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浮世清音


作者:梁志玲     整理日期:2016-04-22 15:20:13

在當下浮躁之氣彌漫的社會中,作者仍能保持一份沉靜,透過紛繁看到本真,實屬難得。 
本書簡介:
  2006年3月11日,我正坐在前往南寧的列車上。列車員推著小車兜售東西,吆喝聲抑揚頓挫——“飲料、啤酒、香煙、小吃、八寶粥”,充滿了鮮艷的飲食的氣息,小車里五顏六色的東西是庸紅俗綠的,喊到“八寶粥”時聲音有點拖泥帶水,含糊成了“寶寶粥”或是“爸爸粥”,那又怎么樣,人的氣息是揮之不去的。我坐在列車上,列車的行駛是一種滑行于地球表面的機械運動,它使人發(fā)生移動,改變一個地方的人的數(shù)量,使人發(fā)生量變而已。這時我的手機響了,小弟告訴我說:“外婆走了。”我“啊”了一聲,又安靜了。周圍的人并沒有對我投以異樣的目光。到了南寧,換乘公共汽車,與小弟會合,再趕乘快班回到我生活的小城,再坐上三輪車。無論我乘坐什么樣的車,它們唯一的區(qū)別是速度,共同的地方是它們在使人發(fā)生量變,我們坐在使人發(fā)生量變的車上去看望一個已經(jīng)發(fā)生質變的人——我的外婆,一個正在上路的生命,她永遠無法再滑行于地球的表面,她將永遠下潛,奔赴我們無法預知的無限的廣漠的未知中。外婆已經(jīng)移到了地上的席子上,身上覆蓋了略微泛黃的白布,這是一種土織布,俗稱“白扣布”,那種接近天然的白色總是與“孝”和“死亡”有關,它的白不是絕對的,F(xiàn)代社會中的白布摻雜了太多的技術,比如增白粉,比如熒光粉,它們在與天然決絕,張揚著完美的白色?墒巧趺纯赡苁峭昝赖哪?所以“白扣布”寬容地接納了微微的黃色,它使一切有了一種別樣的黯淡的溫暖,它將緩慢地包容死亡——此刻它正在包容我外婆冰冷的軀體,八十八歲的生命,也算是喜喪,黯淡的溫暖。我的手臂上也纏了一根窄窄小小的“白扣布”。白布的起伏不是很大,五歲的小表妹悄悄指了指,說:“外婆的頭在那個方向。”我“哦”了一聲,因為頭與腳的起伏沒有多大的區(qū)別,我對表妹稚氣的解釋表示理解,她只知道頭與腳的方向而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她問母親:“外婆怎么不睡在床上了?”母親說:“睡在地上涼快一點。”她又問:“那蓋那么多東西不更加熱?”母親說:“你出去玩吧,不要那么纏人沒事不要進來。”我跪下來,焚香插到灰盆上,燒了一些紙錢給外婆上路用。她的腳前放置了兩碗白米飯,筷子與匙羹也配放在那里,還有一盞煤油燈,有燈照著她吃飯,上路。她的軀體兩旁各放置了一個小碟,是盛著生油點的燈。我為外婆點上一支香煙插到灰盆上,是她生前常抽的“青竹”煙,雖然她不是很喜歡,但它便宜,一塊錢一包。我母親有記憶時就知道外婆喜歡抽煙。據(jù)說吃糖可以戒煙,吃九制陳皮可以戒煙,最后,煙還是照常抽,糖和九制陳皮也必不可少地照吃。另外因為喜歡在煙霧繚繞中回想往事,常犯偏頭疼,外婆就吃上了“退熱散”,最后她迷上了“退熱散”配方中微量的咖啡因。煙、糖、九制陳皮、“退熱散”,構成了她的零食結構。外婆有時會振振有詞地說:“我做姑娘時,在越南高平抽的可是上等的鴉片。我家里人可是跑馬幫販煙土的。”這句話似真似假。外婆的經(jīng)典動作是:坐在床上,支著雙膝,膝蓋頂著下巴。床沿密密麻麻的黑點,是擱置煙頭留下的烙印。她抽煙,嘆息,然后揉揉太陽穴,說,頭又疼了。有時就把風油精涂抹在太陽穴,或是就涂在煙頭上。煙抽完了。頭還疼,于是,她撕開一包“退熱散”,伸出舌頭,把粉末倒到舌面上,閉嘴含了一下,再喝上一大口水。藥是苦的,口就苦,于是,剝開一粒糖含上。她吃的糖,經(jīng)過幾次變化,先是一毛錢一粒的硬糖,后是薄荷糖,最后確定為冰糖顆粒。所有零食前前后后地登場,都只是因為異國記憶的存在。也許一開始是為了驅逐記憶,然而在與記憶較量時,強大的童年情景總是讓各種充當驅逐工具的零食一一潰敗,最后所有的零食褪變成外婆回憶往事的道具,甚至是一種情調。外婆在沒有星星的夜晚,躺在竹椅上,竹椅置放在天井中的苦楝樹下。外婆穿著無領無袖的月白色上衣靜靜地、沉沉地融化在黑夜里。她臉的輪廓線條被黑夜施了催眠術睡了過去。這時,她冷亮不擴張的煙頭湊向臉龐,借著亮喚醒了一些線條,半明半暗,再一微動,線條浮動,似乎那是一張一氣呵成的臉。她夾煙的手搔了一下下下巴,仿佛不小心手指絆倒紛至沓來的記憶,慌忙抽身,把臉的線條抽拉成一條直線,幻成游蛇行于荒野中。煙滅了。只有煙霧揚眉吐氣般噴了一空。想象著游蛇躥向滴漏時間的空隙,于是卡在那里扭曲掙扎,時間停止了滴漏,一切可以這樣頓住、空白。我曾多次在我的小說中描寫類似的鏡頭——雖然我的小說并沒有得以發(fā)表,只是有時候主人公會幻化成男性,很滄桑的男人,但是我所要表達的對生命的無奈是徹底的、黯淡的,它有著頹廢的唯美。童年的我有一段時間和外婆一起住在一條青石板砌成的小街上。年幼的我目光清澈,甚至不知道哭與流淚的區(qū)別。我守在她的身旁,不太敢像貓一樣親熱地蹭她,只是懵懵懂懂地注視著她,注視著淚水從她閉上的眼睛流出來,我無法區(qū)分哭與流淚,見多了許多老人的風淚眼,就不能明辨其中代表的心境了。我靜靜地看著她的淚,同時滑出的淚,只因半側臉,一邊傾斜,另一邊平直點,于是有一行淚領先行過,一路填了些皺褶,另一行淚中途開溜墜入耳邊的發(fā)叢,濡濕潤膩。我看著,似乎在丈量比畫痛苦,似乎在奇怪痛苦是怎樣具體到淚的形式上,帶了一種不相關的詫異似乎又是安然。當我寫下這樣的文字時,我知道它們充滿了意境,是空靈的,但是可讀性不強。我們的人生更多的是可讀性不強的,也同樣是與空靈無緣的。但是我的外婆在我刪去一些意境后,她還是有故事的。 我來到右邊的席子上跪下,開始漫長的守靈。我旁邊是外婆的三個女兒——母親以及兩個姨。守靈是對生命最隆重的尊敬。所有瑣碎的糾紛將在守靈夜里重釋與升華。三姨說:“誰知道媽會走得那么快。夜里她說肚子疼,因為經(jīng)常疼就給她吃了止痛藥,安定后,開了核桃糊給她喝,還吃了一個香蕉,我還打了電話給二姨一聲。”二姨說:“半夜電話響時,我也是心神不寧的。前幾個月媽胃出血時替她輸了五百毫升的血,順便全面檢查了一下,醫(yī)生說她最關鍵的是腹動脈上有腫瘤。只能保守止痛,不能治療了。她的日子不多了?赡芤估锞褪悄莻血瘤破裂了。”我父親說:“今天她還喝了大半碗米湯,還走出門口來張望了一下,過一個坎坎時還小躍了一下,真是膽大。”我母親說:“可能是回光返照了。”親人們仔細檢查著自己是否盡到了責任,在哪一個細節(jié)中可以挽留一個生命,哪怕是暫時的。在平時忽略的地方略略表示一下懺悔。 有親戚說,你們忘了給外婆蓋一張紅布了。于是我們取下白布,我看見了外婆的遺容,她的膚色暗青,正在退隱的生命晦暗地發(fā)出氣息。眼睛閉得很緊,嘴微張,舌尖頂了一枚硬幣。她穿了一身黑衣,腳上套了一雙白底圓口黑布鞋。兩手放置于身體兩邊,各抓了一團飯。龐大的黑衣非常隆重地把她淹沒了。肉體靠衣服顯出大致的輪廓,最后一刻生命的被動與軟弱被表現(xiàn)得不動聲色。我有點悲哀,卻沒有面對死亡的恐懼。布重新蓋上了。外婆前段時間提出,拿那套衣服出來穿穿。母親一時反應不過來,說:“什么?哪一套?”外婆說:“心中有數(shù)的那一套。”那套在“大有號”壽衣店里買的衣服最終給外婆過目了一下。她慢慢看著,撫摩著,沒說什么。沒人在時也許她試穿過,因為有一次,她淡淡地說:“寬了,也得。”一時讓人反應不過來,一想又懂了。外婆非常喜歡針線活,凡新買的衣服必被她改一下才上身,也許這是唯一一套沒被拆縫就上身了的衣服。有一次,她和三姨討論壽衣,她說:“壽衣不要金屬扣,容易硌身子,塑料扣也不好,火化會發(fā)出爆響,驚擾人的。”我聽著鼻子發(fā)酸,鼻涕水就下來了。外婆對我說:“你感冒了,就要早吃藥。”房間里的空氣一時有點凝滯。外婆自顧自地說,昨晚又夢見越南的姐姐,戰(zhàn)爭時被活埋的哥哥來看她了。凡是已經(jīng)死去的人她都反反復復夢見了。吃早餐時,她經(jīng)常和我描述昨天晚上又看見鬼了,鬼長得什么樣,和她說了什么,穿什么衣服,又是怎樣走路,她甚至還學著走了兩步路。我埋頭吃著東西,不敢吭聲。外婆覺得很無聊,她對我沉默而又冷不丁的頂撞的性格的評價是:不吭聲的狗咬死人。餐桌上只有外婆的聲音在回蕩,我抬頭看見她,膚色青灰,兩耳大而肥厚,這是一對預示著長壽的耳朵,可是再長壽的東西也有個盡頭。我心頭一陣發(fā)緊,我知道我再也不敢頂撞什么了。我們默默無言地聽著,毛骨悚然。這樣的述說越來越多,我們也疲于呈現(xiàn)該有的表情,聽了也就聽了,無能為力。眼睜睜地看著生命在緩慢地暗淡。因為各人有各人的忙,我們也許都不是優(yōu)秀的傾聽者。而外婆也許在抓緊時間重復著自己的述說,她對我們不夠積極的反應充滿了憤慨,經(jīng)常淚流滿面。而我們只能敷衍地說:“你身體一好我們就幫你打聽你的親人,回去一趟。”有時候有朋友來看她,就逗她說:外婆教我兩句越南話,我好去越南做生意。外婆就得意地說了,而且誨人不倦。然后又繼續(xù)自己嘮叨的故事,激動之余又放聲大哭,搞得眾人面面相覷。母親經(jīng)常說:“媽你少哭一點,你老哭,別人還以為我們在虐待你。你的身體已經(jīng)是這樣了,要保持好的心情。”外婆說:“我就是忍不住。”外婆病了以后,我們決定讓她和三姨住。然而她和我母親一起住了幾十年,感情太深了。外婆在三姨家住了一段時間后,老吵著回我家,而我母親也老了,夜里實在陪不了床,二姨她上班又陪不了。我們反復勸說,在三姨家吧,她年輕照顧得了,工作也隨意,遷就一下子女。外婆有時想得通,有時想不通,想不通時整天吵著要戶口本,說去找派出所安排住處,要找政府,要不然她就來到小城里最繁華的百貨大樓,又是放聲大哭。外婆的能說會道是非常著名的,也是非常煽情的,小城里的很多人都認識她。她需要圍觀帶來的矚目。她要控訴的是:我沒有家,到處都沒有我的家,所有的人都在拋棄我。說得聲淚俱下,不明真相的人紛紛紅了眼圈,開始指責她兒女的不孝。這個舉動非常讓人無可奈何。被影響聲譽的做老師的二姨非常生氣,她對外婆說:“我們已經(jīng)對你很好了,吃穿營養(yǎng)治病都有,你要戶口本是嗎?你有戶口本嗎?你是中國人嗎?你不是,人家懶得理你。”外婆強詞奪理地說:“我什么也沒說。”二姨情緒激動地說:“某某師母說我怎么這樣對待自己的母親,公安局黃叔語重心長教育我對長輩要耐心,還有……沒影兒的事人家怎么老說呢?說我不像為人師表,氣死我了!” 二姨跪了一下,又上去為外婆上香,燒了一些紙錢。重新跪下時,我們閑聊了幾句,清點了外婆的一些遺物。首先是一本藍色的證書——外國人暫住證。外婆沒有戶口本,只有這本東西。這文字的東西可以證明外婆的身份,它有著粗糙而又單薄的權威,蒼白的權威無法為一個生命做蓋棺論定,白紙黑字也許意味著證據(jù),證據(jù)對于一個豐富的生命是言不及義的。打開暫住證,內頁已經(jīng)泛黃了。姓名:陳海萍;出生年月:1919;籍貫:越南高平;暫住處:崇左縣太平鎮(zhèn)。蓋了崇左縣公安局的公章,當然現(xiàn)在是崇左市了。非常簡單的文字,技術最差的假證偽造者都可以仿制。這樣的身份太不值錢了,所以高科技的制作沒有必要落實到這樣的東西上。二姨嘆息了一聲,說:“這個就不要陪葬了,留個紀念吧。”沒有人知道外婆的真實姓名,“陳”接近越南姓的音,而外婆來來回回中國幾次實在像一個傳奇,它與幾場戰(zhàn)爭有關,這樣的漂泊像海萍一樣,沒有根基。于是一個叫羅蔭樞的男人,為她取了名字,“陳海萍”,也許落筆時還微微嘆了一口氣。那個男人是我的外公。一百多年前,廣東梅縣地區(qū)的羅姓兩兄弟漂泊來到一個叫崇善縣的地方,崇左縣那時叫作崇善縣。他們繁衍人口,經(jīng)商生活。外公讀過八年私塾,常為人寫狀紙,雜七雜八的活都干過,年齡大時,改行為人做道公。那時的外公瘦弱,體形頎長,有著中年人應該有的沉穩(wěn)篤定,前后兩個老婆的逝去,把他折騰得略略疲憊,留下的一個幼女正扶著大肚而又空蕩蕩的米缸學行步,女兒的口水把米缸的外壁弄得濕漉漉的,米缸的細小緊密的裂縫在口水的涂抹下顯得異常清晰,仿佛是在水的滋潤下茂盛蓬勃地生長出來,那是長不出樹葉的枝丫,沒有收獲的瘋長,令人恐慌。好在大男人何患無妻。這時有人把外婆介紹給了外公,那時的外婆雖然只是二十出頭,卻也經(jīng)歷了兩個男人,滿臉滄桑,兩個人都在尋找黯淡的溫暖。他們非常緩慢地相愛了,成了柴米油鹽夫妻。外婆就這樣做了外公的填房。那個扶著米缸學步的幼女有了后媽,外婆是不是一個好的后媽誰也不清楚,印象中外婆是不大喜歡孩子的,她喜歡用煙頭以及針線恐嚇淘氣的小孩。“再不聽話我燙死你。”“再不聽話我針就扎死你。”我不能心甘情愿地用“慈祥”兩字形容外婆,她是乖張的精明的精力充沛的個性十足的。而“慈祥”這個詞太溫暾太具有奉獻精神了。1965年中國政府出兵越南“援越抗美”,青石板古鎮(zhèn)來來往往大量的士兵,開赴前線的,從前線退下來的,在人流中一個士兵把當年扶米缸的幼女裹挾走了,他們來到了天津。在褪去軍裝的威猛后,他們面對的是瑣碎與貧困,南方人與北方人的飲食沖突,溫婉與粗暴的尖銳沖突,這個女人回來了。然而古鎮(zhèn)對她是陌生了,跟她有血緣關系的人也不在了——父親在1968年去世了,徘徊再徘徊,她又回到了北方,潦草嫁人,又潦草地死去了。似乎女人的家是在男人身上的,這似乎是女人的宿命。五歲的小表妹又溜了進來,好奇而又惶恐。我問:“外婆喜歡你嗎?”她說:“不喜歡,她老用牙簽戳我的手。”我問:“你喜歡外婆嗎?”她說:“不喜歡,她罵我短命鬼。”我們對生命的愛憎是直白的,年幼的人更是不去深究其中的淵源。我潦草地說:“外婆病了,心情不好。” 女人的家在哪里?這是個不好說的問題。是在男人身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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