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書所收篇章,多為作者對于以往人和事的回憶,具有鮮明的時代氣息和珍貴的史料價值,然而文字的價值遠不止于此,其價值的核心是對歷史的反省,對歷史的批判。 這本書稿,上接2009年春至2011年6月大抵兩年間所作長短文章的結集《薔薇葉子》(青島出版社,2014),收入了2011下半年至2014年末的大部分文章。所以叫近作。 為什么標作“文章”?我不是文體學者,過去不甚注意散文、隨筆、雜文以至小品的界限(當然知道太長的不能叫小品),籠統(tǒng)的說自己寫的是雜文吧,一來如同說“雜著”,或如俞平伯年輕時的書名之為《雜拌兒》,二來追慕魯迅先生從初題“雜感”或“雜感文”,后遂直截了當命名“雜文”。當然,從“魯迅風”的高度來考量,我是有很大差距的。 后來有了問題:文學理論批評家們,在對文學現象和文學成績進行總結和評騭的時候,常對這些往往針對社會文化有所議論,卻又帶有一些文學色彩的邊緣文體感到猶疑,特別是其中部分被稱為“時評”的速朽文字,左右為難,歸入文學好像差點成色,完全棄置不顧又不大說得過去!獮榱藥椭@些專家學者擺脫兩難,我想,索性把這些介于文學與新聞之間邊緣文體,可能或有的認識意義大于應有的審美意義的社會批評和文化批評,索性還它一個古舊的范疇,叫作“文章”,讓這些跟從古以來由“文章學”規(guī)范的文章多少又有所不同的另類“時文”,找個不受爭議的,也不受歧視的位置安頓下來吧。 只是不知有關各方高見如何? 至于以《痛與癢》為書名,卷首引的無名烈士詩中有此二字,可以點睛,三十年前我寫過一篇《話痛癢》,就是從這首詩引伸說開的。原想把舊文放在這里代序,再一想,不可低估可敬愛的讀者們的智商了,大家意會的事,何必費詞贅述?詩評家曾指出我寫詩過于直露,后來我轉寫雜文,以為既是所謂“議論文”,總該把想說的說透吧,因此少用曲筆,不懂含蓄,也還是沒有參悟文章之道。今后如有條件繼續(xù)為文,還是要加以注意。 因此,卷首引的辛稼軒詞,我也就不強作解說了。好在這首詞流傳千古,解說者何止百千?當代杰出詞人徐晉如(胡馬)有一則詞話,更極力推崇這闋詞的下片。在這里,我也轉請可敬愛的讀者朋友們諷詠幾遍,當可得之。 本書簡介: 此書所收篇章,多為作者對于以往人和事的回憶,具有鮮明的時代氣息和珍貴的史料價值,然而文字的價值遠不止于此,其價值的核心是對歷史的反省,對歷史的批判。 這本書稿,上接2009年春至2011年6月大抵兩年間所作長短文章的結集《薔薇葉子》(青島出版社,2014),收入了2011下半年至2014年末的大部分文章。所以叫近作。 為什么標作“文章”?我不是文體學者,過去不甚注意散文、隨筆、雜文以至小品的界限(當然知道太長的不能叫小品),籠統(tǒng)的說自己寫的是雜文吧,一來如同說“雜著”,或如俞平伯年輕時的書名之為《雜拌兒》,二來追慕魯迅先生從初題“雜感”或“雜感文”,后遂直截了當命名“雜文”。當然,從“魯迅風”的高度來考量,我是有很大差距的。 小姐,老師和同志——小議詞語的變遷 我從一篇網文上看到一條讓我驚詫的信息:妓女稱嫖客為“老師”。看來不是偶然一叫,而是蔚然成風了。讓我立刻想到“小姐”的遭遇。在1949年前“萬惡的舊社會”,小姐最早是對官紳人家未出閣女兒的尊稱,后來也包括其他有產者的閨中女子。如果稱平民小戶的姑娘為小姐,分明是高抬了。到了“新中國”,則至少有30年諱言小姐,以前的小姐都成了改造的對象,檢查交代的主體,誰還稀罕?管誰叫小姐,無異于罵她是“剝削者”的后代,猶如文革中直呼的“狗崽子”。大概是進入80年代以后,我們互相泛稱的“同志”,復歸為政治場合或共產黨內的“官稱”即正式稱謂,而在民間日常生活包括社會經濟文化活動中,“先生”和“女士”這一對中性的尊稱大行其道,包括稱年輕的女士為“小姐”在內,有些中年女子也愿意人們稱她們?yōu)樾〗恪D菚r候你叫“售貨員同志”她可能裝聽不見,但一聲小姐就能叫正在扎堆聊天的轉過臉來。但事情不斷起變化,你若不能與時俱進,結果有一天,連叫了三聲小姐沒理你,叫第四聲時,沒有好臉給你看:“誰是小姐?”因為小姐一詞已經淪為“三陪小姐”以至直截了當叫作性工作者通用的代稱或敬稱了。文革時期,“敵我分明”(實際上界限又很模糊),不是什么人都屬同志。于是一度流行互以“師傅”相稱,既帶著廠礦工人階級特色,又透出傳統(tǒng)的師弟之誼,真是天才的創(chuàng)意。文革后,有些老同志反感以“師傅”代替“同志”,經過博弈,一部分人回到“同志”圈,一部分人突破為“先生、女士”派,其后又有一部分,從“先生、女士”和“師傅”分流為以“老師”相稱。后來異議之聲又起,好像是說對誰都稱老師,讓可敬的老師們貶值了。維護師道尊嚴之心亦良苦矣,只是這位老師萬萬沒想到,妓女正對嫖客稱呼老師,嫖客想來也當仁不讓地應聲答對!小姐也罷,老師也好,詞語都還照舊,只是所指轉移,看來應該說,是詞義的變異,形成了詞語的變遷。從初版面世至今58年的《新華字典》,是一本功不可沒的普及性語文工具書,而且貴在袖珍,物美價廉。據說新出的第11版,如同過去各次帶有歷史烙印的修訂版一樣,既記下了一個時期詞語、字義、字音等的新發(fā)展,也對語文的規(guī)范化負有一定的導向作用,這種導向應該不是食古不化的,同時應該也不是隨波逐流、追風媚時的。這里的分寸怎樣拿捏,的確是很費斟酌的吧。我沒看到新的版本,我估計對于“小姐”這個已經行之有年的詞義變異,還沒有急于定格!袄蠋煛,更不會急于注釋為“也漸成為妓女對嫖客的稱呼”——因為,據說中國社會中我們習稱為“妓女”的存在,以及相應的“嫖客”和“嫖娼”現象,尚未取得正式的承認。在官方詞匯中,這些是以“黃(色)”為代稱一筆帶過的,當然入不得字典了。至于“小姐”能不能回歸“一般對未婚女子的尊稱”,“老師”能否不變異為“嫖客”的代稱,而保持其兩千五百年來從至圣先師孔夫子起始的崇高地位,這個誰也說不準,一切將取決于漢語言主體的全國成年人的口德,特別是有話語權的媒體人和其他使用文字、語言為主要工具的各專業(yè)工作者吧。而“同志”這個從“同門曰朋,同志曰友”起自古已然,到“紅色年代”因富于意識形態(tài)色彩而呼遍遐邇的詞語,其實也面臨著時代風云的挑戰(zhàn)。挑戰(zhàn)者不是思想政治方面的敵手,而是長期受到社會歧視現在尚處于輿論爭議中的同性戀者群體。因為幾十年前,操華語的香港等地,“同志”已經成為同性戀者彼此之間的互稱了。最近因呂麗萍女士轉貼有關網文引起的軒然大波中,紙面媒體也已經使用“老同”這樣的字眼(老同之同,作為簡稱,在這里應是既指“同性戀者”,又指“同性戀者同志”或同性戀者彼此間互稱的“同志”吧)。如果對這樣影響廣泛的語言現象視若無睹,恐怕就落在不斷發(fā)展變化(不管這種發(fā)展和變化是否符合我們的意愿)的形勢后面了。2011年7月6日8月28日補記:其實“妓女”已是委婉的代稱!版健币病凹恕币,源自歷史上的“倡”“伎”二字,原指古代以歌舞技藝娛人的群體,并不專指賣身的女人。所以后來把賣身的女人叫作妓女,也還是如同說“那個賣唱的”,“賣藝的”或所謂賣笑的而已。一種社會心理的辨析 為什么有人聽到說共產黨的“好話”不全信甚至全不信,而聽到說共產黨的“壞話”就全信呢? 從在上者的眼光看,現在的群眾——老百姓,是越來越不好管了,越來越不聽話了,越來越不順從了,一旦有點什么動靜,圍觀者眾,連同被圍觀的一起,竟好像分不清誰是刁民,誰是良民了。或曰:子非在上者,安知在上者的眼光里的群眾什么樣?我則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在上者眼光里的群眾是什么樣? 我不可能親聆哪位領導人談話交底,更沒有看到哪一級黨政機關或維穩(wěn)辦公室的內部文件,然而黨組織多年來教導我們要善于體會政策的精神,不可能對舉國“維穩(wěn)”的苦心孤詣掉以輕心。那末,試問,什么叫“維穩(wěn)”,為什么要“維穩(wěn)”?自然是深感不穩(wěn)。不穩(wěn)何來?若是來自境外、海外,有國防軍為國干城,何須在國內各地設各級維穩(wěn)機構,花大量維穩(wěn)經費——據說超過了國防開支? 小學生都知道,穩(wěn)是穩(wěn)定的意思。三令五申要加強社會管理,維護社會穩(wěn)定,社會上的不穩(wěn),危及政權的穩(wěn)定。首先要打擊顛覆國家政權的犯罪嫌嫌疑人或所謂“妄圖顛覆國家政權”的人,但按照我們多年形成的觀念,那充其量不過是“一小撮”罷了,對付“一小撮”也值得興師動眾,勞民傷財?據說他們會“煽動顛覆國家政權”,也就是蠱惑人心,搞亂社會?梢娚鐣欠穹(wěn)定,關鍵在于人心,怕的是人心不穩(wěn),人心不穩(wěn)則社會不穩(wěn),社會不穩(wěn)則政權不穩(wěn)。 維穩(wěn)維了好些年,花錢花了好多億,看看人心到底穩(wěn)不穩(wěn)呢?要想得到可靠的數據,作為決策的依據,是不能潦草從事,老遠地看一眼就作結論的。我找不到這樣的民意測驗結果,可能在我們這里也沒認真地科學地做過這樣的調查。但我“土法上馬”,竟也發(fā)現我們的人心——或者叫民心——是有了不小的問題。我們的公共話語空間,是由主流媒體以“守土有責”的紀律實施“輿論導向”的,不能說已經切實做到了“輿論一律”,卻也過濾了眾多所謂“雜音”,基本上突出了由“黨的喉舌”即黨管媒體(傳媒也算新名詞,這里其實就是指黨的機關報和國家電臺電視臺等)發(fā)出的聲音。還有像大中學校,以“標準答案”育人,也不能不說基本有效,超出標準答案的人文思考,或得零分,或稱“偏激”,都屬異端,命定淘汰。然而,經過文革后真理標準討論和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撥亂反正,并且倡導有限度的思想解放,已見民智大開,不能設想再像文革中那樣以“兩報一刊”治天下,更不可能像秦始皇時期那樣“偶語棄市”了(不排除有時還會師出無名地濫施抓捕,如對上網的網民跨省追緝等)。于是街頭巷尾有了街談巷議,這是真正的“輿夫之論”亦即原始語義上的輿論,是不受操控,不被收買,也無從一筆抹煞予以根除的。再加上近年網絡的發(fā)展,在那片虛擬的空間,的確出現了“雜音”紛紜的局面,人們對此,說好說壞,因人而異。如果說,在主流媒體和像大中學校政治課、歷史課講堂上,傳播的是執(zhí)政黨——當權派的聲音,是官方的聲音,反映的是黨心和官心(北京一位中學歷史老師袁騰飛曾經是個例外),從對這些聲音的反應,也可以看出各階層、各界別的民心;那末,從街談巷議和網上傳播的“自由談”,則尤其可見民心所向。這就說到我要淺析的一種社會心理了。民間的俯耳傾聽,網上的目光所聚,凡是涉及黨政各級官員在公私生活中的負面現象,不管是失職瀆職,濫用公權,官商勾結,貪污受賄,道德敗壞,生活糜爛,也不管是百分之百的真相,或者虛實參半,甚至有的是“政敵”造謠中傷,但于聽者,多半是采“寧可信其有,不愿信其無”的態(tài)度,在無法核實也無處追問的情況下,也多是自發(fā)地持“有罪推定”的原則,總之,是聽而即信,區(qū)別只在有人接力傳播,有人聽過算了。常識告訴我們,在人們接受的非正式信息中,免不了會有不實信息,即所謂傳言甚或是謠言。所以致此,往往由于正式信息的缺失(更不要說正式信息的虛假),于是“大道不通小道通”,古時就有“三人成虎”的典故,現代更有“蒼蠅變成大象”的童話。問題是,那么多關于黨與政府和公務員的正面報道、典型宣傳,“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之好人好事,怎么不能激起公眾的強烈反響,口口相傳;那么多的正面教育,小道理服從大道理的宣講,怎么不能取得公眾的回報認同,心心相印?而偏偏一有丑聞,立即信而不疑,繼之家喻戶曉,應了一句老話,叫“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文革剛剛結束的時候,就有這種情況。那時一片驚呼,說是“三信危機”,即信仰、信任、信念危機,一句話,就是,對共產黨不那么信任了,對共產黨的號令、主張,不像文革前那么堅信不疑,言聽計從,一呼眾諾、百諾、千諾、萬諾了。而當時救之之道,還是既定之規(guī),一是歸咎于“林彪、四人幫”敗壞了黨的聲譽,一切都是他們以黨的名義搞壞了的,要狠批“林彪、四人幫”,肅清其流毒,誰不像從前老百姓那樣信賴黨,就是受他們的流毒之害了,必須檢討改正;二是歸咎于有人(別有用心的人,資產階級自由化分子,國內外敵對勢力……)離間黨和群眾的關系,散布不滿情緒,鼓吹離心離德,于是連年青詩人北島寫于文革的詩中一句“我——不——相——信”,也成了萬惡之源;三是承認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中存在一些問題,但重彈要區(qū)別“本質與現象”,“主流與支流”和“九個指頭與一個指頭”,“(黨和政府)成績是主要的,缺點和錯誤是次要的”等老調,用宣講者自己也未必相信的話去瞞哄群眾,結果適得其反。某些固執(zhí)己見,不肯稍作反思的在上者,乃更進一步指責群眾,卻不敢正視黨組織和黨員干部早自文革以前,經過十年文革,經歷了從脫離群眾到壓制或利用群眾(或利用一部分群眾去壓制另一部分群眾,也叫作挑動群眾斗群眾),而甚至竟墮落到與群眾對立(不說“騎在群眾頭上”或與群眾為敵吧)的歷史和現實,不肯承認喪失公信力責在自身,一味埋怨群眾本來“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對黨是感恩不盡的,現在居然不再同心同德,豈非忘恩負義。一來二去,越是這樣與群眾對立,越是激起群眾的逆反心理,有些本來持中間態(tài)度的群眾也“偏激”起來了。不但年輕人如此,中老年亦然,不但知識分子如此,工農亦然。于是又驚呼民心大變,殊不知這是日積月累,漸失民心,只聽頌聲的耳朵,聽不慣怨聲載道,但終于是不愛聽也得聽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許多惡政和壞人壞事,種因于若干年前,并不都是本屆當政者的施為造成的,但是政權一脈相承,因果相循,不能割斷歷史,撇清責任,何況群眾習慣了的憶苦、訴苦方式,也屬于傳統(tǒng)的遺留呢?上訪人員過去常常得到這樣的回答和勸慰,說你們的情況,基層的問題,領導上都知道。想用這樣的話把訪民搪塞一下打發(fā)走。我相信,上訪者遇到的訴告無門,推托欺騙,以至官官相護等苦情,及其背后的政令不行,公權濫用,執(zhí)法犯法等結構性弊端,上述領導確實也都知道,而且比我們這樣的普通人知道得多,知道得深。然而在現有體制和機制下,積重難返,迄無良策,所以才要維穩(wěn),包括要各地各級政府嚴格控制群眾上訪,尤其是集體上訪和所謂越級上訪等。雖然現在不叫防止“群眾鬧事”而叫防止“群體性事件”了,而在各地政府看來,幾乎所有的上訪群眾,都屬于“聚眾滋事”——這也常常是他們隨意對上訪者強行拘留慣用的罪名,好像這些離家背井的訪民都是吃飽了撐的,不拿上訪當誤工,偏要跟截訪人員玩捉迷藏,玩貓捉老鼠,而自己扮演老鼠!僅就如何對待上訪群眾,就可以看出在上者的思維和運作,怎樣一步步失去民心,引起民怨的軌跡了;剡^頭去再說剛才的話題,那種聽說“共產黨和人民政府”干好事都不信,干壞事就相信的社會心理是怎樣形成的,難道還不清楚嗎?再傻再蠢再麻木不仁的草民,一次受騙可以,兩次受騙可以,事不過三,三番五次同樣手法的騙局,同樣腔調的謊話,還不能使他們變得聰明一點嗎?提倡干部、黨員做“人民的兒子”,也是要看實際表現而不是靠宣傳標榜的。那些頤指氣使,作威作福,在老農民跪拜前都無動于衷的死官僚,有誰把自己當作人民的兒子了?就算那嘴甜的宣傳家是人民的兒子吧,人民能把瞎喊“狼來了”的撒謊的孩子,看成是說“他沒穿衣服”的誠實的孩子嗎?這樣的要求,不是也太低估了中國人民的智商嗎!?上述對黨不信任的社會心理的形成,已不止三年五載,而是長期欠賬的結果。這里還不是說什么具體的債欠,而是指誠信的喪失,目前使黨的事業(yè)的繼承者們,亦即在上者所深感不快的,其實是不得不接受的歷史懲罰:其一,過去善作夸大的以至虛假的自我宣傳,一切全好,百分之百,從無錯失,對未來則作空頭許諾,也是一切全好,百分之百,然而事實打碎空言,導致逆反心理,百分之百的肯定,物極必反,變成百分之百的懷疑乃至否定了。二是,過去掩蓋真相,把真相斥為謠言,但事實是頑強的,一只手難掩天下人的耳目,難掩歷史和現實的真相。人們幾經反覆以后,難免習于反其道而視之,縱令遇到真正的謠言,也甚或信其為實事了。舉例來說,1957年整風鳴放時,人們響應號召,對各級黨組織和黨員干部提意見,幫助整風;后來一翻臉,說共產黨“成績是主要的”,你為什么不說成績而說缺點,說錯誤,豈不是給黨抹黑,攻擊誹謗?又說豐功偉績是浩浩“主流”,缺點錯誤是小小“支流”,前者決定黨的偉大光榮正確的“本質”,后者是一時一地個別人不代表本質的“現象”!這些“哲學”歪理可以愚民于一時,怎么能長遠為千百萬身歷親經當代一切事變的人所信服呢?1959年又大唱“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論,說導致餓死千百萬人的“三面紅旗”(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成績占九個指頭,只有一個指頭那么大點的缺點錯誤。于是,只要說一句“放衛(wèi)星”是虛夸,說一句糧食不夠吃,就是右傾機會主義,是算賬派觀潮派總之是右派,若是說某地餓死人了,那就是現行反革命!再舉一例,1976年“四五”清明,天安門廣場上群眾自發(fā)集聚悼念周恩來,同時以詩詞影射抨擊江青、張春橋,因毛澤東聽匯報后認定是針對他的,遂大舉清場鎮(zhèn)壓。嗣后從首都到各地,針對群眾傳抄天安門詩詞,并有一些關于高層領導核心中涉及江青和批鄧等等的傳說,又自上而下開展了一個“查謠”的戰(zhàn)役,實行瓜蔓抄式的追究,人人過關,人人自危,稱得起再一次“紅色恐怖”。然而幾個月后,華國鋒、葉劍英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逮捕了江青為首的“四人幫”,事實證明,當時所查的“謠言”,盡管細節(jié)不盡準確,卻都不無根據,其來有自。這都是幾代人走過來的歷史。文革后的三中全會上,重提“實事求是”的口號(當然不止是提口號,而且輔之以平反冤假錯案等實際行動),受到公眾的歡迎。人們深知,“實事求是”的“實事”,指的就是“事實”,有了事實,有了真相,才有你所求的“是”;離開事實,離開真相,就沒有人們要求的“是”,人們更不會點頭稱是。這樣的心態(tài)是理性的。在尚未依法享有公民應享的充分知情權的人們,他們對資訊不足的不滿是可以理解的。在資訊不足的情況下,他們聽取非正式的信息,并做出自己的帶有某種主觀色彩的判斷,是正常的。他們對某些缺乏誠信的人,對某些缺乏公信力的公眾人物或機構單位的言行,持保留的態(tài)度,存疑的態(tài)度,甚至作某種臆測、猜度和分析,也屬于凡有思維能力的人皆可能有之的常情。這與理性的心態(tài)并無矛盾,而正是一種要求“拿出事實來”的理性,什么花言巧語、屏蔽遮掩,在公眾的這種理性前,都是欲蓋彌彰,心勞日絀,休息去吧!用簡單的辦法,是不能改變人們經由多年實踐特別是飽經憂患換來的教訓(所謂反面經驗)的。如果不是靠自身的改革和完善,而是責備群眾,用圍追堵截的方式施壓威懾,那結果是會造成反彈的。“強扭的瓜兒不甜”,怎么能想要人愛你人家就愛,想要人信人家就信你呢?要改變一種社會心理所需的時間,不會少于這種社會心理形成的時間。更不是你想改變就能改變得了的,關鍵在于事實真相和實際行動。時間將最后解決問題,大家都要有一點耐心才好。2011年7月21日 祝賀楊絳先生百歲大壽 楊絳先生:您好! 向您拜壽!按中國民間算法,您今年已是101歲大壽,一到7月17日,您就邁進第101個年頭的門檻了。 讀到您在文匯報上的答問,超強的記憶力,清明的理性,暮年而葆有朝氣,給人溫暖和欣慰。周毅的提問也好,她是認真讀過您的書的。 多年來,我從您做人和為文中,讀到您生命力的堅韌,并為您感到驕傲,您不忌諱這兩個字吧,您是百煉鋼化為繞指柔,柔能克剛的那一類型。但同時,我也感到微微的悵惘:像您這樣的人不會再有了。您這個“人”,是百年滄桑和您自己家世身世閱歷通過您的個性研磨造就的。在您身上,我才懂得了“學養(yǎng)”兩個字。一般的“博學”“審問”,有自覺的努力可以做到,“慎思”“明辨”就不那么容易。這里有您天生的悟性,書香的薰陶,尤其是親經幾乎空前甚至絕后的得天獨厚的時代劇變(誰還能重歷一遍辛亥、五四、抗日、內戰(zhàn)和1949年后的光影斑駁),您以好奇、探詢、思考為生活,包容東西方文明形成的教養(yǎng)玉成了您的一生。說您“世事洞明”,自然當之無愧,而您更達到了超越世俗的人生(不僅是人生邊上的)智慧。這是難得的通達和透徹(不是機巧和小聰明)。現在媒體經常炒作所謂“達人”,他們那里有什么達人,真正意義上的達人在您這里!我不敢說對您有多么深入貼切的理解,更不敢說從您這里學到了一些什么,但我終于可以說,不期而然地成了您“同病相憐”的——“聾”友!聽覺障礙兩三年來急劇嚴重,不戴助聽器就無法與人交流。不過,我已經以阿Q精神對付之了。另紙抄前年打油詩一首,供一笑!我和謝文秀向您再拜,祝:仁者壽,智者壽,并勇者壽!——您雖低調處世,但在在表現了仁者智者之勇,您是百年人生中的勝利者,不是嗎!?錢先生和錢瑗都會贊同我這一說法的,我有這個自信。 邵燕祥上七月十二日 二O一一年〔附〕失聰打油春風過耳馬如聾,把酒論人雷自轟。只為偏聽常俯耳,并非慎獨且孤行。失聰便怪人能靜,聆教翻疑語不通。莫笑身無天子相,老夫忽地變真龍。 二0 0九年十二月廿三日對官員的“精神衛(wèi)生”檢測 6月間國務院法制辦公布《精神衛(wèi)生法(草案)》征求公眾意見。人們最關心的是,法律能不能保障正常人“不被精神病”。這方面的輿論沸沸揚揚,足夠立法部門好好消化一陣了。而我在這里拾遺補闕,是要建議對所有官員(分步驟地展開,可從主要和重要官員開始)在任命前進行“精神衛(wèi)生”檢測。現在鄉(xiāng)鎮(zhèn)以上各級主要官員,在第一線面對復雜的社會矛盾和沉重的工作壓力,任務、責任,政績指標、維穩(wěn)要求,以至來自四面八方的各種誘惑,無不形成負擔,引起焦慮。而心理素質各各不同,應對和承受能力各各不同,日積月累,足以致病,首先是精神疾患。“精神衛(wèi)生”檢測,就是關心他們的精神健康,防止精神疾患的惡性發(fā)作。手邊就有一個例子:恰在上述《精神衛(wèi)生法(草案)》公布的一個月后,7月10日晚,河北邯鄲一個區(qū)長(區(qū)委副書記),被發(fā)現在辦公室頸部割裂死亡。上級機關聯合調查確認,“排除他殺可能,系重度精神疾患自殺死亡”。而死者生前,他周圍的人對他重度的精神疾患顯然重視不夠。據新華社報道,“死者家屬反映:‘最近兩個月他一直比較忙,回家睡覺也睡不好。以前就有這個癥狀,他本人也懷疑有抑郁(癥)傾向!兄行尼t(yī)院醫(yī)生也說:張海忠今年6月25日和7月3日兩次前來就診,醫(yī)生給他開了鎮(zhèn)靜類藥物!彼勒呱皬淖杂X癥狀的失眠,懷疑自己有抑郁癥,而家人、同事乃至領導之所以熟視無睹,是對抑郁型精神疾患習以為常,不以為病。正像一般體檢并不包括精神衛(wèi)生檢測一樣。我以為,在體檢中加入有關項目,特別是對各級負責官員,任命之前,公示提職之前,進行精神衛(wèi)生檢測,是應該提到議程上來了。這不僅關系到公務員的個人健康,更關系到公務員隊伍的素質,整個行政系統(tǒng)正常運轉的效率,乃至一鄉(xiāng)一縣一省一市一國的安全。我們剛才只是舉出抑郁癥一例,而精神疾患卻還包含了像偏執(zhí)型和其他強迫性的表現。據說希特勒就是個可稱偏執(zhí)狂的精神病人,設想他在1930年代當選德國政府總理后,履任之前,若經過檢測,認為他已喪失或部分喪失行為責任能力,因此不具備上臺的資格,就可防止一次長達12年的“瘋人治國”,那一段歷史不就可能是另一個樣子嗎?斯大林也有類似問題,如果說他的問題只是所謂“晚年錯誤”的話,那末他大概也正是老年偏執(zhí)狂加上老年多疑癥患者。當然歷史不容假設,然而,我們以史為鑒,豈不是可以多少避免重蹈覆轍嗎?記得近二十年前,由穆欣的一個話題說起,他是被人告密,揭發(fā)他說江青腦子有病,而排除出中央文革小組的?磥恚嗖辉溉苏f她有病,正合著“諱疾忌醫(yī)”這句成語。我們冷眼旁觀,她至少有我們常說的“歇斯迭里”那種毛病。不知道如經檢測,是否會認為她的行為能力受到影響,則特別法庭會依法給她減刑呢!@也是對歷史的假設,笑談了。不過,說到這里,我想,即使國務院法制辦沒有提前截止征求意見,即使我正式提出對各級官員首先是主要和重要官員實行“精神衛(wèi)生”檢測的建議,恐怕被采納的可能等于零。這是基于我對當代國情特別是“官情”的認識。不客氣地說,這個建議雖好,在目前怕是極難付諸實行。它比讓官員公布財產更“超前”。如果這方面輿論一起,那末,大聲疾呼反對和防止“被精神病”的人群構成就會改變,不是在“被精神病”陰影籠罩下的正常的普通人,而是強調自己屬于正常人的各級官員了。倒是那些曾經使不少正常人“被精神病”的精神病院,又會紛紛遵旨不經檢查就給各級官員開“心理健康,無精神疾患”的證明。所以,“精神衛(wèi)生”檢測之議雖好,一入大家熟悉的“醬缸”,也就變成一紙空文,勞而無功了。暫且把此議收起來,存以備考。 2011年7月26日公務員的“門檻” 公務員考試越來越熱門,豈僅十里挑一,百里挑一,甚至成千的人里挑一。但仍見莘莘學子,有各地各類高校本科畢業(yè)生和碩士、博士資格的適齡人趨之若騖,就像媒體說的“全國人民奔協和(醫(yī)院)”一樣。我每每想對這些意氣風發(fā)的精英們遠遠大喊一聲:“嗨,慢點跑,慢點跑,想想你要進這個‘門檻’,準備好了嗎。俊蔽艺f的這個門檻,不是俗語說門檻越來越高或門檻越來越精的那個門檻,而是19世紀俄國作家屠格涅夫寫的那個《門檻》。那是一篇散文詩,我們這里早年有巴金的譯本(后來黃偉經等還曾重譯過),篇幅不長,但對那個想跨進革命“門檻”的姑娘的一連串提問,卻是驚心動魄:“你想跨進這門檻,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嗎?”“知道寒冷、饑餓、憎恨、嘲笑、蔑視、侮辱、監(jiān)獄、疾病,甚至死亡嗎?”“知道你會和人世隔絕,完全孤零零一個人嗎?”“知道不僅要躲開敵人,而且要拋棄親人,離開朋友嗎?”“你情愿去犧牲嗎?”甚至你會遭到不是敵人而是來自你的同志的打擊……后來,那曾經橫在舊俄革命者面前的“門檻”,到20世紀,又引來了中國幾代年輕的知識分子,他們同樣以“我知道”和“我準備著”回答了這些問題,才跨進了革命的“門檻”。他們跨進門檻以后,在地下秘密斗爭中,在戰(zhàn)場和非戰(zhàn)場,對敵斗爭和內部斗爭中,他們所遭逢應了預言,他們以忍受實現了他們的承諾,他們“求仁得仁”了。此間的公務員考試,不是在革命戰(zhàn)爭、秘密斗爭的時期,而是在革命黨奪取了全國政權六十年后,盡管還沒有最后完成從革命黨向執(zhí)政黨的轉換,畢竟已是在執(zhí)政條件下,情況與《門檻》一紙風行的年代完全不同了。這里的“門檻”,不再是為革命者設置的類似苦行的考驗了;跨過這一道門檻,就是作為執(zhí)政當局龐大公務員隊伍的一員了。一般說來,等待著公務員的不會再是一連串寒冷、饑餓、監(jiān)獄、疾病,甚至死亡了。當然,有時需要到搶險救災的第一線,跟群眾一起吃些苦,受些累,卻也只是一時的特殊情況,并非仕途常態(tài);而且有現成的政治術語可資應對,如“為人民服務”、“與群眾同呼吸,共患難”之類,跟從小入隊、入團后來入黨誓詞一樣可以隨時上口的。我不知道這些年歷屆公務員考試,除了關于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學說和科學發(fā)展觀這些屬于指導思想方面的常識,以及某些現行政策的內容以外,在筆試尤其是面試中,是否還要針對應考者的思想道德品質修養(yǎng)提一些什么樣的問題,是否有助于應考者對從政生涯寄予期待同時,也對可能遇到的實際如“官場險惡”有所準備。因此,我設想,在公務員的門檻前,除了應該問他們對基本國策、政策法令以至《公務員法》等是否能爛熟于心,還應該問問他們對當下官場現狀了解多少,比如:“你知道在有些地方或基層,好官難當,你堅持操守便屬另類,成為某些勢力的眼中釘,會遭受嘲笑、挖苦、孤立、排擠、打擊,不但對你,甚至你的家人,妻子的工作、處境會受影響,小孩的安全會受威脅,被所謂不知名的人砍磚頭,……這時候,你還能堅持不跟腐敗分子同流合污嗎?”我甚至想,應該設問:“你是否知道,你在只要你服從和執(zhí)行領導指示,不需要你有獨立思考,更不得有不同意見的‘職場’,有明規(guī)則還有潛規(guī)則,有時候你得充當上峰錯誤決策和犯罪行為的替罪羊,特別是你如果沒有強大或比較強大的‘背景’,還會成為不同利益集團之間互抓把柄的犧牲品,因為你介入太深,了解內幕太多,你甚至要準備被‘殺人滅口’,那就未必是幾年十幾年最終會被‘撈’出來的一員,而是將一去不復返了。對這樣的不無可能的前途,你能像舊俄那個想革命的姑娘那樣,在回答‘你情愿去犧牲嗎’的時候,干脆地回答‘是的’嗎?”怎么,你害怕了?你只看到了仕途的光明面,甚至只看到了權力的誘惑,尋租的機遇,公款的揮霍,急遽的升遷……你愿意為獲得這些而赴湯蹈火,火中取栗,但你沒看到爬得高,跌得重,在互相傾軋的絞肉機中,真是危機四伏,一步錯棋,全盤皆輸,隨時會給你一個“神馬都是浮云”。何況還有你忘到腦后的草民,他們的眼睛是雪亮的,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盯著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人在干,天在看”啊!當然,你也可能運氣好,在公務員的“門檻”前,并沒遇到這讓你尷尬的問題,但是,聰明人,你就不會自己向自己提幾個問題試試嗎?——報考公務員的人,沒一個不是聰明人,只怕私心太重,聰明竅被堵塞了。 2011年8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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