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人生,何以至此


作者:劉心武     整理日期:2016-01-18 11:37:28

從微小處見大義,引導(dǎo)讀者從身邊小事出發(fā),對人生、命運、生活這些宏大的哲學(xué)問題進行深入的思考和體悟,進而對社會、人生產(chǎn)生一種高度的責(zé)任感和自覺的關(guān)懷,是本書*重要的價值所在。所寫之事,看似都是尋常小事,而其中卻常常蘊涵著深遠的意味,令人掩卷之余,仍忍不住細細回想、品味。文字有時簡單直白,然而卻又余韻悠長,對平常人的生活有很重要的啟發(fā)意義。
  
本書簡介:
  《人生,何以至此》是著名作家劉心武繼《劉心武文存》后精心推出的人文讀本,全書共分五個部分:人生,何以至此;世界,不僅僅走過;天若有情;跟自己約談;草木奇葩的理想國。文章篇幅長短不一,內(nèi)容豐富,既有長篇的敘事懷人之文,也有短小精悍的議論文;既有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思考,又有對西方社會文化的體認(rèn)。隨感隨想,隨想隨寫,信手拈來,然而每一篇都有動人的力量。
  作者簡介:
  劉心武,當(dāng)代最有影響的作家之一、“紅學(xué)研究者”,曾任《人民文學(xué)》主編。1979年發(fā)表短篇小說《班主任》,聞名文壇。長篇小說《鐘鼓樓》獲第二屆矛盾文學(xué)獎。另有散文、戲劇作品若干。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的紅學(xué)講座名噪一時。并有《劉心武續(xù)〈紅樓夢〉》。2012年出版40卷本《劉心武文存》。
  目錄:
  第一部分人生,何以至此/1
  第二部分世界,不僅僅走過/85
  第三部分天若有情/175
  第四部分跟自己約談/227
  第五部分草木奇葩的理想國/263
  一、我讀龍應(yīng)臺 去冬在北歐訪問,偶然讀到了現(xiàn)定居德國的臺灣女作家龍應(yīng)臺的一篇文章,題為《一個裝滿了中國中國中國的瓶子》,那文章講到有從中國大陸去德國和奧地利訪問的文化人,在她接待他時,不管什么時間、什么場合,那被接待者總絮絮叨叨地跟她講些有關(guān)中國大陸政局的事情,似乎除了那一話題,心里頭再無別的存在。其中有一個細節(jié)是:龍應(yīng)臺陪他去參觀某處市容,正興致勃勃地給他指點:那邊便是卡夫卡的故居……他卻充耳不聞,亦視而不見,只是纏住龍應(yīng)臺問她對中共“十四大”的新班子作何感想?龍應(yīng)臺因此很不以為然,龍應(yīng)臺說,她發(fā)現(xiàn)不止一個中國文化人已成為了“一個裝滿中國中國中國的瓶子”,那瓶子被單一的意念塞得滿滿的,簡直再沒有容納別的東西的空隙,而且所謂“中國中國中國”的意念,在龍應(yīng)臺看來,全是“政治政治政治”。她對這樣的文化人非常失望,她覺得一個中國人如比喻為一個瓶子,瓶肚里當(dāng)然不能無中國,但不能光是“中國中國中國”,尤其不能光是“政治政治政治”,她很驚異于一個中國文化人怎么會對卡夫卡故居漠然到那種地步。她以為一個中國文化人也應(yīng)是一個世界文化人,應(yīng)是一個既裝有中國更裝有世界的“瓶子”,而且那“瓶子”里應(yīng)該裝有更多對人類文化積累起過作用的例如卡夫卡那樣的人物的名字,不必塞滿了當(dāng)前政壇上的這個那個的名字,尤其不必一天到晚在那里臆測誰誰會怎么怎么樣……讀完龍應(yīng)臺的文章,我不禁莞爾一笑。龍應(yīng)臺雖然近些年也來過大陸,我與她也有過一面之緣,但她與大陸文化人之間的隔膜,是厚重的、難以穿透的;其實她自嫁給歐洲人定居德國以后,對她生長與成名的臺灣,亦已漸漸生疏,前些時臺灣的一位作家來北京,我問他龍應(yīng)臺的文章現(xiàn)在在臺灣發(fā)表的多不多,他說已不多,因為臺灣變化得也很快,即使議論臺灣,龍應(yīng)臺也在漸漸失掉資格。細想起來,龍應(yīng)臺的“瓶子論”盡管尖刻,而且很可能她與那位同臨卡夫卡故居大陸文化人之間存在著誤會,但她倒也戳中了一些(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大陸文化人心理結(jié)構(gòu)中的弊端。我們的確常常把自己的思緒過分集中于既大而又并不得體的問題上。求大,往往便會顯得空;如果不空,又往往過于沉重,超過了一介書生能負(fù)載的程度;并且因為所焦慮的問題往往大大超出了自己的專業(yè)范疇,因此后果是既解決不了問題,又喪失了在本行業(yè)中的優(yōu)勢。我去北歐訪問,第一站是挪威奧斯陸,應(yīng)邀住在奧斯陸大學(xué)東亞系主任何莫邪教授家中。何莫邪是德裔人士,他的夫人則是丹麥人,因此在他家里我們聽到的那些外國語便都非挪威語;何莫邪精通希臘文,但他主攻漢語,是漢學(xué)教授,“何莫邪”便是他以音近原則為自己取的漢名。我笑說他應(yīng)是一女士才對,因為根據(jù)中國古籍記載,干將為雄,莫邪為雌,因此他是一柄“雌劍”,他笑說前面有一“何”字,所以語意可解釋為“哪里是莫邪?”因此便“負(fù)負(fù)為正”,歸回雄性了。在何莫邪那間地下室的房屋中,我們言談極歡。當(dāng)然他也難免問幾句中國的政局,當(dāng)然我亦少不了跟他說“十四大”明確了進入市場經(jīng)濟的方向,但我們雙方都自覺地意識到,各自絕非可以代表更絕對不能左右中挪兩國政府的關(guān)系,因此我們便很快進入“書生議論”。我跟他講到對20世紀(jì)初挪威表現(xiàn)主義繪畫大師蒙克心儀已久,他說將立即派他的助手第二天陪我去蒙克畫廊觀賞那里珍藏的原作,并建議我看完蒙克再去看雕塑大師維格蘭的一組園林巨作,其中最主要是由無數(shù)個人體構(gòu)成的“生命之柱”。我知道他的漢學(xué)專攻方向是先秦文獻,并以研究《韓非子》而名聲卓著,并知他有一極為偏激的觀點,就是認(rèn)為佛教傳入中國后,漢文化便趨向紊亂以致衰落,終至“無足觀”地步,因此便有意問他是否全然不讀中國現(xiàn)代、當(dāng)代的白話文?他便拿出大量私藏的豐子愷著作和畫集讓我翻閱,說現(xiàn)代、當(dāng)代中國文化人中他獨鐘情于豐子愷,且有專門的論文論豐氏的藝術(shù)境界,我便笑他何以如此自相矛盾,因為豐氏后來皈依佛門,畫中充滿禪意,不是佛教東傳敗壞了漢文化么?怎么又把豐氏作一“敗壞”中的例外,他便笑談問題不那么簡單,需坐下來細細商量。早有多次出洋的朋友跟我傳經(jīng):“你無妨同國外的學(xué)者談?wù)撟畲蟮膯栴},而千萬不要輕易地同他們議論具體的小問題;因為大而空好應(yīng)付,且可頻占上風(fēng),精而細我們便難免露怯,起碼將非常之吃力!”果然,泛論“中國是否會越來越開放”容易,一旦何莫邪問我:“你覺得中國人講話里的插入語為什么總體來說比較少,而英語里的插入語就那么常見?這反映出了怎樣不同的民族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我便頓覺沒詞兒;但當(dāng)他問我“地下”這兩個中國字重讀和輕讀的意義區(qū)別時,我倒能細細地告訴他:“重讀時,如‘地下鐵道’,‘地下’指地表層下面;輕讀時,如‘針掉到地下了’,則‘地下’指緊貼著地表層上面!彼f正在寫一部書稿,幫助歐洲人學(xué)習(xí)漢語,里面有一章是專門講漢語發(fā)音的重讀和輕讀所形成的含意差異的。學(xué)問摳得這么細,確是瓶肚子里只裝著“政治政治政治”(或改為只裝著“下海下海下!薄百嶅X賺錢賺錢”)的文化人們難以顧及的。在丹麥哥本哈根,哥本哈根大學(xué)東亞系漢學(xué)專業(yè)的一位女士,名叫朱梅(自然是她為自己取的漢名,本人系一金發(fā)碧眼的正宗丹麥女郎)陪我四處參觀,她的研究題目是《最早到達丹麥的中國家庭》,不算冷僻,但她那位德籍男友,是從德國海德堡大學(xué)來的,所撰寫的博士論文題目可夠讓我吃驚的了——《中國漢字里究竟有多少個表示烹調(diào)的動詞?》老實說,我吃了半個世紀(jì)的中國飯菜,學(xué)會認(rèn)中國字也總有四十多年了,又已發(fā)表了四百多萬字的作品,卻實在回答不出這個問題;可是朱梅那位男朋友偏遞給我一張類似“蓋洛普測驗”那樣的答卷,要我不查字典順手寫出一系列有關(guān)的動詞,結(jié)果我當(dāng)時只寫出了“炒、煮、燒、炸、蒸、燜、熬、涮、烤、燴、煎、燉”十二個,他看了以后非常感謝我,說已從遇到的華人中回收了大約二十幾份這樣的答卷,如果湊足一百多份,則可用電腦統(tǒng)計一遍,看哪些動詞最深入人心,說是可以從中發(fā)現(xiàn)中國人的飲食心理;說完又細問我“汆”和“焯”是怎樣的意思,邊聽邊打開筆記本細細地記錄下來。在瑞典斯德哥爾摩,一位漢學(xué)界權(quán)威對我說,他極欣賞幾位70年代末出現(xiàn)于中國詩壇的現(xiàn)代派詩人,他們的詩才令他欽佩,他自己動手翻譯過他們的不少詩,與他們的私人情誼也甚篤,但令他困惑的是,當(dāng)他向這幾位詩人推薦上半世紀(jì)例如馮至、卞之琳所寫的現(xiàn)代派風(fēng)格詩作時,他們竟無動于衷,他們連卞之琳的名句“你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戶/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境”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言下之意,是這幾位詩人未免是一個個裝滿了“自己自己自己”的瓶子。裝滿了“中國中國中國”的瓶子和裝滿了“自己自己自己”的瓶子,看來都容易招人訾議;當(dāng)然,自己的瓶子裝什么,別人不好強求,無妨“我行我素”,但要想成為一個既體現(xiàn)中國民族特色又深入世界文化和人類共識的“瓶子”,當(dāng)然還是不要把單一的東西填滿肚為好。其實就個體生命這個“瓶子”而言,更要緊的是必須裝有屬于自己獨特性格和見地的東西。我是怎樣的一個瓶子呢?自己不好做鑒定。在北歐訪問了一個多月,頻頻接到德國海德堡大學(xué)發(fā)出的邀請,校方的信函、電傳、電話從斯德哥爾摩一路追到隆德,追到哥本哈根和奧胡斯,言辭懇切,情真意摯,讓我一定順道訪問德國,費用他們?nèi),可以從德國再返回瑞典,也可以從德國直接回到中國,但我已?jīng)倦游,想到自己在北京那小小家庭的一窗溫馨燈火,心頭便幽幽然升起思鄉(xiāng)意緒,因此便婉謝了;婉謝后才想起龍應(yīng)臺正住在海德堡,如果去了,恰好由她評定一下我是一個裝著什么什么什么的瓶子,當(dāng)然我也要冷眼靜觀她本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瓶子,這必定非常之有趣!二、你一生中會遇到的七種逆境逆境來之突然逆境往往突然襲來。逆境的面貌不僅冷酷無情,甚而丑陋猙獰。逆境陡降時,首要的一條是承認(rèn)現(xiàn)實。承認(rèn)包圍自己的逆境。承認(rèn)逆境中陷于被動的自我。“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這是許多陡陷逆境中的人最容易犯下的心理錯誤。事實是客觀的存在,不以你的接受與不接受為轉(zhuǎn)移。不接受事實,嚴(yán)重起來,非瘋即死,是一條絕路。必須接受事實,越早接受越好,越徹底地全面地接受越好,接受逆境便是突破逆境的開始。承認(rèn)現(xiàn)實,接受逆境,其心理標(biāo)志是達于冷靜。處變不驚,抑止激動,尤忌情緒化地立即做出不理智的反應(yīng)。面對逆境,要勇于自省。逆境的出現(xiàn),雖不一定必有自我招引的因素,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總與自我的弱點、缺點、失誤、舛錯相連。在逆境中的壓力下檢查自己的弱點、缺點、失誤、舛錯是痛苦的,往往也是難堪的——然而必須邁出這一步。邁出了這一步,方可領(lǐng)悟出,外因是如何通過內(nèi)因釀成這一境況的,或者換句話說,內(nèi)因為外因提供了怎樣的縫隙與機會,才導(dǎo)致了這糟糕局面的出現(xiàn)。不邁出這一步,總想著自己如何無辜,如何不幸,如何罪不應(yīng)得,如何命運不濟,便會在逆境的黑浪中,很快地沉沒下去。但在邁出這一步時,如果不控制好心理張力,變得夸張,失去自尊與自信,則又會陷于自怨自艾,甚而自虐自辱、自暴自棄,那么,也會在逆境的惡浪中,很快地沉沒下去。逆境的出現(xiàn),當(dāng)然與外因外力有關(guān)。在檢驗自我的同時,冷靜分析估量造成逆境的外因外力,自然也非常重要。外因外力不一定都是惡。也許引出那外因外力的倒是我們自身的惡,外因外力不過是對我們自身的惡的一種排拒,從而造成我們的難堪與逆境。例如,因為我對戀人撒過一個謊,戀人拆破這個謊后對我的人格產(chǎn)生懷疑或竟至鄙棄,從而斷然中止同我的戀情,乃至投向了別人的懷抱,陷我于失戀的痛苦之中,這一失戀又招致了家族、同事乃至鄰里對我的嫌怨與鄙夷,構(gòu)成我個人感情生活中的一大逆境;在這逆境中,外因外力對我的沖擊首先是由我的謊言而引出的,盡管我當(dāng)時以為那只是個無關(guān)宏旨的謊言,并且萬不想以謊言相處為常事,我仍是深愛戀人,愿與她長相守、共白頭的,但我的一次謊言,哪怕小小,終究也還是我人性中惡的流露。外因外力又很可能含有惡。惡總是乘虛而入,我們的弱點是它最樂于入的空隙,我們的缺點是它最喜愛的溫床,我們的失誤舛錯等于是開門揖盜,惡會歡蹦亂跳地登堂入室,從而作弄、蹂躪我們心靈中的良知和善。當(dāng)我們對外因外力的分析估量導(dǎo)致第二種感受時,我們?nèi)砸3掷潇o。是惡造成了我們的逆境,當(dāng)這一意識確立時,如何冷靜得了? 如何冷靜處之?要有一套冷靜術(shù)。首先是物理方式的排遣術(shù)。例如,在自己家中,把櫥柜中一些早已用舊的瓷盤瓷碗,集中一處,然后找一適當(dāng)?shù)攸c,例如室內(nèi)相對空曠的一角,或陽臺之上,將它們逐一高舉擲下,在砸碎瓷盤瓷碗的過程中,以泄心頭的怨怒。又例如,到戶外,昂首挺胸,快步行走于人行道上,遇對面來人迅速繞過,或以咄咄氣勢使來人主動閃開,一路上不必用腦,只圖痛痛快快前行如飛,行至一定距離折回,方式如初,待回到家中時,做做體操,再加舒展,則心中郁悶,必得銳減。莫以上述物理方式的排遣術(shù)為淺陋。初墜逆境,此種排遣術(shù)可收立竿見影之效,使自我不至于在正式的社會活動中陷于狂躁或抑郁,得以冷靜地處事待人,以渡難關(guān)。比這類方式高一級的可稱為化學(xué)式排遣術(shù)。這包括吃好、睡好和玩好三個方面。吃可補養(yǎng)身體,睡可平衡精神,吃、睡中自然都有一系列的化學(xué)反應(yīng),而玩則是把良性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導(dǎo)向一個高潮。文靜式玩法如去公園賞花釣魚,活潑型玩法如登山游泳,如能在玩中引發(fā)出微笑、嬉笑乃至大笑,則體內(nèi)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必將更趨活躍而激發(fā)出勃勃的生機,正是逆境中最寶貴的避暗求明之利劍。有人在逆境中食不甘味,寢不安席,玩又沒有條件,笑不出來只想哭,那么,找個無人在旁的機會,大哭一場,哭個號啕淋漓,也能激活體內(nèi)化學(xué)反應(yīng),導(dǎo)致良性的調(diào)節(jié)效應(yīng)——痛哭之后,人就會心理松弛而歸于冷靜理智。熬過逆境,需有一種觀照意識。拉開與惡的距離,拉開被惡所控制的人與事的距離,并且拉開與逆境中的我的距離,跳出圈外,且作壁上觀。這是真正的冷靜,徹底的冷靜。讀過楊絳女士的《干校六記》么?所記全系逆境,然而保持著一種適度的距離,于是成為一種超然的觀照,在觀照中透露出一種對惡的審判與鄙棄,顯示出人性與理智的光輝。 逆境有七種逆境有七種,各種異中有同,同中有異。政治逆境:例如“反右”中被錯劃,“反右傾”中被打擊,“文革”中被迫害,等等。此種逆境往往來勢洶洶,且株連親友,極為險惡,然而此種逆境又往往是群體逆境,即“不是一個人的事兒”,因此在社會群體的共同承受中,有時又比較易于挺過。經(jīng)濟逆境:不一定都是政治逆境的派生物,例如天災(zāi)、車禍、疾病、被盜、被騙、賭博、揮霍等等因素都可能造成經(jīng)濟上的困窘,更不消說即使是相當(dāng)精明的生意人也難免遭逢虧損乃至破產(chǎn)的境遇。此種逆境往往并不給人一種群體共承的感受,當(dāng)事人內(nèi)心中會有一種“為什么偏輪到我”的劇痛,所以,有時此種逆境比政治逆境更難挺過。人際逆境:常伴隨政治逆境和經(jīng)濟逆境出現(xiàn),遭人白眼,受人排擠,刺痛自尊心,產(chǎn)生孤獨感;但在政治、經(jīng)濟狀況并不壞時,也有可能出現(xiàn),或因自身的狂傲不羈,或因不善為人處世,或因有人造謠中傷、挑撥離間,此種逆境對不同地位不同性格的人產(chǎn)生的效應(yīng)很不一致,但一個人一旦感受到在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中出現(xiàn)較大問題時,那一定是陷于此種逆境相當(dāng)之深了,必須采取措施,加以緩解以至消除,否則,越陷越深后,亦可能引出悲劇。以上三種逆境經(jīng)常糾纏在一起,襲向人生。這樣的逆境最磨礪人的靈魂。魯迅先生少時曾處于此類逆境之中,他在《吶喊》自序中說:“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路途中,大概是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逼鋵嵁(dāng)年的曹雪芹,也正是其家族和個人遭遇了政治上、經(jīng)濟上和人際上最濃黑的逆境,“看見世人的真面目”,這才“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fēng)月憶繁華”,寫成“字字看來皆是血”的《紅樓夢》的。除以上三種逆境外,還有感情逆境:例如失戀,就是一種對個體而言相當(dāng)嚴(yán)重的逆境。當(dāng)然也還包括婚姻破裂、婆媳不和、公婿沖撞、叔嫂斗法、朋友反目、父母失尊等等因素所造成的感情創(chuàng)傷;在傷感情的逆境中,人內(nèi)心的痛苦往往也會達于斷裂點,所以對克服這類逆境,亦不可等閑視之。心理逆境:如總是無端地生疑,或無端地恐懼,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乃至杯弓蛇影,杞人憂天,惶惶不可終日。這種神經(jīng)質(zhì)的狀況如不及時得到糾正,則有可能發(fā)展為癔病及精神病,所以亦不可對這類心理逆境掉以輕心。健康逆境:如被醫(yī)生確定為已患不治之癥,雖自我心理狀態(tài)尚屬堅強樂觀,但畢竟面臨著死亡的逼近,是人生中最沉重的逆境,戰(zhàn)勝這一逆境,往往需要精神上的高度升華;在形而上的探求中,輔以各種治療及補養(yǎng),將死亡逼近的逆境擊退,乃至終于康復(fù)的例子,也是有的。算來已歸納出六種逆境了,但還必須開列出第七種逆境——事業(yè)逆境。以上六種逆境,均可導(dǎo)致事業(yè)逆境。這里所說的事業(yè)有著寬泛的含義,從工廠車間里一個普通工人希望能逐級升為一級工,到一位科學(xué)家希望能有轟動世界的發(fā)明;從公共汽車上的一位售票員希望能得到乘客的表揚,到一位作家希望得到諾貝爾文學(xué)獎……事業(yè)好比一片黑土,事業(yè)心好比一粒充滿生命力的種子,事業(yè)心在黑土中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本不成問題,但人生中難免風(fēng)雨襲來,乃至冰雪頓降,又有嚴(yán)寒霜凍,酷暑驕陽,因而人的事業(yè)心很可能會受到挫傷,人在事業(yè)上因而很可能無成乃至失敗,以至陷于嚴(yán)峻的逆境。從這一逆境中掙扎出來,自強不息,奮力精進,當(dāng)是人一生中最可寶貴的篇章,最足自豪的樂曲。逆境,也就是人生危機。據(jù)說美國前總統(tǒng)尼克松對漢語“危機”一詞的構(gòu)成很贊賞,危機=危險+機會,危險人人懼怕,機會人人樂得,“危機”是在危險中促人尋覓把握機會,既驚心動魄,又前景無窮。記得魯迅先生寫過這樣的句子:“在危險中漫游,是很好的……”我想,他是深知惟其在危險中,才能調(diào)動起自我的全部生命力,從而捕捉住那通向璀璨未來的機會!《紅樓夢》第二回寫到,賈雨村到智通寺去,見門旁有一副破舊的對聯(lián)曰: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他因而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其意則深……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也未可知!辟Z雨村所見到的智通寺對聯(lián),是中國人一種典型的“防逆境”告誡,也就是說,為防陷于逆境,凡事應(yīng)留有余地,萬不可求滿,“滿則溢”“登高必跌重”,需自覺地收斂、回縮、抑制、中止。不過人在順境中,欲望又是很難收斂、回縮、抑制、中止的,所以“翻筋斗”又很難避免,但“翻過筋斗來”,則有可能“吃一塹,長一智”,從而做到“身后有余早縮手,眼前有路亦回頭”。人當(dāng)然沒必要自我尋釁,吃飽了撐的似的往逆境里撲騰,即使是正當(dāng)?shù)挠,適度地加以抑制,以及勿以完美為尺度,知足常樂,見好就收,都是處世度生的良策。不過,一些中國人往往過度地自我收斂,把唯求茍活奉為在世的圭臬,以致有“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好死不如賴活著”等等想法產(chǎn)生,弄得不僅喪失了終極追求,也失卻了最低限度的正義感、同情心和自我尊嚴(yán),我以為那是一種可怕的犬儒主義、可悲的活命哲學(xué)、可鄙的人生態(tài)度、可恨的良知淪喪。人不應(yīng)因為懼怕身陷逆境,便以出賣乃至奉送自我靈魂來求得“安全”;人一旦陷于逆境之中,更不應(yīng)什么道義、什么責(zé)任都不愿承擔(dān),唯求自保以茍延性命。逆境逆到頭,無非一死!叭松怨耪l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薄拔易詸M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薄翱愁^不要緊,只要主義真!薄皩幵刚局溃辉腹蛑!边@類志士仁人的豪語,昭示著我們“曲生何樂,直死何悲”的真理。在逆境中我們當(dāng)然要珍惜生命,鐘愛自己,懷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志向,但萬不可為留皮囊,出賣靈魂;萬不可為挨時日,自喪尊嚴(yán)。要勇于在逆境的火中煉成真金,但也不懼怕在逆境的抗?fàn)幹小坝袼椤薄?nbsp;可以逆,不可虐人在逆境中,萬不可墮入自虐的狀態(tài)。自虐首先是一種畸形的心態(tài)。一種是群體自虐。如“文革”中,廣大知識分子普遍遭到迫害打擊,絕大多數(shù)遭受迫害打擊者,互相是同情相憐的,但也有這樣的情形出現(xiàn),如兩個知識分子在街上相見了,甲驚訝于乙的境況:“怎么?你還沒有被揪出來?”甲從理性上當(dāng)然并不認(rèn)為自己是敵人該“揪”,以此推理當(dāng)然也不認(rèn)為與自己相似的乙是敵人該“揪”,但他的心理架構(gòu)已經(jīng)扭曲,所以把乙的尚未被“揪出”視為“不正!;再如過了幾時乙與甲街頭相遇又感到意外:“怎么?你還有心思買條魚回去燒著吃?”乙從理性上當(dāng)然并不認(rèn)為甲被貶抑后便該過另一種非人的生活,但他的心理架構(gòu)也已經(jīng)扭曲,所以把甲的遭貶抑后仍“大搖大擺”“樂樂呵呵”地買魚燒著吃視為“奇觀”——這種被不公正地置于逆境中的知識分子間的互為畸視畸思,就是一種群體自虐。當(dāng)然,更有發(fā)展到互相違心地揭發(fā)、批判乃至于真誠地反目、斗爭的,那就超出我所說的自虐而成為幫兇了。另一種是個體自虐。如一個人事業(yè)上失敗后,便躲起來不愿見人,甚至覺得自己吃好些、穿好些都成了“恬不知恥”,不僅把自己的物質(zhì)享受壓縮到自罰自禁的狀態(tài),還從精神上折磨自己,自己詛咒自己為“低能”“白癡”“飯桶”“廢物”……或走另一極端,故意到人群中“展覽自己的失敗”,恣肆吃喝玩樂,縱欲求歡,使精神陷于亢奮以至麻木,自己視自己為“痞子”“流氓”“賭棍”“無賴”……逆境中的群體自虐,是延續(xù)惡勢力的無形助力,它往往給本來還有所顧忌的惡勢力一種啟發(fā)和鼓舞——原來還可以“揪”更多的人,并且可以把壓制擴展到更不留縫隙的地步!逆境中的個體自虐,不消說更是一種導(dǎo)致毀滅的行為。禁絕自虐!一個染上自虐癥的群體是沒有出息的群體!一個患有自虐癥的個體是沒有前途的個體!為免于陷入逆境,有一種人甘心助紂為虐,成為所謂“二丑”。魯迅先生曾為文剖析過“二丑藝術(shù)”,F(xiàn)在戲曲舞臺上仍常有“二丑”出現(xiàn),例如拿著一把大折扇,跟在大丑——惡人——身后屁顛屁顛地去幫兇,但他會在行至舞臺正中時忽然剎住腳,將折扇一甩甩成屏障,擋在自己與大丑之間,面朝觀眾,指指大丑背影,擠眉弄眼地對觀眾說:“你們瞧他那個德性!”說完,又把折扇“嘩”地一收,接著跟在大丑身后,依舊屁顛屁顛地幫著大丑去干搶掠良家婦女之類的壞事。在好人面前,“二丑”希望好人體諒他的“不得已”——他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在大丑面前,“二丑”對自己朝好人眉來眼去的行徑,則解釋為幫大丑“緩解矛盾”,他是“拳拳之心無可疑”。他深信有朝一日好人戰(zhàn)勝了大丑,定會“首惡必究,脅從不問”;他并不相信大丑會永立不敗之地,但樂得用此法免吃“眼前虧”,還可分一杯唾余——他有時也苦惱,因為在扇子一甩開之時,并不是那么好掌握面對好人戳指大丑脊梁的分寸;他有時也有牢騷,因為他感到“兩面受壓,受夾板氣”;他有時也頗惶恐,因為明知無恥但已“無退路可走”;他有時也頗惆悵,能發(fā)出“瘦影自臨春永照,卿須憐我我憐卿”一類的感嘆,所以“二丑”不像大丑那樣除了一味作惡全無“正經(jīng)創(chuàng)作”,他也能吟詩作畫,也能才華橫溢——例如明末南明小朝廷的阮大鋮,便是如此。誰說他在追隨馬士英等佞臣迫害愛國知識分子之余所寫的《燕子箋》《風(fēng)箏誤》等劇本不是典雅精致之作呢?他自己也是知識分子,是文人,是藝術(shù)家啊,因此他又常常在這一角度上,把自己與被他脅從迫害的知識分子視為“同行”,同時把自己與那些他所追隨的賣國官僚“嚴(yán)格地區(qū)別開來”——“瞧他們那副德性!”“二丑”也許確能免于他們害怕的逆境吧,但,一、他們選擇的那個“境”,難道美妙嗎?二、他能免于一時,但能經(jīng)久如此嗎?阮大鋮的下場可為殷鑒,詳情可查史書,讀起來怕是要脊梁骨發(fā)涼打顫的。逆境中,親情和友情固然是重要的感情支撐,然而最重要的,還是自己對自己的鐘愛。要自愛。要善于自愛。例如,當(dāng)你失戀后處于感情逆境時,單靠身邊親友的安慰是無法療治自己的心靈創(chuàng)傷的,這時你萬萬不能自己也拋棄自己,把自己封閉起來,蜷縮起來,藏匿起來。你要想方設(shè)法來填補心靈上感情空間的虛無:去逛商店,精心為自己選購一件禮品,回到家細細地欣賞。給久未通信的親戚、老同學(xué)、舊相識寫信,不必傾訴你失戀的痛苦,但可向他們報告你事業(yè)和生活中的進展和樂趣,報告你的居住地的奇聞趣事,同時希望他們給你來信,告知你他們的近況和他們那邊的種種趣聞;信寄出后不必等候回信。去一處幾年沒去過的公園,在那被你長久遺忘和忽略的地方,尋找意外的美感;不必為所看到的愛侶雙雙的甜情蜜意感傷,要多注意單獨的游覽者,從他們當(dāng)中那悠悠自樂者的神態(tài)中捕捉人生的真趣,條件具備時可與那樣的單打一游覽者攀談,但亦不必希望從中獲得建立長久關(guān)系的人物——人生中可有許多的露水情誼,讓晶瑩單純的露珠點綴你的生活,滋潤你那干渴的心。去你從未光顧過的街區(qū),漫步于那些你從未鉆進去過的小巷,你可細細體味“人們到處生活”這句話中所包蘊的真諦,從而悟出你的逆境在眾生相中其實遠非特殊與不可忍受。買一束鮮花或采一束野花,帶回家中插入瓶中,擺在書案或床頭,細細觀賞它們的美麗,吮嗅它們的馨香。去看一場你以前不可能入場觀看的電影或舞臺演出,如果你購票時已經(jīng)開演一陣,那更好,進去后你可以最寬容的態(tài)度對待那使你覺得毫無趣味的場面,當(dāng)你覺得實在難以奉陪時,便提前翩然退場,并在退場后微笑地聯(lián)想到,既然將生活加以藝術(shù)化的演出尚且可以如此失敗,那么,生活本身的缺憾又何以令我們痛不欲生?……更似朋友。幾十年前,父親還是個翩翩少年郎時,上學(xué)放學(xué)總要從湖畔走過,臨湖的一座房屋,有著一扇矮窗,白天,罩在窗外的遮板向上撐起,晚上,遮板放下,密密掩住全窗;經(jīng)過得多了,便發(fā)現(xiàn)白天那扇玻璃不能推移的窗內(nèi),有一娟秀的少女,緊抿著嘴唇,默默地朝外張望;父親自同她對過一次眼后,便總感覺她是在憂郁地朝他投去渴慕的目光,后來父親每次走過那扇窗前時,便放慢腳步,而窗內(nèi)的少女,也便幾乎把臉貼到玻璃之上;漸漸地,父親發(fā)現(xiàn),那少女每看到他時,臉上便現(xiàn)出一個淡淡的然而蜜釀般的微笑,有一回,更把一件刺繡出的東西,向父親得意地展示……后來呢?父親沒有再詳細向我講述,只交代:后來聽說那家的那位少女患有“女兒癆”,并且不久后便去世了。那扇臨湖的窗呢?據(jù)父親的印象,是永遠罩上了木遮板,連白天也不再撐起——我懷疑那是父親心靈上的一種回避,而非真實,也許,父親從此便不再從那窗前走過,而改換了別的行路取向……
  對父親朦朧的初戀,我做兒子的怎能加以評說!然而我很感念父親,在那“文攻武衛(wèi)”鬧得亂麻麻的世道中,覓一個小小的空隙,向我傾吐這隱秘的情愫,以平衡他那受驚后偏斜的靈魂!
  也許,就從那天起,我同父親成為了摯友。
  巴黎啊巴黎。巴黎有街頭咖啡座。有街頭咖啡座的巴黎,你真有韻味,真讓人留戀……那邊坐著一位令我雙眼一熱的顧客。為何雙眼一熱?他黃皮膚、黑頭發(fā)……那顴骨,那鼻頭,那嘴唇,那表情……不消說,是同種。我們先用眼睛打了個招呼,接著相對微微一笑。
  我想了想,便站起來,走了過去,同他坐在同一張圓桌旁。
  為什么要想一想?因為在法國,在巴黎,你是不好輕易去同一位不認(rèn)識的人講話的——當(dāng)然,問路除外。
  他先用英文問我:“日本人嗎?”
  不知為什么,在巴黎,我常被人這樣詢問。人們總是先問我:“日本人嗎?”及至我搖頭后,才會問:“中國人?”
  我也用英文問他:“日本人?”
  我們兩個都笑了。
  “中國人。”
  “中國人。”
  鄉(xiāng)音入耳,兩個人都有點“驚呼熱中腸”的味道。
  侍者走了過來:“先生,要點什么?”
  他先說:“一杯‘柯涅克’,不要加冰塊。”
  顯然,他已經(jīng)并非地道的中國人。地道的中國人在這種場合,是不會只為自己一個人要酒的。
  我便說:“一杯香檳,加冰塊。”
  我們各付各的錢,各喝各的酒,典型的歐美人交友方式。在中國,人們這樣相處是要臉紅的。但他很坦然,我便也坦然。
  “從北京來?”他問我。
  我點頭。“你呢?”我問他。
  他淡淡地一笑:“我在此地定居。從國籍上說,我是法國人!
  原來如此。
  我本有好多話要說,他這么一宣布,都擠在喉嚨口,出不來了。法國人!對一位已經(jīng)相識的法國人,你尚且不能向他打聽他的歷史、他的行蹤、他經(jīng)濟狀況和家庭狀況,更何況是這樣一位剛剛開始與之交談的法國人。
  我們沐著秋陽,各啜各的酒,沉默了一陣。
  畢竟我們同種,我覺得問一問也無妨:“你過得好嗎?”
  “很好。”他毫不遲疑地回答。接著問我:“你對法國印象如何?”
  “很好!蔽腋嬖V他,“尤其是巴黎,太美了,而且是一種充滿文化氣氛的藝術(shù)美。”
  他忽然笑了。他告訴我:“我前幾天剛看到一篇小說,中國刊物上的小說。我常到大學(xué)圖書館去借看中國時下的刊物,包括文學(xué)刊物。那篇小說寫的是兩個我這樣的人,跑到西方來,結(jié)果墮落了——女的淪落為娼,男的參加了販毒集團。真是妙不可言!”
  我不知他那“妙不可言”究竟是褒還是貶。
  “是有這類的小說,”我說,“我好像也看到過!
  “那其實算不得小說,”他終于表露出他的好惡,“因為那不真實,也完全談不上浪漫,那只是為了宣傳一個干癟的概念:西方不好。西方的確有說不盡的陰暗面,但是西方不是那位作家講給讀者的那么回事。別那么寫東西,那對中國的讀者沒有好處。”
  我只喝酒。我盼他再說。
  他果然接著說了下去:“比如法國。一個中國婦女跑到巴黎,要當(dāng)妓女,你以為容易嗎?這里的妓女沒有點辦法的人是當(dāng)不上的。你去過‘紅燈街’嗎?你得知道,妓院都有法律管著,不許隨便開業(yè)的,妓女……別的且不去說它,光身體檢查,就嚴(yán)格得很,一點不合格,就要吊銷資格的……而且在許多法國人眼里,當(dāng)妓女同當(dāng)公司職員、超級市場售貨員、出租車司機……一樣,無非是一種職業(yè),而且是一種收入相當(dāng)高的職業(yè),并非就是墮落,能那么容易就讓你一個新來乍到的外國婦女當(dāng)上嗎?好笑!……”
  我仍舊沉默,姑妄聽之。
  “……至于販毒,那就更不是一個新來乍到的外國男子所能榮幸承擔(dān)得了的!就是一般的法國男子,想‘墮落’到那集團中去,也談何容易!人家會要我嗎?——就算我想加入!那是一樁很大的事業(yè),當(dāng)然,是黑社會的事業(yè),政府是禁止的,警察天天在跟他們斗法……不過,那位作家真該搞清楚,他筆下那個中國男青年,此地的黑社會是絕對不需要的……”
  我啜香檳。我覺得他很滑稽。他似乎有一種優(yōu)越感。他憑什么感到優(yōu)越呢?就因為他成了法國人?
  “啊,對不起,”他喝了一口“柯涅克”,聳聳肩膀說,“我說得太刺激了吧?”
  我笑笑說:“你批評了一篇小說,這篇小說我沒讀過,我無從判斷!
  “是的是的,”他忽然又興奮起來,引出新的話題說,“你坐過此地的地鐵吧?”
  我告訴他:“自然。這幾天我凈坐地鐵,到巴黎各處去游覽!
  他便說:“你對巴黎地鐵印象如何?我以為美國詩人埃茲拉·龐德的那兩句詩,最能體現(xiàn)出巴黎地鐵的韻味:‘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一般顯現(xiàn),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阄冶愣荚悄腔ò曛,而且我恐怕還要一再地從那濕漉的黑色枝條上抖落下來……”
  我不能共鳴。我說:“我可毫無那樣的感覺。我不是幽靈。我眼中的地鐵車輛也引不出濕漉漉黑色枝條這類的聯(lián)想來。”
  他苦笑了一下。為什么苦笑,不知道。
  “我過得很好!彼媾种械母吣_酒杯,沉吟地說。
  “很好嗎?”我審視地望著他。
  他眼睛朝著街那邊,似乎是在凝望一個巨大的燈箱廣告,那廣告正宣傳著某種化妝品!笆堑。我會法語。我英語也不錯。我能干。我有固定的職業(yè)。我收入頗豐。我有比中國副部長更好的住宅,有私人汽車;ǖ暌恢芙o我送兩次鮮花。我訂的是郁金香,真正荷蘭種的郁金香。夏天我去西班牙巴塞羅那海灘度假,冬天我去北非。我有妻子,也有情婦。我習(xí)慣這里的生活方式。我既去羅丹博物館看高雅的雕塑,也去‘紅磨坊’和‘麗多’那樣的夜總會看袒胸舞、脫衣舞。我愛喝這‘柯涅克’白蘭地,但我一般并不加冰塊喝。我有怪癖,愛聽砸玻璃的聲音。我這種癖好在這里能夠得到充分的滿足……”說著,他似乎便要把手中的玻璃杯朝地上擲去,但終于還是沒有擲,只是把杯中的殘酒潑掉了。
  我不理解他。他是怎么跑到這個地方,當(dāng)了外國人的?他要不說,我也不便問。他接著往下說:“別那么樣地看著我。用你們習(xí)慣的語言說——我不是壞人。我是根據(jù)中國的政策,合理合法地到這里來的。我當(dāng)過十五年的華僑。我出席每一次華僑總會組織的活動。我和你一樣愛國,愛中國?墒窃谶@里當(dāng)華僑是很難的,除非很有錢,否則,就是入法國籍。因為不入法國籍,當(dāng)僑民,要受許多限制,有的職業(yè)你就謀不上。當(dāng)然入法國籍也不容易。好多北非人、阿爾及利亞人,就那么個悲慘處境,當(dāng)僑民,人家討厭,入法國籍,人家不要。有一種輿論,要把他們遣返回去,就是轟回去。有的華僑,窮的,處境也有點尷尬。我不尷尬。我成了法國人了,更不尷尬。我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不信嗎?每一次中國的球隊來此間比賽,我總是買票去捧場;每一個中國的藝術(shù)團體來此間演出,我總?cè)タ矗往后臺送花籃……”我不得不問他了:“你跟我說這些干什么呢?我并沒有懷疑你,認(rèn)為你不愛中國……”
  他又要了一杯“柯涅克”邊喝邊說:“我們還是來談小說。像那位作家,他如果想寫得深刻他就該來了解我,寫我……”
  “你不是在此地生活得很好嗎?”我問他,“人家是要揭露這里的問題,喚起中國讀者的愛國之心;寫你,說你在這里生活得很好,怎么能完成他的主題呢?”
  “能,”他肯定地說,“能夠的!
  我有點吃驚,他是什么意思呢?
  “是的,我在這里生活得很好,但是我很苦悶!
  “為什么呢?法國人歧視你嗎?——當(dāng)然,你現(xiàn)在也是法國人,我的意思——”
  “你不用解釋,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問這里金發(fā)碧眼的白種人歧不歧視我?法國很少有種族歧視。我沒遇到過因為我的種族、膚色、長相歧視我的事情。這里的知識分子歧視沒有文化教養(yǎng)的人,一般市民歧視沒有錢的窮人,而我呢,應(yīng)當(dāng)說文化教養(yǎng)和金錢地位都不欠缺,因此也沒遭過這樣的白眼……”
  “那么,你苦悶,是純屬私生活當(dāng)中的因素了?”
  “不,我的私生活大體上也不錯,挺有滋味!
  “那么,我弄不懂了……”
  “你們永遠弄不懂,除非你親自來試一試!”
  “試一試?”
  “對,來體驗體驗這種滋味。沒有墮落,既沒有當(dāng)妓女,也沒有當(dāng)黑手黨。沒有對不起祖國的言論和行為,因此當(dāng)然也沒有相應(yīng)的心理負(fù)擔(dān)。沒有受歧視,也沒有貧困和淪落?傊,一切都挺好……”
  “挺好,干嗎還苦悶?zāi)??br/>  “這種苦悶是無法排遣的。說起來也很簡單,就是像我這樣的一個人,無論如何是不能徹底溶解到這個世界里來的。人家并不一定歧視我,可是我抬眼望去,滿眼是不同種的人。你是來訪問,你只覺得有趣?赡愕乖囋嚳础谶@里生活10年,15年,25年,一輩子!你穿得跟人家一樣,你話講得跟人家一樣,你派頭也跟人家一樣,人家對你也挺好,可你還是你那個種。一個人生活在不同種的人的包圍里,再怎么也是苦悶的。不信你試試!試試!”
  我望著他。我可憐他。
  “這還只是表面的一層。你抬腳走來走去,凱旋門,很雄偉,很美,但跟凱旋門相聯(lián)系的一切,比如,那個赫赫有名的拿破侖,是人家那個種族的……你來參觀,來游覽,你當(dāng)然興致勃勃,異國風(fēng)光嘛!可是我是法國人,我在此地定居,而我腳下的地面,這地面上的一切,卻是人家那個種族長久享用的創(chuàng)造的,巴黎圣母院的鐘聲,凡爾賽宮的噴泉,塞納河的槳聲燈影……對我來說永遠只是一種血肉之外的東西。我現(xiàn)在所享受的一切,不是我自己的祖先創(chuàng)造的,它的歷史與我的存在無關(guān)!這里再好,人們對我再客氣,我也總還是一個異物,一個異類!啊,你要是能理解我的話就好了!……”
  我理解。不過,我也不理解——我問他:“既然如此,你為什么不回咱們中國去呢?”
  他沉默了。隔了一陣,他干了杯,用一方手帕仔細地揩了嘴,所答非所問地說:“我并不是后悔。凡我做過的事,我從不后悔。”
  他看了看表,立刻站起來,把小費擲到桌上,有紳士風(fēng)度地向我告別說:“謝謝你同我交談。我走了!
  我便也笑著說:“也謝謝你同我交談。我還要略坐一坐!
  他走后,我略坐了一坐,也便離去。我順著那條街往下走,一路上都是街頭咖啡座。巴黎真美。街頭咖啡座真妙。我一點也不苦悶。我知道這一切美的事物都是法蘭西民族創(chuàng)造的。我是他們的客人。我愿常來做客。
  可是我這次的訪問就要結(jié)束了。我依依不舍,但又歸心似箭。我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朝香榭麗舍的民航辦事處走去。我要去辦OK手續(xù)。我腦海中不知為什么浮現(xiàn)出了北京故宮的筒子河,以及紫禁城的那鋸齒形城堞,還有城堞拐角處的角樓。
  我幸福地微笑著。
  你的生活中自然會有樹,什么樹?就是你院中的樹,或窗外的樹,或你每天路過的街道上的樹,或公園綠地的樹,或田野山林中的樹……大樹,小樹,古樹,新樹,落葉樹,常青樹,開花的樹,無花的樹,枝繁葉茂的樹,瘦骨嶙峋的樹,青春煥發(fā)的樹,半枯發(fā)蔫的樹,姿態(tài)優(yōu)美的樹,蠢然丑陋的樹……是的,同你每天有意無意總要與這個那個人接觸一樣,你每天一定會接觸到一棵以上的樹。在你所接觸的人里,有你的朋友吧?那么,在你接觸的樹里有你的朋友嗎?
  我的鄰居老佟,有一天,我偶然看見他站在樓下綠地一隅,面對一株小葉楓,神態(tài)很特別,嘴唇蠕動著,我就過去招呼他:“您怎么一個人站在這兒,自言自語?”
  他回過神來,見是我,便對我說:“怎么是一個人?我這不是在跟他說話嗎?”他?他是誰?原來,老佟說的“他”,便是那株小葉楓。開頭,我覺得老佟這么個行徑,有點神經(jīng)兮兮的,可是聽他跟我細講了講,我就很服膺他的作為。
  我們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很講究“天人合一”,西方人,現(xiàn)在也很講究環(huán)境保護,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講,我們?nèi)撕妥匀唤,尤其跟動植物都?yīng)是一種親和的關(guān)系。老佟說,不要總是麻木地對待我們生活里所見到的這些樹,光是籠統(tǒng)地覺得它們好,綠得可愛,也還不夠。他說,應(yīng)當(dāng)至少從那許多的樹里,找出最能與自己心靈相應(yīng)的一棵來,交一個樹友。他就跟這株小葉楓,交上了朋友,常到“他”跟前,與“他”進行動情的交流,訴訴自己的感懷,誦誦古詞新詩,而從小葉楓枝丫的搖曳、葉片的光澤、樹形的變化、氣息的氤氳中,他感到一種豐富的回應(yīng)……他說,在這樣的交往中,不僅身心俱暢,而且,有一種升華融匯于天地萬物之中的快感!
  現(xiàn)在,我也有了自己的樹友。
  即使僅僅作為一種小小的生活情趣吧,我也建議讀者諸君,都從日常所接觸的樹木里,找出一株自己最喜歡——起碼是最順眼的,當(dāng)作朋友,哪怕是僅僅在路過時格外地對“他”多關(guān)注幾眼,那潛在的好處,也是妙不可言的!
  





上一本:2015年中國詩歌精選 下一本:洄瀾:相逢巨流河

作家文集

下載說明
人生,何以至此的作者是劉心武,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更多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