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卡夫卡文集


作者:卡夫卡,張榮昌      整理日期:2015-12-01 15:51:42


本書簡介:
  《卡夫卡文集(套裝共4冊)》包括《城堡》、《訴訟》、《失蹤者》、《變形記》。長篇小說《城堡》(1922)是一部典型的表現(xiàn)主義小說,具有鮮明的卡夫卡特色。小說主人翁K是一個名義上的土地測量員,應聘前往不知名的城堡工作。誰知堡內層層機構,沒有人知道這項聘任,K遇上重重的阻撓,只好孤軍奮戰(zhàn),和官僚權貴不懈地進行斗爭,直到最后他始終沒有進入城堡,也無法見到城堡最高當局。小說在卡夫卡死后由他的朋友布洛德出版。
  長篇小說《訴訟》,又名《審判》。作品講述的是銀行助理約瑟夫•K無故受審判并被處死的故事。約瑟夫•K在30歲生日的那天早晨醒來按鈴聲吃早餐時,進來的不是女仆而是兩個官差,宣告他被捕,并被法庭審判有罪,他雖被捕卻仍能自由生活,照常工作。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有罪,認為一定是法院搞錯了,堅信自己無罪。約瑟夫•K不愿屈就命運,他同這場明知毫無希望的訴訟展開了一生的交戰(zhàn)。然而一切努力都徒勞無益,K終于明白,要擺脫命運的安排,擺脫法律之網的束縛是不可能的。最后,他毫無反抗地被兩個黑衣人架走,在碎石場的懸崖下被處死。
  長篇小說《失蹤者》在早期出版時的名字是《美國》,現(xiàn)在的書名根據(jù)卡夫卡本人在日記中的標題。小說描寫16歲的德國少年卡爾•羅斯曼,因受家中女仆的引誘,致使女仆懷孕,被父母趕出家門,放逐到美國的經歷遭遇。作品所側重的是人物在美國憂郁、孤獨的內心感受。
  短篇小說集《變形記》在卡夫卡的長篇小說在他生前均未出版,但他的大多數(shù)短篇小說都出版過,如代表作《變形記》、《在流放地》、《鄉(xiāng)村醫(yī)生》、《饑餓藝術家》等。
  作者簡介:
  弗蘭茨•卡夫卡(FranzKafka,1883—1924),20世紀德文小說家。生于布拉格一個猶太商人的家庭,業(yè)余寫作。生前默默無名,死后其價值慢慢為人發(fā)現(xiàn),現(xiàn)已被公認為二十世紀文學的先驅和大師。美國詩人奧登說:“如果要舉出一個作家,他與我們時代的關系最近似但丁、莎士
  目錄:
  一到達
  二巴納巴斯
  三弗麗達
  四第一次和老板娘談話
  五在村長那兒
  六第二次和老板娘談話
  七教師
  八等候克拉姆
  九反對訊問的斗爭
  十在街上
  十一在學校里
  十二助手
  十三漢斯
  十四弗麗達的責備
  十五在阿瑪莉婭那兒一到達
  二巴納巴斯
  三弗麗達
  四第一次和老板娘談話
  五在村長那兒
  六第二次和老板娘談話
  七教師
  八等候克拉姆
  九反對訊問的斗爭
  十在街上
  十一在學校里
  十二助手
  十三漢斯
  十四弗麗達的責備
  十五在阿瑪莉婭那兒
  十六(無題)
  十七阿瑪莉婭的秘密
  十八阿瑪莉婭受罰
  十九四處求情
  二十奧爾嘉的計劃
  二十一(無題)
  二十二(無題)
  二十三(無題)
  二十四(無題)
  二十五(無題)在15歲第一次讀到卡夫卡的《城堡》時,便被文字中透露出的冷淡與荒唐所震撼,對于剛剛開始寫作生涯的我來說,卡夫卡成為了某種象征,影響著我后來的寫作風格。這種初識卡夫卡時帶來的震撼至今仍未散去。、——村上春樹卡夫卡永遠屬于那些把自己對偉大變一到達
  K.到達時天色已晚。村子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城堡山蹤影皆無,霧靄和夜色籠罩住它,也沒有一絲燈光顯示出這座大城堡來。K.久久佇立在從大路通往村子的木橋上并仰視這看似空蕩蕩的一片。
  然后他去找住處,酒店里的人還沒睡,老板雖然無房出租,但在對這位晚來的客人表示驚訝和惶惑之余還是愿意讓K.睡在店堂里的一個草墊子上,K.同意這一安排。幾個農民還在坐著喝啤酒,但是他無意同任何人交談,自己到閣樓上拿來草墊子并在爐子附近躺下,農民們寂靜無聲,他還用疲倦的雙眼打量了他們一番,然后他就睡著了。
  然而沒多久他就被叫醒。一個年輕男子,城里人裝束,長著一張演員似的臉,細眼睛,濃眉毛,和老板一起站在他身旁。農民們也還在這兒,有幾個已把他們的椅子轉過來,以便看得清楚聽得清楚一些。小伙子為叫醒了K.而彬彬有禮地向他道歉,自我介紹說自己是城堡總管的兒子,然后說道:“這村子是城堡的產業(yè),誰在這里居住或過夜,誰就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是在城堡里居住或過夜。沒有伯爵的許可誰也不可以這樣做。而您卻沒有獲得這樣的許可證或者至少不曾出示這樣的許可證!
  K.半坐起身子,捋了捋頭發(fā),抬頭看著他們,說道:“我迷路摸到哪個村子來了?這兒有一座城堡?”
  “當然啦,”小伙子慢條斯理地說,這時店堂里有人對K.直搖頭,“西西伯爵老爺?shù)某潜ぁ!?br>  “在這兒過夜一定要有許可證嗎?”K.問,似乎他想弄清楚他是不是做夢聽到了剛才這一番話。
  “是要有許可證,”回答的話音剛落,小伙子便伸出胳臂向老板和客人,“難道竟不要有許可證嗎?”話音中帶著對K.的一絲強烈譏諷。
  “那我就得去要一張許可證來啦!盞.打著哈欠說并推開身上的被子,仿佛他想站起來。
  “向誰去討要呀?”小伙子問。
  “向伯爵老爺唄,”K.說,“沒有別的法子。”
  “現(xiàn)在深更半夜地去向伯爵老爺要許可證?”小伙子嚷嚷,倒退了一步。
  “這不行嗎?”K.不以為然地問,“那您為什么叫醒我呀?”
  這時年輕小伙子憋不住火了,“流浪漢習氣!”他大聲說,“我要求您對伯爵的官府放尊重些!我之所以叫醒您,是為了通知您:您必須立刻離開伯爵的領地!
  “別再演戲啦,”K.特別小聲地說,并躺下,拉過被子蓋在身上,“年輕人,您太過分了點兒,明天我還會來談談您的這種態(tài)度。那兒的老板和諸位先生都可以替我作證,如果我需要什么證人的話,F(xiàn)在請您聽清楚:我是伯爵請來的土地丈量員。我的幾個助手帶著各種器件明天乘車隨后就到。我不想失去這個踏雪覓途的好機會,但可惜幾次迷路,所以這么晚才到達。現(xiàn)在到城堡里去報到已為時太晚,這一點我自己知道,用不著您來賜教。所以我也就將就在草墊上湊合過夜,而您竟然——客氣點說吧——舉止失禮,打攪我休息。我的話已經說完。晚安,諸位先生!闭f罷,K.就向爐子轉過身去。
  “土地丈量員?”他還聽見自己背后有人將信將疑地問,然后就是一片寂靜。但是小伙子很快便定了定神,用一種壓得低到足以被認為為了照顧K.的睡眠、高到足以能讓他聽清楚的聲音對老板說道:“我去打電話問一下!编,在這家鄉(xiāng)村小酒店里居然還有電話?設備不錯呀。這些事一件一件聽起來使K.感到驚奇,不過總括起來卻又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發(fā)現(xiàn),電話機幾乎就裝在他的頭頂上,剛才他睡眼惺忪沒看到它。如果這個年輕人現(xiàn)在一定要打電話,那么他無論如何也不能不打攪K.的睡眠,問題只在于K.讓不讓他打這個電話,K.決定讓他打。不過這樣一來裝睡也就沒什么意義了,所以他就又恢復了仰臥的姿勢。他看見農民們怯怯地靠攏到一起并互相交談著,一個土地丈量員的到來不是什么無足輕重的小事。
  廚房的門已經開了,老板娘的龐大身軀站在那里幾乎堵上了門,老板踮著腳尖走到她跟前,向她報告。這時開始通話了。城堡總管在睡覺,但是一個副總管——副總管們中的一個,一位叫弗里茨的先生在呢。年輕人自報姓名,說是叫施瓦爾策,說是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K.,這K.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衣衫相當襤褸,安靜地睡在一個草墊子上拿一個小背囊當枕頭,手邊放著一根多節(jié)的手杖。說是他自然覺得此人形跡可疑,而由于老板顯然玩忽職守,所以他施瓦爾策就責無旁貸地要過問這件事。說是對于被叫醒,對于受到查問,對于要按慣例逐出伯爵領地的威脅,K.表現(xiàn)得很不耐煩,此外如情況最終表明的那樣,K.的這種表現(xiàn)也許不無道理,因為他自稱是伯爵大人聘來的土地丈量員。說是當然至少要例行公事核實他的這種說法,所以他施瓦爾策就請弗里茨先生在城堡總辦公廳詢問一下,是否確有一位這樣的土地丈量員要來,并立刻將答復電話告知。
  然后就一片寂靜,弗里茨在那邊查問,這邊人仍在等回音,K.神態(tài)依舊,連身子也沒轉一轉,似乎滿不在乎,看著眼前出神。施瓦爾策的這一番摻和著惡意和謹慎的話使他產生城堡里連施瓦爾策這樣的小人物也擁有幾分外交修養(yǎng)這樣的印象。而且那邊的人也勤于職守,總辦公廳有值夜班的。顯然很快就來了回音,因為弗里茨已經打電話來了。不過這回話似乎很簡短,因為施瓦爾策立刻又氣呼呼地扔下聽筒。“我早就說了嘛!”他大聲叫喊,“什么土地丈量員,一個卑鄙的、信口雌黃的流浪漢,說不定還更糟!盞.頓時在心中暗想,所有的人,施瓦爾策,農民們,老板和老板娘,眼看就要向他猛撲過來,為了至少避一避這個兇猛的勢頭,他就全身鉆進被窩里,這時——他慢慢地又探出頭來——電話鈴又響起來,而且K.覺得聲音特別響亮。雖然電話不大可能又涉及到K.,但是所有的人還是穩(wěn)住身形,而施瓦爾策則回到電話機旁去。他在那兒聽完了一番較長的解釋,然后小聲說道:“那么是弄錯了?這真叫我為難。辦公室主任親自打來電話?真是怪事,真是怪事?墒乾F(xiàn)在我該怎么向土地丈量員先生解釋才好呢?”
  K.豎起耳朵聽著。如此說來,城堡已經任命他為土地丈量員了。這一方面對他不利,因為情況表明,城堡里的人了解他的底細,反復掂量了雙方的力量對比并欣然揭開這場斗爭的序幕。但是另一方面情況又對他有利,因為在他看來這證明人們低估他,他將會有更多的自由,超過他一開始所能希冀的。如果他們以為用承認他的土地丈量員身份這種確實棋高一著的做法能永遠使他誠惶誠恐,那么他們就錯了,這使他略微吃了一驚,也不過如此而已。
  K.揮了揮手要怯生生向他走來的施瓦爾策走開,人們敦促他搬到老板的房間里去住,他拒絕了,只接受了老板遞給的一杯催眠飲料,從老板娘手里接過一盆水、肥皂和毛巾并且根本用不著開口叫人離開店堂,因為這時所有的人都轉過臉爭先恐后往外走,為了不致明天被他認出來吧,燈熄了,他終于可以安睡了。他酣睡到第二天早晨,連老鼠一兩次在他身邊一溜煙地跑過也沒怎么驚醒他。
  早飯后——這頓早飯以及K.的全部膳食據(jù)老板說都由城堡交付——他想立刻進村。但是由于老板,他迄今記著其人昨天的表現(xiàn)只與之說了幾句最必要的話,由于這老板帶著默默請求的目光老是圍著他轉,所以他便憐憫起此人來,讓他在自己身邊小坐一會兒。
  “我還不認識伯爵,”K.說,“據(jù)說活兒干得好他付的報酬也好,這是真的嗎?如果人們像我這樣扔下妻子兒女遠走他鄉(xiāng),那么人們也會愿意往家捎回去點兒什么的!
  “在這方面先生大可不必擔什么心,我們沒聽誰抱怨報酬低!
  “唔,”K.說,“我可不是那種膽小怕事的人,就是對一位伯爵我也是有什么說什么,不過同這里的老爺們當然還是心平氣和地打交道要好得多!
  老板坐在K.對面窗臺的邊沿上,他不敢坐得更舒適些,并在這段時間里一直瞪大著他那雙棕色的眼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望著K.。先前他向K.身邊趨近過來,現(xiàn)在似乎他巴不得走開呢。他害怕K.向他打聽伯爵的情況?他害怕他認為是“老爺”的K.不可靠?K.必須轉移他的注意力。他看了看鐘說道:“我的助手們就要到了,你能在這里給他們安排住處嗎?”
  “當然可以,先生,”他說,“可是他們不跟你一起住在城堡里?”
  他就這么輕松愉快地放走客人,尤其是放走K.,他非要打發(fā)K.到城堡去住不可?
  “這還不一定,”K.說,“我先得弄清楚給我安排了什么工作。譬如要是我在這兒下面干活,那么住在這兒下面也就更明智些。我也擔心上面城堡里的生活會不合我心意。我愿意總是自由自在的!
  “你不了解城堡!崩习遢p聲說。
  “是呀,”K.說,“人們不該過早下斷語。目前我所知道的城堡的情況僅僅是他們那兒懂得物色合適的土地丈量員。也許那兒還有別的長處吧!闭f罷他站起身,以便擺脫這位心神不定咬著自己的嘴唇的老板。不容易贏得此人的信任。
  離去時墻上一個深色相框里的一幅黑糊糊的肖像畫引起了K.的注意。他在鋪位上時就已經看見它了,可是因為距離太遠看不真切,還以為框里的原畫像已被拿走,看見的只是一層黑色的襯板而已,但現(xiàn)在看上去那確是一張畫像,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的半身像。他的頭低垂到胸前,低得讓人幾乎看不見他的眼睛,又高又大的前額和大鷹鉤鼻子似乎重得使頭抬不起來。他的絡腮胡子由于腦袋的姿勢而被下巴壓偏了,在下面翹起來。左手五指叉開伸進濃密的頭發(fā)里,但是無法再把腦袋撐起!斑@是誰,”K.問,“是伯爵嗎?”K.站在畫像前,根本不回頭看老板一眼!安皇牵崩习逭f,“這是總管。”“城堡里有一位相貌堂堂的總管,真的!盞.說,“可惜他有一個這么缺乏教養(yǎng)的兒子!薄安皇堑,”老板一邊說,一邊將K.往自己身邊拉下去一點并對他附耳悄悄說,“施瓦爾策昨天言過其實,他的父親只是一個副總管,而且還是職位最低的副總管中的一個!
  此刻K.覺得老板像個孩子。“這個混賬東西!”K.笑著說,但是老板沒跟著笑,而是說道:“他的父親也有權有勢。”“去你的吧!”K.說,“你認為誰都有權有勢。是不是我也有權有勢?”“你嘛,”他膽怯而又認真地說,“我不認為你有權有勢!薄澳氵挺會看人嘛,”K.說,“說實話,我確實不是有權有勢的人。所以我對有權勢的人不比你少有敬意,只不過就是我沒有你那么老實,我并不總是愿意承認這一點!
  說罷,K.輕輕拍了拍老板的面頰,算是安撫他并使自己顯得親切一些。于是老板笑了笑。他確實是個年輕后生,柔滑的臉上幾乎沒什么胡子。他怎么會娶了這個胖乎乎、上了年紀的女人的,從旁邊一個窺視孔里人們看見她正伸著胳膊肘在廚房里干活。但是現(xiàn)在K.不想再追問他什么,不想把這終于引出來的笑意嚇跑,他只是示意老板給他開門并走進外面冬日一片美麗的晨曦之中。
  這時他在明澈的天空中看清了上面城堡的輪廓并且由于那把一切形狀都勾勒出來的、處處皆是的薄薄的積雪層而看得分外清晰。此外,上面山上的積雪似乎比這兒村里少得多,K.此時在村里踏雪前進并不比昨天在大路上省力。這里的積雪一直積到與茅舍的窗戶齊高并稍往上一點又沉甸甸壓在低矮的屋頂上,但是上面山上一切都自由自在、輕松愉快地挺立著,至少從這里看上去是這樣。
  在這里從遠處看上去,城堡大體上符合K.的預想。它既不是一座古老的騎士城堡,也不是一幢新的豪華建筑,而是一個開闊的建筑群,其中兩層樓房不多,但倒是有大量鱗次櫛比的低矮建筑;倘若不知道是一座城堡,人們會以為這是一座小城鎮(zhèn)的。K.只看見一座尖塔,它屬于一所住宅還是屬于一所教堂,這就無法斷定了。一群群烏鴉在繞尖塔盤旋。
  兩眼盯著城堡,K.繼續(xù)朝前走,他心無旁騖?墒钱斔呓鼤r,城堡卻令他失望了,那確實只是一個相當寒酸的小城鎮(zhèn),由村舍匯集而成,唯一的特色就是,也許所有的房屋全是用石頭建造的,但是墻上的灰泥早已剝落,砌墻的石塊似乎就要碎裂。K.驀地想起了自己家鄉(xiāng)小鎮(zhèn),它同這座所謂的城堡相比幾乎毫不遜色,如果K.只是來觀光的,那么這趟長途跋涉就太不值得了,他還不如重訪自己多年未歸的故里呢。他在心里拿故鄉(xiāng)教堂尖塔同那兒山上的尖塔作比較。家鄉(xiāng)那座尖塔線條挺拔,由下而上逐漸變細,寬塔頂上紅瓦覆蓋,一座塵世建筑——我們還能造出什么別的來呀?——但是比這低矮的房屋有著更崇高的目標,比人間晦暗的勞碌更具明朗的意態(tài)。這山上這座尖塔——這是此地唯一可見的尖塔——一所住宅的尖塔,現(xiàn)在可以看出,也許是城堡主樓的尖塔,是一幢單調的圓形建筑,部分被常春藤垂青覆蓋,有小窗戶,此時在陽光下發(fā)出亮光——這有點兒瘋癲的模樣——塔頂像個平臺,上面的雉堞像被膽戰(zhàn)心驚或馬馬虎虎的孩童畫出的那般晃晃悠悠、雜亂無章、殘頹破敗地戳向藍天。這就猶如某個憂郁的住在房屋中的居民,原本理應把自己關在屋中最偏僻的房間里,現(xiàn)在居然沖破屋頂,探出身來向世人亮相了。
  K.又停下步來,似乎站住了他就更有判斷力。但是他受到了干擾。他站住的地方離村教堂——其實這只是個小禮拜堂,擴建得像座谷倉,以便能容納全體教徒——不遠,在這村教堂后面是學校。一所又長又矮的房屋,它奇異地給人以既具臨時性又很古老的印象,坐落在一座圍了柵欄的花園的后面,這花園現(xiàn)在為一片白雪覆蓋。兒童們正好同老師一起出來。他們密匝匝地把老師團團圍住,每雙眼睛都盯著他,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喋喋不休,K.一點兒也聽不懂他們那連珠炮似的話。這位老師,年輕,小個子,窄肩膀,不過樣子并不可笑,直挺挺的身子,他遠遠地就已經盯住了K.,除了他這一群人以外K.就是周圍一帶唯一的一個人了嘛。
  K.作為外地人首先打招呼,招呼一個如此有權威的小個子男人!澳茫蠋熛壬!彼f。孩子們一下子寂靜了下來,這突然出現(xiàn)的寂靜作為他開口說話的先導可能正合這位教師的心意!澳诳闯潜?”他問,態(tài)度比K.所預料的溫和,但聽那語氣仿佛他對K.所做的這件事不以為然。“是呀,”K.說,“我不是本地人,昨天晚上才到此地!薄澳幌矚g這城堡?”教師緊接著就問!霸趺矗俊盞.反問,有點兒驚愕并用較溫和的方式又問了一遍!拔沂遣皇窍矚g這城堡?為什么您會以為我不喜歡這城堡?”“沒有一個外地人喜歡它。”教師說。為了避免在這里說什么不中聽的話,K.改變話題問:“您認識伯爵吧?”“不認識!苯處熣f著便準備扭頭走開,但是K.并不罷休,他再次問道:“怎么?您不認識伯爵?”“我怎么會認識他?”教師小聲說并用法語大聲添上句:“您要顧及到這兒有天真無邪的兒童!盞.一聽此話便不失時機地道:“我可以拜訪一下教師先生嗎?我將在這里待較長時間,現(xiàn)在我就感到有點兒孤單,我跟農民合不來,跟城堡里的人大概也合不來。”“農民和城堡之間沒有區(qū)別。”教師說!耙苍S吧。”K.說,“這一點兒也改變不了我的處境。我可以拜訪拜訪您嗎?”“我住在天鵝巷肉鋪附近!边@雖然只是說出住址,不是發(fā)出邀請,K.卻還是說道:“好的,我會來的!苯處燑c點頭,同立刻又叫嚷起來的這群兒童們走了。他們很快就消失在一條地勢陡然下傾的小巷里。
  然而K.精神渙散,這次談話使他惱火。來到這里后他第一次真正感到疲乏。長途跋涉來到此地,原先似乎根本沒損傷他的身體——那些日子他是怎么從容不迫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可是現(xiàn)在過度操勞的后果卻顯現(xiàn)出來了,當然來得真不是時候。他感到一種不可抗拒的強烈沖動,要結識一些人,可是每結識一個新人就會增添一分倦意。如果在他今天的這種狀況下他打起精神,咬咬牙至少一直走到城堡大門口,那就很不錯了。
  于是他又繼續(xù)前行,但是這段路長著呢。原來這條街,村子的這條主街,不通往城堡山,它只通到那兒附近,但是隨后它便像是故意似的一拐彎,即便沒離開城堡,可是它也沒挨近這城堡。K.總是期盼著這條街終于要拐進城堡,也僅僅因為他抱有這一期望,他才繼續(xù)向前行走;顯然由于感到疲倦他才遲遲疑疑沒離開這條街,他對這村子之長也感到驚詫不已,它長得沒盡頭,老是小房子和結了冰的玻璃窗和雪和闃無一人——最后他終于掙脫這條纏磨人的街道,一條狹窄的小巷將他接納,積雪更深了,拔出陷進雪里的腳是一樁艱難的事,他直冒汗,他突然站住,再也走不動了。
  還好,他并不孤單,左右兩旁都有農舍,他捏了一個雪球并將它扔向一扇窗戶。門應聲開啟——這是在村里走了這一大段路遇到的第一道開啟的門——一個老農,身穿棕色皮襖,頭歪向一邊,友善和虛弱地站在那兒。“我可以到您屋里歇一會兒嗎?”K.說,“我很累!彼緵]聽見老人說什么,他感激地踏上老人給他推過來的一塊木板,這塊木板當即把他從雪中搭救出來,他走了幾步就進了屋。
  朦朧光線中的一個大房間。這個從外面進來的人起先根本什么也看不見。K.踉蹌地向一個洗衣盆走去,一只女人的手拉住了他。從房間的一角傳來陣陣孩子的叫喊聲。從另一角涌來滾滾霧氣,使本來就半明半暗的房間變成一片黑暗,K.就像站在云霧中!八茸砹。”有人說!澳钦l?”一個聲音厲聲喝問,然后大概是沖著老人問:“你為什讓他進來?能把在巷子里四處轉悠的人都讓進來嗎?”“我是伯爵的土地丈量員!盞.說并試圖在這些還一直看不見的人的面前將自己的行為解釋清楚!鞍。峭恋卣闪繂T。”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隨后便是一片寂靜!澳J識我?”K.問。“當然認識。”同一個聲音還簡短地說了聲。有人認識他,這似乎并不是在抬舉他。
  霧氣終于散去了一點,K.漸漸看得清房間里的情形了。今天似乎是個大清洗的日子。房門附近有人在洗衣服。但是霧氣是從左邊角里來的,那兒放著一只大木盆,K.還從未見過這么大的木盆,它有兩張床那么大,兩個男人泡在熱氣騰騰的水里洗澡。然而更加令人驚奇、可又弄不清究竟是什么令人驚奇的,是右邊的角落。透過一扇大天窗,透過這后墻上的唯一的一扇窗戶,從那里,大概是從院子吧,射進來蒼白的雪光并使一個疲憊得幾乎是躺臥在角落深處一把高靠背椅的女人的衣服蒙上一層如絲綢般的光亮。她懷里抱著一個嬰兒。她四周有幾個孩子在玩耍,看得出是農民的孩子,但是她似乎不是他們一伙的,當然啦,疾病和疲倦也會使農民顯得文雅。
  “坐吧!”男人中的一個說,這人一臉絡腮胡,而且還蓄著一撮大髭須,他總是張著髭須下的嘴喘氣,模樣可笑地用手伸出木盆邊沿指向一只大木箱并甩了K.一臉熱水。那個把K.讓進來的老頭兒已然坐在那木箱上打盹兒。K.對自己終于可以坐下來心懷感激。這時再也沒有什么人理會他。洗衣盆旁邊的女人,金黃色頭發(fā),年輕豐滿,邊洗衣邊小聲哼唱著,洗澡的男人們踢腿蹬腳并轉動身子,孩子們想向他們走過去,但是一再被使K.也不能幸免的大量潑水擋回,靠背椅里的女人一動也不動地躺著,連懷里的孩子她也不向下看一看,只是望著空中出神。
  K.大概盯著她,盯著這幅凝滯不動、美麗哀傷的畫像看了很久,后來他一定是睡著了,因為當他聽到有人大聲喊叫他而猛然驚醒時,他的頭枕在身旁老人的肩上。兩個男人已洗完澡,穿好衣服站在K.面前,澡盆里現(xiàn)在是孩子們在金發(fā)女人的看管下?lián)潋v了,F(xiàn)在看得出來,兩個男人中那個大嗓門大胡子身份較低。另外那個,個頭不比大胡子高,胡須少得多,是個少言寡語、從容思考的人,身材寬大,臉盤也大,他低垂著頭!巴恋卣闪繂T先生,”他說,“您不能留在這兒。請原諒我們的失禮。”“我也不想待在這兒,”K.說,“我只想稍稍休息一下。我已經休息過了,我這就走。”“您大概奇怪我們不好客,”那個男人說,“可是我們這里沒有好客的習俗,我們不需要客人!盞.小寐以后覺得精神好了些,注意力也比先前集中了些,聽到這些直率的話很高興。他行動更自在了,用手杖一會兒拄拄這兒,一會兒拄拄那兒,向靠背椅里的女人走過去,而且也是房間里身材最高的人。
  “不錯,”K.說,“你們要客人干什么。可是有時還是需要一個的,譬如我,我這個土地丈量員!薄斑@我不知道,”那個男人慢吞吞地說,“既然叫您來,大概是需要您,這大概是個例外,但是我們,我們小人物,我們按常規(guī)辦事,這點您不能怪我們!薄澳睦,哪里,”K.說,“我只有感激你們的份兒,感激你們和這里所有的人。”這時K.出乎所有人意料外地嗖地一跳轉過身去并站在了那個女人的面前。她用疲倦的藍眼睛看著K.,一條透明的真絲頭巾一直向下垂到她額頭的中央,嬰兒睡在她的懷里!澳闶钦l?”K.問。她輕蔑地說:“城堡里的女傭人。”不清楚這種輕蔑的態(tài)度是對K.還是對她自己的回答。
  這一切只是一瞬間的事,這時K.已經左右各有了一個男人并且仿佛沒有別的溝通辦法似的被一聲不響、但用盡全力地拽到門口。老頭兒不知在樂什么,竟拍起手來了。洗衣女人也在突然發(fā)瘋似的大吵鬧起來的孩子們身旁哈哈大笑。
  可是K.很快就到了小巷里,男人們站在門口注視著他,又下起雪來,盡管如此天色卻似乎亮了一些。大胡子不耐煩地叫喊:“您要去哪兒?這邊通城堡,這邊通村子!盞.不搭理他,但是他對另外那個,對在他看來雖地位優(yōu)越卻較隨和的那個說道:“您是誰?我該感謝誰接待了我?”“我是鞣皮匠拉澤曼,”他答道,“可是您不用感謝誰。”“好吧,”K.說,“也許我們還會再見面。”“我看不會了。”那人說。這時大胡子舉起手來叫喊:“你好,阿圖爾,你好,耶里米亞斯!”K.轉過身去,這個村子的巷子里確實還有人!從城堡方同來了兩個中等個子的年輕小伙子,兩人身材都很修長,穿著緊身衣服,兩人的臉也很相像,面色是一種深褐色,一部特別黑的山羊胡子卻還是顯得鮮明突出。就現(xiàn)在這種路況而言他們走得快得驚人,有節(jié)奏地甩動著細長腿!澳銈冇惺裁词?”大胡子嚷嚷。同他們交談只能大聲嚷嚷,他們走得這么快,又不停步!肮!彼麄冃χ仡^叫道!澳膬?”“小酒店。”“我也去那兒。”K.突然用比別人更大的嗓門大喊,他很想與他們結伴同行;雖然他覺得認識這兩個人并不是很有用處,但是他們顯然是可以消除路途寂寞的好伴侶?墒撬麄兟犚娏薑.的話,卻只是點點頭,就走過去了。
  K.還一直站在雪地里,不想把腳從雪里拔出來然后再把腳向前邁一步插入厚厚的雪中;鞣皮匠和他的同伴,對終于已將K.打發(fā)出去頗感滿意。一面一直回頭看著K.,一面慢慢從只是稍稍開著的屋門走屋進去,于是K.就孤零零站在籠罩他的雪中。“確實有點兒山窮水盡了,”他驀地尋思,“倘若我只是偶然,不是有意地站在這里的話!
  這時左手邊小屋里一扇小窗戶打開。窗戶關著時看上去是深藍色,也許是由于雪的反光吧,它極小,以致現(xiàn)在打開了也不能看見往外窺視者的整個臉龐,而只能瞥見眼睛,老人的棕色眼睛。“他站在那兒呢!盞.聽見一個顫抖的女人聲音在說!澳鞘峭恋卣闪繂T!币粋男聲音說。說罷那男人便走到窗前并非不友好、但卻像是很在意自家門前街上一切正常似的問道:“您在等誰?”“等一輛雪橇把我?guī)ё!盞.說!斑@里不會有雪橇來,”那男人說,“這里沒有車輛來往!薄翱墒沁@是通城堡的街道呀!盞.提出異議。“盡管如此,”那人帶著某種毫不退讓的口氣說,“這里還是沒有車輛來往!比缓髢扇硕汲聊徽Z。但是那人顯然在考慮什么,因為他還一直讓那涌出霧氣的窗戶開著!斑@條路真差勁!盞.說,想引他開口。但是他只說了句:“是呀,是差勁。”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卻說:“如果您愿意,我就用我的雪橇送您吧!薄澳翘昧,”K.喜不自勝地說,“您要多少錢?”“分文不取,”那人說。K.驚訝不已!澳峭恋卣闪繂T,”那人解釋說!笆浅潜さ娜寺。您要去哪兒?”“進城堡!盞.急忙說!澳俏也蝗ァ!蹦侨肆⒖陶f!拔沂浅潜さ娜搜!盞.重復那人自己的話說!耙苍S是呀!蹦侨死淅涞卣f!澳蔷退臀胰バ【频!薄昂冒伞!蹦侨苏f,“我這就去取雪橇!闭麄兒這件事給人留下的與其說是特別友善的,倒不如說是一種很自私膽怯近乎迂腐的圖謀的印象:把K.從自家屋前弄走。
  院子大門開啟,一輛沒有任何座位的平板輕便雪橇由一匹瘦弱小馬拉著出來,那男人緊隨其后,年紀不大但身體虛弱,彎腰,瘸腿,一張又瘦又紅、傷風鼻塞的臉,因一條緊緊圍住脖子的羊毛圍巾而顯得特別的小。那人顯然有病,僅僅為了能把K.弄走而勉為其難地出門。K.說了幾句過意不去的話,但是那人擺擺手叫他別說。K.僅僅得知他是車夫蓋爾斯泰克,還有就是他之所以套這輛不方便乘坐的雪橇,是因為它正好放在那兒沒人用,而如果去拉另一輛出來就太費時間了。“您坐下吧。”他用鞭子指著雪橇后面說!拔易谀磉叞伞!盞.說。“我步行。”蓋爾斯泰克說!盀槭裁囱?”K.問!拔也叫。”蓋爾斯泰克又說了一遍,說完突然大聲咳嗽起來,震得他只好叉開兩腿支撐在雪地里并用雙手緊緊扶住雪橇的邊沿。K.不再說什么,坐到雪橇后部,咳嗽漸漸平息下來,他們上路了。
  那兒山上的城堡,這時已奇怪地暗了。K.曾希望今天就到達那里,那城堡又漸漸遠去。但是仿佛還要向他作出一個暫時告別的表示,那里響起一陣鐘聲,歡快急速,一種鐘聲,它至少使他的心悸動一剎那之久,就好像他心中不安地渴望的那種東西就要降臨到他頭上。但是不久這大鐘的鐘聲便停止,緊接著就響起一陣微弱單調的鈴鐺聲,也許還在上面,但是也許已在村里。不過這鈴鐺聲倒與他們緩慢的雪地行進以及那可憐而又無情的車夫顯得更為協(xié)調。
  “喂,”K.突然叫道——他們已經在教堂附近,離酒店已經不遠,K.的膽子可以大一點了——“我很奇怪,你竟敢自己做主用雪橇拉著我到處跑。難道你可以這樣做?”蓋爾斯泰克不理這茬兒,平心靜氣地繼續(xù)在小馬旁邊行走!班耍 盞.嚷嚷,從雪橇上團了一把雪并將雪球扔向蓋爾斯泰克的耳朵。于是他站住,轉過身去;但是當K.這時換得這么近看見他時——雪橇還繼續(xù)滑行了一點兒——看到這副彎腰弓背、有幾分受虐待的身形時,看到這張紅通通、疲倦、瘦削、有著不知怎么不一樣的面頰、一個扁平另一個凹陷的臉時,看到這張只有幾顆稀稀拉拉牙齒、張開著喘氣的嘴巴時,他不得不將他剛才出于惡意說過的話現(xiàn)在出于同情再說一遍,問蓋爾斯泰克是否會由于送了K.而受到處罰。“你要干嘛?”蓋爾斯泰克大惑不解地問,但也不期望得到進一步的解釋,向小馬吆喝一聲他們就繼續(xù)行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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