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陳村作品精選


作者:陳村     整理日期:2016-01-23 16:00:18

駱駝草,屬落葉灌木。身軀并不高大,但根系發(fā)達(dá),扎根極深,不怕風(fēng)沙,不怕干旱,即使一年不下雨也不會枯死。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駱駝草與大自然抗?fàn),頑強(qiáng)地生長,以它不屈的意志滯止了風(fēng)沙的流動。這正是我們這些病殘作家自強(qiáng)不息的真實寫照。本套叢書的作者都是中國當(dāng)代著名的作家,更是傷殘人作家中的杰出人物,他們不屈服于命運的精神,如同頑強(qiáng)生長在茫茫沙漠中的駱駝草,彰顯著生命的壯麗。
本書簡介:
  本書收集了作者中、短篇小說18部(篇),其中《象》、《他們》、《我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一個人死了》、《藍(lán)色》、《死》、《屋頂上的腳步》等均為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作者以看似平淡、調(diào)侃、抽象的筆調(diào),卻忠實地描摹出現(xiàn)實社會中那無助又無奈的現(xiàn)象,字里行間深蘊著作者對人生的種種思考。
  作者簡介:
  1954年生于上海。曾務(wù)農(nóng)、做工、當(dāng)教員。1980年畢業(yè)于上海師范學(xué)院政教系?。自1983年起,在家寫作,為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近十年,曾兼任榕樹下全球中文原創(chuàng)作品網(wǎng)站藝術(shù)總監(jiān),正兼任九久讀書人網(wǎng)站藝術(shù)總監(jiān),論壇總版主。曾主持四屆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大獎賽,主編多種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叢書。是網(wǎng)絡(luò)論壇“躺著讀書”和“小眾菜園”的首任版主。1979年起發(fā)表作品,迄今有《陳村文集》四卷;長篇小說《從前》《鮮花和》;中短篇小說集《走通大渡河》《屋頂上的腳步》《藍(lán)旗》和短文集《今夜的孤獨》《古典的人》《生之歌》《小說老子》《孔子》等,共三十余種。小說《藍(lán)旗》獲第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獎(1985年北京),小說《走通大渡河》獲首屆上海文藝作品獎(1985年上海),另外曾獲第一、二、三屆《上海文學(xué)》獎,《作家》文學(xué)獎等純文學(xué)期刊及報紙的獎項。小說《兩代人》被《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論及。小說《死》為高校教材《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史教程》(陳思和著)列單節(jié)論述。
  目錄:
  短篇小說
  囚徒
  我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
  F,F(xiàn),F(xiàn)
  一個人死了
  初殿
  一天
  死
  我的前半生
  藍(lán)色
  日出·印象
  回憶
  護(hù)照
  屋頂上的腳步
  黃昏話題短篇小說囚徒我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F,F(xiàn),F(xiàn)一個人死了初殿一天死我的前半生藍(lán)色日出·印象回憶護(hù)照屋頂上的腳步黃昏話題琴聲黃昏臨終關(guān)懷中篇小說他們象囚徒好玩,我竟成了囚犯。我推開門,他們站了起來。經(jīng)老趙介紹,我們認(rèn)識了。沒握手,坐下,開始隨便聊聊。年長的那位遞上照片!罢J(rèn)一認(rèn)!薄靶×!”這張像我也有,是他在鄉(xiāng)下照的。“他已死了。”那年輕的在看窗外。這里除了煤還是煤,煤天煤地,人都是黑的!爸v一下吧!蔽液托×颊J(rèn)識都二十年了。小時候一塊兒淘氣,長大了一起插隊,最末見到他的熟人就是我?梢f怎么認(rèn)識的卻難了。在我的記憶里,我們是生來要好的。“你等等,我買包煙去!薄罢咀!”青年人轉(zhuǎn)過身來。我懂了,趕緊活動一下胳膊。搞公安的真能干,我的手立即被交叉了。一根見不到底的鐵管像倒胃口的蛇頭,緊盯著我的腦袋,我馬上安靜了。我——102。從前,我們鄉(xiāng)下的土屋也有這么扇小窗。夏天木柵間飛進(jìn)蚊子和螢火蟲,冬天飄進(jìn)飛雪。而我一年四季在小窗下的桌旁勞碌。桌上堆著工具書和卡片,抽屜里塞著稿紙。每天收工回來燒飯澆菜,小良始終和我在一起。那里沒有刺刀的寒光,也沒有令人心顫的聲音。靠著自己的手,我們建起了家。這里的一切是容不得我過問的。鄉(xiāng)下的小窗前是遠(yuǎn)近有名的竹河,帶帆和不帶帆的木船南來北往,比不上這里的警車,卻不會有太長的空歇。纖夫渴了,要口水喝,借個火抽煙。煙,我這次真該戒成了。飯送來了,幾口就被我扒完。我是養(yǎng)不肥的,白吃了大伙的糧。鐵門又開了。“102!”我蹣跚走出,把食盆給他!白撸 崩项^沒看我,低著腦袋和邊上的人說悄悄話!靶彰!彼圆惶ь^。我脫口而出,“102!彼次乙谎邸!靶彰!甭曇舾吡诵。一個好老頭,準(zhǔn)是個出色的爸爸,我不說話,在細(xì)細(xì)看他。背后的看守用肘子提醒我。“猴子!”我眼盯著他。猴子站開了些。她?我一定見過這種臉型!記錄員的頭又沉下去了。我竭力搜索記憶,老頭說的全沒聽見。我要知道她是誰。獄中的任何一點刺激都是誘人的。我想不出,惱火了!皠e問了!你需要什么都寫下來。”“要老老實實。以后的路長著呢。”我記住了,好心的老頭。但我仍要看她。我自由了。世上的人們活得像螞蟻,圈在樟腦劃的線里,不敢邁出半步。而我被人們拿進(jìn)這個小盒,什么都不能威脅我。他們可以公然地打開我的箱子,取走他們想要的東西。多年前的幾封信,一堆自己都理不清的稿紙,這下成寶了,夠他們玩的。他們要人名,我原本可寫上幾個:阿川,小舒。和大王這雜種開個玩笑也不壞,他們用不到我來同情。那時我的本事大了。其實,寫和不寫都一樣。讓他們自在去吧,人們犯不著為我煩惱。我懶得慌。這張破表太乏味,奶奶給我取名不是叫在這兒用的。小窗的鐵柵間來了月亮。這里的夜最靜了?晌疫沒死,我要說說話!盎ㄩg一壺酒……”“不許講話!”對影成了五人。不讓說,我就唱唱吧!扒搴凸(jié)當(dāng)春,渭城……”“不許唱歌!”不讓唱我就咳嗽!安弧辉S作聲!”鐵門響了。我沒咒念,練起俯臥撐來。他們問小良的死。這事只有我知道。也許連我都不知。我不想知道。讓他的死死在我的記憶里吧。他們什么都問,我看不出中心:收入,同學(xué),親朋,勞動,甚至問為什么剃光頭。無聊!他們問不到她的(姐姐!)。世間沒有人知道我們。警車又在叫了;锜粝挛铱吹搅艘粡埐桓业哪,瘦弱而黑,明顯比記錄員老。可眼神太像了。這幾年我干枯了,哪兒都不去,除了每年走一次鄉(xiāng)下。在最后和小良一起的那天,去土屋丟下幾十個煙火。老鄉(xiāng)們傳說這屋鬧鬼,沒有人敢住卻有人敢拆。幾堵殘墻立在河邊,野草比田里的稻棵還旺。我們分手七年了。五年農(nóng)村生活搞得我倆筋疲力盡。小良同我一樣,差不多和所有的人鬧翻了。我倆也鬧,翻不了,像夫婦,可不靠法律維持。他死前的一段日子活得漂亮。我們常窩在草堆里,在太陽下談往日鼓不起興致的事。我們交換了所有的筆記,笑對方,也笑自己。自己和對方本就差不多少。我明明是被人賣了,賣得太賤,預(yù)審員欠狡猾,被我從他臉上看見了那東西。記得那東西對我說過賣人故事。好家伙,他真干了!他一定有高尚的理由的。我不愿想他。人總難免沾些牲口味,哪怕有一副忠厚的長相。“出來!”我出來了。囚車開往火車站,我被塞進(jìn)郵件車廂。不用聽車站廣播我也知道,這下送回去了;厣业牡胤,但已沒了家。我那位老弟盡可以在我房里尋歡作樂,糟踏我那時的愛物,我從不說半句話。媽在時,我常揚揚拳頭,他雖無賴卻怕我。媽老護(hù)著,是她護(hù)壞的。媽快不行時還想他。我找到那婆娘家,房子有教堂的輝煌卻沒有人味。那婆娘也只能遠(yuǎn)看,走近了味道熏死人。這里更靜了,看不到一星綠色。鐵絲網(wǎng)的鐵刺像扎在眼里。在我,唯一的改變是添了一位數(shù)——1022。頻繁提審。老是這么張臉,看膩了。今天換換口味,出個小伙子。長得不丑,就是神氣不討人喜歡!澳惴缸锪耍 蔽覜]坐穩(wěn),他就告訴我!拔也涣(xí)慣這種態(tài)度。”“法律不是為個人興趣訂的。”“慚愧,我不懂法律。”“我要……”“說呀,我聽著呢!薄斑是認(rèn)一認(rèn)吧!彼@然受過點訓(xùn)導(dǎo)。我接了過來。許多年了,我愛找這種義務(wù),一堆誰都不需要的廢話,比這家伙還蠢。小朋友追逐自己的想象,我硬去代替他們生活。不碰低鼻子學(xué)不得乖,彼此一樣。我把信撕成四塊,向他還去。早上活活吃了那笨蛋的虧。小子,我得教你聰明起來。拳腳是抵不上我筆桿的。這里太悶,得變著法生出些趣味來。編了一下午神話,換了兩個月清靜。小良畫了幾天。荒蕪的野地,挺大的一片,前景是幢石山,霧氣里可見背著的一組雕像。虛的。我問,“這葬誰?”“魂。行不行?”世間永沒有這地方。它存在于被火融去,被浪吞去的人的心上。在小良的心上。他挑了個雪天走。我也上城,但不回家。午飯在老劉家吃了,飯后走去車站。城里人怕死絕了,連畜生都不見一個。我倆精神挺好的。他不愿走了,我巴不得這樣。船還早,我們毫無目的地逛著。土山上更沒人,山下依稀可數(shù)的幾只大煙囪在吐著黑煙。一喘一喘的列車南下了,而小良還在我身邊。我們嚼著花生。紅紅的太陽感染了白雪。雪住了,我們不住地談著。他打開酒瓶,我覺到了涼意。一小隊工蟻扛著我吐出的骨頭,動作劃一,比我們上山伐木時還齊。“廣種薄收,我們也一樣!蔽尹c了點腦袋!盁o收。都怨我們搞丟了尾巴!毙×嫉哪樣行┘t了,紅得好看!凹依锏氖辉驴蓻]這么冷!薄八懔税!”下山時,他滑跌了,蹭破了棉衣卻莫名其妙地笑了!皠e拽,就這么溜回家!薄俺裘溃 碧靾髴(yīng),我也摔了。船漸隱入夜色,小良和夜一同睡去了。送別不用招手倒省事,第一次。 沒見民間面孔十多天了。想他們。只要是人的聲音都愛聽。小房子里布滿了孤寂,好在有些慣了。那天的感覺比現(xiàn)在更強(qiáng)。我討厭熟人,更討厭旅館里那些個浮腫的臉。船開走了。我跟著末班車的轍印回隊。雪又下了,掩去地形。我要走,走回我們的土屋,爬也要爬到。爬是爬不到的,灌了一脖子涼雪才明白。我覺得快死了。死是迷人的,生更迷人,但都不在籠子里。死而復(fù)生的人最幸福了。既然復(fù)生沒有保障,我還不想死。我又被叫去提審。這場戲演了一個小時,他們得了幾句話,我收獲幾頁紙。法律并不神秘。只是一切都給你安排了。我被判了癌癥,什么都不要,只想思想。那次我躺在病床,可苦了,手腳都扎著針,紅白藍(lán)黃的鬼東西擠入我體內(nèi)。我被強(qiáng)奸了,還沒處發(fā)火。有晚看的那本子邪書真會說,滿篇的廢話比我還能。人生不是教出來的,它只受生活的開導(dǎo)。真理哪兒都有,就不在這書上。 我總算碰上個好人,好得我今天還記著。她給我開門時,我快是僵尸了。“找誰?”我聽出她和我同鄉(xiāng)。“找死的。我要進(jìn)屋!彼韵邮菪。翌櫜簧舷铀,只是貪婪地吃完了面條。她烤著我的外衣,我坐在草上。遞上紙煙,她竟受了,吸上口又嗆個不住!澳闵稌r候下來的?”她問!笆邭q。把它扔了吧!薄澳堑媒形医憬懔恕!蔽沂裁炊寄,就不叫人姐姐。我睡了,她守著衣服在寫什么。醒了。我感覺到另一個人的心跳,她眼睛是濕的。殘雪映亮屋子,我坐起,看著這陌生又溫暖的地方。桌上有封寄黑龍江的信。鍋里冒著熱氣。我終于看懂了這堆東西——是彩禮!逃吧,我狼狽得慌不擇路。我攫取了別人的權(quán)利。而他是幸運的。不論事實如何,不感覺也沒痛。我一腳深一腳淺地踏著。我要把這都葬在雪里。 我罵小舒,“你這奴才!”“你只懂狗愛,都不配做人!”“沒種的東西,叫母狗看看,沒了它你是不是人!薄八唤心腹。我們沒你強(qiáng),但總算是人!币苍S是人,但小舒以一種非人的速度長著,一直長出我的視野,不應(yīng)該長肉的地方都鼓了出來,正當(dāng)?shù)拿?我快吐了!他終于走了,跟著母狗。我不稀罕。那姓楊的也不是好料,在火葬場看他我更愉快些。他用舌頭當(dāng)錐子朝我腦殼里擠,我頭要爆炸了。死罷,我愿你們都是死的,我也不例外。地球的存在無疑是個錯誤,糾正呀,你們敢不敢! 小良在船尾后沒了。土墻上時時有紅浪翻出。我逃回家去。江邊的白天和夜一樣美。但我總晚上去,一直坐到?jīng)]人?茨藓鐭艄鉂B入江中,水像火山口巖漿,在船的壓迫下躲避著,退縮著,一直滾到岸上。每日從家滾到江岸,從江滾到家。我是候鳥,憑著本能。媽倚在枕上,有時睡熟了,臉向著門。我像賊一樣輕手輕腳。偶然把她驚醒了,她看我一眼,脫去老花鏡,側(cè)轉(zhuǎn)身去睡了。我最聽不得了,這無言的責(zé)備。我自知太不中用,早先只一味地苛求人生。我懂嚴(yán)于責(zé)己寬于律人,卻死死不用。我要他們掬出熱情,是真的熱!我不用拳頭去擠,強(qiáng)要的東西算不得甜。我太愛耍自己,耍得不輕。賣我的人雖有卻少,他們至多賣去我的皮子。我將自己的靈魂押了出去,朝任何想押的地方。二十世紀(jì)的一副靈魂,能換好幾打巴掌。感覺與熱忱被我典當(dāng)了,真難贖。我窮得賽過乞丐。徒勞的掙扎。多挨了幾棍子。敗類!我是一個敗類嗎?無聊!那時我們常常爭論。人世真看不得,失控的人的動作和聲音,在瘴煙里混成一片,自信感情是純正的,當(dāng)它被人提到相當(dāng)?shù)母叨葧r,一下子卡住了。不知所措的臉,對視著,在他的臉上照出了我,連抽煙都忘了。復(fù)活了:搭訕,緊著臉皮笑一笑。見鬼去吧!人充實時是沒必要說話的。說千道萬,人最需要的還是飯,我有這肚子作證。昨天他們竟來問姓朱的一幫子。我隨口回答說不認(rèn)識。這伙沒種的東西,只懂實惠,比起老師要差遠(yuǎn)了。老師吃喝嫖賭,差不多五毒俱全了,卻不讓我們學(xué)他。他管自己叫“惡棍”。惡棍教我們正直,誰不笑他。我也笑?伤呛萌。有天上課,他真發(fā)火了,把蛔蟲標(biāo)本瓶直送到我眼前!澳悖有你們,什么東西!一群穿衣服的蟲!是我這混蛋說的!”我畢業(yè)前他被人告了,再沒見過。這世上什么都能保險,就社交保險公司開不得,非賠本不可。 他們也傻,跑我的專案是不會有出息的,幾百塊錢丟在水里了。一堆可笑的紙片,花花綠綠,好看是好看,就是當(dāng)不得干糧。把我當(dāng)肉賣都值不到幾文。何苦。真不干脆。許多的生命被我侵占了,我罪上不知加不加罪。一天兩餐,談不上菜蔬,我畢竟當(dāng)了剝削者,是有人要我當(dāng)?shù)。我盡一個生物的所能運動著,并不為什么。背詩,空想,用指甲畫畫。都沒目的。生的本身就是它的目的。我是人,愿意活著,我就不去死,哪怕被人捉到了籠子里。手表、自行車、照相機(jī),讓人們用它點綴生活吧,我愛隨心所欲地思想。這里沒有義不容辭的責(zé)任,也沒偽善和難堪,少有的好地方?上В易〔婚L的。 怕是病了,渾身沒一處地方自在。我不找看守。隨它吧,人生難免要吃些苦的。媽媽病重的時候,我趴在病床邊上。健康人在這里是睡不著的,垂死者的呻吟,黑暗中聽了心驚肉跳。媽也睡不著了,輕聲講我們家過去的瑣事。我小時候家窮,生我時家里都呆不住螞蟻。媽從沒給自己借過一文錢,為的全是弟弟和我。我下鄉(xiāng),她靠借債來為我置行裝。我死也不要。媽哭了。我們窮慣了。別人在窗里吃喝,我餓著肚子不眼饞,別人穿紅戴綠,我凍著身子不叫冷。沒有物質(zhì)有精神。媽教我,窮賣了骨頭也別低頭。媽死后,我四處乞貸,遭人白眼。我把自己的生命也典當(dāng)了幾年。為了躲開這兩處屋子,我什么都干了。媽媽躺在多少人躺過的地方,一條白布把我們永遠(yuǎn)分開了。兩代人的隔閡被白布所代替。我要媽媽,哪怕是一聲呵斥呀!小良在船尾后散開了血,我沒見到,我被他的影子趕出土屋;我是看著媽媽死的。世界雖大,沒有存我的地方。這就是家,舒適卻沒有溫暖。這里有媽媽的形跡但沒了媽媽。弟弟玩牌去了。我垮了。叫作朋友的這時從不知什么地方都鉆了出來。假惺惺的話我也說過,再沒比這更難聽的了。這些對我沒半點用處,滾吧,滾回你們一貫的道德里!我窮兇極惡,又虛弱不堪,靠在床上。別理我,除非你們死了老子娘!我快不會哭了,只除了想著。在母親跟前,我一直是個孩子。每逢媽生日,我買來面條,一個人慢慢數(shù)著。是媽的忌日,便寫上半首詩或一句話,望空燒去。今年不行了,我也去不成鄉(xiāng)下。閻王要走了他倆,卻放我在此。最先的死者是幸福的,你們回來呀! 沒有家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身回到土屋。要贖回自由。我一天在井底十二個小時,任身子在空氣中抖瑟。戒不了煙就抽煙絲。每天當(dāng)我啃完第十二個饅頭時,人快癱了。我只有黑夜。自由像井底的礦燈一樣。 “誰寫的?”“難說!薄斑@是什么意思?”“忘了,忘得一干二凈!薄澳氵@些,都哪兒來的?”“路上撿來的;疖嚿下犎苏f的。我寫的!薄爸赋鰜怼!薄拔覍懥隧摯a。”“你要后悔的!” 我于世上是個無債的人,唯欠了自己許多。有人欠我更多,一貧如洗。兒時耀眼的理想,欲望,青春——一座死火山,我不會噴發(fā)。好多年了,似醒非醒。這里不分四季。外面春天了?我瞎猜猜。我這出戲該完了吧。春天下不下雨?也會有人叫我去戀愛的。她長得像個女的,眼睛厲害卻不負(fù)責(zé)。不用管它。到我終于信以為真時,她走了,說見了男的害羞。害羞倒是美德,可惜沒能傳給她的女兒們。她們是一條露底的水溝,霸著我大腦的一隅。 我怕是不行了,骨頭像發(fā)亂的紙牌。不想動就不動。這世上有千萬的好人,沒刺也不粘。懂得不多的有上帝的心腸,懂得多的像平民一樣。只是我們在相互規(guī)避著。 我徹底醒了;锜粝卤牬髢裳,透過淚,我看到許多熟識的臉。目光的劍影逼人,我縮作一團(tuán)。媽媽!小良!四周無援。冷漠,無奈,嘴角隱隱的笑,敵意。我聽見鼻孔里發(fā)出的聲音,越來越響,要脹破這間囚室……打!心在沉淪。我要打得他們同我一樣。濕重的霧喲,壓死人!姐姐!我找到了。二十年的胡鬧,累了,我要休息。我們一起退縮到兒時。你小我更小,坐著,永遠(yuǎn)默默的。 我不在紙上寫她的名姓。關(guān)于她,我太自私了。和姐姐一起,我才是我。我們不懂世俗,忘了炎涼。她洗著我積年的塵垢,撫平傷口。我們不作聲。啥也不要,這里是純粹的自然,比雪白,比淚清。我知道你,靜靜地生活在自己的北國,幾千里外。只有你,明白我的赤誠與荒唐,扎著小辮,像安閑的夢。我死去的靈魂,是你無名的精神伴著。我感覺到了……天地淡了。我們。宣判!芭袥Q書。83——1022號……” 我看見你了,站在小船上。我要游向你!接我吧!耙婪ㄅ刑幵摲浮 姐姐! F,F(xiàn),F(xiàn)1F走得匆忙,只沒把黑皮包忘了。F不是個健忘的人。F的頭很大,鎖骨也很大,大拇指也很大。F走著,見一輛車子駛來,手一招,坐了進(jìn)去。車輪有時轉(zhuǎn)有時不轉(zhuǎn)地把他拉到了火車站。 剪票后,F(xiàn)看了一下車票。F次列車,F(xiàn)站臺上車。十個叫F的站臺上停著十輛叫F的列車。F低頭看了一下皮鞋,順著鞋尖指示的方向上了火車。 車廂不擠,F(xiàn)親眼看到的。F上車后走在過道上,向車尾走去。走。走。走。走不通了,F(xiàn)回過頭,朝車頭走。F走到第三圈時,火車開了,他順勢坐到一個空位上。手腕上的表正指著F點F分。 “嘖嘖嘖,準(zhǔn)得很!”F贊嘆不已。 “你上哪兒?”對面座位上的小妞兒問。F想,她算不得好看,那耳垂生得真不賴。他順著她的耳垂看下去。還好看,真好看,女人有的她全有了。她是個正常的女人。這么說,沒什么可看的,真他媽的庸俗。 “你叫什么?”F惡狠狠地問。 “F! “你就不能叫點別的什么嗎?” “好吧,那就叫別的!盕想了想,“就叫F吧! “這還不錯,”F說,“這才像話。這名兒的寫法和讀音都非常性感。”F在空氣里畫了個F。 “你上哪兒?”F問F。 “F市! “F市?遠(yuǎn)嗎?”她說,“我去F市,去上廁所。我比你幸運多了! “是的,我比你幸運多了!盕同意了。 “是的! “是的。” “是的! F又感到庸俗。又感到放蕩。是的,又放蕩極了。比干什么,怎么干都放蕩。 F順勢在椅子上躺下。椅子不夠長,他的腳只好伸到過道對面的椅子上。F喜歡這個姿勢。 “我也躺下,”她說,“和你說話,不躺下是很不禮貌的。我是個有家教的F! “躺吧,”F不耐煩了!澳惆岩巫优驳轿疑磉叄駝t就談不上家教! “我挪了。挪不動! “那就是你的過錯了! F沮喪地點點頭,表示同意F的看法。 有人走來,從F的腿上跳過去,像個袋鼠。跳過去之后,他又折回來,從F腿下鉆了過去,像個老鼠。 F摸了摸下巴,胡子不見了。他吃驚地又摸了一下,不見了好多胡子。糟糕得很,剃須刀忘了。本來是不該忘的,他本是個很健忘的人。 “F,”F說,“你懂得怎么剃胡子嗎?” “用刀。刀是好東西,一下子就F完了! “我忘了帶刀了。我有一個很好的電剃刀,只要停電,它總把我的胡子剃光的! “沒有刀就沒辦法了。我也沒有辦法。沒有刀。辦法在刀上。刀就是辦法。沒有刀,你和我也沒有了,胡子也沒有了。沒有胡子,有刀也不管事兒。你和我都是沒用的。連刀都沒用! “說真的,你是一把刀就好了!盕嘆嘆氣。 “這不是你的過錯! “你說得對。你終于說對了! “我也沒想到我會說對的,真對不起,我沒想到會冒犯你。” 哎呀呀,真庸俗,庸得很俗呢! F看著F。她正把腰前挺,兩手抓住裙子的腰帶,興趣盎然地轉(zhuǎn)個不停,越轉(zhuǎn)越快,庸俗透了!她庸俗得不知道自己竟會如此庸俗。也就是說,太美啦! 火車靠上了F市。沒人下車,卻上來了很多人。他們朝F的裙子里指指點點。F惱透了。太不夠朋友嘍。她不再轉(zhuǎn)那裙子,爬了起來,叫F抱住自己,把自己從窗口塞出去。她喜歡被人塞出去。 F的腳還沒沾地,就被一個大胡子抱住了。那胡子是那種黑,黑得傷心。大胡子抱住F,高興得哭喪著臉,把她抱進(jìn)了廁所。 “你等我很久了嗎?”F在廁所里問。 “等到胡子都這么長了,等得胡子都黑黑了!盕蹲在她身邊回答。 “你叫什么?”F問。 “F。” “噢,F(xiàn),我太愛你啦!你給我滾出去!滾,滾,滾,滾他媽的!我是愛你的,為了你我真可以死,為了死我也真可以愛你,你比死F多了……” F沒聽全;疖囬_了。風(fēng)刮過來的風(fēng)是逆風(fēng)。他醒悟到,逆風(fēng)時最好不要去偷聽,否則會傷風(fēng)的。他傷不得風(fēng)。有一回傷風(fēng),傷得真可以,連腳癬都并發(fā)出來了,整個肚子沒一塊干凈地方。 F想著F。她多老呵,老得嫵媚動人,老得把臉皮繃開了足以蒙住一個碩大的屁股。那條長裙也真叫美呢,美得F想吃它下去。 “你可以在這兒坐嗎?” 走來了一個彬彬有禮的F。F剛才就注意過他了。他剛才不動聲色地看著F的裙子里面,彎著腰看,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F很受感動。 F坐下了。 “你就是F嗎?”F問。 “是我。是在下! “初次見面。” “老朋友,是初次見面。您的記性真好,F(xiàn)先生! F突然想到了禮貌問題,F(xiàn)不再理他。F看著窗外。 “您要來一點嗎?”F邀請道。 F看見了面包。黃的。香的。美極了。F伸出了帽子。 F用手在面包上摸了一下,胳膊運動到帽子上空,撒下幾顆面包屑。F忙把手指在嘴里舔濕,像捉虱子一樣把面包渣一一沾住。手指含在嘴里,半天不肯拿出來。 “嘖嘖嘖,很好吃的來,像鹽一樣好吃。鹽也不過這個味了! “那就再來一點,”F彬彬有禮地邀請道!拔乙舱f不那么好吃,確實如此,吃奶也不過如此了! “口淫也不過如此了。嘖嘖嘖!” “沒錯兒,您比F派詩人還F,您是個大人物,F(xiàn)級的,F(xiàn)得愛煞我啦!” F捧著面包,彬彬有禮地退走了。 F第一次覺得竟會這么庸俗,直庸俗得心花怒放。 F站起身來。他很想來個比喻,來個妙透了的比喻,送送那位F先生。 “他像……一塊剁下來的耳朵?”不夠庸俗。F有點沾沾自喜!八褚欢巍i的大腸桿菌?”更糟。糟得不能再糟了!F才思枯竭,想裝作在生自己的氣。 “他——像我!” F極了!天上天下絕不會有這般妙語了,比放屁還妙。前有古人,后有來者。“他像我!”嘖嘖嘖,幸虧自己想得出來!妙語連篇呀!F深深地陶醉了。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F覺得這手淫真痛快極了。F認(rèn)為,自己得了性冷漠癥,冷漠得如癡如狂。 F看了一下表,已F點F分了。 走道上過來了一個餐車女郎。他叫住她。手指在她指甲上輕輕搔了一下。他喜歡這種色情透了的動作,充滿了哲理性。憑這個動作,準(zhǔn)能得諾貝爾和平獎,得奧斯卡金像獎。 F女郎深情地挖了挖生在F臉上的一對鼻孔,遞上菜單。上面共有八個菜:F,F(xiàn),F(xiàn),F(xiàn),F(xiàn),F(xiàn),F(xiàn),F(xiàn)。有五種酒:F,F(xiàn),F(xiàn),F(xiàn),F(xiàn)。他用指頭點了一下。F不等他點完,已開好票。F付錢。 F走到餐車。服務(wù)周到得很,八種菜和五種酒都有放在櫥里的樣品。他看了一眼,研究了好一會兒,認(rèn)為它們沒有絲毫差異。也就是說,怎么吃都占了便宜,一看就知道能滋陰壯陽。“干脆!”F嘖嘖了幾聲,坐到位子上。 那盤菜真色情極了,像情竇初開的老處女。F喜歡這套,捺著性子將它吃完。他邊喝酒邊打哈欠。酒一滴一滴地掉進(jìn)胃里,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聲音。F討厭這種聲音。它令人神往。 桌子對面坐著兩位什么。F覺得自己智商很低,怎么也弄不清F們的性別。 F們在反反復(fù)復(fù)地唱著一首歌:一個大來一個小, 一個大來一個小, 大的大的大大大, 一個大來一個小, 一個大來一個小, …… F不由自主地也跟著哼上來,F(xiàn)很想教教那兩位F。哼著歌喝酒可太容易了。他把酒往前一潑,澆在兩位F的頭上。請他們喝吧,他想。他想,請他們喝。 F坐了一會,看看那兩位F只顧唱歌,絲毫沒有回請的意思,便把尾巴夾上走開了。庸俗透了!一個大來一個小, 一個大來一個小, 一個大來一個小, 一個大來一個小, …… 2F也鬧不清自己怎么會下車的。 F記不清車子已經(jīng)開過多少個F市,一高興就下了車。 F的腳還沒沾地,就被F抱住了。 “你可來了!”她說著,順便做了個媚眼。 “噢,你來了。你換上裙子了?” “我是在廁所里看見你下來的。我討厭褲子,連內(nèi)褲都討厭!彼f著,掀了一下裙子。裙子里穿著長褲。 庸俗!F很不樂意地想念著。 “我連游泳都愛穿裙子。我很風(fēng)騷。是嗎?你得夸我?guī)拙!?nbsp;“你騷透了,你這個騷貨!你這個假正經(jīng)!賤胚!”F喜歡她。她真值得自己一夸。 “我開好了旅館。那旅館真不壞,干凈得恰到好處! 連旅館都開好了,F(xiàn)想,果然是假正經(jīng)。真正經(jīng)的姑娘們沒一個會不開旅館的。他覺得自己才叫正經(jīng)呢。他很想到旅館去,和她睡上一通,也就是說,睡不睡都可以將就。 F領(lǐng)著F散步。F和F經(jīng)過一幢又一幢F樓。兩個F都懶得說話。F摸了摸鞋跟,薄得恰如其分了,他不走了,將F交給F樓色迷迷的看門人,進(jìn)樓去了。 進(jìn)F門之前他打聽了一下,事情歸F辦公室處理。F摸出在餐車?yán)锬脕淼哪菑埐潦旨,擦了擦耳朵,謙遜地把它擦得光可鑒人。擦完,F(xiàn)將紙給了看門的F,作為指路的小費。 F進(jìn)了F樓,抬頭看見門上有一個絕大的“F”,推開門,里面坐著一個老頭,捧著報紙睡著了。他想叫醒他,也就是說,不叫醒他是對的。電話鈴響個不停。F將話筒掛到老頭的脖子上,還繞了幾圈。做完好事,F(xiàn)生怕老頭發(fā)現(xiàn)自己,要抄工作單位和本人姓名,要驗明正身,要送表揚信。F羞怯地走了。 對面的那扇門上也是同樣大小同樣字體的一個“F”。F回頭看了看老頭,溜進(jìn)門去。 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在玩著,旁邊坐著的大概是他姥姥。小子舉著圖章,往老太婆皺皺巴巴的臉皮上蓋了一下又一下。老太婆的臉皮紅得像來了月經(jīng)。她抱起小子,撩起衣襟,把長長的奶頭塞進(jìn)他嘴里。小子還在蓋章。 她做了個手勢,請F(tuán)來吸她的另一個奶。F思考了一會兒,表示能力還欠缺。她朝F和藹地一笑,不再拒絕他了。F邊看她邊走著。 前面的門上有一個同樣大的“F”。 F走過了許多F門,運氣壞透了,一點新鮮的都沒看到。他沮喪極了。直到看見一個龐大的掛著F牌子的廁所,心情才稍微開朗一點。那里臭氣宜人,聲音色彩無一不令人神往。 F數(shù)不過來,有多少F蹲著。他也很想蹲上一蹲,但變換著的霓虹燈下,男女老少沒一個愿把褲子提起來的。F想,整個阿美利加就數(shù)這兒最宜人了,F(xiàn)想。 F找了塊人煙稀少之處,解開皮帶,往四周使了使勁,擠著蹲了下去。一邊蹲著,一邊津津有味地閱讀前面那個F的屁股。它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比讀莎士比亞還庸俗。 F知道,今天怎么可能找不到自己要找的地方呢?F想,還是回去吧。他試了試,居然還站得起來。F勇敢地站了起來。F抓過前面那F的帽子,在褲襠里胡亂抹了幾下,又給F戴正。不斷地有F進(jìn)來。為了蹲下去,F(xiàn)和F打成一片,互罵互打互咬。F戀戀不舍地站了起來。我真傻透了,F(xiàn)想。不過,還是站了起來。F倒退著從來路走了回去。路過F室的時候,F(xiàn)留意了一下。小子他姥姥的奶頭還掛著,又鮮又嫩。月經(jīng)還沒過去。電話鈴響著,和老頭的鼾聲響在一塊兒調(diào)情。 門房見F出來,把F手里的黑包沒收了,塞給他一卷手紙。事情辦完了,F(xiàn)高高興興地收下紙,領(lǐng)著F走出大門。 她的褲子太繃了,這會影響發(fā)育的。F很關(guān)切地想。那種氣體很難升騰。這是個新的偉大發(fā)現(xiàn),F(xiàn)很有點得意洋洋。這課題,可以上《操×》雜志,可以換一塊牛糞大的勛章。 F將F領(lǐng)到旅館。F拿了牌子,找到F號房間,推開門,只見里面有一對F在做庸俗的事情。真妙!他們關(guān)上門,再找。找到了空的房間空的床,空氣也空得很。 F和F邊談邊脫衣服,很快脫到?jīng)]什么可脫了。他們呆了半晌,只好住手。 F擺好了姿勢。 F突然覺得,自己忘了該怎樣干。他想得好苦,想也想不起來。 “F,你還記得怎么干嗎?”他問。 “我干得太多了。忘啦!” “真的記不起了么?” “記不起了。沒法記起! “再想想! “那是你的事! “你能提個頭也是好的。你應(yīng)該啟發(fā)我。這不是你的責(zé)任! “真對不起,我實在記不起了!盕覺得慚愧。 “那只好算了!盕輕松地說。 “算了! F收回姿勢。她覺得姿勢擺久了沒意思。 “你真的一點兒都記不起來了么?”F問。 “記不起了!盕心平氣和地回答。 “你剛才難道沒看清楚嗎?” “我沒在意!盕覺得有點遺憾!澳阋欢ǹ辞宄。” “我是看仔細(xì)了,”F只好坦白,“所以,我也忘記了。我是個老手,難怪不忘不也忘記不了! “那是沒辦法的事情。這種事情,很難記住的! “無所謂快去再看一遍,F(xiàn),或者我跟你一起去,我們邊看邊教他們。我不是很笨的,你知道! F爬起來,開始穿褲子。F看著她穿,覺得這整個過程統(tǒng)統(tǒng)庸俗極了。嘖嘖嘖,夠瞧的,夠味!F草草套上衣服,領(lǐng)帶都沒系。出門時把門大開著,F(xiàn)的叫聲傳過來,一幢樓的人都聽到了,不過誰也顧不上來看她。他們都在加緊F。這樣,她叫了幾聲也就不叫了,重新把衣服脫去,躺到床上,擺好姿勢。3F走到街上,幸福地招了招手,上了汽車。汽車輪子有時轉(zhuǎn)有時不轉(zhuǎn)地將他拉到了火車站。 剪完票,F(xiàn)在站臺上閑逛著,直到開車鈴響才跨上F次火車。火車開動了,開得飛快。F找了半天,找到個空位子坐了下來。 很奇怪呀,車廂里人少得很。窗邊的小幾上放著雜志,煙盒,撲克,象棋,避孕丸,毛巾,水果,只是沒有人。F走過去,把一樣樣?xùn)|西放在鼻子下嗅嗅,氣味都不好聞。他很想偷上一兩樣,如避孕丸一類的補(bǔ)藥。一切都沒人看管,偷盜也沒多大樂趣極了。何況,他想不起這丸藥是干什么用的。他把它放在耳邊聽聽,沒聽出什么名堂。這可叫人心煩。 火車輪子有時轉(zhuǎn)有時不轉(zhuǎn)地拉著他,F(xiàn)覺得自己很閑,閑得像有權(quán)有勢的人一樣,他想生出點是非。F知道,是非是沒有的。 一個F市過去了,又是一個F市。他一一數(shù)著。數(shù)到后來,自己都不耐煩了。五,六,七,八,那是小朋友的游戲,他覺得太棒了。F一個勁地數(shù)下去,數(shù)到后來終于數(shù)到了一。 F覺得“一”這個數(shù)是很神秘的!耙弧毕裉芍男℃,像一條吐著血的刀傷,像一根老式鳥槍。總而言之吧,有什么,它就像什么。它除了跟自己不像,什么都不像它。它竟然也庸俗得可怕。 F獨自玩了一陣撲克,自己輸給自己不少錢。他把錢統(tǒng)統(tǒng)倒了出來,不夠。他只好把它從這個口袋挪到那個口袋,來回挪了三遍。F在玩牌方面向來是不大精明的。F在錢上也不精明。因此,F(xiàn)老是不愁錢花。 還是深深地庸俗。 看來,沒法不庸俗。只有庸俗這條路了。F覺得自己身上的那股味兒就庸俗得要命。他把手舉到鼻子底下,美美地吸了一口,就打了三十個噴嚏。那味兒簡直能熏死死人。F把頭伸出窗外,對著路基整整惡心了一刻多鐘。 F再也不敢拿那些撲克了。撲克上的那種味道和自己手上的一模一樣,真是玩不得。他脫下鞋襪,才把腳抬高那么一吋左右,立刻又只好把頭伸出窗外了。大災(zāi)難!真是莫大的災(zāi)難極了的樂子。F甚至聞到了自己鼻子發(fā)出的味道。他強(qiáng)忍著惡心。看來,臭也會傳染的,就像傳染性懷孕。大腦也開始發(fā)臭不堪。凡是稍稍一想,立即變得臭不可聞。想什么臭什么,一臭到底,臭到不能再臭了。F剛想說“真庸俗”,一下子發(fā)現(xiàn)連“庸俗”這個詞也是臭極了的,無論想它還是說它,都臭不到了家。“嘖嘖嘖!”F樂開了。 F絕望透了,也就是說,他樂意得很。他慶幸自己居然也臭了起來,而且臭得那么徹底。臭得可真有水平!F連連夸獎自己。 F很想找個人,交換一下彼此的臭味。他來到乘務(wù)員室門口,一腳踢了進(jìn)去。沒有什么乘務(wù)員,只有一個十多歲的小妞,睡在自己的衣服上,正擺著姿勢。她見了F,異常傷感地說著。F很想退出去,因為那F臭得并不可以,也就是說,臭得無與倫比,臭得極有水平,比自己強(qiáng)多啦。F想,F(xiàn)聞到我的臭味就會自慚形穢的,她簡直沒怎么臭過。 “你到底來了,我想,你不會不來的,我知道你到底來了!盕躺著,懶洋洋地說。 F在她身上高出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推了推,讓她睡進(jìn)去點,然后在她身邊大模大樣地坐下。 “你叫什么?”F問。 “F!彼湴恋卣f。 這名字很有點新鮮感,F(xiàn)想。 “你懂什么叫姿勢嗎?”F火了,“看來還得你教教我,來吧,學(xué)著點兒,可受用啦!” F扯出她身下的衣服,將她一把拎起,利索地給她套上。 “夠了夠了!”F大叫。“再來一個!求求你,再來一個!” “你懂個屁!你給我趴下,我說了,你要進(jìn)修就快趴下。我等著你來教我,我等不及了!” F把自己的衣服一層層脫下,仔仔細(xì)細(xì)疊好。F把衣服抖開,將它一層一層仔仔細(xì)細(xì)套到她身上。衣服夠長的,褲腰能把她的頭給遮沒。F想,這夠淫蕩的,比剛才淫蕩多了,比看不見肉體淫蕩多了。F沒有了。F沉溺在一片無邊的淫蕩的肅穆氣氛里沉溺。 F在褲腰里叫喚著,嗲聲嗲氣地哼哼著。F沒有被激怒,再惡毒的詛咒他也不會發(fā)怒。F看著自己精光的身子,高興得肺都?xì)庹恕?nbsp;F覺得還是出去的好。F知道,自己剛才的行為,犯了輪奸幼女罪。犯罪是很叫人快活的。這種同性戀傷透了腦筋。尤其是對幼女干了點什么。F對同性的幼女從來不感興趣。否則,他說什么也不會挑上這個時候輪奸F的。 其實,F(xiàn)想,寧愿她來輪奸自己的。自己才是塊老牌子的輪奸的料。要不然,讓她自己輪奸自己。F輪奸F是件好事。這已經(jīng)很大眾化了,報紙對這種新聞早已不屑一顧。那些狗報盡會拍自己輪奸自己的照片,這是很不公平的。整個阿美利加數(shù)這最為公平了。 F爬遍了整列火車。F到了車頭,守車上F也去了,一個人也沒看到。看來,這列火車的生意是做足了,鈔票大大地有啊。F盡可能把四肢展開,還把頭頸伸長,想占住所有的空間。浪費是不好的。F沒能占滿。F很得意地看著空余的地方,感觸多得就同身上奔流著的浩瀚的尿液。慚愧得很嗎?F肯定地自問。 車廂的外頭倒是比較合F的胃口。一幢幢F式的大樓蓋在F型公路邊,說它多F就多F。F市一個又一個地閃了過去。 停車的時候,F(xiàn)懶得和月臺上的F打招呼或點個火。點火頂個屁用,連屁都不值。F嫌惡地看著他們。他們從頭到腳都用布頭和塑料和金屬包裹得像個娼妓,一丁點兒皮肉也不外露。F惶惑了。F沒法聞到他們是不是有F的那股宜人的尸臭,F(xiàn)也沒法斷定他們是男F或女F。F癡愛男人。F為自己不是同性戀者而遺憾,這樣,不愛男人才怪得怪得很呢。 F們非常合乎禮儀地用勃起了的潛望鏡瞄著F的身體,一平方吋一平方吋地讀著,看過來看過去,終于在一個地方打住了。F很想讓他們再看一會兒,但是火車扭動了,開出五十公尺才停下。F們戀戀不舍地追了上來,F(xiàn)把頭伸出窗外,眼睛貼著潛望鏡的鏡頭。F走運極了,他什么也沒有窺見,連一片腳趾甲也沒看到。F想,真清楚極了,清楚到還用得著去想嗎?非常非常清楚!看得真叫過癮!F虔誠地把避孕油膏都涂在鏡頭上潤滑潤滑。 F打了個哈欠;疖囈慌铀痛蜷_了,一個接一個地打,兩個兩個地打著哈欠。打得庸俗無比。F在兩對哈欠之間瞥了一眼座位上的那卷手紙。手紙就是不賴,躺著,擺好了姿勢,擺得一絲不茍嫵媚極了。這姿勢夠標(biāo)準(zhǔn)的,F(xiàn)想,沒見過更好看的姿勢了。擺得和F一樣。沒有人能擺出不同的姿勢來了。擺出來的姿勢都一模一樣。F想,擺得好!好極了!極到頂了!頂?shù)紽了! F恨這火車實在叫人庸俗得受不了,他非愛上這個鬼地方不可,他一定不能忍受了。早知道這樣,F(xiàn)想,還不如蹲在那廁所里讀讀屁股,說不定,自己能有機(jī)會臭得更入骨一些。沒什么地方比廁所更叫人自在的。F突然想到,廁所失去了他,說不定廁所在感嘆不已呢。一定是這樣的,要它不忘記自己是不可想象的。 F看著車窗外的站牌。他鬧不清自己該在哪個F市下車,下了車也搞不清自己該回哪幢F樓。F早說過,自己不是個健忘的F。F現(xiàn)在清醒到毫無神志可夸耀。F可不是小妞。小妞是F。為什么要偏偏去盼著不下車呢,也就是說,不下車也很庸俗。F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列車庸俗得太差勁。F知道自己再也不會搞清楚了,不是F的F市決不下去,F(xiàn)是個很有原則性的F。F順勢在椅子上躺下,擺不擺姿勢都一樣,反正總要被F輪奸的。F! 火車輪子時轉(zhuǎn)時不轉(zhuǎn)地拉著F。F市之后的F市。F很覺得好奇。F看了看手表,不算太晚,F(xiàn)市之外的F市。才F點F分F秒。F知道自己就要到了,這火車頭一點毛病都挑不出。這是F親鼻聞到的F。前方就是F市,F(xiàn)市前方就是F市,F(xiàn)市后方就是F市,F(xiàn)市前方就是F市,F(xiàn)市前方就是F市,F(xiàn)市前方就是F市。沒有比這個更F的F啦! F!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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