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今生何世:納蘭容若的詩詞與情愛


作者:宋君      整理日期:2015-11-18 13:27:08

★在星巴克遇見納蘭容若。
  ★在單向街遇見納蘭容若。
  ★在圖書館遇見納蘭容若。
  ★一個詩詞和情愛世界里,*美的國王。
  ★著重解讀納蘭容若炙熱情感的極致之作。
  ★當你不再相信愛情的時候,請再讀納蘭容若。
  ★同樣適合睡前閱讀。
本書簡介:
  與他熟識已然三百五十六年
  夕陽影里,打板而歌
  水云榭內,圍爐夜話我同你一樣,吟詠、贊嘆、疼惜
  他的初見、當時和尋常
  他是納蘭成德,字容若,小名冬郎
  一個詩詞和情愛世界里,最美的國王。
  人生若只如初見,當時只道是尋常。
  作者簡介:
  宋君,作家,編輯,版權策劃人。
  2010年出版長篇懸疑小說《慕香》
  2011年出版詩詞賞析《今生何世:納蘭容若的詩詞與情愛》
  目錄:
  序
  第一章小名冬郎:不是人間富貴花
  第二章年少輕狂:短衣射虎,沽酒西郊
  第三章少年夫妻:燈前呵手為伊書
  第四章伯牙鼓琴:知我者,梁汾耳
  第五章別樣胸襟:丈夫未肯因人熱
  第七章生死別:春叢認取雙棲蝶
  第八章憶往昔:當時只道是尋常
  第十章江南女子名沈宛:枇杷花下校書人
  第十一章公子用典:藍橋乞漿,尾生抱柱
  第十三章藏之名山: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第十四章公子情深:一宵冷雨葬名花
  第十五章死則同穴:斷腸聲里憶平生
  尾聲
  參考文獻序
  第一章 小名冬郎:不是人間富貴花
  第二章 年少輕狂:短衣射虎,沽酒西郊
  第三章 少年夫妻:燈前呵手為伊書
  第四章 伯牙鼓琴:知我者,梁汾耳
  第五章 別樣胸襟:丈夫未肯因人熱第六章 名動京城:烏頭馬角終相救
  第七章 生死別:春叢認取雙棲蝶
  第八章 憶往昔:當時只道是尋常第九章 悼亡妻:待結個他生知己
  第十章 江南女子名沈宛:枇杷花下校書人
  第十一章公子用典:藍橋乞漿,尾生抱柱第十二章楞伽山人:欲生何等佛土,隨愿皆得往生
  第十三章藏之名山: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第十四章公子情深:一宵冷雨葬名花
  第十五章死則同穴:斷腸聲里憶平生
  尾聲
  參考文獻悼亡妻:待結個他生知己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
  漢武帝劉徹《李夫人歌》
  唐德宗貞元十八年,當朝太子少保韋夏卿許下了一門親事。
  他年方二十的小女兒韋叢,看重了一個人。,她覺得此人必然是她的如意郎君。
  這個人就是元稹。
  那一年,他二十四歲,官至秘書省校書郎,一個小到可以忽略的官職。
  在那個講究出身,講究門當戶對的時代,出身名門的韋叢為何下嫁官職低微的元稹,已經(jīng)無從可考,我們卻能心知肚明。
  韋叢出嫁后,盡心盡意地服侍元稹,勤勞賢淑,持家有道。兩個人雖然粗茶淡飯,但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羨煞旁人。
  孰料,僅僅七年之后,唐憲宗元和四年,韋叢突然一病不起,沒過多久,便溘然長逝,年二十七歲。
  此時,三十一歲的元稹仕途正盛,已然官至監(jiān)察御史,平步青云。可就在一切美好正要開始的時候,相依為命的妻子卻棄他而去。
  元稹形銷骨立,萬分悲痛。
  他先后寫下《離思五首》《遣悲懷三首》,以此悼念亡妻,人世悲涼之意躍然紙上,遂得千古傳唱。
  盡管后世對元稹頗有微詞,但他為了妻子寫下的這八首悼亡詩,字字泣血,絕無造作。
  他不是朝臣,不是薄幸錦衣郎,他只是個失去妻子的詩人。
  他用最樸素最溫婉的筆調,將悲傷和記憶都糅合成小楷,寫進了詩里。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昔日戲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幾多時。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惟將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元稹《遣悲懷》
  百事乖也好,百事哀也罷,妻子從未埋怨過。她只會想方設法讓丈夫過得更好些,更舒服些。金釵可以換酒,女為悅己者容是一種境界,妻子為夫君金釵換酒,卻是另一種境界了……
  沒有人比妻子更愛家,她會以野蔬做菜,用落葉添薪,想盡辦法,只為讓丈夫好好地吃完這頓晚餐。
  如今,元稹說,自己的俸祿過十萬了,可惜妻子卻沒有等到這一天。
  昔日戲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來。
  永遠無法預知明天,所以人們總對未來充滿惶恐和敬意。
  元稹的《遣悲懷》三首和《離思》五首,是中國文學中,一個獨特的題材。
  悼亡。
  生老病死,是人類無法超脫的自然規(guī)則。逝者如斯,生者如何不牽念?唯有詩詞,讓詩人心安。
  這大約就是須臾和永恒之間的一座渡橋吧。
  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尋根溯源,悼亡詩要追溯到《詩經(jīng)》時代。
  詩歌永遠在生活之后,世人卻遠在詩人之前。
  下面的兩首短詩,與我們相隔千百年,時空俱都遼遠。詩人們在彼岸,我們在此岸。盡管無法相遇,但我們和他們,卻都是同樣的人。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
  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
  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
  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歲之后,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歲之后,歸於其室!
  《詩經(jīng)?唐風?葛生》
  葛藤是一種憂傷的植物。
  因為它和時間太像了。
  枝枝蔓蔓,蜿蜿蜒蜒,糾纏不休,更行更遠還生。
  人間的愁苦滋味,自然只有人間的人才識得。
  神仙都是避世的,佛家都是超脫的,唯有俗人酗酒一般酗憂傷、酗疼痛,自以為是,掙樂此不疲。
  詩中只有一個人的詠嘆,沒有情節(jié),沒有對話,甚至不知是誰在悼念誰。有的只是一個傷心之人立在開闊的田野里,獨自對著一座孤墳,自說自話。
  葛藤纏繞樹干,枯藤老樹,孤墳孑然,何等凄涼?
  予美亡此。
  他的愛人就是葬身在這里,所以,他愛上了這里的土壤和草木。
  冬之夜,夏之日,錦被孤枕。
  誰與獨處!誰與獨息!誰與獨旦!
  這樣的句子幾乎是長嘯出來的,如悲涼的胡笳、征夫的號角,令人讀了心悸。
  予美亡此,誰人伴我添香夜讀,誰人與我圍爐夜話,誰人與我小樓酣眠,而不理會外面日頭高起?
  以前是你,如今只有我自己的影子。
  只有影子,才能伴我終老。
  只是,影子終究只是影子,不是解語花,不是溫柔鄉(xiāng),不懂詩書,更不通經(jīng)文。
  即便如此,卻也只有它肯陪我。
  而你,我只能去幽冥之中尋你。
  百歲之后,歸於其居!
  百歲之后,歸於其室!
  百歲之后,是兌現(xiàn)諾言,卻也是實現(xiàn)理想。
  說好的,生則同室,死則同穴。
  這首小詩,歷來被認為是悼亡詩的鼻祖。盡管此時,并沒有“悼亡”二字。但詩中所流露出來的,痛失所愛,追憶往昔的感人情意,無不令人動容。
  博學如容若,自然讀到過“百歲之后,歸於其居”這樣的句子,這也是他自己樸素的理想。
  來生畢竟太遠,今生還近一些,死則同穴,化成春叢里雙宿雙棲的蝴蝶,容若覺得,只有如此,他的人生才算是完滿。
  而在此之前,容若覺得,紀念妻子最好的方式,就是延續(xù)兩個人的記憶。
  容若是天生的詞人,他選了最美的形式,填詞。
  不是柳三變,柳三變太濫情了,他愛的人太多,愛太散,不專注。
  不是溫庭筠,溫庭筠太香艷了,他的色彩太烈,用詞太狠。
  不是蘇東坡,蘇東坡太豁達了,他走的路太遠,去的地方太多。
  就是納蘭成德,納蘭容若,就是個痛失所愛的少年公子,天才詞人。
  還記得《艷歌》中以盧氏口吻說過的一句詩么?
  無限深情為郎盡,一身才易數(shù)篇詩。
  這個細節(jié)讓人心驚,容若存世的三百多首詞中,直言悼亡,或者未直言悼亡的,近五十多首。在文學史上,納蘭詞是最集中寫悼亡的詞集。
  我們不忍做這樣的排名,誰愿意做這樣的第一呢?
  到此,我們不得不提到另外一個人,《世說新語》中說他“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薄墩Z林》說他“仁至美,每行,老嫗以果擲之滿車!
  他少年成名,十二歲能詩文,詩賦俱佳,辭藻艷麗,聲聞鄉(xiāng)里。
  他與西晉大文學家陸機齊名,古語道:“陸才如海,潘才如江!保慌c夏侯湛并稱“連璧”。
  他叫潘岳,字安仁。
  后來,后人給了他一個更加聞名的稱謂——潘安,“潘安貌”的潘安。
  潘安為后人所熟知,并非因為他只是個生得好樣貌的少年才子,而是因為他曾經(jīng)寫過三首詩,三首《悼亡》。
  從此,悼亡正式成為中國文學上的一種獨特題材。
  援引《辭源》對“悼亡”一詞的解釋:“晉潘岳妻死,賦《悼亡》詩三首,后因稱喪妻為悼亡!
  又是一個千古傷心之人。
  幸福大都相似,不幸各有千秋。
  而潘安與容若,卻有一個共同的身份,悼念亡妻的丈夫。
  潘安十二歲那年,跟著父親前去拜會了一個人,這個人名叫楊肇,時任荊州刺史,是潘家數(shù)代的故交。
  言談之間,楊肇對這個青澀卻聰穎的少年十分垂青。當即要許他一門親事,決定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他。
  潘安少不更事,他的父親便欣然答允。
  當年,潘安便與楊氏訂婚,少年夫妻,恩愛彌篤,夫妻感情沉郁如酒,愈加香醇。
  晉惠帝元康八年,不到五十歲的楊氏病卒,潘安悲慟難當,次年于春、秋、冬三季分別寫下三首《悼亡詩》,又作《楊氏七哀詩》一首,纏綿悱惻,凄切動人,遂得千古傳唱。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
  僶勉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幃屏無仿佛,翰墨有余跡。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悵恍如或存,回惶忡驚惕。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
  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
  春風緣隙來,晨溜承檐滴。
  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
  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悼亡詩》
  潘安這首五言詩,不事雕琢,沒有咬文嚼字,從詩歌的技術上來說,并不能算得一首好詩。而其中所流露出來的情感,以及對這種情感的描摹,卻無不令人為之感喟下淚。
  他所描摹的,不只是個人感傷,而是塵世里的普遍情感。這也是絕唱之所以成為絕唱的緣由。
  起句仍舊是在說時間,打敗時間,求得永恒,一直是人們的夢想。可惜生也有涯,肉體終究要走到盡頭。還好,精魂和情感是永生的。光陰可以埋葬肉身、夷平城市、滄海桑田,卻永遠無法消弭情感。
  所以,詩詞歌賦能傳世,詩人能用文字打敗時間。
  死別總是倉促,永不會給以準備的時間,冷漠霸道。
  上窮碧落下黃泉,卻仍舊找不到離去之人。
  所以人們總說,寧隔千萬里,不隔碧落黃泉。
  憑爾去,任淹留。
  這不過是安慰自己的托詞,有幾個人真的做到過?
  睹物思人,陋室中她的芳香仍在,案頭上的宣紙上墨跡未干。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余痕尚漬。
  潘安覺得,好像妻子還在屏風后面換衣梳妝呢。
  比目魚,不辭萬死;同林鳥,雙宿雙棲。
  物猶如此,人何以堪?
  潘安的一句“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竟又讓我們從中看到了容若的影子。
  這句話的本意,不就是說,有些人事,不思量自難忘么?
  思念釀成悲傷,越陳越香,供追憶之人每日渴飲。
  淺斟低酌也好,酩酊大醉也罷,那些人那些事,已經(jīng)成為生命和身體的一部分,鐫在骨上,融在血里,同生同死……
  潘安是容若的前輩,卻又同是天涯淪落人,容若的悲何嘗不是酒呢?他醒時微醺,睡后酩酊,沒有一刻是忘記她的……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一天的忙碌之后,身心俱疲,卻只能一個人撐傘夜歸。
  容若開始覺得孤獨了。
  未曾想孤獨的重量竟然如此沉重,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古人說,情深不壽,卻沒有說孤單也能致人死命。
  容若也曾許諾,山盟海誓的,輕描淡寫的,深以為然的。
  他總記得,生則同室,死則同穴。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可是,到如今,自己已經(jīng)遲到了,愛妻長眠于地下,自己卻仍舊過著紈绔生活。這種自我養(yǎng)育的疼痛,不劇烈,平日里潛伏在肺腑,渾然不覺。直到一個人,安靜下來,或暮色四合,或午夜夢回,疼痛的泉眼才被喚醒。
  輕輕地,叫醒你,拍打你,跟你說,你好么?
  所以,人們說,真正可怕的不是悲劇本身,而是悲劇之后實實在在的生活。
  生活是細膩瑣碎而且漫長的,容若此前覺得生命太短,歡愉不夠;如今卻又覺得,人生太長,一個人太苦。
  自己的生命早就和妻子的融合在一起,一個人離棄了,另一個人怎樣獨活?
  容若說,兩人俱薄命
  他自己的薄命實是因為妻子的薄命,或者說,是他自己的薄命,才使得妻子薄命。
  他無法洞達,無法說服自己,他像是被噩夢魘住了一般,渾渾噩噩的,似真似幻的。
  《芙蓉女兒誄》中有一句:“自為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边@竟然十足是容若和妻子的寫照,公子情深,女兒命薄。
  為何世間就不能得雙全法呢?
  難怪很多人都認為,容若是曹雪芹先生寫賈寶玉所參照的典型。有很多巧合,令人訝然驚悸。
  有人說曹雪芹先生之所以要讓寶玉祭奠完晴雯后偶遇黛玉,是為調和悲傷。其實不然,《芙蓉女兒誄》是一篇情真意切的祭文,盡管是上對下“誄”體,但在雪芹先生的用意里,安排寶玉誦讀完《芙蓉女兒誄》之后遇見黛玉,正是一種雙關的讖語。
  晴雯是黛玉的影子,祭奠晴雯,自然就是祭奠黛玉了。
  只是,當時兩人卻都渾然不覺……
  容若也在此之前,也寫過很多詩詞,當初他也不知道,原來,從一開始,自己就為妻子寫詩了……
  只是一對璧人在一起,哪里有空去想以后的事呢?
  詩詞是詩人們的情感集結,世界上沒有無情的詩人。
  其后,容若開始為妻子填詞,一闋又一闋的悼亡詞,百年后,世人讀來,仍舊觸目驚心、痛徹心扉。
  我們不禁要想,讀詞的人尚且如此,那填詞之人呢?經(jīng)歷著這一切的那個人呢?
  唯獨這番痛苦,無法感同身受。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里。清淚盡,紙灰起。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愛妻薄命,這是深藏在容若心中永遠無法磨平的缺憾。
  此恨何時已?
  對于容若來說,這份遺憾一旦開始,就永遠不會有完結。
  又是寒更夜雨,又是個葬花天氣。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以后,再也沒有人相互溫被了。
  落花的是你,葬花的卻是我。
  一抔凈土,能掩住風流,可能掩住思念么?
  葬花是個凄美悲悼的典故,出自唐寅葬花。
  據(jù)《唐伯虎全集?唐伯虎軼事》卷三所載:“唐子畏居桃花庵,軒前庭半畝,多種牡丹花,開時邀文徵仲、祝枝山賦詩浮白其下,彌朝浹夕。有時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細拾,盛以錦囊,葬于藥欄東畔,作《落花詩》送之。”
  這便是后來黛玉葬花,錦囊收艷骨,凈土掩風流的最初來歷。
  此時,容若也在葬花,只是他不是悲金悼玉,也不是附庸風雅,他葬的花是解語花,是他的結發(fā)妻子。
  只是,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后來黛玉的這番感慨,用在容若身上,竟然再合適不過。
  是啊,誰呢?會是誰呢?
  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
  歸有光在其名篇《項脊軒志》中說起亡妻,通篇都是零星瑣事,其中最后一句感人至深。
  他寫道:“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彈指之間,光陰白駒過隙,似乎能把傷懷拋在身后。
  可是究竟需要多久呢?
  三載?十年?一生?
  沒有人知道。
  對于容若來說,他此前一直當這一切都是一場夢,一場自己患得患失的噩夢。太珍惜的東西,就越怕失去。所以,容若才會做了這樣一個失去妻子的噩夢……
  這個夢未免也太長了。他在夢里走得太遠了,很累了,可是,無論他怎樣提醒自己,卻怎么也醒不過來。
  他不想在這個夢里待太久,他愿意去另一個夢里。
  那個夢里有煙雨,有過往,有她和他自己。
  如果能困在那個有她的夢里,他寧愿長眠不醒,就這樣魘著吧。
  人間又如何?不過也是荒涼無味的道場。
  夜半香魂入夢,他能見到她,她眼神那么灼熱,雙手卻如此冰冷,冰涼到容若握住這雙手,便驚醒了。
  容若哀嘆,這大概就是幽明永隔吧。
  只是,你我當初不是有釵鈿為信物么?說好了同來同往,說好了的,你卻棄我而去……
  容若不知道該嗔怪誰,怪只怪天地不仁,怪只怪司命作怪,怪只怪……
  詞的下闋愈加悲涼,句句都是凄婉處,字字皆是血。
  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青鳥殷勤為探看,九泉之下,可有寄給我的信箋?
  容若想,自己還能夠填幾闕悼亡詞,燒成紙灰,聞之愛妻;可是她卻不能從九泉之中給他來信。即便是香魂入夢,也是匆匆一面,來不及開口問她。
  也不知道重泉之下,她過得如何,可有歡喜?可會寂寞?可有人相伴?
  想到此,容若睡意全無,外面的風愈加清冷起來……
  古人都寄希望于有來生,如有真的來生,兩個今生姻緣沒有斷絕的人,便可約定好了,今生緣,來生續(xù),說好了,你不來我不老。
  容若多么期盼能再與愛妻相見,真正的相見,有肌膚之親的,有圍爐夜話的,有共剪西窗燭的。
  可是,他們的相見卻只能在夢里,隔著一層薄霧,你看我,我望你,誰也抱不到誰,誰也感受不到誰的溫熱。
  除非等到來世。
  他已經(jīng)覺得今生太長了,來世還要等多久呢?
  他不想再等下去,多一刻都不想等。
  可是,他又是矛盾的,不確定的。
  如果來世,他和妻子相見了,相認了,相愛了,兩個生命融為一體的之后,如果再重蹈今生的覆轍呢?
  公子多情,女兒命薄。
  要是來世再如此,緣慳命薄,不論是誰先離誰而去,剩下的一個人,豈不是又要重溫“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凄苦?
  這怎么能夠?怎么能夠?
  容若搖著頭,喊出聲來:不可以,來世不可以再這樣了。
  如果有孽障,今生就讓我一并還了吧。
  來世,給我們一座茅屋,三畝薄田,以及長長久久的壽命,這就足夠了。
  想到此,容若聊以自慰,嘆了一口氣。
  一陣風吹過,揚起火星紙灰,迷住了容若含淚的眼。
  如果容若真的是賈寶玉的原型的話,《紅樓夢》里黛玉是絳珠仙草,欠了寶玉一生的眼淚。
  而此生,容若卻是一株欠人恩澤的仙草,也要把一生的眼淚都還給她……
  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檐夜雨鈴。
  《為亡婦題照》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后,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xù)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臨江仙?寒柳》
  無限傷心事,其實就是一件傷心事。
  只是這份傷心太事無巨細了,沁入心脾,銘心刻骨。
  容若不是粗獷之人,卿本多情,當時新婚燕爾之時便已然領略,只是,而今,這一切,卻被司命斷送。想來無限傷心。
  一陣冷風佛面,燈火一顫,容若還以為妻子的魂靈來此,憑伊慰我。容若呆住,直等到風停下來,燈火靜下來,他才夢醒。
  原來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如果所有傷心事也都是自己的臆想該有多好。
  容若這般想著,抬頭去找當年夫妻二人特別愛看的那顆星。
  它們還都在,它們其實一直都會在,明明滅滅,冷眼看著人世間的人和事,分分合合,悲悲喜喜。
  世間有永恒之光,可是卻無永生之人。
  總有一個人,要先走。
  前裙夢斷續(xù)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這便是所謂悲劇之后的生活,躲不開,逃不脫,不能戒掉,只能享受。
  過往尚且能憑著萬卷丹青重新賞識,可傷心呢?
  詩人不是說“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么?
  某一晚,幡然夢醒,只聽見屋檐下,夜雨霖鈴。
  然后,水魚話長更?
  夜太長了,伊人已去,誰能與他在不眠的雨夜,圍爐夜話呢?
  賀鑄也有一闕《鷓鴣天》,同為悼亡詞中的催人心肝之作,其中“夜補衣”一句,與容若的“話長更”同出一轍。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
  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
  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鷓鴣天》賀鑄
  萬事皆非,同來不同歸,梧桐半死,鴛鴦失伴,空床聽雨,燈下補衣之人,已消失不見了。
  這闕詞亦是悼亡詞中的千古名篇,是賀鑄為亡妻趙氏而作。
  閶門原意是蘇州城里的一個城門,此處借指蘇州。
  賀鑄與妻子在蘇州居住了很長一段時間,直至妻子在此亡故。賀鑄離開蘇州那天,再次經(jīng)過蟬閶門,追憶亡妻,物是人非之感轟然襲來,再也不能自已。遂提筆寫下一首《鷓鴣天》,以消胸中塊壘。
  閶門還是那個閶門,姑蘇還是那個姑蘇,當年你我不正是一起從閶門下過的么?不過彈指之間,如今卻只有我一個人過此城門了?你我一起前來的,為什么不能一起回去呢?
  梧桐半死,鴛鴦失伴,未曾等到此生頭白,就已經(jīng)各自東西了。
  原野上晨露初凝,賀鑄面對舊棲新墳,淚濕青衫。
  南窗夜雨,他突然想起那個晚上,妻子在燈下,穿針引線,一針一線地為他縫補冬衣,當初或許還不覺得什么,十年二十年之后再往回看,那幅畫面美好得令人心碎……
  以后的衣服再破了,誰給我縫補呢?
  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
  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兩個人,一種傷心。
  丹青總是辜負傷心,因為什么都可以入畫,唯獨傷心不能……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
  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李白《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
  清朝時候,一個名叫楊引的人在蘇州城閑逛。
  他雅好古玩,尤其嗜古書。
  當時蘇州城里的一條街巷上,擺滿了各種販賣古玩字畫的小攤兒。楊引漫無目的地瞥著,突然一本古書刺了他的眼。
  他連忙俯下身來仔細看,從泛黃的紙頁上,依稀讀出四個字來:浮生六記。
  他再去看署名,只有兩個字:沈復。
  楊引如獲至寶,匆匆翻閱之后,高價買下;丶抑笤傩蟹,不禁懊惱不已,這竟是本殘稿,通篇只有四卷,少了兩卷,實在太過可惜。
  楊讀完《浮生六記》的內容之后,身心俱震。幾日后,他立即馬不停蹄地趕到上海,將殘卷交給妻子的兄長,王韜。
  其時,王韜在上海主持《申報》,他仔細閱讀之后,亦為之動容不已,遂以活字刊印發(fā)行,使得更多的人讀到了沈復,讀到了《浮生六記》。
  沈復平生最重要的作品,差一點就遺失在歷史的洪流之中了,我們要感謝楊引和王韜,沒有他們,我們或許不知道世上有《浮生六記》這樣的文章,更不會知道沈復與蕓娘樸素而又悱惻的至情至性……
  沈復,字三白,號梅逸,生于乾隆二十八年,江蘇蘇州人氏。
  他生于書香門第,對詩畫有很高的造詣,科舉不第,遂以賣畫賣酒為生。
  沈復的妻子名叫陳蕓,沈復習慣稱她為蕓娘。
  多美好的一個名字。
  蕓娘其實是沈復的表姐,只比沈復大十個月。二人青梅竹馬,自幼耳鬢廝磨。蕓娘聰穎過人,善女紅,通詩文,對珠寶首飾棄如敗草,而對殘畫筆墨卻格外珍視。二人談古論今,互贈詩文,十分相得。
  締結姻緣之后,二人賣畫作詩,相攜出游,形影不離,羨煞旁人。
  生活困頓,布衣蔬食,但兩個人都不以為意。生活對他們而言樸素而幸福,因為相愛并不奢侈,只要她肯,只要我能。
  幸福不就是兩個人每天同食兩碗白飯,一壺黃酒,三碟小菜么?
  貧賤夫妻百事哀,在他們兩個人的生活字典里,并不成立。
  他們是貧賤夫妻,可是卻不為任何事傷懷,只因他們本來就很富有……
  某一年的七夕,沈復決定送給蕓娘一件禮物。
  一個雅人要送什么給另一個雅人呢?
  金簪珠翠?沈復買不起,蕓娘卻也看不起。
  奇花異卉?花雖堪折,折下之后,卻已經(jīng)是艷質將亡。
  沈復想了許久,終于在他翻閱書卷的時候,想到了一樣物事。
  兩方印章。
  他親手,一筆一劃地刻下這兩方印章。
  玉璽象征權力和王土,而他的這方印不寫萬里江山,只寫他對一個人的恩愛疼惜。他何嘗不是自己的國王呢?
  他沒有用詩文,也沒有用故典,甚至不肯用修飾。
  他只是想刻下自己最樸素的夢想,卻也是他最想要的生活。
  他刻下了八個字——
  “愿生生世世為夫婦”
  愛侶之間傳情達意何必辭藻,只要樸素的鄉(xiāng)音就好。
  今生太短,來世卻也不夠長,那就生生世世吧。
  兩方印章,印字一紅一白,沈復自己用紅印,蕓娘用白印,此后互通詩文書信,便用此章。日次,便可日日祈禱,無時忘之了。
  可想而知,七夕之夜,沈復將這兩方印章交給蕓娘的時候,她是怎樣的一番欣喜。
  不久之后,兩人又請一個畫師,為他們夫妻二人,畫了一幅畫。
  月下老人姻緣圖。
  他們把這幅畫像神明一樣懸掛在室內,每日焚香參拜。
  他們不拜財神,不拜佛祖觀音,他們只拜月老。
  那個掌管天下姻緣的老者。
  他們所求不多,只希望兩個人來生,仍做夫妻,向天再借一百年,不為家財萬貫,不為南面而王,只為了兩個相愛之人,來生仍舊能和今生一般相依為命。
  恩愛至此,后人如何還能夠多加一言?
  只是他們的愛情在當時的封建家長看來,已經(jīng)為理法所不容了。
  沈復沉溺女色,不思進取,每日里只知道和妻子游山玩水,無心仕途。
  蕓娘不但不奉勸丈夫考取功名,反而變本加厲,聽之任之。
  因此,夫妻二人受盡了時人的白眼,蕓娘也因此不容于公婆。
  但在沈復看來,他此生能得自己所愛,已然幸甚,夫復何求呢?沈復從不因此而冷落蕓娘,二人雖稍稍收斂,但生活仍舊如此。他們就這樣的品性,誰也強求不得。
  在他們眼中,旁若無人,只有彼此深情款款,他們不再要太多,只因他們已經(jīng)擁有太多。
  如此,被他們忽略的時間,悠然間,過了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不長,當然不長,只不過彈指一揮。
  沈復和蕓娘仍舊乘春出游,當街賣畫,自由自在,相愛彌篤。
  直到——
  往事不忍成歷史。
  可是,往事卻終究要成為歷史。
  蕓娘病了,患得是血疾。
  蕓娘很清楚自己的病,這不是一天兩天了,是痼疾,很難治愈。這次,她好像已經(jīng)預感到了什么。
  在中醫(yī)里有一句話,叫做:“寧醫(yī)十男子,不醫(yī)一婦人”,意在說女子的疾病難治。蕓娘深知自己已經(jīng)到了大限,她舍不得與自己相依為命的丈夫、知己。
  可是,她卻也不想丈夫受太多苦:給心愛之人求醫(yī)問藥是苦,希望和絕望的夾擊是苦,傾家蕩產(chǎn)卻仍舊無力回天更是苦。
  蕓娘太了解丈夫的為人了,她不忍心讓他為了自己受這些苦。
  家里有多少銀錢,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所以,蕓娘至死不肯就醫(yī)……
  彌留之際,她想起那兩方印章,還有那幅月下老人圖。
  好在還有來生……
  她想著這句話,最后看了一眼丈夫瘦削的臉,慢慢地閉上了雙眼……
  二十三年,其實已經(jīng)是沈復的一生,此后的日子里,他只能緬懷過去的二十三年,再也掙脫不出來,也從未想過要掙脫出來……
  他必須紀念自己的妻子,如此才能繼續(xù)自己的人生。
  此后,他開始寫作。
  李白在《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中寫過的名句“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深得沈復之心,此刻讀來,竟然如此暗合此時的情境。
  沈復取“浮生”二字作名,是為《浮生六記》。
  在他之前,李清照寫過《金石錄后序》,歸有光寫過《項脊軒志》,冒襄寫過《影梅庵憶語》,現(xiàn)在沈三白要寫《浮生六記》。
  他們寫的都是生活細瑣的歷史,沒有波瀾起伏,只有從光陰的冰棱上,慢慢滴下來的記憶……
  “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
  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蕓簽縹帶,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輒?倍恚项}一卷。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十卷耳。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李清照《金石錄后序》
  “余既為此志,后五年,吾妻來歸,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書。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其后二年,余久臥病無聊,乃使人復葺南閣子,其制稍異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歸有光《項脊軒志》
  “己卯初夏,應試白門,晤密之,云:“秦淮佳麗,近有雙成,年甚綺,才色為一時之冠!庇嘣L之,則以厭薄紛華,挈家去金閶矣。予日游兩生間,獨咫尺不見姬。將歸棹,重往冀一見。姬母秀且賢,勞余日:“君數(shù)來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比簧酝,復他出,從花徑扶姬于曲欄,與余晤。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五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余驚愛之,惜其倦,遂別歸,此良晤之始也。
  時姬年十六!
  冒襄《影梅庵憶語》
  “陳名蕓,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穎慧,學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蕓既長,嫻女紅,三口仰其十指供給。一日,于書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認,始識字。刺繡之暇,漸通吟詠,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余年─十三,隨母歸寧,兩小無嫌,得見所作,雖嘆其才思雋秀,竊恐其福澤不深,然心注不能釋,告母曰:‘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娶!敢鄲燮淙岷,即脫金約指締姻焉。
  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沈三白《浮生六記》
  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裝素服,執(zhí)手哽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眿D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后感賦。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閑時,并吹戲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xù),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fā)、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回腸。
  納蘭容若《沁園春》
  這些都是中國文學史上,一等一的傷心文字,自古至今,不知令多少人為之泣下沾衣。
  李清照寫趙明誠,歸有光寫妻子,冒襄寫董小宛,沈三白寫陳蕓,還有,容若寫盧氏。
  他們是在寫一個人,卻也是在寫自己。
  而這些,都可以歸為悼亡,或者應該說是專門的一種寫往日、寫回憶的文體。
  李易安的詞開一代先聲,她的散文同樣寫得好。她和夫君趙明誠的一些生活習慣,幾乎成為后世很多夫妻效仿的典范。容若不是也學他們賭書消得潑茶香么?后人不是常常提起她的“人比黃花瘦”令趙明誠自嘆弗如么?李易安的余生顛沛流離,與夫君所收藏的書卷,在漂泊中遺失大半?晌ㄓ杏洃浛梢蕴舆^戰(zhàn)亂、躲過時間,永遠地流傳下來。我們方才知道,她的“凄凄慘慘戚戚”不是閨中小兒女的自說自話,而是生活給予她的宏偉悲傷。
  歸有光用一支筆,在時間的竹簡上寫家族細碎的歷史,他的南閣子,項脊軒,枇杷樹,往事記憶如此細膩生動,令人心內酸楚,卻又不忍不讀。
  董小宛是個妙人。
  只因她太妙了,完美得像一幅工筆,不食人間煙火。秦淮八艷之首已不足以喻其人。冒襄與她相遇那年,她剛剛十六歲,然而卻已經(jīng)芳名鵲起,令無數(shù)文人騷客為之傾倒。這個愛極了晚菊的女子,習慣在綠窗前撫琴,喜歡下廚做菜。
  在她眾多的仰慕者之中,無論文采和相貌,冒襄都不出眾。他只不過是個六次落第的落魄書生。
  冒襄慕名尋芳,卻總是尋隱者不遇。
  可巧,冒襄最后一次尋訪董小宛,正趕上她小病初愈,精神旺健。兩人在小屋前隔著花草對視,相顧無言。
  小宛想找個人托付,她從不出賣自己的生活。她在風塵中,自然是見多了人事,看倦了風物。誰是什么樣的人,她幾乎一眼就能夠看得出來,這是她的天賦。
  而此時,她決意委身冒襄作妾,自然是下了極大的決心。
  她不在意名分,只想著嫁給真正疼惜自己的人。
  她覺得冒辟疆就是這個對的人。
  婚后生活,美艷如斯,莫可名狀。
  直到李自成攻陷北京之后,小宛跟著冒襄一路南逃,家財散盡,窮困潦倒。冒襄又接著生了兩場大病,小宛侍奉左右,親喂湯藥,須臾不離。冒襄背上生滿毒瘡,疼痛難忍,不能仰臥。此后的一百余日,小宛夜夜抱著丈夫,令他靠在自己身上安睡……
  難怪此后冒襄說起往事,感慨萬千,泣不成聲,說自己一生的福氣都在與小宛一起的九年里享盡了……
  冒襄病愈,小宛卻消瘦下來,漸漸不起。
  冒襄傾盡最后的家財,為之訪遍名醫(yī),仍不獲回生之藥。
  病中的小宛,意識模糊,渾渾噩噩,滴水不進。而雙手卻始終握著一對金釧,其中一個鐫著“比翼”,另一個鐫著“連理”,那是她親手做的信物,也是她不能磨滅的愿望。
  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順治八年正月初二,小宛仙逝,年二十八歲。
  此后,冒襄親筆寫下《影梅庵憶語》,記錄自己與小宛相處的九年,他沒想過詩文要傳世,他只是太過思念小宛了……
  到此,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李清照、冒辟疆、沈三白、納蘭容若,在他們生命中的某一段時間,竟然都像是同一個人。
  他們都有同一個身份,同一個他們不敢去想,卻不得不承認的身份——
  痛失所愛的傷心人。
  博學如容若,自然深知這其中的緣由。
  人雖異,情一也。
  樣貌和血脈可以不同,但情感卻是一樣的。
  這也是文學作品能夠流傳千古的原因之一,世上沒有孤立的人,也沒有絕緣的情感。
  情是魔障,卻也是魂靈。
  桃花羞作無情死,人何嘗不是如此?
  要是真的做了無情的草木,便能隔絕悲傷,可是卻也再沒有快樂歡愉了……
  丁巳重陽前三日,容若做了一個夢。
  他似乎意料已久,每到自己輾轉反側的夜里,愛妻香魂總會來入夢。
  盧氏一身素服,渾身裹在一層朦朧的暈光里,一如既往,美得讓人心碎。
  你在這頭,我在那頭。
  鴻雁不能傳書,眉目不能傳情。
  此去經(jīng)年,留君不住從君去。
  兩人夢中相見,執(zhí)手相看淚眼。
  她的手柔若無骨,冰冷如寒玉。
  容若自覺蠅營狗茍,自慚形遂。
  綠肥紅瘦。
  他對她的苦感同身受,忘川河中,河水冰冷刺骨。她以柔弱之身,獨身一人深陷冥府,誰與話長更呢?
  夢中,兩個久別的少年夫妻說了很多話,可是醒來的時候,容若卻只記得一句。那是妻子在夢中吟給他的一句詩:
  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
  容若也覺得奇怪,他深知妻子從未寫過詩,怎么會突然在夢里對自己說出這樣的佳句呢?
  其實他自己也知道,這只不過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神來之筆而已,可是他卻不愿意承認。
  這句詩多像是妻子的口吻啊。
  此生太短了,未及傾盡全部就要做死別怨侶。
  但天上那輪月卻是亙古留存的,她說,自己雖然含恨離去,卻想著化身天上圓月,每個月的十五,都要對著郎君亮出一個滿月來。
  這樣夢幻凄美的句子,令人心中溫熱,卻又倍感凄涼。
  這是大概是一個女子最執(zhí)著的愿望了吧。
  南朝有一首著名的民歌,名曰《華山畿》。其中有一首流傳甚廣,同樣是一個女子的口吻寫就,與盧氏這句詩極為神似。
  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活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在那個時候,殉情并不只是傳言。
  這幾句詩,大概就是梁;那吧戆。
  夢好難留,詩殘莫續(xù),只因浮生若夢,瞬息之間,便已經(jīng)滄桑了天涯。
  容若無法忘記從前那些看落日、聽風雨的閑適時光。只是,那種感覺即便是到碧落黃泉中重尋,也勢難再得了。
  或許明日,或許明日的明日,自己就忽然老去了吧。
  容若想,若真能如此,那倒也好……
  不然,天地只一人,前塵隔海,外出冷落,歸來寂寞,如何將息?
  容若捧著一件衣服,苦吟一句,減盡荀衣昨日香。
  荀是一種香草,古書載,荀能令衣香。
  只是曾經(jīng)她親手熏香的衣物,摻雜著她的氣味,如今這樣的味道也要散盡了。
  如果回憶和悲傷可以嗅到,大概就是舊衣服上漸漸消褪的香味吧……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這樣的情感,古往今來,不止一人真切地感受到。
  北宋詩人梅堯臣,在自己著名的三首《悼亡》中,也無不絕望地寫道:
  每出身如夢,逢人強意多。
  歸來仍寂寞,欲語向誰何。
  窗冷孤螢入,宵長一雁過。
  世間無最苦,精爽此銷磨。
  結發(fā)為夫婦,於今十七年。
  相看猶不足,何況是長捐。
  我鬢已多白,此身寧久全。
  終當與同穴,未死淚漣漣。
  從來有修短,豈敢問蒼天。
  見盡人間婦,無如美且賢。
  譬令愚者壽,何不假其年。
  忍此連城寶,沈埋向九泉。
  《悼亡》梅堯臣
  第一首寫此生寂寞,第二首寫夫妻情深,第三首緣慳命薄。
  這些情感,在容若的詞中,亦是俯拾即是。
  于是,懂他的人說他純,不懂他的人說他癡。
  有人愛他的溫婉深情,卻也有人鄙薄他的渾渾噩噩。
  只是容若自己,并不在意這些。
  他身影孑然地立在歷史的石板橋上,癡癡地數(shù)著天上的繁星,背西風,身后事,就任由后人評說去吧……
  前言:
  莊子距離我們兩千年。
  李白距離我們一千年。
  納蘭容若距離我們三百年。
  千百年,不過美人一回眸,佛家一彈指,人間卻已經(jīng)不知經(jīng)過多少往復更迭了。
  而他們卻已立于時間之外的一棵桃樹下,桃之夭夭,落英繽紛,超然物外。
  若許我用三個字說容若,我會說,不染著。
  何為不染著?
  佛祖說,對眼前的色、受、想、行、識,不起欣喜、歡悅、欲愛、執(zhí)著、沉迷,是為不染著。
  或許你會問,若依此來看,容若豈不是太染著、太執(zhí)著了?
  可容若的不染著卻正是執(zhí)著。
  納蘭容若式的執(zhí)著。
  只因這樣的執(zhí)著,正是我們漸漸失卻的,甚至可能永遠失卻的。
  所以千百年后,我們仍舊在讀納蘭容若。
  佛祖所說,諸行無常,諸法無我,諸漏皆苦,涅盤寂靜,是一層境界;
  納蘭容若的不染著,卻是另一層境界。
  只看你已經(jīng)抵達哪一層,抑或將要抵達哪一層。
  無論你如何選,都應遵循你的心靈。
  正如納蘭容若一般。
  誠如紀伯倫在他的詩中所說: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從榨不出汁,盛不進杯,拿不住手,碰不著唇的東西中取飲。
  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我的焦渴是我傾盡溪澗和貯池中的水澆熄的灰堆上的一粒火星。
  可是現(xiàn)在,我的思慕已變?yōu)槲业谋K,我的焦渴已變?yōu)槲业娘嬃,我的孤獨已變(yōu)槲业奈⒆怼?br/>  我不喝,也決不再喝了。
  但在這永不熄滅的燃燒中,卻有永不消失的快樂。
  是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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