活審美化”。豐子愷(1898-1975)浙江嘉興石門鎮(zhèn)人。原名豐潤,又名仁、仍,號子覬,后改為子愷,筆名TK,以中西融合畫法,創(chuàng)作漫畫而著名。其自幼愛好美術,后師從李叔同,也因此結緣佛學,故鄉(xiāng)居所命名“緣緣堂”。俞平伯評豐子愷——“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著人間的情味。”代表作品:《緣緣堂隨筆》,《畫中有詩》等。沈從文(1902—1988)原名沈岳煥,作家,湖南鳳凰人。生長于湘西邊城,后有軍戎歲月。文字單純質樸。與才女張兆和的愛情書信,字字珠璣,伉儷情深。文如其人,恰如沈從文的墓志銘所言,“先生一生,淡名如水,勤奮、儉樸、謙遜、寬厚、自強不息。”代表作品:《邊城》,《湘行散記》等。胡適(1891—1962)學者、詩人。安徽徽州績溪人,倡導“白話文”,領導新文化運動。幼年,在家鄉(xiāng)私塾讀書,深受程朱理學影響。求學美國時,師從約翰•杜威,回國后,宣揚思想自由,信奉實用主義哲學。寬容與自由,是其作品中的兩大主旋律。代表作品:《中國哲學史大綱》,《嘗試集》等。
  目錄:
  喝茶/周作人/1
  黃油烙餅/汪曾祺/7
  蟹/梁實秋/21
  蘿卜/汪曾祺/27
  藕與莼菜/葉圣陶/35
  豆腐/黃苗子/41
  榕城佛跳墻/費孝通/49
  春餅/舒乙/59
  吃瓜子/豐子愷/65
  獅子頭/梁實秋/75
  手把肉/汪曾祺/79
  炒栗情緣/舒婷/87
  腐乳•窩頭議/吳祖光/95
  喝茶/魯迅/103《茶,湯和好天氣》
  目錄:
  到山中去/張曉風/1山中避雨/豐子愷/11江南的冬景/郁達夫/17青蓉略記/老舍/25鴨窠圍的夜/沈從文/37蘇州拾夢記/柯靈/49花溪一日間/陳伯吹/59湖畔夜飲/豐子愷/67春日游杭記/林語堂/75窗/錢鐘書/83綠/朱自清/91昆明的雨/汪曾祺/97“濃得化不開”之二(香港)/徐志摩/105桐廬行/柯靈/113翠湖心影/汪曾祺/121北戴河海濱的幻想/徐志摩/131烏篷船/周作人/139秋天的況味/林語堂/145霧里峨眉山/吳祖光/151北平的四季/郁達夫/167錢江看潮記/豐子愷/177故都的秋/郁達夫/185天目山中筆記/徐志摩/191冬天/汪曾祺/199月下/沈從文/205雪/魯迅/213五月的青島/老舍/217梧桐樹/豐子愷/223半日的游程/郁達夫/229秋夜/魯迅/237靜寂的園子/巴金/243 《祝,一切安好》
  目錄:
  我的苦學經驗/豐子愷/1雅舍/梁實秋/17時間即生命/梁實秋/23我的理想家庭/老舍/29贈予今年的大學畢業(yè)生/胡適/35有了小孩以后/老舍/45又是一年芳草綠/老舍/53別怕動筆/老舍/61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季羨林/69做真實的自己/季羨林/75八十述懷/季羨林/79漸/豐子愷/87家/豐子愷/95時間/沈從文/105閑情/冰心/111希望/魯迅/117讀書的藝術/林語堂/123我的愿望/林語堂/135悠閑生活的崇尚/林語堂/141論快樂/錢鐘書/149談交友/錢鐘書/157愛情要冷靜/傅雷/171吹牛的妙用/廬隱/177談休息/朱光潛/183買書/朱自清/191燈/巴金/197提筆以前,怎樣安放你自己/冰心/203旅行/梁實秋/207論自己/朱自清/213 選自《茶,湯和好天氣》《喝茶》
   周作人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學講“吃茶”——并不是胡適之先生所說的“吃講茶”——我沒有工夫去聽,又可惜沒有見到他精心結構的講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講日本的“茶道”(英文譯作Teaism),而且一定說得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來說,可以稱作“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xiàn)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在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種代表藝術。關于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徹巧妙的解說,不必再來多嘴,我現(xiàn)在所想說的,只是我個人的很平常的喝茶觀罷了。
  喝茶以綠茶為正宗,紅茶已經沒有什么意味,何況又加糖——與牛奶?葛辛(GeorgeGissing)的《四季隨筆》(PrivatePapersofHenryRyecroft)確是很有趣味的書,但冬之卷里說及飲茶,以為英國家庭里下午的紅茶與黃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樂事,東方飲茶已歷千百年,未必能領略此種樂趣與實益的萬分之一,則我殊不以為然。紅茶帶“土斯”未始不可吃,但這只是當飯,在肚饑時食之而已;我的所謂喝茶,卻是在喝清茶,在賞鑒其色與香與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國古昔曾吃過煎茶及抹茶,現(xiàn)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岡倉覺三在《茶之書》(BookofTea,1919)里很巧妙地稱之曰“自然主義的茶”,所以我們所重的即在這自然之妙味。中國人上茶館去,左一碗右一碗地喝了半天,好像是剛從沙漠里回來的樣子,頗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聽說閩粵有所謂吃功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只可惜近來太是洋場化,失了本意,其結果成為飯館子之流,只在鄉(xiāng)村間還保存一點古風,唯是屋宇器具簡陋萬分,或者但可稱為頗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許為已得喝茶之道也。
  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喝茶之后,再去繼續(xù)修各人的勝業(yè),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但偶然的片刻優(yōu)游乃正亦斷不可少。中國喝茶時多吃瓜子,我覺得不很適宜,喝茶時所吃的東西應當是輕淡的“茶食”。中國的茶食卻變了“滿漢餑餑”,其性質與“阿阿兜”相差無幾;不是喝茶時所吃的東西了。日本的點心雖是豆米的成品,但那優(yōu)雅的形色,樸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資格,如各色“羊羹”(據上田恭輔氏考據,說是出于中國唐時的羊肝餅),尤有特殊的風味。江南茶館中有一種“干絲”,用豆腐干切成細絲,加姜絲醬油,重湯燉熱,上澆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為“堂館”所獨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種“茶干”,今變而為絲,亦頗與茶相宜。在南京時常食此品,據云有某寺方丈所制為最,雖也曾嘗試,卻已忘記,所記得者乃只是下關的江天閣而已。學生們的習慣,平常“干絲”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開水重換之后,始行舉箸,最為合式,因為一到即罄,次碗繼至,不遑應酬,否則麻油三澆,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歡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鄉(xiāng)昌安門外有一處地方,名三腳橋(實在并無三腳,乃是三出,因以一橋而跨三叉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尋常的豆腐干方約寸半,厚三分,值錢二文,周德和的價值相同,小而且薄,才及一半,黝黑堅實,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腳橋有步行兩小時的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擔設爐鑊,沿街叫賣,其詞曰:辣醬辣,
  麻油炸,
  紅醬搽,辣醬拓,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絲插其末端,每枚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軟,大約系常品。唯經過這樣烹調,雖然不是茶食之一,卻也不失為一種好豆食。——豆腐的確也是極樂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種種的變化,唯在西洋不會被領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飯,名曰“茶漬”,以腌菜及“澤庵”(即福建的黃土蘿卜,日本澤庵法師始傳此法,蓋從中國傳去)等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風味。中國人未嘗不這樣吃,唯其原因,非由窮困即為節(jié)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飯中尋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為可惜也!渡街斜苡辍
   豐子愷前天同了兩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天忽下雨。我們倉皇奔走,看見前方有一小廟,廟門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開小茶店而帶賣香煙的。我們趨之如歸。茶店雖小,茶也要一角錢一壺。但在這時候,即使兩角錢一壺,我們也不嫌貴了。
  茶越沖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游山遇雨,覺得掃興;這時候山中阻雨的一種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牽引了我的感興,反覺得比晴天游山趣味更好。所謂“山色空濛雨亦奇”,我于此體會了這種境界的好處。然而兩個女孩子不解這種趣味,她們坐在這小茶店里躲雨,只是怨天尤人,苦悶萬狀。我無法把我所體驗的境界為她們說明,也不愿使她們“大人化”而體驗我所感的趣味。
  茶博士坐在門口拉胡琴。除雨聲外,這是我們當時所聞的唯一的聲音。拉的是《梅花三弄》,雖然聲音摸得不大正確,拍子還拉得不錯。這好像是因為顧客稀少,他坐在門口拉這曲胡琴來代替收音機作廣告的。可惜他拉了一會就罷,使我們所聞的只是嘈雜而冗長的雨聲。為了安慰兩個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他很客氣地把胡琴遞給我。
  我借了胡琴回茶店,兩個女孩很歡喜。“你會拉的?你會拉的?”我就拉給她們看。手法雖生,音階還摸得準。因為我小時候曾經請我家鄰近的柴主人阿慶教過《梅花三弄》,又請對面弄內一個裁縫司務大漢教過胡琴上的工尺。阿慶的教法很特別,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給你聽,卻不教你工尺的曲譜。他拉得很熟,但他不知工尺。我對他的拉奏望洋興嘆,始終學他不來。后來知道大漢識字,就請教他。他把小工調、正工調的音階位置寫了一張紙給我,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門,F(xiàn)在所以能夠摸出正確的音階者,一半由于以前略有摸violin(小提琴)的經驗,一半仍是根基于大漢的教授的。在山中小茶店里的雨窗下,我用胡琴從容地(因為快了要拉錯)拉了種種西洋小曲。兩女孩和著了歌唱,好像是西湖上賣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來看。一個女孩唱著《漁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著她拉,三家村里的青年們也齊唱起來,一時把這苦雨荒山鬧得十分溫暖。我曾經吃過七八年音樂教師飯,曾經用piano(鋼琴)伴奏過混聲四部合唱,曾經彈過Beethoven(貝多芬)的sonata(奏鳴曲)。但是有生以來,沒有嘗過今日般的音樂的趣味。
  兩部空黃包車拉過,被我們雇定了。我付了茶錢,還了胡琴,辭別三家村的青年們,坐上車子。油布遮蓋我面前,看不見雨景。我回味剛才的經驗,覺得胡琴這種樂器很有意思。Piano笨重如棺材,violin要數(shù)十百元一具,制造雖精,世間有幾人能夠享用呢?胡琴只要兩三角錢一把,雖然音域沒有violin之廣,也盡夠演奏尋常小曲。雖然音色不比violin優(yōu)美,裝配得法,其發(fā)音也還可聽。這種樂器在我國民間很流行,剃頭店里有之,裁縫店里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里有之。倘能多造幾個簡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漁光曲》—般流行于民間,其藝術陶冶的效果,恐比學校的音樂課廣大得多呢。我離去三家村時,村里的青年們都送我上車,表示惜別。我也覺得有些兒依依。(曾經搪塞他們說:“下星期再來!”其實恐怕我此生不會再到這三家村里去吃茶且拉胡琴了。)若沒有胡琴的因緣,三家村里的青年對于我這路人有何惜別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于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古語云:“樂以教和。”我做了七八年音樂教師沒有實證過這句話,不料這天在這荒村中實證了。選自《祝,一切安好》
  《我的母親》
   老舍母親的娘家是北平德勝門外,土城兒外邊,通大鐘寺的大路上的一個小村里。村里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馬。大家都種點不十分肥美的地,但是與我同輩的兄弟們,也有當兵的,做木匠的,做泥水匠的,和當巡警的。他們雖然是農家,卻養(yǎng)不起牛馬,人手不夠的時候,婦女便也須下地做活。
  對于姥姥家,我只知道上述的一點。外公外婆是什么樣子,我就不知道了,因為他們早已去世。至于更遠的族系與家史,就更不曉得了;窮人只能顧眼前的衣食,沒有工夫談論什么過去的光榮;“家譜”這字眼,我在幼年就根本沒有聽說過。
  母親生在農家,所以勤儉誠實,身體也好。這一點事實卻極重要,因為假若我沒有這樣的一位母親,我以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個折扣了。
  母親出嫁大概是很早,因為我的大姐現(xiàn)在已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婆,而我的大外甥女還長我一歲啊。我有三個哥哥,四個姐姐,但能長大成人的,只有大姐、二姐、三哥與我。我是“老”兒子。生我的時候,母親已有四十一歲,大姐二姐已都出了閣。
  由大姐與二姐所嫁人的家庭來推斷,在我生下之前,我的家里,大概還馬馬虎虎的過得去。那時候訂婚講究門當戶對,而大姐丈是作小官的,二姐丈也開過一間酒館,他們都是相當體面的人。
  可是,我,我給家庭帶來了不幸:我生下來,母親暈過去半夜,才睜眼看見她的老兒子——感謝大姐,把我揣在懷里,致未凍死。
  一歲半,我把父親“克”死了。
  兄不到十歲,三姐十二三歲,我才一歲半,全仗母親獨立撫養(yǎng)了。父親的寡姐跟我們一塊兒住,她吸鴉片,她喜摸紙牌,她的脾氣極壞。為我們的衣食,母親要給人家洗衣服,縫補或裁縫衣裳。在我的記憶中,她的手終年是鮮紅微腫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兩大綠瓦盆。她做事永遠絲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戶們送來的黑如鐵的布襪,她也給洗得雪白。晚間,她與三姐抱著一盞油燈,還要縫補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終年沒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還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舊的,柜門的銅活久已殘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沒有塵土,殘破的銅活發(fā)著光。院中,父親遺留下的幾盆石榴與夾竹桃,永遠會得到應有的澆灌與愛護,年年夏天開許多花。
  哥哥似乎沒有同我玩耍過。有時候,他去讀書;有時候,他去學徒;有時候,他也去賣花生或櫻桃之類的小東西。母親含著淚把他送走,不到兩天,又含著淚接他回來。我不明白這都是什么事,而只覺得與他很生疏。與母親相依為命的是我與三姐。因此,她們做事,我老在后面跟著。她們澆花,我也張羅著取水;她們掃地,我就撮土……從這里,我學得了愛花,愛清潔,守秩序。這些習慣至今還被我保存著。
  有客人來,無論手中怎么窘,母親也要設法弄一點東西去款待。舅父與表哥們往往是自己掏錢買酒肉食,這使她臉上羞得飛紅,可是殷勤的給他們溫酒做面,又給她一些喜悅。遇上親友家中有喜喪事,母親必把大褂洗得干干凈凈,親自去賀吊——份禮也許只是兩吊小錢。到如今我的好客的習性,還未全改,盡管生活是這么清苦,因為自幼兒看慣了的事情是不易于改掉的。
  姑母常鬧脾氣。她單在雞蛋里找骨頭。她是我家中的閻王。直到我入了中學,她才死去,我可是沒有看見母親反抗過。“沒受過婆婆的氣,還不受大姑子的嗎?命當如此!”母親在非解釋一下不足以平服別人的時候,才這樣說。是的,命當如此。母親活到老,窮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當如此。她最會吃虧。給親友鄰居幫忙,她總跑在前面:她會給嬰兒洗三——窮朋友們可以因此少花一筆“請姥姥”錢——她會刮痧,她會給孩子們剃頭,她會給少婦們絞臉……凡是她能做的,都有求必應。但是吵嘴打架,永遠沒有她。她寧吃虧,不逗氣。當姑母死去的時候,母親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來,一直哭到墳地。不知道哪里來的一位侄子,聲稱有繼承權,母親便一聲不響,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爛板凳,而且把姑母養(yǎng)的一只肥母雞也送給他。
  可是,母親并不軟弱。父親死在庚子鬧“拳”的那一年。聯(lián)軍入城,挨家搜索財物雞鴨,我們被搜過兩次。母親拉著哥哥與三姐坐在墻根,等著“鬼子”進門,街門是開著的。“鬼子”進門,一刺刀先把老黃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他們走后,母親把破衣箱搬起,才發(fā)現(xiàn)了我。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壓死了;噬吓芰,丈夫死了,鬼子來了,滿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親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饑荒中,保護著兒女。北平有多少變亂啊,有時候兵變了,街市整條的燒起,火團落在我們的院中。有時候內戰(zhàn)了,城門緊閉,鋪店關門,晝夜響著槍炮。這驚恐,這緊張,再加上一家飲食的籌劃,兒女安全的顧慮,豈是一個軟弱的老寡婦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這種時候,母親的心橫起來,她不慌不哭,要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她的淚會往心中落!這點軟而硬的個性,也傳給了我。我對一切人與事,都取和平的態(tài)度,把吃虧看作當然的。但是,在做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與基本的法則,什么事都可以將就,而不能超過自己畫好的界限。我怕見生人,怕辦雜事,怕出頭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時候,我便不敢不去,正像我的母親。從私塾到小學,到中學,我經歷過起碼有二十位教師吧,其中有給我很大影響的,也有毫無影響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師,把性格傳給我的,是我的母親。母親并不識字,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當我在小學畢了業(yè)的時候,親友一致的愿意我去學手藝,好幫助母親。我曉得我應當去找飯吃,以減輕母親的勤勞困苦?墒,我也愿意升學。我偷偷的考入了師范學校——制服,飯食,書籍,宿處,都由學校供給。只有這樣,我才敢對母親說升學的話。入學,要交十圓的保證金。這是一筆巨款!母親作了半個月的難,把這巨款籌到,而后含淚把我送出門去。她不辭勞苦,只要兒子有出息。當我由師范畢業(yè),而被派為小學校校長,母親與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說了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淚。我入學之后,三姐結了婚。母親對兒女是都一樣疼愛的,但是假若她也有點偏愛的話,她應當偏愛三姐,因為自父親死后,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親和三姐共同撐持的。三姐是母親的右手。但是母親知道這右手必須割去,她不能為自己的便利而耽誤了女兒的青春。當花轎來到我們的破門外的時候,母親的手就和冰一樣的涼,臉上沒有血色——那是陰歷四月,天氣很暖。大家都怕她暈過去?墒,她掙扎著,咬著嘴唇,手扶著門框,看花轎徐徐的走去。不久,姑母死了。三姐已出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學校,家中只剩母親自己。她還須自曉至晚的操作,可是終日沒人和她說一句話。新年到了,正趕上政府倡用陽歷,不許過舊年。除夕,我請了兩小時的假。由擁擠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爐冷灶的家中。母親笑了。及至聽說我還須回校,她愣住了。半天,她才嘆出一口氣來。到我該走的時候,她遞給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街上是那么熱鬧,我卻什么也沒看見,淚遮迷了我的眼。今天,淚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當日孤獨的過那凄慘的除夕的慈母?墒谴饶覆粫俸蚺沃伊耍讶肓送!
  兒女的生命是不依順著父母所設下的軌道一直前進的,所以老人總免不了傷心。我二十三歲,母親要我結了婚,我不要。我請來三姐給我說情,老母含淚點了頭。我愛母親,但是我給了她最大的打擊。時代使我成為逆子。二十七歲,我上了英國。為了自己,我給六十多歲的老母以第二次打擊。在她七十大壽的那一天,我還遠在異域。那天,據姐姐們后來告訴我,老太太只喝了兩口酒,很早的便睡下。她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說出來。
  七七抗戰(zhàn)后,我由濟南逃出來。北平又像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據了?墒悄赣H日夜惦念的幼子卻跑西南來。母親怎樣想念我,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家信,我總不敢馬上拆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祥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有母親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帶來不好的消息,告訴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關于母親的起居情況。我疑慮,害怕。我想象得到,若不是不幸,家中念我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母親的生日是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寫去祝壽的信,算計著會在壽日之前到達。信中囑咐千萬把壽日的詳情寫來,使我不再疑慮。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文化勞軍的大會上回來,我接到家信。我不敢拆讀。就寢前,我拆開信,母親已去世一年了!
  生命是母親給我的。我之能長大成人,是母親的血汗灌養(yǎng)的。我之能成為一個不十分壞的人,是母親感化的。我的性格,習慣,是母親感化的。她一世未曾享過一天福,臨死還吃的是粗糧。唉!還說什么呢?心痛!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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