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簡介: 這是一本出版人的手記,篇幅不大,十多篇文章,十多萬字的容量,但讀完之后卻感覺厚重,因為它盡管寫的是與書和書業(yè)相關的人事,思考的卻是人的命運問題。 書中的事,大多與作者的職業(yè)――書業(yè)――相關,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工作經(jīng)歷和感悟,點點滴滴在文中自然平實地流露。其中《〈鄧小平時代〉背后的故事》則可以看作是一篇經(jīng)典的編輯策劃教案,過去雖聽作者談起過,但覺得驚心動魄,教益匪淺,盡管個中還有一些細節(jié)不便透露。 書中的人,大多是知識界耳熟能詳、響當當?shù)亩沂浅錆M個性的人物,比如周有光、曾彥修,韋君宜。書中最重要的是作者回憶父親的長文《清華園里的人生詠嘆調》,通過敘寫父親一生的坎坷,展現(xiàn)了一代中國智識分子的遭際和內心的創(chuàng)痛,充滿了悲劇感。 作者簡介: 李昕是著名出版人,曾就職于人民文學出版社,后歷任三聯(lián)書店(香港)有限公司總編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總編輯,F(xiàn)已退休。 目錄: 序黃韜 三訪周有光老人我所認識的楊振寧先生《鄧小平時代》背后的故事本色韋君宜我?guī)湾X鍾書打《圍城》官司遙望南天悼藍公曾彥修:自問平生未整人梁啟超與協(xié)和醫(yī)院的“百年公案”田家青:玩家與寫作 清華園里的人生詠嘆調我的紅衛(wèi)兵夢 后記《清華園里的人生詠嘆調》后記 2014年7月,我從三聯(lián)書店的工作崗位退休。壓力一經(jīng)卸掉,頓覺渾身輕松。我忽然發(fā)現(xiàn),時間變得充裕起來,可以干些自己想干的事了。過去,三十多年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而現(xiàn)在,終于可以為自己量體裁衣了。 我自幼愛讀文學作品,后來上了大學中文系,曾經(jīng)認定這一輩子要與文學結緣。雖然未曾指望當專業(yè)作家,但畢竟是把文學寫作當作自己人生的重要追求。進入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了編輯以后,受到老編輯"一手編,一手寫"的鼓舞,從80年代到90年代,我嘗試寫過不少作品,包括散文、隨筆和中短篇小說、報告文學,但寫得較多的還是文學評論文章。我曾經(jīng)幻想自己成為當代文學批評家,為此也曾一連數(shù)年跟蹤當代文學動態(tài)發(fā)展,追讀大量文學作品。然而,由于編輯工作壓力越來越大,加之90年代中期以后我被調到香港任職,既脫離了文學編輯崗位,又遠離了國內文壇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這種跟蹤式的研究難以為繼了。于是我只能專注于編輯業(yè)務,把寫作放在一邊。近二十年,除了一些與編輯工作相關的書評以外,我?guī)缀鯖]有寫過其他作品。 但編輯畢竟是個有故事的職業(yè)。與作家、學者打交道,書里書外,故事多多。幾十年來所接觸的人物,所經(jīng)歷的往事,雖然從未動筆寫出,但在心里則牢牢地記下了。以至于今日回想起來,常生感慨。所以,在重新寫作的念頭萌生之時,首先想到的早已不是什么文學評論,而是這些故事。于是我開始以第一人稱,講自己親歷親見的往事,其間加入個人的觀察和思考,采用夾敘夾評的文體,寫成既是回憶又是隨感的文章。因為回憶中涉及真實的歷史,其寫作應當言必有據(jù)。所以我在寫作前除了核查一些必要的資料以外,主要以自己的日記作為依據(jù)。我有記日記的習慣,每有重要事項,必作詳細記錄,這個習慣幫助我彌補了大腦記憶的不足,寫起來格外輕松。例如《三訪周有光老人》,基本是根據(jù)我三年里的三篇日記復制成文,又如《<鄧小平時代>背后的故事》,文章一萬多字,依據(jù)的卻是我與傅高義先生交往中所記下的大約四五萬字的日記。因之,收入本書中的文章,大體上可以說是“無一字無來歷”,至少是擔得起“非虛構”三個字的。雖然有的文章,其中個別情節(jié)或許似有離奇,但這只能說明生活本身是無奇不有的。 作為回憶性隨筆,對我來說,可以寫的東西實在很多。寫什么和如何寫,其實頗費考量。我追求的目標是,要選擇有價值的題材,寫出自己對人生的感悟和理念。我做了一輩子編輯,在遇到回憶錄和人物傳記一類選題時,一直有一個頑固的觀點,就是傳記要為人格而立,不為所謂的“成功”而立。在社會上“成功”的人士,不管他背后有多少驚人的故事,如果他的人格平庸乏善可陳,也是當不起一本傳記的主人公的。所以當我寫作一些名流作家、學者的相關文章,包括寫我自己的父親時,所關注的主要不是他們的學術、藝術成就,也不是他們的經(jīng)歷和遭遇本身,更不是他們的逸聞趣事,而是他們的人格。我認為,只有選擇這樣的角度,我的寫作才是有意義的。 這本小書中收錄的文章,除了最后寫我自己“文革”經(jīng)歷的一篇是多年前的舊作以外,全部寫于去年年底至今這半年左右的時間里。成書之快,連我自己也感到吃驚。其實我并非像有些人說的那樣,是“一發(fā)而不可收”,這一切都是被逼出來的。感謝香港聯(lián)合出版集團副總裁李濟平和《橙新聞》編輯賈思玉,是他們在《橙新聞》網(wǎng)站創(chuàng)辦之初,便邀請我作為該網(wǎng)站的第一批作者,在那里開設專欄,這令我受寵若驚,因為那時,我還不知自己有無能力擔當此任。為了不至愧對他們一片熱情,我便強迫自己早早把全年連載的文章一篇篇寫出。因為專欄限定每周2000字,而我的文章多是長文,便以連載的形式呈現(xiàn)。這也便使我的文章幾乎全部都是分節(jié)寫作,每2000字左右一節(jié)。這倒并非是我的文章風格,純粹是為適應專欄需要而削足適履也。 我更要感謝的是上海三聯(lián)書店的總經(jīng)理陳啟甸和總編輯黃韜,他們在今年年初前來北京參加圖書訂貨會,曾與我和其他幾位北京三聯(lián)同仁一聚。當聽說我在寫作此類文章時,盡管那時剛剛寫完三四篇,他們便明確表態(tài),要我將系列文章結集,在上海三聯(lián)出書。黃韜兄還當場表示,要親自為我的書擔任責編。上海三聯(lián)是北京三聯(lián)的兄弟社,多年來追求文化理想,堅守思想品位,出版了眾多好書,在內心里,我對該社一直是十分敬重的。陳、黃二兄對我的重視令我感動,也給我鼓舞,成了我寫作此書的動力。 當然,我對自己的寫作也有幾分自信。我相信這些文章是有真意、不虛浮、寫實事、寄深思的。如果讀者也能得到同樣的印象,那我便會感到欣慰和滿足。 本色韋君宜李昕韋君宜是我參加工作后遇到的第一位總編輯,她是我職業(yè)生涯的引路人。她去世以后我常想,自己還能為她做一點什么?作為編輯,當然首先想到的是為她出一本書。之所以會有這種念頭,不僅是因為我格外敬重和欽佩她,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內心里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歉疚。自己到了年屆退休之時,常常反思,不免想起我在韋君宜領導下工作時,對她的很多說法、做法并不理解,曾經(jīng)有很多的牢騷和抱怨。那時,我甚至對她抱有一些偏見。直到她退休多年以后,我陸續(xù)讀了她的《露莎的路》、《思痛錄》和一系列回憶性散文,才發(fā)現(xiàn)我原來是誤解了她。我想應該做一點補償。于是我找到了她的女兒楊團。我把自己的想法說了,楊團說:“謝謝你的一片真情!闭,《思痛錄》的版權到期,她說可以做一些增補,交給我在三聯(lián)書店出版。我高興極了。誰知沒過多久,有一天我正在公交車站等車,忽然接到楊團的電話,她開口連說抱歉,因為人民文學出版社要出版《韋君宜文集》,他們不同意三聯(lián)把《思痛錄》拿出來單獨出版,所以她不能和我簽合同了。一個心愿落空了,我頓感失落,在寒風中佇立良久。然而今天,我見到《韋君宜文集》煌煌五卷莊重、大方地面世了,也頗覺欣慰。畢竟,大家都想到了以同樣的方式懷念她 (一)我剛進人民文學出版社時,韋君宜不過65歲左右,并不怎樣顯老,可是她有一個官稱“韋老太”,有些人更直接就稱她“老太太”。我也隨著大家這樣叫。當然,這是在背后議論她的時候,若是在當面,那是不能造次的,還是得規(guī)規(guī)矩矩地稱呼她“君宜同志”。那時我對韋老太的經(jīng)歷不太了解,只知道她曾是富家女,早年背叛家庭參加革命,“一二九”運動中是清華大學的活躍分子,后來入了黨,到了延安。解放后,一直是新聞界和文藝界一些單位的領導人,自己也寫作,成了知名作家。我讀過她的小說《洗禮》,知道她的藝術造詣很高。于是我很注意觀察她,也希望能夠有機會和她熟悉起來,以便接受她的指導。但是,我發(fā)現(xiàn)她有股子威嚴,令人敬畏。按理說,被人稱為“老太太”的女領導,應該是和藹、親切、慈祥的,和屬下打成一片的。但韋老太不是。她似乎不大喜歡與人交流,如果不是談工作,她從不與人聊天、拉家常。她談工作,總是直奔主題,說話很快,像打機關槍一樣,干脆利落,一二三四交代清楚,說完就走,絕沒有一句廢話。平時上下班,她一個人總是低頭走路,有時腋下還夾一本書或者稿子,匆匆忙忙的,好像是去趕場,碰見誰都不打招呼,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我作為小編輯,如果在大門口或樓道里,碰到其他社領導,肯定要笑臉問候,但是若碰到韋老太,我通常是低頭裝沒看見,與她“失之交臂”。因為我怕主動問候了,她卻沒有反應,會使自己狼狽不堪。她給我留下的最初的印象,是一位干練、爽快、做事雷厲風行的女強人。她永遠梳著齊耳短發(fā),戴一副白邊眼鏡,身穿藍色或灰色的干部制服。她從不刻意打扮自己,甚至可以說“不修邊幅”。當然,如果遇到重要場合,她也會穿一身白底蘭花或者藍底白花的旗袍,顯示出知識女性特有的品位。然而關于她的著裝,出版社里不斷有人講她的笑話,說她忙忙碌碌趕來上班,衣服扣子扣錯了眼兒自己都不知道等等。她后來寫的回憶中,也談到曾有一次會見外賓時因為著裝的馬虎而受到婦聯(lián)領導人康克清的批評。她其實是一個專注于工作的人,不拘小節(jié)。作為總編輯,她親自聯(lián)系作者組稿,親自審稿提意見,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別的事情都顧不上,所以女兒楊團說,她是工作狂。我記憶中自己幾次到韋老太屋里匯報工作,她都是邊看稿子邊和我們談事情的。她手里永遠有看不完的稿子,而且她居然可以一心二用。1983年底,文化部出版局組織了一次青年工作會議,要各出版社黨委派人參加。人民文學出版社黨委派不出人,臨時把我捉去作為會議代表。我開了三天會回來,要向黨委匯報。那天是韋老太主持黨委會,開到半截兒,她讓秘書通知我到會議室。我做了認真準備,講了半個多小時,其他黨委委員都在聽,只有韋老太手里捧著一部長篇小說稿件,在一頁一頁地看,頭也不抬一下。等我講完了,她也差不多看完了。我以為她根本沒把我的匯報當回事情。然而她最后做會議總結,卻也講得頭頭是道,把我傳達的幾點上級精神都概括進去了。我又覺得這老太太真是有一點神奇。但她對我來說沒有親切感。那幾年我曾經(jīng)為了匯報工作,兩次和同事一起到過她的家里。但去了也不過是談工作。就在她家的飯桌前,大家圍坐在幾把木頭椅子上,開一個小會,把事情一說,韋老太當場拍板定案,然后會議結束,大家起身告辭。一切都像在辦公室一樣。且不要說客氣一下留我們吃飯,甚至,韋老太連一杯水都沒有給我們倒過。她的這種“不拘禮”讓我有些不適應,但是同去的編輯室負責人毛承志是她多年的老部下,也是她非常賞識的人,告訴我老太太歷來如此。她的“冷”使我無法接近她。其實,我雖然是大學畢業(yè)后被正常分配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的,但我的家庭還算是和這個出版社有一點淵源。我父親在清華大學教外語,五十年代就曾經(jīng)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翻譯過兩本俄國文藝理論作品。出版社外文部的蔣路、徐磊然、孫繩武等老編輯都知道這件事,他們對我都很親切。而韋老太,我父親和她還另有一層關系,他們是天津南開中學的同學。盡管韋老太低一班,但他們在學校時就是認識的。我進了出版社后,父親常常提起這事,想讓我告訴韋老太。但是,我看到韋老太永遠公事公辦的樣子,幾次話到嘴邊,也沒有說出口。(二)我到出版社后聽到的第一堂編輯課是韋老太親自講授的。她開宗明義講當編輯不要想當官。她說,這不是她個人的觀點。當年在延安編刊物,她是小編輯,胡喬木是總編輯。胡對她說,如果你想當官,可以先當編輯部主任,然后當總編輯,這就算到頭了,再想當官就不是編輯了。韋老太說,她這輩子,就是聽了胡喬木這句話,今天她把這句話說給我們聽。如果誰不認同這句話,現(xiàn)在就可以調走。她說自己如果早早選擇當官,也許今天不是這個樣子,官可以當?shù)么笮,但是她不后悔。她希望我們都是一些不后悔的人,把編輯當成一生的事業(yè)。她這堂課,對我是有一些醍醐灌頂?shù)囊饬x的。我這幾十年中有過多次重新選擇人生道路的機會,但是每到關口,都想起這句話,便排除雜念,“咬定青山不放松”。這樣堅持下來,也頗有收獲,自覺并未虛度此生。韋老太講座中還有一些觀點,讓我有振聾發(fā)聵之感。比如她說當編輯不能怕得罪人,不但不怕得罪小作者,而且要不怕得罪名家。為了保證書稿質量,對名家也要一視同仁,該改的稿子,就得嚴格要求作家改。如果作家不接受意見,把稿子交給別家出版,韋老太說,這也沒有什么,“不是我們的損失,而是作家自己的損失”。講話中透出一種自信,令人嘆服。我當時就覺得,當編輯當?shù)竭@份兒上,真牛。那時人民文學出版社小說組流行一句話,“好稿子是折騰出來的。”韋老太就是一位幫助作者折騰書稿的高手。她看稿極快,可以用“神速”兩個字形容。我觀察過她看稿的場景。那時很少有打印稿,一般小說作者都是手寫,用400字一頁的標準稿紙。一部小說總是厚厚的一大摞。韋老太一頁一頁地翻看,頻率極高,大概平均每頁十幾秒鐘,一部長篇兩三個小時搞定。看完就和作者談意見,通常會談得非常具體,比如哪個人物的心理活動寫得不充分,或者哪一段情節(jié)不符合人物性格邏輯等等,還有什么地方需要增加情景描寫,什么地方缺少細節(jié)之類。因為她本人也有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能夠設身處地進入作者的構思,所以她的意見,作者聽了一般都會心服口服。由于常年身體力行親自審稿提意見,韋老太指導和扶植青年作者的故事實在太多,但她作為總編輯,最令人稱賞的不在這方面,而在于她有膽識、肯擔當。當然,韋老太在編輯課上并沒有和我們講這些,可能是她礙于出版社領導的身份,有些話說了會不合時宜,甚或引起誤解。但是她的做法,卻顯示出她的超乎一般人的魄力和勇氣,這一條是整個文藝界都為之欽佩的。經(jīng)歷過改革開放年代的人都知道,中國的思想解放運動,是從文藝界開始的,小說充當了急先鋒。僵化理論的突破,是后來的事,起先人們是通過文學進入了對于歷史和時代的反思。自從劉心武的《班主任》開創(chuàng)了“傷痕文學”以后,大批文學創(chuàng)作沖破思想禁區(qū),通過揭示現(xiàn)實的陰暗面,給社會提供了全新的認識和理念。對于這樣的作品,是出還是不出?韋老太是敢作敢為的。她拿到莫應豐的《將軍吟》書稿,那還是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前。這是一部較為完整地描寫軍內“文革”的歷史悲劇,它的思想傾向當然是徹底否定“文革”。作者在“文革”結束前隱身于湖南,“冒死”寫出了這本書。在那樣的時代,作品描寫這樣的內容,“上面”沒有指示,一般人是不敢輕舉妄動的。但韋老太毅然自己拍板出版。出版后大獲好評是意料之中的。但是評獎時又遇到麻煩,各種觀點爭論不休,有些打棍子的觀點足以致人死地。韋老太這時用上了她“通天”的一招。她找了胡喬木,取得了“尚方寶劍”,使得評獎中的爭論得以平息,作品獲得第一屆“茅盾文學獎“。青年女作家竹林寫了一個知青題材的長篇小說,題為《生活之路》,因為創(chuàng)作在中央給知青運動定調之前,而作品涉及到知青生活的種種真實情況,寫了幾個知青在農村受到的磨難和不幸遭遇,特別是寫到一個女知青被逼自殺。這種故事在“政治上”不符合當時的口徑,幾家出版社都退了稿。書稿轉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時,作者單位蓋著公章的函件也緊跟著到達。那函件證明作者有“政治品質問題”,要求出版社不要接受她的書稿。當時,在出版社內部也有激烈爭論,有的編輯甚至認為,這是“一株大毒草”,“污蔑社會主義制度”。韋老太不這樣看,她是主張寫真實的。但是她也擔心自己的威望不夠,壓不住不同意見。于是她讓責任編輯寫了一份故事梗概,她親自拿去給茅盾先生看。茅公看了梗概,說了一句“希望看到作品早日問世”,于是韋老太將這部作品推出,使之成為知青發(fā)自內心的“第一聲吶喊”。更有戲劇性的例子,是張潔的《沉重的翅膀》出版。這是一本反映工業(yè)領域改革中的困難和矛盾的長篇小說。作者直面現(xiàn)實,揭示改革以“沉重的翅膀”起飛之不易。其間自然免不了不同思想和觀念的交鋒。韋老太覺得這樣的作品,無疑對于推動改革具有重要意義,堅決支持出版。然而出版以后,上級主管部門發(fā)現(xiàn)作品中有些言辭過于激烈,甚而偏激,擔心造成惡劣影響,于是通知出版社停止發(fā)行。韋老太又一遍仔細看了書稿,她覺得事情沒有那么嚴重。的確有些內容可以修改,但是絕不需要全部化作紙漿。她親自寫了四頁紙的修改意見,供張潔參考。張潔據(jù)此修改了一稿。重印出版時,韋老太又一次“勇闖中南海”,去請求胡喬木支持。獲得首肯后,這本書再次出版,而且獲得了第二屆“茅盾文學獎”。這些,都是關于韋老太的傳奇。八十年代初期,我不斷聽到出版社的編輯們談論她的這些故事。我覺得她真了不起。做編輯就得這樣做,才過癮,才精彩。 (三)但是,說韋老太有膽有識,只是一個方面。以我的親身接觸,我發(fā)現(xiàn)她也有謹小慎微的時候。每到這時,我們便對她有頗多的不滿。我當編輯以后接手的第一套書稿,是《胡風評論集》。這是胡風集團案平凡之后出版社制定的重點出版計劃。這套書收錄了胡風在解放前出版過的九本論文集子。正文含三冊,全部是舊書重印。唯一的新內容,便是胡風為評論集出版而寫作的《后記》。這篇《后記》初稿大約一萬多字,胡風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方才寫成,可以看作是他對自己投身新文化運動以來的思想歷程的一個總結。胡風本人對這篇后記是極為重視的,也下了功夫。但是交稿以后,我們發(fā)現(xiàn),其中涉及的一些史料,其準確性可能有疑問。胡風在監(jiān)獄被關押多年,曾經(jīng)有一個時期精神失常,現(xiàn)在雖然看起來正常,但是他的回憶是不是百分之百可靠,連我們也沒有把握。例如《后記》中他回憶三十年代中期在上海,有一天地下黨員王任叔(巴人)拿車子接他出去開會,他拉開車門剛上汽車,王任叔就熱情地握著他的手說,“從今天起,你就是中共黨員了!边@樣的史料,我們第一次見到,以前只知道胡風曾參加日本共產黨,卻沒有聽說過他參加過中共,同樣的話,連胡風本人過去也從未說過。而現(xiàn)在寫出來,我們是無法核實的,因為王任叔早已不在人世。除此之外,胡風的回憶,也不可避免地涉及魯迅和他本人、馮雪峰、茅盾以及和“四條漢子”的關系,《后記》里面披露的一些材料和細節(jié),我們也無從查考。對此如何處理,我們只能請示。在韋老太主持下,社領導進行了研究。有些領導表示可以和胡風商量修改,但是韋老太的態(tài)度比較堅決,她的意思是整篇拿下,索性刪除這篇后記。對此我和理論組的幾位同事都以為不妥,因為這畢竟是胡風復出以后的第一次發(fā)聲,對于文壇意義重大,可以看作是在理論上給胡風恢復名譽的一項重要標志。如果沒有這篇《后記》,那么《胡風評論集》就成了純粹的舊作整理,沒什么意思了。于是我們曾一再請求韋老太重新考慮這件事。然而韋老太以不容爭辯的口氣拒絕了我們的請求,使我們覺得她似乎對于胡風有成見。以我們當時的推想,這并不奇怪,韋老太本來就和周揚的關系好嘛。后來是牛漢出面解圍。牛漢當時在社里主編《新文學史料》,也算領導成員之一,他曾經(jīng)是胡風分子,被關過監(jiān)獄,與胡風有私交。他自告奮勇表示愿意勸說胡風刪改《后記》稿,韋老太聽了未置可否。也虧的是牛漢,別人真的干不了這事。因為那時胡風的精神受損傷,反應較為遲鈍,聽力又有障礙,我們去他家,他只是出來見見,點點頭而已,一共說不了幾句話。我至今記得我和美編郭振華拿著幾幅設計好的封面征求他的意見,他說“都好”,“都好”,就不再說話了;我們又拿了一些古元的木刻作品請他選擇幾幅作為書中的插圖,他看到其中一幅刻的是一個人站在河邊高舉雙手,迎接遠方晨曦中噴薄欲出的太陽。他說了一句,“太陽的不要”,意思是其他由我們定。我們和他只能做這樣簡單的交流,若是商量文章的修改,怕是力不從心。牛漢很順利地解決了問題。他說服胡風,把凡是不能證實的史料都刪去了。最后這篇《后記》還剩七千多字,仍然具有重要理論價值。牛漢把稿子拿回來交給我們,我們滿心歡喜,準備發(fā)稿?墒沁@時韋老太又一次發(fā)話,還是不能采用這篇后記。問她什么理由,她也不不和你啰嗦,告訴你撤下來就是了。這件事讓我們覺得不可理解。牛漢也不甘心,他對韋老太說,《后記》究竟能不能發(fā),你也不要做決定,咱們請示上級。結果韋老太果真去請示了中宣部。詩人賀敬之那時擔任中宣部副部長。他曾經(jīng)在胡風主編的《七月》上發(fā)表詩歌,廣義上屬于“七月詩派”,他對胡風的了解還是比較多的。賀敬之表態(tài),《后記》可以收入《評論集》,這樣韋老太才不再堅持己見了。另一件事,是關于《周揚文集》的出版。這套書,是韋老太親自登門找周揚約來的。她認為,周揚從三十年代起一直擔任革命文藝界的領導人,他的文字,集中反映了中國革命思想文化的發(fā)展歷程。對于今人和后人,具有不可忽視的理論意義和史料價值,應該及時做個總結。這個想法是非常好的,我們都很贊成。但是,在是否收入周揚的一篇著名論文上,韋老太和我所在的出版社理論組的幾位編輯發(fā)生了分歧。這篇文章就是1957年周揚代表作家協(xié)會發(fā)表的《文藝戰(zhàn)線上的一場大辯論》?梢哉f,文藝界的“大鳴大放”因這篇殺氣騰騰、蠻不講理文章而定調,它是大批作家被劃為右派、受到二十多年政治迫害的理論依據(jù)。今天的一些人之所以稱周揚為“文化沙皇”,首先是基于這篇文章,它的“臭名昭著”,差不多是文藝界人人盡知的。我們當時都覺得,本著對歷史負責的態(tài)度,這篇文章必須收入文集。但是韋老太說,周揚本人不同意,她需要尊重作者的意見。責任編輯毛承志和羅君策當時很激動,與韋老太發(fā)生爭執(zhí),說這篇文章也算是周揚的代表作之一,不收人,那就成了文過飾非,編出的書就不能叫《周揚文集》。韋老太并不和我們理論,她說文章不收,那就是定案,誰爭也沒用。韋老太是個急性子,她很想盡快出版這套書,三天兩頭來催發(fā)稿,可是“大辯論”這一篇文章不收,我們理論組幾位編輯心里有抵觸,對發(fā)稿也不熱心,編輯工作一直在拖。韋老太最后急了,她又去找作協(xié)領導張光年尋求支持。張光年說,“大辯論”的一篇還是不收的好,因為文藝界在粉碎“四人幫”后剛剛團結起來,這篇文章舊事重提,會給人刺激,再次挑起矛盾。韋老太于是回到社里,又用張光年的意見壓了我們一次。當時在我們看來,韋老太是因為怕周揚、怕作協(xié)領導人而不肯堅持原則。她也并不對我們解釋什么,只是讓我們照她說的去做。她的干脆利落、永不拖泥帶水的性格,使我們不能更多地了解她的想法乃至她的苦衷。除了對于這兩部具體書稿的態(tài)度以外,在當時文藝界的思想斗爭方面,我們也總覺得,韋老太常常是和胡喬木保持一致的。胡是她三十年代以來的老領導,與她關系密切。胡喬木在改革開放之初,思想解放,對于文化界“撥亂方正”起過積極作用,但是不久之后,又開始在理論上批這批那,壓制不同意見。對胡的一些說法,我們是不以為然的。但是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1984年批判人道主義和異化論,出版社里組織學習文件,傳達上級精神,都由韋老太主持。我清楚地記得她當年做動員講話的時候,要求我們以胡喬木的觀點統(tǒng)一思想。老實說,我作為一個年輕編輯,對此有些想不通。我覺得韋老太怕犯錯誤,這也情有可原。但是,她有時也太謹慎了。我們理論組編了一個刊物名為《新文學論叢》,過去曾發(fā)表過上海復旦大學學生趙祖武的文章《一個不容回避的歷史事實》,將建國前三十年和建國后三十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加以比較,得出一個結論,后三十年的文學成就不及前三十年高。這篇文章觸動了一些人的敏感神經(jīng),挨了個別上級領導的批評。從此韋老太就對理論組的書刊盯得特別緊。有些稿件根本沒什么問題,她也要調去審,也要親自過問。她的“一二九”老戰(zhàn)友、五十年代的老搭檔黃秋耘寫回憶錄《風雨年華》,回憶與她共同經(jīng)歷的文壇往事,她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壓了很長時間不讓出版。這些,都曾經(jīng)是我們發(fā)牢騷的話題。韋老太退休之后,她的繼任者、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陳早春曾經(jīng)撰文,說“韋君宜是一個謎”。他從六十年代認識韋老太時就開始猜,一直到最后也沒有完全猜透。當然,陳早春指的主要是韋老太的性格令人費猜疑。而我也一直在猜她。她究竟是開放還是保守,是勇敢還是怯懦,是“左派”還是“右派”,是“唯上”還是“唯實”?很長時間里我一直沒有弄清楚。(四)我真正了解韋老太,是在她寫了長篇小說《露莎的路》之后。那是199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要評選長篇小說、報告文學的“人民文學”獎。我當時是社長助理兼編輯室主任,忝列評委之一。在評選之前,我注意到韋老太的新作《露莎的路》進入初選。于是急忙找來一閱。原本只想瀏覽一下,沒想到被作品深深吸引。我發(fā)現(xiàn)這部不到十萬字的小長篇,竟然觸碰了一個從未有人涉及的題材:延安整風、審干和“搶救失足者”。作品描寫的背叛家庭追求革命的女青年露莎當然是小說人物,但她身上分明有韋老太自己的影子,她的心路歷程,以及作品反映延安時期的實情實景,都是異常真實的。有些情節(jié),在黨史上有依據(jù),可考可查。當時我還并不知道,這本書是韋老太在病中以難以想象的毅力、用顫抖的左手寫出的,我只是讀了作品披露的史實,特別是看到康生領導的“搶救運動”在革命隊伍中到處抓“特務”,一直抓到不足十歲的小孩時,感到心靈被強烈震撼,覺得韋老太秉筆直書這段歷史,難能可貴,因為我們的時代太需要這種說真話的文學了。我佩服的不只是韋老太的勇氣,更加欣賞她通過對歷史的反思,給我們帶來思想的啟示。那次評獎,競爭蠻激烈,入選作品包括《白鹿原》、《古船》、《活動變人形》、《南渡記》等一大批名篇佳構。而《露莎的路》初版印數(shù)很少,沒有引起什么反響。如果從文學技巧的角度來看,這部作品可謂樸素至極。全書采用單線結構,全不是當下流行的時空交錯、雙線或多線并行的寫法,全書也沒有用上一點現(xiàn)代派技法,只是純粹的寫實。所以當時大家對這本書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在頭一天的評委會上,我發(fā)現(xiàn)沒有人提到《露莎的路》,我馬上向我的好友、當時的總編助理高賢均推薦這本書,讓他快讀。他一個晚上讀完,第二天也和我一樣情緒激動。后來評委會繼續(xù)召開,我和高賢均力薦《露莎的路》,可惜仍然沒有得到大多數(shù)評委的響應,最后這部作品落選,我覺得非常遺憾。但是我對韋老太的印象,卻從此改變了。當然,讓我感受到更深層觸動的,是韋老太的《思痛錄》。人們說這本回憶性隨筆集代表著中國知識分子的良知,我有同感。韋老太在前言里說明,自己是“一個忠誠的共產黨員”,但正是因此,她才“一直在痛苦地回憶、反思、思索我們這一整代人所做出的一切,所犧牲和所得所失的一切”。她說自己曾經(jīng)是受害者,也是“害人者”,為此她面對良知而懺悔,筆下的故事,有些感人至深,而有些則使人恍然大悟。由于親身經(jīng)歷過上面提到的幾件往事,所以我特別留意她在《思痛錄》里怎樣寫胡風、周揚和胡喬木。她寫了一篇《我曾經(jīng)相信反胡風運動》,講自己被蒙蔽的完整過程。讀罷我才發(fā)現(xiàn),1984年我們出版《胡風評論集》時,韋老太對胡風的態(tài)度其實也很正常。那時胡風雖然已摘掉“反革命”的帽子,但是平反卻是留了“尾巴”的,他鼓吹“資產階級文藝思想”的帽子并沒有摘。我想起當時的實際情況是,文藝界很有一些人,對胡風平反并不理解。我在武漢大學讀書時,有一位姓周的老師,自稱是群眾性批判胡風運動興起后第一個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大批判文章的人,他公然在課堂上講,“中央給胡風平反,我也不給他平反!”這表明一種觀念要從根本上扭轉,需要一個過程,受害越深的人轉彎越難。而韋老太在這篇文章中說,她是直到1989年看了有關胡風集團一些材料,特別是看了綠原的自述,才真相大白,知道這是“一個子虛烏有的冤案”,而在此之前,她一直蒙在鼓里。根據(jù)這一解釋,我想,在當年處理《胡風評論集·后記》的作法上,我們真不能苛責老太太。對于周揚,《思痛錄》不止一篇文章涉及。談到為什么不把“大辯論”一文收入《周揚文集》,韋老太講出了內幕的故事。原來周揚并不承認這篇文章是他自己的手筆,因為整篇文章,是經(jīng)過最高領導人修改定稿的。有些段落重寫,有些段落新增,大刪大改之后,文章代表的是最高領導人的意志。周揚說,“我對這篇文章負不了責任”。所以,當韋老太和他商量如何處理這篇文章時,他原先曾考慮給此文加一個長長的說明,作為文章的附記,那無非是要標出哪些觀點是他自己的意思,哪些觀點是最高領導人的意見,可是細想之后,他沒敢這樣做,因為他擔心這樣做或許會制造爆炸新聞,產生極其惡劣的影響。于是他只能尊重既成的事實,把這篇文章整個兒背在自己身上,其實他也有一肚子委屈呢。在這樣的前提下,我忽然發(fā)現(xiàn),“大辯論”一文收不收入文集,兩種意見各有其道理。不收錄固然是遺漏了重要史料,但是收錄則是對作者不公正。韋老太體諒的是周揚的苦衷,作為維護作者利益的出版者,她沒有錯?墒牵绻敵醢堰@些實情講給我們聽,我們大概也不會錯怪她呀。關于胡喬木在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上批判周揚一事,我一直以為韋老太緊跟喬木,因為他們兩人半個世紀以來的交情太深了。其實即使是在出版社大會上動員我們批判“人道主義和異化論”的時候,她自己心里也是有一桿秤的。只是作為社領導,她也有一些不得已,也有一些身不由己。這一點我是自己做了總編輯之后才有了深刻體會的!端纪翠洝防镉涊d,周揚挨批時,韋老太前去看望,周揚問她,如何看待當前自己和胡喬木在理論上的爭論,韋老太以“不懂哲學”四個字搪塞。這個回答使周揚傷感,他后來對人說,韋君宜別的都好,就是“是非不分”。韋老太聽到周揚這樣評價她,受了刺激,她反思和懺悔當時的怯懦,講出了自己的心里話,原來她從一開始就是支持周揚觀點的!這些,如果她不寫下來,我們是永遠不會知道的。至于說到她在出版上的謹慎和膽小,拿著黃秋耘的《風雨年華》掂量來掂量去,難下決心,我也從《思痛錄》上找到答案。韋老太和黃秋耘三十年代在清華大學讀書時一同走上革命道路,五十年代又在中國作協(xié)一起創(chuàng)辦《文藝學習》雜志,是老伙伴,志趣相投。1957年,他們共同主編的刊物在“大鳴大放”中顯然是“右傾”的。刊物發(fā)表了劉賓雁、王蒙等右派分子的作品,特別是舉辦了《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大討論,引起軒然大波,被最高領導人稱為“北京發(fā)生了世界大戰(zhàn)”,后來《文藝學習》因此而被停刊。那時的韋老太和黃秋耘,“兩人一起受批判,又每天相對秘密訴說無法告人的苦悶和憤懣”,他們相互掩護,共度難關。兩人在運動中都險些被劃為右派,但也都受到黨內處分,并被下放到農村。即使在這種情況下,韋老太仍然是重情義的,她沒有忘記保護下屬。說來也巧,就是這本《風雨年華》的責任編輯毛承志,八十年代是我們編輯室的負責人,他反右運動時就是《文藝學習》的編輯,該刊發(fā)表劉賓雁的《本報內部消息》和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等挨批的作品,毛承志都是責編。按理說,在七個編委,三個成了右派,兩個受黨內處分的情況下,像毛承志這樣惹下禍端的編輯,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但是根據(jù)《思痛錄》的描述,韋老太是把他歸入了“老實人”一類,調進《人民文學》雜志了事。這事毛承志后來一直心存感激。所以我想,韋老太此時謹慎處理《風雨年華》,一定是出于保護黃秋耘的考慮,作為患難與共的朋友,在八十年代初期意識形態(tài)斗爭局面復雜的情況下,她怕黃秋耘再犯政治錯誤,所以處理得小心翼翼,這正是她的情義所在呢。讀了《思痛錄》,我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重新認識韋老太。我原先要猜的謎,在這里全部破解。我了解了韋老太質樸的內心,感受到她熾熱的情感,更看到了她無私無畏的精神境界,以及她對于歷史和現(xiàn)實的清醒思考。她是真正的勇士,也是真正的智者。她有一種大徹大悟。她的“思痛”和懺悔,顯示出一種良知未泯的真誠。我知道,這才是她的本色。2015年1月15-17日原載香港《橙新聞》 2015年7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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